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拉拉 編輯|糖槭
即將零點,北京周邊的收費站附近卡車陸續(xù)多了,它們囤積在城市的周圍,每條收費通道都排出近百米長的隊伍。它們有的從白天就早早抵達這里,等待著夜黑下來,因為只有零點到6點這個城市才會對所有的卡車打開閘門。
那里是龐然大物的集合體——卡車向前挪動1公分也要花三四分鐘啟動,它的輪胎比腰線要高??赡苁且驗榱猓@一行里多是男性,不少車頭前面干凈利落地貼著“兄弟”、“江湖”的橫幅。但也有一些駕駛室里,幾件內(nèi)衣掛在車窗玻璃的邊緣,前面放著幾盆路上根本用不上的多肉植物。有時還從駕駛室的車窗里飄出一陣煮飯的白色水汽。
借著微弱的光,在這些有點不同的駕駛室里能看到長發(fā)、劉海、皮衣,那是這個本身就有些隔絕的行業(yè)里一群更加隱形的人——“卡嫂”,卡車司機帶上路的配偶。
中國大約有3000萬卡車司機,2500萬卡嫂,任何一個數(shù)字都超過了北京的人口總數(shù)。在2500萬卡嫂里,除了在家留守的女人,還有剩下近1000萬人跟過車或正在車上。
在高速公路上,幾乎每一個夾縫里都藏著她們的“工作”。兩個人一起住在不足6平方米面積的駕駛室,前一半是座位,后面是一張不到一米寬、伸不直腿的簡易床鋪。她們把一切東西都裝進車里——一年四季的衣服,鞋子,洗衣粉,油和鹽,甚至還有一個裝滿土的小花圃——試圖在時速至少90碼的路上,堆出來一個家。
要做的事情里,有一些看上去和家庭主婦也沒有區(qū)別。幾乎每位卡嫂都要負責飲食,高速路上自助餐35元一位,很多人都認為又貴又不衛(wèi)生??梢再I小氣罐,停下車,她們把鍋挪在車外做,用一個紙箱子圍起來就成了臨時灶臺。也有人會花近千元買易電器,遼寧的年輕卡嫂妞妞把兩個座位之間的空隙打通,放了一個箱子,在駕駛室用高壓鍋做飯。趕時間的時候,停下車她就能在車里煮面,只需要8分鐘就能完成一鍋東北亂燉。
但偶爾還是會挨餓。甘肅的卡嫂劉文翠記得自己有一次和丈夫開車遇到了修路,得繞遠才能有服務區(qū),車上的東西已經(jīng)吃完了,他們一起硬撐,餓了一整天,兩個人在服務區(qū)吃完了四個菜,“那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青菜?!?/p>
在車上,她們不僅僅是妻子,還是母親。30多歲的張巖,在駕駛室里帶過兩個孩子,大女兒從小在車上長大,現(xiàn)在在山東讀小學,小女兒一歲半還只會叫媽媽,有時會一起跟車。無暇照顧女兒的時候,張巖只能把零食塞給她,餅干,糖果,巧克力一點點升級,吃得太多孩子開始嘔吐。她手足無措地把一個大盒子放在女兒面前,“看看這是什么?”打開是一根比手臂還粗的金屬軸承,上面沾著機油?!斑@個不能玩,不能玩?!彼诌B忙把蓋子關(guān)起來。
孩子就在車上,占據(jù)精力的事情卻有很多。路上遇到大雨她得冒雨和丈夫一起爬上幾米高的車頂去蓋10米長的苫布(篷布),遇到車出問題了要一起想辦法找人維修。
沒帶孩子的卡嫂其實可以選擇在下鋪睡覺,但沒有人敢睡。有一次下雨天河南的陳春華睡著了,沒看著丈夫,卡車打滑,她被劇烈的震動驚醒,還沒反應過來整個人一下就被扔到了臥鋪的另一頭——卡車撞上了綠化帶,車頭已經(jīng)徹底扭轉(zhuǎn)到了車廂的位置。
路上事故很多,但司機的睡眠卻很少,讓危險變得更近。法律想要去規(guī)范,交通部出規(guī)定要求司機每4個小時要休息一次,不滿20分鐘被抓到要扣12分,但在實際情況里,這個行業(yè)的人們面對著一些更棘手的困難。按照張巖所知的情況,從深圳開到山東,一路不休息約需38個小時車程,一個人開車的司機怎么也得休息兩次,一次在兩個小時以內(nèi),不算上意外的情況,總共大約開42小時。但通常情況來說,貨主要求不能超過39小時得卸貨,這意味著一個人開車只能在路上休息一個小時。
張巖有一次本來出發(fā)前說好的7000元運費,到了之后只拿到 5800元,貨主的理由是卡車遲到了,貨的高價賣不上了。沒有人不想好好睡覺,吃一頓飽飯,做一個完整的夢,但休息越多,路上的時間越長,越是掙不到錢,甚至要賠本。有時她會被丈夫驚嚇到,“他開車開著開著突然嗷嗷地叫,之后問起他,他自己還不知道,太困了?!睆垘r心疼,但不得不接受這樣的現(xiàn)實。
她們唯一能做的是當卡車和危險之間的緩沖器,每個卡嫂都有陪伴丈夫的方法,劉文翠通過唱歌和聊天來給丈夫提神,每當自己接不上話的時候,她知道是實在撐不住了。如果丈夫狀態(tài)還好,她允許自己打一個不超過十分鐘的盹。如果狀態(tài)不好,她讓丈夫把車停下來,自己繞著卡車走圈,強行清醒過來。妞妞沒有告訴丈夫的是,自己在路上常說要去廁所,其實只是打空轉(zhuǎn),她想他能夠去洗手間。
就算是丈夫睡了,她們也不能睡。她們要在丈夫睡著的時候,獨自守著油箱——一般卡車車身的面積有兩三個小房間那么大,油箱在視野的盲區(qū)里,一個不注意,偷油賊能把油抽得精光,卡車會一次性損失幾千塊錢,幾乎抵得上一次短途的運費。
這么多年里,陳春華摸索出很多抵抗睡眠的辦法,喝咖啡,擦風油精。當這些都不管用的時候,她會掏出一根辣椒生嚼。刺激的氣味能夠提醒她,北京還沒有到,還不能睡覺。
做了這么多,但她們依舊不喜歡聊自己,覺得自己做的事情不夠丈夫重要,“沒什么好寫的,卡嫂有什么好寫的,寫寫卡車司機?!睆垘r在被約訪的最初這樣回應。就算是微信昵稱,這群女人也喜歡把自己藏在母親和妻子的身份后面。
跟車年限不久的妞妞會試圖自我安慰:“有的時候就覺得自己在流浪,往好點兒想,是像開著房車到處跑?!钡撬譀]辦法說服自己,因為如果是開房車,她不需要在小樹林里上廁所,來月經(jīng)的時候穿“紙尿褲”熬到過敏。
零點左右,卡車抵達北京的集散點,比如位于南三環(huán)的新發(fā)地批發(fā)市場,那里上千輛卡車以不到半米的間隔擠在一起,把市場圍成一個迷宮。夜市很熱鬧,停下來的駕駛室里異常安靜,只是偶爾露出頂在車窗玻璃上的一雙光腳丫,提醒著這里終于有人休息了。
2007年,劉文翠第一次和丈夫運貨去新疆,半夜開到吐魯番附近,車大燈能照到的地方突然變成黃色的一片,負重以噸為單位計算的卡車車身開始不停地搖晃。她根本不敢打開車窗,外面風聲已經(jīng)蓋過了發(fā)動機的聲音。中途丈夫下去檢查過貨物,三層的苫布,最外面的一層帆布已經(jīng)被風沙撕成了一絲絲的條狀。
“他突然讓我給他唱首歌,我就給他唱鳳凰傳奇《等愛的玫瑰》。其實他也害怕,當時的方向盤已經(jīng)把不住了?!痹趪郎希L刮起來的石子甩碎了擋風玻璃,劉文翠躲在臥鋪上嘴里都是土。開了12個小時,直到第二天中午他們才抵達了安全的地方?!拔覀冊诜諈^(qū)換擋風玻璃,出來互相看著對方就笑了,兩個人頭上,車里邊,身上全都是沙子和灰塵,真的就跟墳墓里爬出來的一樣?!?/p>
后來劉文翠看新聞才知道,那天夜里,在不遠處的鐵軌上,5807次列車有 11 節(jié)車廂被吹離軌道,3名旅客死亡,2名旅客重傷,32名旅客輕傷,南疆線被迫中斷。在脫軌的一瞬間,沙塵暴的風力抵達了13級。
她和丈夫撿回來一條命,但這不是第一次,第一次是在很多年前的凌晨,他們撞上了一輛油罐車,她幾乎沒能反應過來,擋風玻璃全碎了,玻璃渣子濺飛的速度太快,劃破了她的下巴,后來縫了好幾針。那個被當成家的駕駛室變形得沒法再用,送到修理廠,工人指著車說:“這車上的人肯定沒了?!?/p>
劉文翠和丈夫站在旁邊偷笑?!八f我們兩個太幸運了。那次我才知道生死真的就在一瞬間,但車修好了繼續(xù)跟?!睆哪菚r候,她就慢慢開始有了“多活一天就賺一天,否則日子根本沒辦法過下去了”的信條。身邊有太多不愿意聽到的新聞,比如隔壁村有一家跑卡車遇到事故,司機和孩子都沒了,只剩下卡嫂活了下來,終身殘疾。
前幾年,教會丈夫開車的師傅電話打不通,劉文翠四處打聽,有人告知:“這個電話你一輩子都打不通了?!?0多歲,他在路上突然心臟病發(fā),去世的時候身上沒有一處傷,卡車也沒有翻車。劉文翠覺得他可能為了避免發(fā)生交通事故,用最后一點時間停了車,但實在沒力氣了,把車開到了棉花地里。
這樣的日子,留在家里的女人是沒有辦法好好睡覺的。妞妞過了7年等待的日子,有的年頭兩個人一個月見一次,一次見一宿。她不敢主動和丈夫聯(lián)系,怕他在開車,又怕他正在睡覺。不管是哪一種情況,貿(mào)然聯(lián)絡(luò)都會增加他出現(xiàn)意外的風險。
“我實在想他的時候就在淘寶上給他發(fā)消息,支付寶、快手啊,這些只要我們加了好友的,我都發(fā)過。”因為它不像微信,會跳出來提醒。
妞妞于是從3年前開始跟車,剛上車不久就打了自己人生的第一場架。2017年,他們拉著貨堵在了河北的一條國道上,又兩次被同一輛想要跨雙黃線掉頭的“小面包”卡住了路。丈夫下去交涉,她透過車窗看到兩個人的臉色不好,那個司機的老婆也來了,直接躺在她的車前面大聲喊說,這輛車撞了人。
妞妞氣得光著腳跑下去,把丈夫叫住,沖上去罵人。那個司機把她扒開,要直接和丈夫吵架,她一下子用腳踹了他。“我老公一米八的個子,兩百斤的人,那兩個人年紀都大了,要是真打人把對方打死了怎么辦?”本來躺在車頭前面的面包車司機的老婆也一下子就站起來,兩個人互相又撓又抓,直接上了醫(yī)院。
“她做檢查的時候就躺著不起來,要我賠錢,但到派出所之后,警察就聞出來了嘛,那個司機喝了酒?!边@件事情不了了之。更多的時候都是這樣,出門在外是妞妞在保護丈夫。
這行里有一個習慣,幫忙搬貨的裝卸工會從卡車那里要到一筆幾十到幾百的小費,被稱為“水費”。不給的話,裝卸工會故意把上貨的順序排到后面去,又或者把貨物擺得很不整齊——在路上,一個急轉(zhuǎn)彎,里面不整齊的貨物就可能導致意外翻車。
張巖以前還能和老家的女性朋友們一起繡十字繡,鉤鞋子,但一上車她就已經(jīng)徹底離開了那樣的生活。有一次車排隊去上貨,一個小工挨個挨個地收錢,走到丈夫的車窗口,他語氣很不好地說了一句:“買水去。”她聽不慣那樣的語氣,直接懟過去:“我欠你的,我就不買,有本事你就不卸?!彼X得要錢可以,但不尊重人不行。
她還負責那些收不回來的壞賬,跑10次車有四五次是沒辦法好好收錢的。有一次面對的是家具廠的貨主,她從早上9點到晚上9點一直跟著對方,對方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對方去上廁所,她就站在男廁所門口等著。
等人多的時候,她在食堂里把聲音放大了說話,讓他在場所有的員工都知道這個廠子會拖欠司機的運費。被逼急了,貨主罵她,明明她就跟在眼前,卻只對她丈夫說:“把你們家母老虎給我弄走!”“我不在乎這些,你罵我什么都可以?!弊詈筘浿髟诨丶抑?,答應給錢。
劉文翠善于和交警打交道。有一次,幾乎所有的車都超載的路上,他們車的增壓器壞了,為了等配件,已經(jīng)熬了很久,偏偏這個時候遇到了交警。丈夫的心情本來就不好,對方問幾個常規(guī)問題,他的語氣就變得很沖。她趕緊跑到前面,說:“我說我們從甘肅拉的蘋果去廣州,路上車壞了,已經(jīng)耽誤很多天了,錢也花的差不多快沒了,能不能通融一下?”
她不把這樣的話理解為示弱?!拔抑翱吹骄彀胍沽诉€要在路上執(zhí)勤,他們就在車里吃泡面,大家都不容易?!彼氚衙恳粋€人當成人去理解,而不是一種身份。一個年紀大一些的交警把他們給放了。
劉文翠的丈夫已經(jīng)開車20多年了,剛開始的時候,卡車運輸還是公家的,開的都是像拖拉機一樣要手搖發(fā)動的尖頭卡車。她聽他說自己17 歲到鄉(xiāng)下去收貨,村里人請他吃飯都叫著他小師傅,坐上座,拜托他收貨?!艾F(xiàn)在不了,現(xiàn)在任何一個人都好像能欺負你。偷油的欺負你,裝卸工欺負你,卡車裝好了貨要出大門,保安都要問你要錢,否則人家不給你開門。”
她試圖去理解這樣的情況。一輛卡車跑在路上是“露富”的,要加油,吃飯,交過路費,有可能還要修車,得帶一些流動的資金。“裝卸工的工資可能是幾千塊,所以他就容易覺得卡車司機很有錢,但其實那都是成本?,F(xiàn)在的卡車司機就像是一塊肥肉,誰都想咬一口。”
這幾年,走在路上的卡嫂變得越來越多了,不是所有人都是自己主動爬上那個副駕駛座,她們是被擠上去的。
之前如果不放心丈夫一個人跑,會考慮請代駕司機,陳春華的大卡車以前一個月多的時候能跑三萬多,人工費只需幾千,能夠負擔得起。但現(xiàn)在半掛車一個月能掙兩萬已經(jīng)算是好的情況,人工費已經(jīng)漲到了八千,代駕司機在路上吃、喝、住宿,甚至是抽煙,這些都需要負擔。在跟車的弟弟不得不下車去照顧生病的父親之后,陳春華選擇了上車。因為相比于請一個代駕,她比較便宜,不要錢。
“運費幾乎沒有變過,但是油費漲了一倍不止。以前高速少,高速費也低,再加上卡車的維修費,各種管理費,這行是越來越不好做了?!眲⑽拇湔f。她是最早的一批卡嫂。“只要我的六個輪子轉(zhuǎn),給個縣長都不換。”這是當時的一句俗語。在全年農(nóng)村居民人均純收入為5153元的2009年 ,開卡車可以月入過萬,是人們能感受到的實現(xiàn)階級流動最快的方式。
但也正是劉文翠提前感受到了這行臨近的冬天。10多年前,她發(fā)現(xiàn)開著開著,路上十幾米的半掛車越來越多,當時她自己“紅遍大江南北”的8.6米東風EQ153相比之下也成了“小車”。
卡車行業(yè)開放私人買車的資格,掛車、半掛車肉眼可見地增加了,它載貨量更大,每一件貨物的平均運費相比于用小載貨量的車多次拉便宜不少,很快成為了貨主的新選擇,但運貨的需求量并沒有跟上變化,8.6米的車不容易拉到貨了。她敏感地往車更少的新疆跑,賣了車,在那邊買了房,現(xiàn)在丈夫給別人開載重量超過100噸的半掛,又叫“百噸王”。
剩下的人還要繼續(xù)掙扎。越來越多人涌入這個行業(yè),運費從 2013 年開始就一直呈現(xiàn)下降趨勢?!翱ㄜ噿赍X主要按噸位的,路程只是個參考,在運費下降的情況下,想要賺一樣的錢,就只能超載?!眲⑽拇湔f。
妞妞也知道卡車超載一直是常態(tài),之前她丈夫被雇傭從大連到北京運輸文竹之類的盆栽,除了準時和勤快之外,貨主選擇他,是因為他能夠在常人只能塞滿20盆的地方里放下50盆。那時候禁止卡車超載的規(guī)定還沒有出來,妞妞和丈夫一個月能掙一萬元,她不覺得這有什么問題,甚至覺得丈夫的心思細膩。
規(guī)定出來之后,超載的車要躲避被查車罰款,不能上高速,也有的是為了在運費降低的情況下省道路管理費,卡車司機全程走耗時更長,也更危險的國道和省道,但卸貨時間是一樣的,這樣也意味著他們要用更少的睡眠去應對更多的意外。
有卡車司機在論壇里詢問怎么購買“小油”,那是一種私人柴油,一升也只比正常柴油便宜1元到1.5元,它含鉛量高對發(fā)動機不好,現(xiàn)實逼得他們不得不這樣才能活下來。
為了賺錢,妞妞家把小卡車換成了大一些的卡車。她從一個月掙一萬變成了兩萬,不超載,風險也隨之降低。但不到三年,她就明顯感覺到大車這邊也亂套了?!拔以贏pp 上面找運單,剛點進去單子就被搶了,像新聞里說的過‘雙十一’的時候搶學區(qū)房一樣。”她把原因主要歸結(jié)為越來越多的大卡車入場,因為“現(xiàn)在有些地方可以零首付買卡車”。
這樣直接影響的是運費價格,“貨主一般是在市場里說他有多少噸貨,要拉到哪里去,司機你要多少錢?有些人是給錢就走那種,把價格壓得特別低,我們這幫人就沒法干,他們的價格對我來說真的就是賠本的。”她不想像那些卡車那樣跑,因為在那么低的運費下還要掙錢,意味著又得超載,加“小油”,用更少的睡眠去跑國道和省道,想辦法才能摳得出一點錢。
是為了逃離困境換車的,但那種困境很快就追上了她,只能選擇往前再走一步。妞妞最近要來北京提一輛載重更大的新卡車,首付的14萬存了好久,貸款一個月還一萬,這是她新的希望。
陳春華的卡車比妞妞的新車還大,是占地面積30多平方米的帶冷藏柜半掛。她的半掛是用零首付買的,每月要還一萬六,加上兩個孩子上大學的支出一個月掙兩萬還不夠。
經(jīng)歷過的事故把她變成了最聽話的那種卡車司機的妻子,不敢拿生命去擠人民幣。只能跑得更勤快,有時候她在路上做飯,食物開水燙熟之后只放鹽,放油還需要炒,她沒有時間。
這種將她摁在原地的現(xiàn)實,讓她心急。
妞妞是卡嫂里少有的已經(jīng)考到卡車駕駛證的女人。三年前,她去參加培訓,那批人150人,只有她一個性別為女。走到哪里都有人問她,“你為什么要學這個?”卡車比汽車重太多了,換一個檔位,她要用兩只手去掰。一次測試里她出現(xiàn)了操作失誤,卡車車身從單邊橋上掉下來,坐在駕駛室里都有強烈的失重感。教練用笤帚一樣的竹條打她,她嚇壞了,沒有感覺到痛。
這些她都能忍,拿到駕駛證不久,一切看起來都太有希望了,直接和丈夫“求婚”,“不如哪天我們回家把證領(lǐng)了吧?!眱赡昵八螂娫捛那膯栠^,辦證需要 9.9 元,圣誕節(jié)去拍照的時候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不要錢了。她信仰愛情,睜開眼睛能夠看到丈夫好好坐在駕駛座上,她覺得那就是個家。
但也有例外。有年剛過完春節(jié),他們從大連拉草莓去內(nèi)蒙古的海拉爾,丈夫突然“胃疼”,疼得根本坐不起來。去醫(yī)院,醫(yī)生診斷是胰腺炎,但是打完針沒有一點好轉(zhuǎn),她不相信那家醫(yī)院了。“當時坐飛機回去的心都有了,但是車怎么辦?我們兩個都走了,誰來幫我們把車弄回去?!闭埓{司機要錢,他們能省則省,到現(xiàn)在為止兩個人還沒錢辦一場正式的婚禮。
丈夫蜷在臥鋪里,腿都沒有辦法伸直,她換到駕駛座,一個人開了幾千公里,把丈夫和車都拉回家?!暗阶詈箅x家20公里的時候,我真的開不動了,感覺身上沒有一個地方是自己的了,哪兒都疼。我之前從來沒有自己開過那么遠,之前就是半小時地和老公輪換,怕得我把方向盤的時候指甲把大拇指那里掐出來一個坑?!?/p>
后來才知道丈夫是得了腎結(jié)石。為了避免進入服務區(qū)導致的塞車,卡車司機總是盡量少地喝水,避免去上廁所,這導致他們是腎病的高發(fā)患者。他們在大連休息了一個月,丈夫疼得站不起來,要靠特殊的止痛藥才能一天睡上5個小時。
這樣的瞬間總是在無助里存在著。有一次在新疆跑車,夜里劉文翠的車胎爆掉了,在一條無人公路,她要和丈夫兩個人用炮筒和鋼管擰開螺絲,把及腰高的輪胎換掉。好不容易換好了輪胎,放備胎的架子又突然壞掉了。他們舍不得扔掉舊輪胎,幾百塊錢一個,補一補還能用,她想了個辦法,決定把幾十公斤的輪胎挪到幾米高的車廂里去。
“那個輪胎特別重,上面還有鋼圈,我們就去找了一條繩子,我在上面拉,他在下面扛,真的好不容易。把那個輪胎弄到車廂里的時候,我的嘴巴里都感覺有血腥味了,因為太用力,太用力了?!?/p>
張巖也是,早些年他們的車要坐船去三亞,她和丈夫都暈船,但她會讓丈夫休息,自己帶孩子,盯著貨。那是他們第一次看到海,丈夫還能記得天空像鍋蓋一樣蓋在海面上,但張巖并沒有更多的精力去旅游,她還在“工作”。
可能是太知道辛苦的滋味,卡嫂們很多都會去做一些“多余”的事情。司機在開車沒辦法用手機,但卡嫂可以,劉文翠是一個500人QQ 群的群主。本來是一個男司機發(fā)起的卡友互助的組織,但因為他沒有時間,所有的成員投票選擇了劉文翠來替代。
“他們都很可愛的,可喜歡我了,有的卡友說我就是他們跑車的動力。”作為群里少有的女性,她好像充當了一種心理咨詢師的角色。“有的人會抱怨家里的媳婦,說媳婦嫌陪她的時間沒有,但在家里陪媳婦又沒錢花,我就會勸他。”她上車就會發(fā)一些沿途的照片和自己寫的打油詩在群里,讓路上沉重的氛圍變得輕松一點,那個群在她的經(jīng)營下活躍的時候一天有幾百條消息。
大家常常會在里面問路,匯報路線,到了新的地方交代一下,劉文翠和一些活躍的卡友都會幫忙盯著,因為有些人是獨自在路上,可能出了事情都沒有人知道。她遇到求助,能幫的一定會幫,就算呆在家里的時候也是?!耙粋€江蘇的卡友在路上他的車尿素罐蓋子打不開了,車子走不動,自己弄了一下午,都晚上了還沒有弄好,但又急著趕路。我看到了就告訴他要怎么辦,可能我講不清楚就打電話給老公,讓他把我們車的尿素罐照片拍給他看。”那是一輛新車,司機第一次上路。
劉文翠手機上有10個卡友群,她都會看,有一次發(fā)現(xiàn)一個群里有人發(fā)了特別大的紅包,“我說這個人瘋了嗎?那么多人,一個人還能搶十幾塊錢的大紅包,然后就問來問去,他說5000塊運費被欠了 2 年,要不回來了。我們就說把電話曝出來,我們大家一起幫忙打。”馬上,群里全國各地的卡友們都給貨主打電話,大家都聽了一個卡友說的錄了音,離得近的卡友說,實在不行就上門找他。
一開始電話打不通,她發(fā)了一個短信過去:“你欠了我們卡友的路費已經(jīng)兩年了,你還給他,那都是辛苦錢,不容易?!弊詈笠粋€離得近的卡友把他的電話打通了,貨主說月底就給,那位卡友真的拿回了錢?!拔覀兌伎筛吲d了,我們就說那你看,團結(jié)起來力量大?!?/p>
在這個圈子里,互助是一種常態(tài)。妞妞有時帶一只全羊去貨站跟卡友們分著吃。張巖在路上遇到有卡車故障了,找她借東西,她會幫忙。不少卡嫂會把自己丈夫的生活拍成視頻傳上直播平臺,這是他們用來互相辨認和交友的方式之一。有些司機會加入專門的卡車聯(lián)盟,他們遇到意外發(fā)一個動態(tài),只要周圍有卡友看到了,大家馬上就會動身去幫忙,還會自己帶工具,掉進溝里就拿鐵鍬,爆胎了就拿風炮,有的時候遇到事故,卡友還會組織救援和捐錢。
今年年初卡車司機里的網(wǎng)紅小輝輝和他的妻子因為缺氧在青藏高原去世,他所在的“中國龍”卡車聯(lián)盟組織卡友給他還沒有成年的兩個孩子捐了30多萬元,他的賬號從20萬粉絲漲到了百萬級,卡友們決定看著他的孩子長大。在他的卡車還停在五道梁的時候,那路上常會有卡車的鳴笛響起,路上有卡車車頭上掛了黑白色的橫幅:“輝哥輝嫂回家了?!贝蠹铱赡懿⒉幌嘧R,卻擁有著類似的無奈。
劉文翠珍惜這種時刻。在 2007 年那場沙塵暴之后,天亮起來,她的車窗是碎掉的,走在大街上一開始覺得很丟人。但往前開了不久,迎面來了另一輛卡車的擋風玻璃也在沙塵暴里碎了,她突然覺得很輕松。那條國道兩車道,互相經(jīng)過的時候距離很近,丈夫和那輛車里的司機點頭問了個好,劉文翠笑了。
妞妞身邊已經(jīng)有一些人做出了離開的嘗試,她有一個朋友在跑了小卡車很多年之后嘗試轉(zhuǎn)型,他試了自己能想到的很多職業(yè),賣保險,做直銷,推薦辦信用卡,甚至是去商場,但最后還是回來開卡車。“卡車開久了,你(自由慣了)很難走出去的,就好像再回去也融入不了了?!钡恍枰惶炀拖露Q心徹底告別了之前在電子廠重復了10年的生活。
在 2016 年的愚人節(jié)跟車去北京之前,但她的工作是在工廠里做核檢,負責檢查配件汽車開關(guān)。她是最后一道關(guān)卡,下一站就是機場,所以不能犯錯,一犯錯別的國家可能就成了新的“召回門”?!皦毫μ罅?,干活兒特費眼睛,天天兜里放一瓶眼藥水,把開關(guān)要放在顯微鏡下面瞅?!彼f,自己從早上8點工作到下午5點,每個月主動加 100 個小時的班,一個月掙 4000 塊錢。
有時候還要無來由地受氣。遇上日本公司的人來檢查,為了不讓他們挑出問題來,本來是零點就要下班了,但就因為一個設(shè)備不好用,沒事情做也得被留到凌晨3點。領(lǐng)導著急的時候,大聲地罵人。第二天,日本來檢查的人根本沒有看一眼。
因為前一晚熬夜加班,在去北京的車里,她睡了在路上最沉的一覺,那是她第一次遠行,第一次看到丈夫搬花的時候要彎多少次腰,第一次覺得醒來的時候,這樣的日子可以繼續(xù)下去。她回去連程序都沒有來得及走就離職了。
后來的日子和以前是完全不一樣的。她和丈夫往內(nèi)蒙古拉過一匹“汗血寶馬”,為了防凍,它身上穿著一件棉麻帶皮子的衣服,七八千塊錢,幾乎是那次的運費。路上妞妞要特意停車,用白色的水桶給它喂水,按照貨主特意交代的,她還得想辦法給它兌點熱水,避免路上會拉稀。那匹馬是習慣了在空曠的地方四處跑,在車廂里一點都不老實,會用蹄子去踢卡車前面的車板,感覺像地震一樣。
那次,妞妞發(fā)誓之后再也不要拉馬了,但她還是又拉了一趟去石河子。妞妞覺得石河子的貨主人特別好,為了要觀察馬的狀態(tài),給他們在城市里開了三天酒店,那是他們難得就算不在路上也不著急的時間。她對于路上最美的回憶也在西部,“拉工地材料去阿拉泰,那里有一個小山坡,我和老公爬上去,就在那個山坡上可以看到整個城市,整個城市都在我眼睛底下。”那是一種很類似自由的感覺。
人也像馬,一旦習慣了在寬闊的地方跑,就很難回去了。劉文翠的孩子今年 11 歲,她不想讓孩子成為留守兒童,下車找了一份正式的工作,中專算是卡嫂里學歷高的,她現(xiàn)在在公司做出納。但其實她不太能享受現(xiàn)在這種平靜的生活,“在城市我要去過紅綠燈,我要去維持人際關(guān)系,我要去給我不喜歡笑的人笑,我要去說我不喜歡說的話,好累。天天在那里坐著,每天上班下班,太枯燥了?!眲⑽拇湔f。
她總懷念有一年六七月,青海的油菜花開得很好,養(yǎng)蜂人雇她的車把蜜蜂運去那邊采蜜。劉文翠第一次看到草原,路過日月山的時候,太陽正在下山,一條河順著自己的方向從東向西流,整個河面都是紅彤彤的,遠處的草原像地毯一樣鋪開,羊群小花一樣點綴在上面,蒙古包里溜出來幾縷白煙。那時候卡車司機還是一份不錯的職業(yè),錢能存下來,丈夫在身邊,孩子還沒有出生,她很少煩惱,幾乎帶著一種無法形容的感動記住了那條河的名字叫倒淌河,那是中國唯一一條不從西向東流的河。
張巖的丈夫今年已經(jīng)有些開不動車了,以前出門都要開車,現(xiàn)在根本不想在方向盤邊上呆著。他們想要找一條出路,但兩個人的文化水平都不高,山東家里從父輩開始就沒有了土地。想了很久,他們也沒有想到還有什么行業(yè)能夠像卡車一樣提供給他們這么多。
大女兒在讀小學,一年的學費2000多,補習費一個月 450元,張巖還給孩子報了一個興趣班學舞蹈,培訓費3000。二女兒不是他們計劃之內(nèi)的孩子,但張巖舍不得打掉,她覺得自己多跑跑車總是有辦法?!澳菚r候家里窮,自己也不喜歡讀,就不讀了。”她不希望兩個女兒需要因為“懂事”不去讀書。女兒的學校全都是她安排的,老師那邊留的是她的電話,每次開家長會,張巖總是會提前把日子算好,那前后就不要出去開車了。
孩子在車上和不在車上,駕駛室里的氛圍是不一樣的?!耙郧熬臀液屠瞎珒扇说臅r候,我們買點那個煎餅,買點小蔥買點醬。我卷,他開車,自己拿著吃,是這樣過的。”過年前后,孩子也在車上,在從深圳回程等待配貨的間隙里,她在駕駛室里自己和面,搟面,做了一頓餃子。
他們還會帶著女兒去旅游,第一次是去三亞?!芭苓@車之前,我們倆就是個井底之蛙,哪兒也沒去過,三亞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之前看小沈陽的小品,說在三亞看雪景,哪兒有什么雪?”張巖說,她看到,三亞有一片海,像一個圓形的罩子。
“我們下海玩兒了,游泳,還去了沙灘。一家三口的泳衣都是現(xiàn)買的,剩下的泳鏡什么的,咱也不懂,反正看人家買什么,我們也買什么,孩子要什么給買什么東西。”他們自己沒有買泳鏡,因為那里什么都要買要租,什么都是貴的。
他們在海邊陪著女兒玩了一整個下午。這一天他們什么也不拉,有貨也不走,特意把時間空出來。沒有進錢,光是在海邊的裝備還花了1000元,但張巖把那天形容為算得上開心的一天,“因為孩子玩兒得開心了?!?/p>
那天,卡車停在遠處的停車場里,而他們,就像一個更為普通的,每天有固定終點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