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約自殺為哪般？(上)

2018年5月25日凌晨，在江蘇省常州市做物流的黃偉強與妻子陳秀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家，奔波了近20個小時還沒休息，洗個澡躺倒完事。夫妻倆睡了不到兩小時就起床了，因為要給一雙兒女做早飯，女兒小希上初中二年級，兒子黃寧寧在市區(qū)一家民企上班。

陌生人相伴赴死

陳秀推開兒子的臥室門，床上空無一人，黃偉強驚慌地從窗戶往下看：“沒事，車在呢?！标愋悴环判?，到附近兩個網(wǎng)吧找了找，沒見兒子。8點了，正常情況下兒子應該回來開車去上班了，一股不祥之兆涌上黃偉強心頭，他急匆匆趕到派出所報案……

民警迅速查詢到了黃寧寧用其身份證登記入住的市中心某酒店，老黃夫妻與民警趕到酒店309房間門口，電子門卡刷不開門，民警猛踹開門，所有人被眼前一幕驚呆了：黃寧寧與另一男性躺倒在浴室里，另一男性身體僵直已無生命跡象。老黃一眼看到兒子的肚子在微微顫動，他抱起兒子平放在床上，陳秀撲上去做人工呼吸……120趕到了，迅速將黃寧寧送醫(yī)院搶救，因搶救及時黃寧寧脫離了危險。

死亡的男子叫陳凱，1989年2月出生，浙江溫嶺市人，其父母證實：“兒子在家一向都正常，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情況，5月14日說去杭州有事，我們也沒問他什么事。他開了白色奧迪車走的，一直到案發(fā)也沒跟我們聯(lián)系過。”

警方發(fā)現(xiàn)，黃寧寧與陳凱全身沒有任何加害痕跡，即排除他殺。黃寧寧供述：5月初，上了幾個網(wǎng)絡群，那里有相約自殺的帖子。他們說悶在汽車里能昏死過去，我在車里點著幾包煙，車窗關死，昏睡過去，凌晨卻醒了。后來一次在車里點了蠟燭，也是睡一覺就醒了。我還在群里看到有燒炭自殺的視頻，是在封閉空間里燃燒木炭，致人一氧化碳中毒死亡，便決定用燒炭法自殺。我覺得一個人自殺的話孤苦伶仃，就發(fā)帖相約自殺，結果有的說趕到常州太遠，有的先同意了，沒幾天又放棄了。最后約到這個浙江人，他愿意來常州，說欠了100多萬元賭債，給我看逼債的微信：再不還錢，他媽的弄死你全家！他就想死，一了百了。

因相約自殺行為涉嫌故意殺人罪，黃寧寧康復出院后被公安機關取保候?qū)彛善溆H屬負責監(jiān)管，隨叫隨到。

近幾年，網(wǎng)絡相約自殺事件頻發(fā)，危及不特定多數(shù)人的生命安全，等到司法機關介入時，年輕的生命已經(jīng)灰飛煙滅。網(wǎng)絡“約死群”亟待司法機關、職能部門采取嚴厲管控措施關閉取締。

有位父親老胡，兒子在網(wǎng)絡相約自殺身亡后，老胡以父親的特殊身份加入“約死群”，規(guī)勸年輕人放棄自殺，珍視生命。因為不遭待見，老胡多少次被踢出群聊，他再申請新賬號加進去，反反復復，就是不放棄，和每一個孩子對話，像安慰自己的兒子一樣循循善誘?！皬耐炀壬倪^程中得到一點慰藉，畢竟我已經(jīng)失去了，不想其他父母也失去。”兩個月里，老胡先后添加了“約死群”中55個群成員，通過勸說及配合警方，使20多人放棄了自殺念頭。當然也有勸說失敗的，他的郵箱里收到過兩封遺書，來自約死群里兩個相約自殺的女孩兒。老胡說：那些和我兒子一樣年紀差不多的年輕人大多是因為網(wǎng)貸壓力、情感糾葛、網(wǎng)絡賭博、工作不順等。而這些原因也正是把黃寧寧推向死亡的源發(fā)點。

他從這樣的家庭走來

黃寧寧雖然脫離了生命危險，但是情緒異常抑郁，終日低頭不語，面無表情，呆坐呆立，懶得做任何事情，甚至不肯洗澡換衣。民警要求其回答問題，他勉強吐出幾個字，聲音如蚊子般嗡嗡哼唧，看上去身體健康的年輕人，卻猶如一具身心俱毀的行尸走肉，一個毫無前景和希望而言、等待執(zhí)行的死囚，這樣的狀態(tài)，無法正常配合案件審查。

公安機關對黃寧寧的精神狀況做了司法鑒定，鑒定結論為：1.醫(yī)學診斷：對照CCMD-3，符合抑郁癥的診斷標準。2.刑事責任能力評定：案發(fā)時患抑郁癥，悲觀厭世，自殺意念堅決，受疾病影響，其辨認和控制能力有一定程度削弱，但未達完全喪失程度，評定為限定刑事責任能力。抑郁癥的形成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不可能短期內(nèi)或者因為一兩件事就形成，很多人在一生中都會遭遇抑郁情緒，大部分抑郁情緒都能及時化解，而從抑郁情緒發(fā)展成嚴重的抑郁癥有很多因素。

黃寧寧于2018年5月20日起分別在三個網(wǎng)絡群體發(fā)出自殺要約，青春年華卻要急切地赴死，受了什么刺激？在他身上發(fā)生了什么突變？

按照法律規(guī)定，限制刑事行為能力人可由法定代理人參與刑事訴訟，黃偉強即作為兒子的法定代理人，配合案件審查。2019年1月17日，黃寧寧故意殺人一案由公安機關移送常州市鐘樓區(qū)人民檢察院審查起訴，員額檢察官、副檢察長錢永峰受理承辦此案。

2019年1月18日，錢永峰與助理武斌傳喚黃寧寧至檢察院進行權利義務告知。錢永峰發(fā)現(xiàn)，黃寧寧因害怕被追責判刑，精神狀態(tài)極度抑郁且不穩(wěn)定，情緒抵觸不利于案件審查。錢永峰第一時間全面了解黃寧寧生活現(xiàn)狀，立即通知黃偉強陪伴黃寧寧一起到檢察院接受訊問。錢永峰對黃寧寧耐心疏導，通俗易懂地講解相關法律規(guī)定，并聘請心理專家進行心理輔導，檢察官知心大哥般的誠懇態(tài)度很快化解了黃寧寧壓抑心頭的憂慮。他抬起了始終低垂的頭，僵持的表情放松了，有問必答了，隨著話題的深入，籠罩在黃寧寧身上的迷霧被漸漸打開……

黃寧寧的父親黃偉強是河南人，復員軍人，體格健壯，腦子活絡，與前妻生有一雙兒女。黃寧寧及大他三歲的姐姐小麗，一個看似美滿的四口之家。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因為長期分居，夫妻感情淡漠，黃偉強說前妻有家族精神病史遺傳，經(jīng)常不顧一雙兒女離家出走數(shù)月不歸。黃寧寧姐弟倆自幼隨奶奶長大，奶奶對孫子百般溺愛，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整天“寶貝疙瘩”不離口地喚著。孫女小麗卻沒同等待遇，小小年紀家務活兒樣樣拿得起，儼然是奶奶的小助手。而兩種不同的待遇，鋪墊了兩種完全不同的人生。

黃偉強復員后即北漂拼力討生活，在北京站穩(wěn)了腳跟，有了電子產(chǎn)品商鋪。他寄回老家的錢逐年遞增，小姐弟倆的物質(zhì)生活在當?shù)厮闶巧系攘?。過年了黃偉強才能抽身回家，雖然與一雙兒女難得見面，但他卻不茍言笑，對姐弟倆極其嚴格，把下級服從上級的軍人作風發(fā)揮到了極致，說一不二，不容違抗。成績單是父親決定要不要“動手”的依據(jù)，只要成績考不到前10名，一腳就踢上來，黃偉強說踢兩腳在我們家很正常。當然，虎爸的管教結出了果實，姐弟倆從小學直到考上大學成績始終名列前茅，并不是他們熱愛學習，也不是天資聰明，是父親的拳腳讓他們不寒而栗。

黃寧寧自幼口齒伶俐，能說會道，可是一見到虎爸就啞巴了，不敢發(fā)聲，沒有任何自我表達，父子倆總是隔著一座山。父親面前，他就像一只棲棲遑遑的小兔子，隨時準備挨打……他不知道化解心頭的恐懼，唯有努力學習才能躲開虎爸的拳腳。黃偉強一說起兒子的成績，至今還會沾沾自喜：棍棒下出孝子是硬道理，不打不成才！他并沒有意識到，棍棒下，孩子的性格會扭曲，而性格扭曲會使孩子在生存中遭遇棍棒所解決不了的種種困境。

2012年，黃寧寧高中二年級，這一年黃偉強遭遇生意失敗，他的實體商鋪被淘寶店家碾壓出局，生意一落千丈。庫房積壓大量貨物無法變現(xiàn)，沒有營業(yè)收入，數(shù)十名員工卻等著發(fā)工資，店鋪、庫房租金一個子兒都不能少交，內(nèi)外交困，最終關掉店鋪。他虧損欠債上百萬元，一夜回到解放前，這對于黃偉強來說，是人生重大打擊，他脾氣比以前更暴躁了，對一雙兒女厲聲厲色，要求他倆必須考取大學，否則別回這個家。

也就在這個時候，黃偉強與前妻辦理了離婚手續(xù)，婚姻早已名存實亡，夫妻早已是陌路人。姐弟倆歸虎爸，姐姐小麗自幼獨立性強，凡事自己處理，對爸媽離婚也就難過了一陣即翻篇了?？尚愿衽橙醯狞S寧寧心里過不去，很是郁悶。一是覺得爸媽離婚丟人，在同學和親戚鄰里面前抬不起頭；二是媽媽對他冷淡了，比如沒零花錢跟媽媽要，媽媽就是一分不給；三是爸爸的脾氣升級了，電話里只詢問成績，其他一概不問，即使爸爸不在家也能感覺到爸爸的存在，爸爸那雙青筋凸暴的大手隨時可能扇到臉蛋上，那只穿著皮鞋的大腳隨時會踢到他的腿脖子上。黃寧寧感覺這個家里親情好寡淡，很沒意思。親情是人性中的最后一道防線，而親情的淡漠缺失會令人感覺無望而頹喪。

姐姐是他生命里的一盞燈，姐弟倆相依為命，有話能跟姐姐說，可是姐姐先于他考上大學，離他而去。跟奶奶隔了代沒法交流，盡管奶奶視孫兒為掌中寶，小心伺候，但是沒文化的奶奶很難體味孫兒內(nèi)心的孤獨苦悶。

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原本能說會道的黃寧寧變得沉默寡言，不跟任何人主動說話，對任何事情沒有興趣，面無表情，抑郁情緒已經(jīng)很明顯了。抑郁情緒如同感冒，15%的人一生中都會遭遇，只要及時發(fā)現(xiàn)及時化解，就不至于發(fā)展到嚴重的抑郁癥?？墒菦]人注意黃寧寧的改變，都以為孩子大了就話少了，他的抑郁情緒悄無聲息地轉(zhuǎn)化為了抑郁癥。

荒廢學業(yè)一蹶不振

黃寧寧終于考上大學，讀的計算機科學與技術專業(yè)。他說：“我想學建筑學，是老爸給我選了這個專業(yè)，老爸說網(wǎng)絡時代這個專業(yè)好找工作，我對這專業(yè)不感興趣，沒辦法，我爸說啥就是啥吧?！?/p>

考上大學可以松弛一下了，可黃寧寧很快發(fā)現(xiàn)，學這個專業(yè)他沒有任何優(yōu)勢。因為之前他在貧困地區(qū)老家上學，學校里沒有電腦，盡管老爸在北京做電腦生意，店鋪里隨處堆放著電腦，可家里卻沒安裝電腦。黃偉強說就店里隨便找找零件，我就能捯飭出臺電腦來，就是不能讓這小子有電腦，他初中時被我發(fā)現(xiàn)只顧打游戲不好好學習，裝了電腦他肯定考不取大學。

課堂上，同學們都有筆記本電腦，黃寧寧沒有，他干瞪眼，聽不懂課，無法按時完成作業(yè)，考試不及格。宿舍里，室友人手一臺筆記本，旁若無人地敲打著鍵盤，唯獨他無所事事，他感覺自己是被拋棄的多余的人，極其無奈自卑。宿舍里算上他八個人，他沒能與其中任何一個人交上朋友。

天無絕人之路，他完全可以利用業(yè)余時間到校外打工，自己掙錢買電腦。可他寧可貓在宿舍睡大覺，寧可餓肚子，也邁不出這一步。過于內(nèi)向的性格影響了他的社交能力，缺乏積極進取的精神，沒能主動尋求解決途徑，遇事不會變通求進，只能坐以待斃。很快，大一學期結束，幾門主要科目都不及格，自然遭來父親的拳腳，對此他默不作聲，逆來順受。

能力決定命運。黃寧寧已18周歲成年人了，應該對自己所有行為負責了。可是他還像在幼年，一切都得依賴他人，原來生活上依賴奶奶和姐姐，現(xiàn)在孤身在外求學，得自己照顧自己了，可他連內(nèi)褲襪子都不會洗，都要拿到洗衣房投幣洗滌。生活能力低下是當下大學生極其普遍的現(xiàn)象，獨立生存是一個年輕人走向社會的開端，沒有誰能被你依賴一輩子，包括父母親。

因為學習成績極差，黃寧寧經(jīng)常挨批，被校方警告，因此他對學習越來越提不起精神。他每天都在煎熬，本該美好的大學生活卻如同地獄一般，他要逃離，卻又不知所措。漸漸的，校園里的黃寧寧成了一個隱形人，不跟任何人交流，不參加任何集體活動，悄然無聲地在教室及宿舍之間游走，那個時候他的抑郁癥越來越嚴重，可是沒有人發(fā)現(xiàn)包括他自己。

（涉案人員為化名 未完待續(xù)）

（該案承辦檢察官錢永峰、武斌對此文有幫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