簡介:身為賽車手,黎枳語在歸國后卻喪失了引以為傲的車技。當(dāng)與季仲楠結(jié)識后,原本沉寂下來的心境被攪動混亂起來。無法被人窺見的秘密,無法訴說的情意,成了她的噩夢。當(dāng)她想要鼓起勇氣靠近時,迎接她的將會是……
1
黎枳語覺得自己與自家那輛小奔馳合不來。
最主要就體現(xiàn)在她頭一回將它開出門,才開了不到半小時,連方向盤都沒捂熱,就出車禍了。
黎枳語認為這不怪她技術(shù)不精,要怪就怪這輛小破車性能不行。想當(dāng)年她叱咤賽道時,別說這種小奔馳了,再好的車,她也摸過、開過。
引擎轟鳴,輪胎與水泥地摩擦,發(fā)出刺耳的聲響,此起彼伏的喝彩聲在賽道兩邊回蕩,搖曳的小旗幟色彩斑斕,閉上眼,她還能回憶起握緊手剎的觸感。
“駕駛證拿出來一下?!?/p>
忽然出現(xiàn)的清冽男聲打斷了她的回憶。
她習(xí)慣性地打算從外套內(nèi)兜掏出證件,摸了摸,卻發(fā)現(xiàn)胸前除了一層薄薄的小禮服裙布料,別無他物。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裸露得恰到好處的吊帶裙勾勒出修長而線條流暢的身材,手腕上慣用的計時用腕表也被一條平平無奇的紅繩取代,就連指甲,也在母親的絮絮叨叨下貼了花,染了色。
精致,但又不像她。
黎枳語這才想起她已經(jīng)不是在賽場上了。
起身時,穿不習(xí)慣的小高跟鞋讓她晃晃悠悠,險些站不穩(wěn),她借著遞駕駛證給那個交警的時機,握住他的胳臂,說了句:“兄弟,扶一把。”
然后她小半個身子靠在他身上,把鞋子的搭扣解開,小心翼翼地避開被磨起水泡的部位,脫下鞋子往地上一摔,低聲罵了句粗話。
正值夏日,她剛從車內(nèi)出來,體溫略涼。瓷白無瑕的肌膚與因常年日曬而呈古銅色的肌膚相觸,讓毫不設(shè)防的季仲楠打了個冷戰(zhàn)。
覺察到他的異樣,黎枳語挑了挑眉,像是發(fā)現(xiàn)什么趣事一般,揶揄了一句:“小老弟,肌肉挺不錯呀。”
末了,還一副女漢子模樣,在他手臂上拍了一把,道:“謝了?!?/p>
“頭一回開車?”季仲楠掃了一眼護欄的撞毀程度,笑了笑,盡職盡責(zé)地把這次事故記錄下來。
“哪兒能??!”黎枳語想找打火機點支煙,可翻了翻包,只找到了幾根棒棒糖,她叼著一根棒棒糖,同季仲楠套起近乎來。
“這天底下只有我不想開的車,沒有我開不動的車?!彼噶酥缸约夷禽v正在被拖車公司拉走維修的小奔馳,道,“就半年前,這種車我看都不會多看一眼。”
“你不知道,姐當(dāng)年開車的時候,多少男人爭著搶著想坐我的副駕駛位,一個個都要老老實實地排隊。”她回想起過去,語氣有些得意。
“但你還是出車禍了?!?/p>
黎枳語“嘖”了一聲,蹺起腳,偏過頭吹了吹腳后跟被磨破的水泡,頗為憤懣地說道:“都怪高跟鞋,這個世界上最殘忍的發(fā)明之一?!?/p>
“要不是我今天趕著……”話剛說出口,她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連忙掏出手機查看時間。
同化妝師預(yù)約的時間只有不到二十分鐘了,要是在這上面耽誤了時間,影響了今晚的相親,黎枳語絕對有理由相信,母親會把她的駕駛證藏到保險柜里,逼她老老實實地在家里當(dāng)個宅女。
“完了完了!”她手忙腳亂地穿上鞋,一邊齜牙咧嘴忍著痛,一邊生疏地扣上鞋扣,甚至都忘了與這個交談甚歡的交警告別了,拿好各種單據(jù)急匆匆地就往出租車點走去。
仲夏的陽光投射到她身上,分割出明暗兩界。明的是她吹噓自己往日風(fēng)采時的笑容,張狂又鮮活;暗的是她提到“以前”二字時,眼神中閃過的落寞。
季仲楠看著她的背影在視野中逐漸走遠。他數(shù)了一下,在這短短的一路上,她因為穿不慣這雙鞋,一共崴了三次腳。
川流不息的車輛最終將她的背影吞噬,留給季仲楠的,只有他手里那張信息單上,龍飛鳳舞落下的“黎枳語”三個字。
這個在小城市里很少重名的名字,他是見過的。
長輩給他提到過的,那個從國外歸來的、漂亮溫柔的相親對象,也叫這個名字。
2
黎枳語是個廢柴。
至少,在她母親眼里,她是“廢柴”一詞的金牌代言人。洗衣、煮飯、帶孩子樣樣不行,唯一能拿得出手的特長,在這個內(nèi)陸小城市里,也沒有用武之地。
“樓下的阿姨給我推薦了她表妹的兒子,你們見一見。”
“不見不見。”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不肯再出門一步。
不怪黎枳語不配合,實在是上次的相親給她留下了太深的陰影。以至于,一閉上眼,她就想起季仲楠那張皮笑肉不笑的臉。
還有什么境況比在相親對象面前提前暴露本性更加殘酷的嗎?
要知道,中介人給她樹立的可是溫柔大方、知書識禮的人設(shè)。她倒好,一時沒管住嘴,把自己往日的囂張得意倒豆子似的全提前說了出來。
以至于季仲楠在晚上同她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不知道黎小姐的副駕駛位現(xiàn)在還要不要排隊?”
她當(dāng)時羞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
不怪我方太粗心,實在是敵方出現(xiàn)得太“驚喜”。
瞧著黎枳語這般懶散的模樣,母親也拿她沒轍。轉(zhuǎn)身去廚房忙活前,她像是記起了什么,停住了腳步。
“我聽別人說,阿楚昨天放假回來了。”
母親不經(jīng)意間提起的一句話,讓黎枳語怔了怔。記憶里那個總是跟在自己身后,嬌滴滴地喊她“枳語姐姐”的少女,已經(jīng)很久沒有和她聯(lián)系了。
“我之前帶回來的禮物放在哪里了?”她的語氣里帶有不易察覺的緊張。
她起身將頭發(fā)綁成一條馬尾辮,露出光潔的額頭,稍稍收斂起原本的頹靡與散漫。
黎枳語其實很害怕與徐楚楚的再次相會,因為她不知道該用什么樣的態(tài)度去和她攀談。但既然她回國了,那么總有一天,她們會再度相逢。
盡管,再會的場景不一定會揭開喜悅的篇章。
她按了三下門鈴,才有人來開門。
第一下,她聽到屋內(nèi)隱約傳來桌椅挪動的聲音,緊接著有些凌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傳入她的耳朵,顯然屋內(nèi)不止一個人。
第二下,她聽到有男聲回了句“馬上就來”。隔著一扇門,她很難辨別出聲音的主人是誰。但她可以肯定的是,一定不是徐楚楚的家人。
第三下,門開了。
“怎么是你?”
季仲楠非常吃驚,他淺褐色的眸子里寫滿了“驚訝”二字。將門打開以后,他竟不知道是該讓她進來,還是將她拒之門外。
他可沒想過會在雙休日碰到她,更何況,還是在后輩的家門口。
“你怎么……”
黎枳語話剛說出口,在看到徐楚楚的那一瞬間,止住了話頭。她嘴角一咧,扯了個燦爛的笑容,將手中的禮物遞了過去,說道:“楚楚,這是我給你帶的禮物。”
看似溫馨的重逢畫面,在下一秒被猛然撕開虛假的表象。
啪——
季仲楠耳畔毫無征兆地響起清脆而短暫的聲音,他轉(zhuǎn)過身看了看徐楚楚,簡直不敢相信素日溫婉的她會突然發(fā)難,甩給了黎枳語一耳光。
“黎枳語,你怎么還有臉到我家來!”
徐楚楚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道,驟然發(fā)紅的眼眶里迸射出凌厲的目光,仿佛要將黎枳語生吞剝皮似的。
“楚楚,你看……”黎枳語試圖將禮物包裝打開,她知道徐楚楚一直喜好這種精致的小玩意兒。
啪——
又是清脆的一聲,禮物應(yīng)聲落地。
“黎枳語你能不能要點兒臉?我見你一次就惡心一次,你不知道嗎?!”
黎枳語仍然笑著,嘴角咧開的弧度越來越大,像個沒心沒肺的小孩。
“哐當(dāng)”一聲,憤怒的徐楚楚將門反手帶上,將欲言又止的黎枳語隔絕在門外。但或許是她沒注意,又或許是她太過激動,連帶著將原本為避開女人間戰(zhàn)局而挪了挪位置的季仲楠也關(guān)在了門外。
他有些尷尬地撓了撓頭,進退兩難,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倒是黎枳語先開了口,語氣與方才那般討好的語氣截然不同,她說:“季仲楠,你現(xiàn)在最好別看我?!?/p>
“也最好別和我說話?!彼盅a充了一句。
隨即,超出他意料之外,黎枳語抱著膝蓋緩緩地蹲下,嘴角掛著的僵硬笑容一點兒點兒地消失。
吧嗒吧嗒,一滴滴眼淚落下來,濺起地上的塵埃。
季仲楠心里莫名觸動了一下。
他見到過她高揚嘴角,用痞氣的笑容喚他“小老弟”的模樣,見過她談起過往時意氣風(fēng)發(fā)的囂張,也見過她在相親飯局上尷尬又不失禮貌地問好時的鎮(zhèn)定自若??墒撬麤]想過,她也會有這般頹靡失意的時刻。
最能觸動男人心房的,往往是看似至剛至強的女人,某一刻突然示弱。
后來,季仲楠時不時會想起他們這次的相遇。
是不是因為他連她最狼狽的樣子都見過,所以某日他突然心動就顯得毫不突兀了?
3
或許是因為長輩有意撮合,又或許是因為季仲楠過分熱情,黎枳語的生活里“季仲楠”這三個字出現(xiàn)的頻率越來越高。
絕大多數(shù)情況下,是季仲楠主動出擊。他時不時會給她轉(zhuǎn)發(fā)一些熱點新聞,偶爾還會附上一些簡短的評價。言簡意賅,又直擊要點,再配上他略顯官方化的語言,有一段日子里,黎枳語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訂閱了什么新聞平臺。
“年輕人,這樣追女孩子可不行!”她語重心長地教導(dǎo)著在戀愛方面明顯處于新手階段的季仲楠。
季仲楠打字速度很快,差不多是她信息剛發(fā)出去不到十秒,對話框提示就亮了起來。他反問道:“那黎老師教教我該怎么做?”
問號后面還加個貓咪表情包。
“你應(yīng)該這樣說,新開了家日料店,二人同行八折,要一起去嗎?”她把看中的那家日料店地址發(fā)給了他,竟是在邀請他一同吃飯。
季仲楠盯著手機屏幕笑了笑,他心想,能這般坦然邀約共進晚餐的女孩,他身邊也就黎枳語一個。
暖色的光暈從日料店內(nèi)的夏布燈罩中透了出來,柔和了黎枳語的臉部棱角,令她生出幾分朦朧的美感。她偏著頭翻著菜單,裸粉色指甲上貼有的乳白色小櫻花裝飾,隨著翻菜單的動作,像是活過來了一般,忽上忽下,俏皮得很。
許是無意中的視線相交令氣氛有些尷尬,黎枳語揚了揚眉,說:“你不問我為什么突然把你喊出來嗎?”
“我以為這是約會邀請?!奔局匍f起謊來臉不紅心不跳。
黎枳語“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小虎牙明晃晃地露在外面,說:“你倒是想得美!謝謝你上次送我回家,這頓飯算是回禮?!?/p>
言下之意,便是委婉地拒絕。
季仲楠輕笑一聲,眉眼彎彎道:“下次有雙人打折的活動你可以繼續(xù)喊我,我不介意成為你的‘第二杯半價’?!?/p>
“不了不了,我可不想出門。這破地方又沒地鐵,只有公交車和出租車?!?/p>
“你不是會開車嗎?”
仿佛被觸及某個開關(guān),黎枳語垂下了眼簾,卷翹而濃密的睫毛遮掩住她眼中一閃而過的晦暗不明。
“我現(xiàn)在不會開了,一摸方向盤就手抖。你瞧,我們第一次見面還不是因為我開車出了場小意外嗎?”她試圖蒙混過去。
“你以前不是開賽車的嗎?怎么可能會忘記怎么開車呢!”季仲楠顯然不相信她的胡話。
“哎呀,你呀!”她似是嬌嗔,故意岔開話題,埋怨道,“都是你在追問我,我太吃虧了,我也要問你一個問題?!?/p>
“你說?!?/p>
“你覺得我好看嗎?”
突然蹦出的莫名其妙的問題險些讓季仲楠尚未咽下去的飲料噴出來,他磕磕巴巴回了一句:“自然是好看的?!?/p>
“那不就得了?”黎枳語伸出食指,往唇瓣上輕輕一靠,道,“秘密讓女人更有女人味,更何況我這么漂亮,自有保持神秘的特權(quán)?!?/p>
她杏眸里藏著笑意,嫣紅的唇瓣自帶萬種風(fēng)情,便是那揚眉一挑的小表情,也繾綣如畫,讓人仿佛要身陷在她用美貌建造而成的囹圄中。
完了完了,心跳如擂,季仲楠覺得自己完了。
她只需一眼,就讓他紅了臉。
這可不是個好預(yù)兆。
4
相較于季仲楠近日的熱情,黎枳語的態(tài)度可以稱得上是冷淡。就連黎枳語的母親都覺得她太過冷淡,禁不住又提起了某個人的名字。
“你該不會還在想著徐楚楚她哥哥吧……”
黎枳語一聽這話,當(dāng)即一個鯉魚打挺,從沙發(fā)上翻身而起,抄起外套往身上一披,說:“媽,你瞎說啥呢?我這就出門去找季仲楠談戀愛!”
聽到那個名字后,她慌亂得穿著人字拖就跑下了樓。陽光正烈,哪怕參天大樹遮擋了大部分光線,從樹蔭間零星射下的那些光束仍然刺得她眼睛生疼。
“季仲楠,你有空嗎?星巴克買一送一,咱倆去干一杯?”既然把季仲楠拎出來當(dāng)了幌子,黎枳語不得不把這場戲做全。
“不了,你生理期吃冰不方便。”電話那頭的季仲楠聲音聽起來不太對勁兒,他清了清嗓子提議道,“我這邊有朋友送的游樂園券,一起去吧,我來接你。”
黎枳語啞然了,他怎么會去記自己的生理期這種亂七八糟的東西?
盡管是工作日,但由于園內(nèi)新設(shè)了幾處展覽,客流量依舊兇猛。成群結(jié)隊的小姑娘們手拉手從黎枳語身邊嬉笑著路過。同青春洋溢的她們相比,黎枳語看了看不修邊幅的自己,不由得感嘆歲月無情催人老。
季仲楠注意到她的視線,以為她是看上了她們手里的棉花糖,遂俯身問道:“你也想要棉花糖?我去給你買?!?/p>
“別別別,我不吃那玩意兒。”她一直不愛甜食,因為吃那玩意兒容易長痘又發(fā)胖。
她試圖阻止他,但季仲楠的腿太長了,他才走了幾步,就拉開了一大段距離。黎枳語使勁跟著跑了幾步,也沒能追上。倒是拖鞋襻帶斷了,使得她直直地朝地上摔去。
黎枳語揉了揉自己摔疼的屁股,齜牙咧嘴地自言自語道:“早知道就不出門了?!?/p>
“你穿我的鞋吧?!奔局匍?dāng)即就要脫下自個兒的鞋給她,道,“我皮糙肉厚,磨一磨沒事。”
“那哪兒穿得了??!崩梃渍Z又好氣又好笑地回道,可被他這莫名可愛的舉動一弄,心里竟然泛起了些許波瀾。
就像是沉寂已久的荒地上,突然冒出一棵新芽。
她趁著季仲楠在手機上搜尋最近的商店時,語氣極為誠懇地說了一句:“季仲楠,我勸你還是別喜歡我了。我這樣的人,只會糟蹋別人的感情?!?/p>
季仲楠置若罔聞,伸手在她頭頂胡亂揉了一把。細軟的發(fā)絲從他的指尖滑落,而后他的指尖從她的頭頂落到她的臉頰上,懲戒般地輕輕彈了一下。
“亂說什么?值不值得又不是你能評價的事情?!?/p>
她搖了搖頭說:“如果你遇到的是從前的我,那你肯定會對我不屑一顧。”
臉頰又被緩緩地捏了一把,他指尖的溫度太過炙熱,灼熱得像是要在黎枳語臉上烙下烙印一般,就連他吞吐出來的氣息,也堪比開到最大檔位的熱風(fēng)。
這個體溫有點兒不太對勁兒。
黎枳語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個不好猜想,她當(dāng)機立斷,踮起腳,讓自己的額頭緊貼著他的額頭。
果然額頭也好燙!
“你發(fā)燒還跑出來干嗎啊!”
黎枳語怒了,她最討厭不把自己的生命當(dāng)回事的人。以為拿著溫柔體貼當(dāng)幌子,就可以肆無忌憚地侵入她的生活,逼得她不得不在記憶里留下屬于他的烙印,渾然不顧她的心情。
從前那個人也是如此,自顧自地忙碌,自顧自地奉獻,自顧自地介入了她的世界。抽離情感時的痛徹心扉的感覺還記憶猶新,黎枳語不敢再在同一個地方栽跟頭,不得不理智地看待季仲楠對自己的感情。
“因為我想見你了嘛?!奔局匍掏痰匦÷暬氐馈?/p>
他的臉頰紅得可怕,又燙得嚇人,一時竟難以分辨是因為發(fā)燒所致,還是因為說甜言蜜語而羞赧。
黎枳語分不清。
畢竟,此刻她的大腦被他突如其來的情話攪成一團糨糊,自顧不暇。
5
病去如抽絲,季仲楠的病,來勢迅猛,去得卻分外緩慢。
在季仲楠殷切的目光下,受不了母親絮絮叨叨的黎枳語,硬著頭皮接下了照顧季仲楠的活兒。
黎枳語撇了撇嘴,又不是她拉著季仲楠在大夏天跑到游樂園去的。
季仲楠是獨居,算得上寬敞的三室一廳的房子,除了陽臺上擺著的那幾盆花草以外,顯得空空蕩蕩。黎枳語第一次去他家時,連一雙女式拖鞋都找不到,只能赤著腳在干凈的瓷磚地上走來走去。
其實黎枳語做飯并不好吃,最多也就是能果腹的程度。但不管她做些什么,季仲楠都是眨著閃爍著星星的眼睛,含著笑吃下。有一回,她甚至故意在湯里放了辣椒,盛到碗里前又把辣椒撈了出來,遞給季仲楠。
而他只在咽下第一口時,眉毛皺了皺,隨即便一口氣喝完,還擦擦嘴巴,夸了一句:“味道很獨特,清熱利汗?!?/p>
這讓打算借口季仲楠不滿意她的手藝而“灰溜溜”遁走的黎枳語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能望著他,嘆了口氣道:“季仲楠,我有什么好,值得你這么遷就?”
“你看,我不會洗衣,又不會做飯,唯一能夠被人夸獎的地方,就是這張臉。比我好看的大有人在,你何必吊死在我這棵鐵樹上?”
“我又不是找保姆,為什么需要你去洗衣、做飯?”季仲反問。
像是要證明自己做飯水平并不差一樣,那天他為她做了一頓飯。
色澤鮮亮,香氣撲鼻,黎枳語差點兒把舌頭都一起吃下去了。貼合她口味的三菜一湯,讓她覺得自己才是被照顧的那個。
“況且,雖然從前我見過很多好看的姑娘,但遇到你之后,你就是我生命中最好看的那一位,再沒有人能比得上你?!?/p>
黎枳語恨不得捂住耳朵,把整張臉都埋進碗里,以避免讓他發(fā)覺她眼眶的微紅。
她對溫柔的人素來沒有抵抗力,就像是寒風(fēng)青睞綠堤,暖陽鐘情冰河。
在他敲開她封閉已久的心房的那一刻,冰雪消融,春風(fēng)化雨,讓她荒蕪的心中開出了成片成簇的花。
瑰麗又奢華。
只可惜,她不該享有這般盛世光景。
黎枳語沙啞著嗓子,回了句:“對不起,季仲楠,可我還是不喜歡你?!?/p>
6
黎枳語是個感情騙子。
所有勸季仲楠放棄她的朋友,都這么說。
在這個信息化的時代,一個人想要隱藏過去很難。
仗著模樣好看,車技精湛,回國前她在那個圈子里聲名顯赫,追她的人數(shù)不勝數(shù),而她像是釣魚一般,享受著眾人的追捧,消耗著他們的耐心與感情,卻遲遲不見她答應(yīng)和誰在一起。
當(dāng)年甚至有追求者從國內(nèi)跟隨她跑到國外,場場比賽為她加油喝彩,端茶送水??伤陌怖淼玫叵硎苤鴮Ψ降捏w貼,依舊沒有松口的意思。
總而言之,就是這姑娘不行。
對此,季仲楠表示毫不在意。
男未婚,女未嫁,他追得坦坦蕩蕩,愛慕得理直氣壯。
只是接近年關(guān),加班成了家常便飯,讓他很難有時間閑下來。他不比可以在家里睡一整天的黎枳語,能夠做到信息秒回,電話秒接;他也沒有她那樣的天賦,一場比賽的獎金與品牌商的贊助便足夠她揮霍好一陣子。
而這些,硬生生地拉開了他們原本稍稍親密起來的距離。
如果不是突如其來的車禍,將她的消息借著事故報告?zhèn)鞯剿校局匍踔劣X得他會被她永遠屏蔽。
“這次又是鞋子的原因嗎?”季仲楠的聲音有些低沉,平白無故地讓人覺得他在生氣。他已經(jīng)被各種工作上的事弄得身心俱疲,連說話都有氣無力。
“事故報告不是有人交給你了嗎?你應(yīng)該比我更清楚?!崩梃渍Z笑得很是無所謂,被紗布綁著的胳臂和腦門讓她看起來頗為滑稽。
不是路況出現(xiàn)問題,也不是小轎車性能不行,只是單純的操作失誤。
“黎枳語,你到底是想怎么樣!”他的臂膀上青筋凸起,蜿蜒顯露,季仲楠咬著牙一個字一個字地說道,“如果不是有安全氣囊,你連命都沒了,你知不知道!”
“你仗著自己是賽車手,就不把交通規(guī)則當(dāng)回事了嗎?!”如果不是心疼她,舍不得下手,他真的想給黎枳語扇兩耳光,他憤憤道,“黎枳語,你可真牛?。 ?/p>
“過獎過獎。”
她笑得越是虛偽,季仲楠心里就越是憋屈。她可以和陌生人談笑風(fēng)生,卻在他走向她的道路上,畫上了“此路不通”的標(biāo)志。
“黎枳語,你到底想要我怎么做,你才滿意……”
“很簡單啊!”
她習(xí)慣性地揚了揚眉,隱忍住扯到傷口的疼痛,說:“放棄我就好了,我又不值得你喜歡。”
和從前那幾次婉拒完全不一樣,這一次,她直接說了“放棄”,語氣輕松,就像是完全不奢望對方會留下來。
暮色沉沉,晚風(fēng)微涼,吹動白色的窗幔,“嘩啦啦”地響,攪得人心煩意亂。她的臉在白熾燈的襯托下,顯得蒼白又平靜。季仲楠想起來了,他們第一次見面時,提到過往時,她也是這般沉寂。
“是因為徐楚年嗎?”
他的問話擲地有聲,打斷了她插科打諢的念頭。
“你知道了???”
眼中的驚詫轉(zhuǎn)瞬即逝,黎枳語望著他,似乎是想從他看似云淡風(fēng)輕的臉上瞧出些許波瀾。她從口袋里翻出香煙,手微微顫抖著,點了好幾次火,也沒能成功點燃。
到了最后,索性把煙叼在嘴里,含糊不清地說:“從前我把賽車當(dāng)作我的命,但是現(xiàn)在,你看,我連開車都不行了?!?/p>
“季仲楠,我已經(jīng)不敢接受別人的溫柔了?!?/p>
7
徐楚年與黎枳語的故事,其實是一個很爛俗的偶像劇一般的故事,不過主角的性別掉了個兒。不是天真的少女跨越大洋的距離去追逐愛情,而是傻得可愛的徐楚年跨越山河江海去追逐多情又無情的黎枳語。
他們倆是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街坊鄰里誰都知道傻小子徐楚年喜歡壞女孩黎枳語。甚至當(dāng)她決定走上職業(yè)賽車這條大部分人都覺得不是“正道”的路時,徐楚年仍然毫無保留地支持著她。寒來暑往,一放假他就會跑去找她。就連她的隊友都知道,那個開起車來比男車手還猛的“高嶺之花”黎枳語,身后總是跟著一位傻乎乎的中國少年。
“我們還只是朋友啦?!泵看伪粏柤芭c徐楚年的關(guān)系,黎枳語總是笑得燦爛,忽悠過去。
她不是鐵樹,十年如一日的噓寒問暖,誰不會心動?只是她總覺得和周圍的人相比,徐楚年不夠成熟,有待成長。所以,沒有說出口的心意就一直憋在心里,她想著如果某一天,他變得成熟起來,足以為她支撐起一片天,她肯定會毫不猶豫地站在他身邊。
可那一天遲遲不會到來了。
因為徐楚年死了,死在她的對手的手上。
那群在賭盤上下了很大本錢的人曾經(jīng)威脅黎枳語,倘若她那次比賽不“放水”,他們會讓黎枳語后悔一輩子。
那時,雖在異國他鄉(xiāng)但仍心高氣傲的她想著,再怎么樣也最多不過一死。賽車就是她的命,她決不會在比賽上面弄虛作假。
然后她贏得了獎杯,卻永遠失去了徐楚年。
她在深夜無數(shù)次的驟然驚醒,后來不得不靠著藥物才能入睡。她怕一閉上眼,就看見滿身是血的徐楚年一邊笑得沒心沒肺,一邊溫柔地問她:“枳語,你為什么不救我?”
那般炫目的笑容變成了黑白色,成為了黎枳語的夢魘。她的雙手再也握不緊方向盤,她喪失了最令自己驕傲的車技,她也開始懼怕有人再次闖入她的心里。
黎枳語膽怯了。
曾經(jīng)肆意張狂,揮霍青春的她,終究變得懦弱又敏感。
“季仲楠?!彼龀鲆桓睙o所謂的模樣,抬了抬手,字正腔圓地喚了他的名字,道,“我已經(jīng)不想再喜歡任何人,也不想再接受任何人的喜歡?!?/p>
“就連相親這事兒,也只是為了避免我媽太擔(dān)心,草草應(yīng)付而已?!?/p>
“所以你應(yīng)該明白,我自始至終只是在演戲?!?/p>
略失血色的唇瓣張張合合,她用最簡單的字眼,說出最殘忍的話。失去了光彩的眼睛,哪怕漾著笑意,也讓人覺得恍惚。
“那么,我們一起買的吊墜,你為什么還掛在包上?”
他只用了一句話就戳破了她的謊言。
你看,她嘴上說得絕情絕義,卻將他們倆在游樂園買的二十塊一對的情侶吊墜,妥帖地掛在她的包鏈上。
只是廉價的吊墜與昂貴的鱷魚皮包搭配在一起顯得格格不入,反倒讓包看起來也顯得廉價了。
“哎呀,我都忘了!之前為了應(yīng)付我媽的嘮叨,我忘記取下了?!彼龑擂蔚匾恍?,用沒有受傷的那只手,單手將吊墜解下,隨手朝窗外一扔。
果斷,并且毫無留戀。
“現(xiàn)在,你總該死心了吧?”
他亮得發(fā)黑的眸子里,再無光華。
8
在冬風(fēng)肆意暴虐這座城市時,黎枳語訂好機票,準(zhǔn)備飛往異國。素白的機身像是要與天際融為一體,候機大廳里一遍又一遍重復(fù)播報的廣播音如同離別的哀曲。
“你就不能留在這里嗎?”她的母親淚眼婆娑,仍在嘗試挽留黎枳語。
“媽,你在擔(dān)心什么呀?我能回隊里可是好事,不用再當(dāng)‘家里蹲’,可以繼續(xù)賺錢,然后把我們倆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這樣不好嗎?”她笑得花枝亂顫。在她嘴里,似乎只有漂漂亮亮才是第一要務(wù)。
“可萬一你又出……”
“呸呸呸!我都要上飛機了,你怎么還說這種晦氣的話?”黎枳語輕輕地擦去母親眼角的淚水,哄道,“你現(xiàn)在也沒什么好擔(dān)心的啦,我又不是去開車,是被請回去當(dāng)教練。你懂的,就是站在看臺上,把學(xué)員噴得狗血淋頭的那種教練。”
“更何況,我現(xiàn)在只剩一只手能用了,怎么可能還會有人瞎了眼,讓我上場?”她說得甚是輕松,還故意把藏在寬大羽絨服里面的左手露給母親看。
“你就安心等我在那邊拿到綠卡,到時候把你接過去養(yǎng)老就好!”
開始漸漸萎縮的左臂肌肉,與健康的右手相比,看起來沒什么差別,但摸起來有些松弛無力。
這是第一次車禍的后遺癥。
當(dāng)時看似沒什么問題,只是被撞得有些疼,她甚至還能用這只手在季仲楠的臂膀上摸一把,調(diào)侃他肌肉不錯。
殊不知,這是肌肉萎縮的開端。
隨著時間的流逝,她的左手無法再做精細的活計,或許再慘一點兒,左手可能變得丑陋又無力。
而這些,都是季仲楠不會知道的秘密。
這就是那天他質(zhì)問她,為什么不惜命,不遵守規(guī)則老老實實地開車,而她只能避而不談的原因。
她也不可能告訴他,那天她開車是為了去見他,帶著她劣跡斑斑的過往,帶著她將后備廂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臉s耀與獎杯,去給他看。
然后問一句:“季仲楠,哪怕是這樣不堪的我,你也可以接受嗎?”
只是醫(yī)生的診斷書比他先到一步,使得她的問題再也說不出口,只能哽在喉頭,變成了殘酷的訣別。
“你在等誰?”
看到黎枳語的目光時不時往入口處瞟,好似在期待誰的到來似的,母親好奇地問道。
唇瓣翕動,她嘴里差點兒就蹦出三個字的姓名。好在她反應(yīng)及時,連忙扶了扶包。手提包上那個摔出裂縫的塑料吊墜上,串有一對小鈴鐺。隨著她的動作,叮當(dāng)作響,成了她與這座城市告別的終曲。
她笑著眨了眨眼睛,眼里卻閃爍著淚花。
“我誰也沒等呀?!?/p>
遲來的雪,即將覆蓋這座城市。
然后,遺忘了這個夏天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