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_文 阿夏 攝_影 陳?。ǔ鹈猓?/p>
君到姑蘇見,人家盡枕河。
多年前看金庸小說的時候,我曾不止一次幻想過蘇州的模樣?!短忑埌瞬俊防?,復國狂人慕容復的居所有個美麗的名字,叫燕子塢,位于蘇州太湖之畔。小說里燕子塢什么樣,我忘了,但燕國皇室后裔的居住地,想必條件和品位都不會太差。另一位茶花狂人王夫人的居所,更浪漫,名曰曼陀山莊。那里或有亭臺軒榭欣賞湖景,或有絲竹管弦以娛耳目,或有茶花爛漫,比如“十八學士”和“抓破美人臉”。但曼陀山莊隱匿在太湖深處,沒有熟悉的船夫可能根本找不到。而撩妹狂人段譽與蘇州也很有緣分。段公子被鳩摩智劫持到江南,在太湖遇見了慕容復的侍女阿朱阿碧,后來又在曼陀山莊遇上神仙姐姐王語嫣,自是一段佳話。離開蘇州后,有一次段譽想起她們,還矯情地念起詩來。江南走了一遭,段公子對江南風物深為傾倒,遇到“滿臉都是溫柔,全身盡是秀氣”的蘇州女子,自然心神俱醉。
長記綠羅裙,處處憶芳草。這是金庸帶給我的蘇州印象。
后來讀《紅樓夢》,我又一次幻想過蘇州的模樣。紅樓夢里,來自蘇州的林黛玉,除了吟詩作對獨占鰲頭,指上功夫也了得。蘇州女子擅繡,黛玉也不例外,她雖弱柳扶風,不怎么動針線,看著是個青銅,其實上是個王者,一出手就是精品。不但給寶玉繡的荷包香囊十分精巧,寶玉成天戴著的命根子通靈寶玉穿的穗子,也是她所做。
多才多藝人,七竅玲瓏心。這是林妹妹帶給我的蘇州印象。念了很多年,我終于去了蘇州,當幻想變成現(xiàn)實,心里那片模糊的影像也變得清晰。兩年前那個春天,我第一次抵達蘇州,去了康熙和乾隆多次打卡并安利的光福香雪海,那時候梅花初綻,整個香雪海暗香浮動。也去了和拙政園、頤和園、承德避暑山莊并稱中國四大名園的留園,在那里拍山林,拍庭院,拍煙雨蒙蒙,拍水墨生活,舍不得離開。還去了平江路,四處閑逛后進了一家館子,聽著評彈,吃了頓蘇式晚餐,幾道家常菜,菜品簡單,卻吃得心滿意足。其中一道腌篤鮮和一道韭菜炒螺螄,至今想起來還是念念不忘。
圖片提供_視覺中國
園林也是蘇州的一種文化和記憶(攝影_方托馬斯)
在蘇州,吃和穿從來都是一種文化與記憶。這種記憶落實到文人墨客筆下,是江南春曉,是吳儂軟語,是煙火人家,是小橋流水,也是十指下的春風。從前蘇州女子到了春天會養(yǎng)蠶、繅絲、織綢,然后繡花。那些陪伴她們一生的繃布、繃架、蘇針、花線,交織纏綿,把閨閣女兒的詩意華年都濃縮進一方方繡品。鯉魚的靈動,花鳥的多姿,人物的秀美,自然萬物,栩栩如生,千萬條彩線在指間輕盈穿梭,便繡出中國獨有的絢爛。
那時候刺繡又名女紅,幾乎貫穿一個深閨女子的一生。白居易的“紅樓富家女,金縷刺羅襦”,韋莊的“錦浦春女,繡衣金縷”,杜荀鶴的“夜市賣菱藕,春船載綺羅”,說的都是當時女紅之盛。刺繡之于蘇州,大致可以追溯到春秋戰(zhàn)國時期。公元前514年,當伍子胥乘舟前來,揮動闔閭城的第一鏟土時,他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這個水鄉(xiāng)澤國會在兩千多年后,被人們親切地稱為人間天堂。毫無疑問,這片樂土上,蘇繡寫下了屬于自己的濃重一筆。
蘇州之行,養(yǎng)蠶和刺繡都無緣得見。但我在平江路見到了素有“織中之圣”盛名的緙絲技藝,也在留園和蘇州博物館見到了讓人過目難忘的蘇繡作品。在蘇州,刺繡總是裹在濃濃的生活氣息中,比如佩在身上的香包,執(zhí)在手中的團扇,立于廳堂的屏風?!胺餍剌p粉絮,暖手小香囊”,小小的香包,裝下的不僅是一腔真摯情感,也包裹著她們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般y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團扇搖搖,美人裊裊,一把團扇,搖曳著男女間的脈脈情愫,更蘊藏著東方女子的含蓄之美?!霸茲u起,鳥度屏風里”,一方婉約的臺屏或雅致的地屏,讓生活變得更美好,就像端莊的女子蒙上面紗,將藏而不露的東方美學演繹到極致。那些精巧的融實用性和欣賞性于一體的香包、團扇還有屏風,因了蘇繡的裝點,而讓人久久移不開眼。
我也許看不懂那些平針、套針、纏針、施針、滾針、接針之間是如何連接纏繞,也不太明白一件純手工的繡品如何才能做到文藝氣息濃厚又有豐富的設計細節(jié)。但我看懂了繁復的針線和生動的絲理背后,那些穿透歲月的光芒,還有力量。
就像從內心深處,開出一朵玫瑰,我看到了很多,關于美,關于情感,關于生活。我想起了記憶深處面目已經變得模糊的外婆。我想起家里那個老舊的木箱,那是母親的嫁妝之一。小時候我曾多次打開那個木箱,翻開一層又一層舊衣物,最下面壓箱底的,是兩幅枕套,白色的布面已經泛黃,布面上繡著的鴛鴦戲水圖,卻鮮活如初。那是外婆的手藝。20 多年過去了,我還能記起初見那幅圖時的驚艷,我不知道人的一雙手能這么巧,那荷花與鴛鴦如此靈動,于無聲處完成了一次對我的美的啟蒙。外婆已經逝去很多年,除了那兩幅枕套,家里再找不到和她相關的物件。甚至連一張她的照片也沒有。但她繡的鴛鴦戲水圖以一種不朽的姿態(tài),以溫度抵抗歲月,永遠活著。
蘇州盛產絲綢,自古就是錦繡之鄉(xiāng)
典雅精致的蘇繡掛件
刺繡之美,不僅在于一針一線的精致和雅韻,更是因為滲入骨髓的情感。
我很遺憾,我沒有繼承到外婆一丁點的關于刺繡的天賦。唯一做過的手工,只是編織。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大一那年寒假,昆明開往武漢的K110 次綠皮火車上,靠窗的我手中兩支棒針,膝上一團毛線。我在編織一條圍巾。火車搖搖晃晃,而我坐得很穩(wěn)。28 個小時的硬座,人多,吵鬧,休息不好。我偶爾瞇一瞇,更多時候雙手都在忙碌。車到武昌,我織好了兩條圍巾。一條給父親,一條給弟弟。那圍巾嚴格來說,并不算好看,甚是可以說是粗糙,可那并不影響我的父親連續(xù)幾個冬天都把它圍在頸間。
緙絲,傳統(tǒng)絲綢藝術品中的精華
供圖_視覺中國
搖曳著東方之美的蘇繡團扇
很久以后的今天,回想起那28 個小時,我仿佛還能感知到指尖傳來的隱隱酸疼。但酸疼過后,心里更多是被一種溫暖的情感充盈著。我懷念那種溫暖。所以這個冬天,我又開始了我的手工,還是編織圍巾。這一次進行得很緩慢,一條圍巾織了快半個月,才織到一半。長時間盯著棒針和毛線,雙眼會酸脹,手指以相同的姿勢不停地動,僵得難受。累嗎?累。可我心里因為被溫暖填滿而充盈著愉悅。
有人不理解,在購物如此方便的今天,為何還要執(zhí)著于花費半個月甚至一個月時間,去親手編織一條看起來不夠精致的圍巾呢?是啊,我也想問一問蘇州的繡娘以及所有的手工藝人,在機械如此發(fā)達的今天,為何還要費時費力地去做那些事呢?我明白,繡娘明白,所有的手工藝人都明白。手工,不只是手工。那是一根強韌的線,維系著我們對親人對家鄉(xiāng)對生活的熱愛,并讓人不斷反思自己存在于這個世界的價值。
時光回到兩年前,我很慶幸,匆匆蘇州,蘇繡為我打開了認識這座城的一扇窗。心手即霓裳,江南陌上桑。刺繡之美,不僅在于一針一線的精致和雅韻,更是因為滲入骨髓的情感。以手抵心,不只是因為熱愛,抵達的不只是生活之岸,更是歲月的彼岸。從彼岸到彼岸,遙遠,又不太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