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那天真熱,熱到一半以上的人發(fā)朋友圈嘖嘖稱奇。除了農(nóng)夫和飛行員,正常人只有在安全又無聊的時刻,才會對天氣如此敏感。已經(jīng)11月中,太陽曬得人頭皮發(fā)麻,穿短袖也出汗,拿著外套都嫌燙手。蚊子也復(fù)活了'老人說秋天的蚊子嘴軟,不咬人,可它就在你耳邊聒噪不停。
大部分人老早就不戴口罩了,全套睡衣配拖鞋的大叔,傍晚踱步上街,收取曬了一天的棉絮;大爺大媽回到小公園里跳舞,個個目似桃花,期待一場接一場的黃昏戀;初中生午休時間在便利店成群結(jié)伙,霸占稀少的幾個座位打網(wǎng)游;沒有地方坐的出租車司機和中介小哥,只好買了熟食在門口蹲坐。要不是小孩人多勢眾,他們應(yīng)該會仗著自己是成年人,轟走這些網(wǎng)癮少年。
直到一個周末晚上,新聞推送叮叮當當?shù)卦蚁蛎總€人的屏幕,浦東連續(xù)新增本土病例??谡只貋砹?,重新蒙住了大部分人的臉。除了零星的幾個膽大或者心大的沒戴,其中就有穿睡衣的大叔,當然可能并不是收被單的那位。
有人問,現(xiàn)在還能出差么?還能去北京嗎?
有人分享經(jīng)驗,疫情最嚴重的時候,如果你必須去北京還是有辦法的。
比如一個朋友從上海到北京,上飛機要填表,填完自動被納入疾控的追蹤名單。那就坐高鐵,高鐵沒有人要求你必須填表,因為高鐵一路上會停靠江蘇、山東、河北、天津等地,沒有人知道你到底在哪個省下車,填哪個省的表?所以你到北京直接出站,也并沒有人抓住你讓你補手續(xù)。
后來,小區(qū)和酒店抓得緊了,還是有人鉆行政的縫隙。有朋友坐飛機回家,落地接到電話,社區(qū)讓第一時間去報到。朋友開著車到達社區(qū),問工作人員,我是上海過來出差的,上海沒有本地病例,我第二天就走,可以不隔離么?工作人員頭也不抬地說,我的工作是只要你回家,我就隔離你。你也可以不回家,只要不回家,我就管不著。這個雞賊的朋友去住了一天酒店,第二天回家了。
后來,北京南城菜市場爆發(fā)疫情。那些需要往返京滬的、努力恢復(fù)經(jīng)濟秩序的、給GDP做貢獻的人在上海受到優(yōu)待。壓根就沒有隔離政策,北京面積太大了——中關(guān)村的人和東五環(huán)的人談戀愛,會遭到父母反對,沒事談什么異地戀呢?
只要你確實沒去過南城疫區(qū),到達虹橋機場,你只會看到穿著防護服的人一個勁地說:“打開健康寶,快速通行不要停留?!边@種信任讓人感到溫暖。
你以為上海在放任病毒?當你落地幾個小時之后,疾控中心的護士會給你打電話,再次確認你是不是沒去過疫區(qū),也僅此而已。我記得那幾周,我都快背得出護士的電話號碼。每次接起電話,她會說,不好意思周先生,又是我。
畢竟刻意隱瞞行程,再造成病毒傳播是要坐牢的。
權(quán)力誘人變壞,疫情最嚴重的時刻,大家發(fā)現(xiàn)原本和善沒有存在感的保安變壞了,還有那些帶著紅袖章的大媽——副保安。他們站在小區(qū)門口,對著堆成山丘的快遞和取快遞的人,目露兇光,呼來喚去。那樣的得意,神似工地上護院的惡犬。你一旦掏出紅黃藍綠的通行證,他們立刻觸電一般,失去風采??梢岳斫?,對他們來說,疫情是他們一生中的高光時刻。第一次,也多半是唯一一次觸摸了權(quán)力的快感,以病毒之名。
張文宏說:“當前,中國絕大部分地區(qū)沒有本土病例。但這不是我們停止與世界交流的理由。新常態(tài)的疫情防控就是要繼續(xù)維持一定程度國際間貨物與人員交流的今天,管控好輸入風險,特別是對于偶發(fā)病例的風險管控,是保障未來一年乃至兩年我們新常態(tài)生活的保障?!?/p>
這位功勛卓著的專業(yè)人士,在抗疫表彰中少有斬獲。他還勸大家,因為最近參加會議太多,他自我感覺專業(yè)水平有所下降,所以不要都去掛他本人的專家號。他的可愛之處也正是上海可愛的泉源。他獨立,他不想升官,他幽默、文采飛揚,他醫(yī)術(shù)精湛,他并不帶貨——知識分子底色維系著上海的安全和活力。
10月底因為品牌活動我去了一趟武漢,接我的司機師傅是個健談的人。當他聽說我是媒體的編輯,甚至油然而生了一種城市代言人的使命感。他告訴我疫情期間武漢人有多么絕望;火神山趕工的工人工資很高,高達每天3000塊;他是愛心車隊的司機,來回運送醫(yī)務(wù)人員;他認為病毒多半是軍運會的外國運動員帶進來的……雖然我認為武漢的病毒多半和后來各地菜市場爆發(fā)類似,都是由冷鏈傳播而來,但源頭成謎。
我們活動的地點在因疫情而聞名的武漢協(xié)和醫(yī)院對面,他開車拉著我經(jīng)過的時候說:“解放大道三把刀,協(xié)和、同濟、161?!倍际亲詈玫尼t(yī)院,一刀下來砍得人肉疼,荷包也疼。天光朦朧了,醫(yī)院門前行人絡(luò)繹,口罩也不是人人都戴著。武漢人恢復(fù)了他們的習慣,手里捧個東西,邊走邊吃。八爪月前那些絕望與生死時刻,遠離了被迫英雄的城市。
我住在漢口,老武漢最繁華的地方。這種地方總是交織的,交織著舊時光和新浪潮。余暉斜陽的顏色很祥和,我走到一個修鞋匠面前,遞給大爺一根煙,大爺說我給你講個笑話:疫情最嚴重的時候,他連煙都戒了。因為抽煙的人都有氣管炎,時不時地咳嗽。那個時候想咳,不敢咳,有一次下樓拿菜,實在忍不住咳了一聲,身邊十幾個人一秒彈開。說完他自己笑個不停。
我走那天,同一個司機師傅送我,他說你應(yīng)該改票多呆一天,你對疫情那么感興趣,應(yīng)該去“武漢客廳”看看疫情博物館。我說算了,還有工作要做。心想,看什么精裝修的博物館,你才是個博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