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詩·鄘風·干旄》每章的三四兩句,歷來眾說紛紜。毛傳把“良馬五之”“良馬六之”解釋為“驂馬五轡”“四馬六轡”;鄭箋把它說成詩人所見之馬數(shù),由此導致毛、鄭二家對“素絲”用途的認識也迥然不同。參照出土文獻“良馬(戴)翠”“兩馬皆(戴)短”等辭例和秦始皇陵出土的銅車馬模型,我們認為《干旄》一詩中的“四之、五之、六之”,是指素絲縫紕于馬首之飾“(旄)”上的瓔珞數(shù)目。
[關鍵詞]良馬五之 馬飾 旄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重大委托項目“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的整理與研究”(16@ZH013)、教育部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委托項目“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詩經(jīng)》的整理和研究”(16JZDW013)
[作者簡介]劉剛,安徽大學文學院、漢字發(fā)展與應用研究中心副教授,文學博士(合肥 230039)
[中圖分類號]I206[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3541(2019)06-0015-04
一
《詩·鄘風·干旄》共三章,每章六句:
孑孑干旄,在浚之郊。素絲紕之,良馬四之。彼姝者子,何以畀之?
孑孑干旟,在浚之都。素絲組之,良馬五之。彼姝者子,何以予之?
孑孑干旌,在浚之城。素絲祝之,良馬六之。彼姝者子,何以告之?
首章、二章“素絲紕之”“素絲組之”中的“紕”和“組”皆用作動詞,傳云:“紕,所以織組也?!薄墩f文》:“組,綬屬,其小者以為冕纓。”《方言》卷六:“紕、繹、督、雉,理也。秦晉之間曰紕。凡物曰督之,絲曰繹之。”周祖謨據(jù)《原本玉篇殘卷》引文指出今本《方言》“秦晉之間”下脫“曰雉宋鄭”四字。參見《方言校箋》,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44頁?!凹劇焙汀敖M”在詩中當為“編織”一類的意思。第三章的“素絲祝之”,傳云:“祝,織也”。箋云:“祝,當作屬。屬,著也?!盵1]319毛傳和鄭箋皆以此處“?!庇小奥?lián)屬”之義,和前二章的“紕”“組”相近。毛亨把“祝”解作與之雙聲的“織”此從段玉裁說,參見《毛詩故訓傳定本》附《小箋》。引自向熹《詩經(jīng)詞典》(修訂本),北京: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735頁。,鄭玄則讀“?!睘椤皩佟蓖跸戎t認為:“‘祝之無義,故毛取雙聲字,鄭取迭均字釋之?!眳⒁姟对娙伊x集疏》,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257頁。 ?!皩佟庇小案街敝x,可引申為“聯(lián)屬”,例如:
(1)臨大澤之濱,望四邊之地與天屬,其實不屬,遠若屬矣。(《論衡·說日》)
(2)臣斧鉞之人也,幸以獲生,以屬其腰領,臣之祿也,若知國政,非臣之任也。(《管子·小匡》)
“?!薄皩佟惫乓粝嘟?,《白虎通義·號》:“謂之祝融何?祝者,屬也;融者,續(xù)也?!薄夺屆め屟哉Z》:“祝,屬也,以善惡之詞相屬著也?!倍际且酝曌钟栣?。安徽大學藏戰(zhàn)國竹簡與《詩·鄘風·干旄》“素絲祝之”之“祝”對應的字,從“纟”作“”,或是表示“聯(lián)屬”義的專用本字[2]135??勺C傳、箋對詞義的理解基本準確高亨把“?!弊x為“”,認為“”與前二章的“紕”“組”皆指馬之韁繩。高亨《詩經(jīng)今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76頁。。
不過,毛亨、鄭玄對素絲用途的認識卻迥然不同。毛傳云:“總紕于此,成文于彼,愿以素絲紕組之法御四馬也?!编嵐{則認為:“素絲者,以為縷,以縫紕旌旗之旒縿,或以維持之”“以素絲縷縫組于旌旗,以為之飾?!焙蟠鷮W者或從毛傳,如林義光云:“素絲所以為組,此以組喻轡也?!盵3]65或從鄭箋,如馬瑞辰云:“紕之所以督理其旌旗也?!盵4]189
毛傳所謂“以素絲紕組之法御四馬也”,并非把“素絲”和“韁轡”對等上引高亨說以“組”為韁繩,不知是否因為誤讀毛傳所致,其說恐不可從。,而是以《詩經(jīng)》中常見的“執(zhí)轡如組”為說。《邶風·簡兮》“有力如虎,執(zhí)轡如組”、《鄭風·大叔于田》“執(zhí)轡如組,兩驂如舞”,都是夸贊馭馬的車夫擁有高超技藝,執(zhí)轡嫻熟如女工紡織一般。此說之優(yōu)點在于可將每章的第三、第四句組成一個有機的整體,但毛傳把“良馬五之”“良馬六之”解釋為“驂馬五轡”“四馬六轡”卻并不可信,清代學者早已提出過批評意見[4]189:
服馬四轡皆在手,兩驂馬內(nèi)轡納于觖,故四馬皆言六轡,經(jīng)未有言五轡者。孔廣森曰:四之、五之、六之,不當以轡為解,乃謂聘賢者以馬為禮。三者轉益,見其多庶。《覲禮》曰“匹馬卓上,九馬隨之?!薄洞呵镒髠鳌吩弧巴踬n虢公、晉侯馬三匹”“楚公子棄疾見鄭子皮以馬六匹?!笔且择R者不必成乘,故或五或六矣。
中國古代車馬系駕法經(jīng)歷過從“軛靷法”向“胸帶法”的過渡和調(diào)整,從秦始皇陵出土銅車馬2號車的復原可以發(fā)現(xiàn),商周時期到漢代以前,不僅駕四馬的車用六轡,駕六馬時也同樣是用六轡。只是在駕六馬的車上,騑和驂都要通過內(nèi)轡和服馬之外側的銜環(huán)聯(lián)系在一起[5]。因此孔廣森否定“四之、五之、六之是指馬轡”的意見十分正確,鄭玄對“良馬”句的訓釋之所以與毛傳有異,大概也是見及于此。反對“馬轡說”的學者一般都是把“四之、五之、六之”中的“四、五、六”理解為馬數(shù),但先秦時期多用四馬駕車,《詩》習見“四牡龐龐”“四牡翼翼”“四牡騑騑”這一類的句子,是其佐證。相傳為戰(zhàn)國齊人淳于髡所著的《逸禮·王度記》云:“天子駕六馬,諸侯駕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编嵭恶g五經(jīng)異義》認為,“天子駕六”是漢法,與古有異[6]176。對此,姚鼐有過精彩的評論[7]276:
且三代駕車以駟馬,自天子至卿大夫一也。六馬為天子大駕,蓋出于秦漢君之侈,周曷有是哉?《白虎通》附會為說曰:“天子之馬六者,示有事于天地四方。”此謬言也……古書惟《荀子》有“伯牙鼓琴,六馬仰秣”語。此言在廄秣馬有六,聞音舍秣仰聽,與駕車時不相涉。
退一步說,即便“天子六馬”可以信據(jù),第二章的“良馬五之”也實在難以落實竹添光鴻云:“曰五曰六,并是變文諧韻,凡是類皆以首章為正,而后章唯轉韻,反復詠嘆耳。”參見《毛詩會箋》,南京:鳳凰出版社,2012年,第417頁。。鄭玄把“四之、五之、六之”說成詩人所見之馬數(shù),孔廣森把它理解為聘賢者所用之馬數(shù)[8]820-843,都比較牽強。朱熹云:“五之,五馬。言其盛也。”“六之,六馬。極其盛而言也?!逼湔f避實就虛,仍然沒有真正解決問題[9]33?;蛞凉h樂府《陌上桑》“使君從南來,五馬立踟躕”及《漢官儀》“朝臣出使以駟馬,太守加一馬為五馬”來說解“五之”,全然不顧時代差異,更是失之千里[10]35?,F(xiàn)代的學者為了湊足“五馬”“六馬”,不惜把車后隨從所騎之馬也一起算上,真可謂煞費苦心了。
聞一多先生曾聯(lián)系銅器銘文中常見的賞賜品“匹馬束絲”,把詩中“素絲”和“良馬”當作贈送給“彼姝者子”的禮物。這樣解讀,又產(chǎn)生了新的問題。首章、二章的“畀之”“予之”訓為“饋遺”尚無可疑,但第三章的“告之”明顯不是贈送之義,因此聞一多先生又讀“告”為“造”,輾轉訓為“遺贈”[11]35。其說亦不足信。
二
客觀地說,毛傳把“良馬五之”“良馬六之”訓為“驂馬五轡”“四馬六轡”雖不可取,但把每章的第三、第四句結合起來考慮的意見卻很有道理。鄭箋所云“素絲縷縫組于旌旗”,也頗有參考價值。有沒有可能吸收傳、箋中的合理成分,在此基礎上提出一種新說呢?我們注意到,出土簡帛文獻里恰好記載有一種特別的馬首之飾(釋文用寬式)[12]107-110:
(1)“良馬(戴)翠”(河南信陽長臺關2-04號簡)
(2)乘馬(戴)白羽(曾侯乙墓81號簡)
(3)兩馬皆(戴)短(望山遣冊9號簡)
(4)四馬之敦(天星觀簡)
(5)兩馬長(天星觀簡)
自從戰(zhàn)國文字中的“”被正確釋出之后[13],以上簡文的含義才算是基本清楚了。劉國勝先生排比相關簡文辭例,指出“良馬(戴)翠”“兩馬皆(戴)短”是對馬首上裝飾品的說明,即“翠”應是一種翠羽馬飾,與“短”為同類物。據(jù)此把“”讀為“纛”、“”讀為“旄”劉國勝《楚喪葬簡牘集釋》,北京:科學出版社,2011年,第9頁。又見《楚簡車馬名物考釋二則》,《古文字研究》第二十九輯,北京:中華書局,2012年,第478頁。。并引段玉裁說解“旄”字云[14]311:
旄是旌旗之名。漢之羽葆幢,以牦牛尾為之,如斗,在乘輿左騑馬頭上(今按:此據(jù)《爾雅·釋言》郭璞注引蔡邕《獨斷》),用此知古以牦牛尾注竿首,如斗童童然。故《詩》言干旄、言建旄、言設旄。有旄則亦有羽,羽或全或析,言旄不言羽者,舉一以晐二。
秦始皇銅車馬坑1、2號車的右驂馬頭上各立一件帶半球形底座、桿端有瓔珞裝飾的纛,為段說增一實物佳證發(fā)掘報告的整理者認為:“纛在右驂馬頭上,與漢制不同?!眳⒁娗厥蓟时R俑博物館、陜西省考古研究所《秦始皇陵銅車馬發(fā)掘報告》,北京:文物出版社,1998年,第105頁。。劉國勝先生還認為:“楚文字用來表示旄牛尾的‘旄字多寫作從‘毛,而使用從羽、從矛的‘字表示戴在馬頭上系有旄牛尾或鳥羽的旄旗?!边z憾的是,安大簡《詩經(jīng)·鄘風·干旄》首章闕失,與“干旄”之“旄”對應之字的寫法不得而知。不過,既然用于馬首之飾的“(纛)”或“(旄)”是旌旗之名,若依鄭玄“以素絲縷縫組于旌旗,以為之飾”之說,《詩·鄘風·干旄》的“四之”“五之”“六之”可能是指素絲縫紕裝飾于“(纛)”或“(旄)”上的纓絡數(shù)目。這種形制的旗,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古書中的“旄節(jié)”“旌節(jié)”?!吨芏Y·地官·掌節(jié)》“道路用旌節(jié)”,鄭注云:“今使者所擁節(jié)是也?!睂O詒讓正義引《后漢書·光武紀》李注云:“節(jié),所以為信也,以竹為之,柄長八尺,以旄牛尾為其毦,三重?!盵15]1341-1345《史記·秦始皇本紀》“衣服旄旌節(jié)旗皆上黑”,張守節(jié)正義:“旄節(jié)者,編毛為之,以象竹節(jié),《漢書》云‘蘇武執(zhí)節(jié)在匈奴牧羊,節(jié)毛盡落是也?!比粍t《干旄》一詩的主旨也宜理解為“使者訪賢”。
“(纛)”或“(旄)”為馬首之飾,所以會有“素絲紕之,良馬四之”“素絲組之,良馬五之”“素絲祝之,良馬六之”這樣的說法。之所以沒有提到“(纛)”或“(旄)”,是因為第一章的首句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孑孑干旄”。我們推測詩中的“干旄”未必建于車上,而應置于馬首,與上文討論的“(纛)”或“(旄)”實為一物。這樣一來,首章前四句句意就能夠貫通無礙。雖然文獻中尚無明確的用例證明“干旟”和“干旌”可以作為馬首之飾,但參照“干旄”來看,它們在詩中應當也是置于馬首的。
[參 考 文 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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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孫詒讓.周禮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2015.
A Hypothetical Interpretation of The Book of Poetry·Yong Feng·Gan Mao——By the Unearthed Documents and Horse Ornaments in Implements as Reference
Liu Gang
Abstract: The third and fourth sentence of each chapter in the poem “Gan mao” 干旄of the Classic of Poetry have many comprehensions from ancient times to the present. the Mao Zhuan毛傳explained “Liangmawuzhi良馬五之a(chǎn)nd Liangmaliuzhi良馬六之”refers to “three horses have five bridles and four horses have six bridles”;the Zheng Jian鄭箋explained it as the? number of horses. Therefore their opinions are different from each other at the adaptability of silk. According to the sentence of Pre-Qin manuscripts unearthed in recent years and the bronze horses model in the Tomb of Qin Shihuang, We Consider? that “Sizhi” 四之“Wuzhi”五之a(chǎn)nd“ Liuzhi”六之a(chǎn)re the the? number of tassels at a ancient flag which were put on the head of the horses.
Key words:“Liangmawuzhi”(良馬五之) ancient flag with yaks tail headgear of the horses “zhu” ()
[責任編輯 王洪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