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松華
一
舊時,在我們老家,下藍田是件極平常又很有分量的事。豐收了,兜里有余錢了,臘月寒冬年節(jié)近了,或是平日哪家有了紅白喜事要操辦采買,人們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下藍田。
藍田是漣源縣城的名字,原是鎮(zhèn),現(xiàn)在叫辦事處。早先屬安化縣。上世紀五十年代初置藍田縣,析安化、湘鄉(xiāng)、新邵等縣各一部分鄉(xiāng)鎮(zhèn)為所轄,后因與陜西藍田縣重名,旋改名漣源縣,藍田就成了漣源的一部分,并因其古老且物阜人豐成了縣城。
我的老家在巖口,最早是一個村的名字,宋代就有了,沿用至今。一九四九年后,先后兼用作公社、鄉(xiāng)的名字,后來又改成鎮(zhèn)。巖口先屬新化,后來冷水江從新化析出建市,隨屬冷水江。前兩年行政區(qū)劃調整,巖口和相鄰的鐸山兩個鎮(zhèn)合并,仿佛為了平衡,保留了鐸山的鎮(zhèn)名,沿用了巖口的公所?,F(xiàn)在在鎮(zhèn)的層面上,全部稱鐸山,只有巖口村依舊叫做巖口村。
但不管叫巖口還是稱鐸山,也不管行政上屬新化還是冷水江,老家的人們,與藍田的親近,遠勝于有行政隸屬關系的新化和冷水江。無論是交通閉塞的過去,還是道路便捷的現(xiàn)在,都是如此。這或與地緣有關,但又不完全因此。平日里,老家人去冷水江城似乎還要架個勢,而下藍田,總是說走就走。
“走,下藍田去!”這里的“走”不讀“zou”,讀“hang”,陽平;“下”不讀“xia”,讀“hua”,上聲;“去”也不讀“qu”,讀“qi”,去聲。五個字的一句話,三個字的讀音與普通話不同,都是濃重的方言土語。三個字的意思,都是“去”或“到”的意思,這里卻偏要交叉著用,帶著土氣,也帶著一些豪氣。而一個“下”字,發(fā)音時很沉,帶有濃重的喉音。
“下”原是個方位名詞,但從老家人的口中讀出來,用作動詞,就有了很強的方向感和動作感,頗有些居高臨下的意味。就像歷史上的鄭和下西洋、閩浙兩廣華僑下南洋中的那個“下”一樣。在老家人的心目中,這個“下”字,包含著很古老又現(xiàn)代的地理方向意義。老家在藍田的西邊,雖都是江南丘陵地貌,但在總的地勢特征上,與偉大祖國的大好河山“西高東低”的特征正相吻合。從金竹山東風坳發(fā)軔的湘江最大支流漣水河的源頭之一的良溪河,一路經元璋嶺下的石坑、槐花坪過油槽里、將嶺、巖口長垅,到老家土硃,之后又從金龍寨與戰(zhàn)鼓山的峽谷口奔流而下,過楊梅嶺、黃柏嶺、花橋、風神坳,過黃土邊,在磨石橋與墨溪匯聚,變得江闊水深,流入藍田城區(qū),一路向東,至湘潭匯入湘江,游歸大海。其流淌的腳步,正是對“下”的最好詮釋。
老家人過去所說的下藍田,其實專指藍田街上。藍田街上也不包括今天已十分繁華的以光明山新市場為主的新城區(qū),而是指以三角坪為中心、西起藍溪橋、東至太平橋的漣水河兩岸的老街市。老街市很老,也很暗,但很熱鬧。從柳家院子進了街,并排兩線的木板屋沿河而建,中間一條幾米寬的石板道就是街道。兩邊的木屋,有規(guī)整的,有破舊的,一兩層,兩三層,連毗延展。河邊的板屋,一邊建在地上,一邊吊在水里。自西向東,藍溪橋、星橋、大橋、阿屎橋、太平橋勾連兩岸。青石板的街道兩邊,家家門戶洞開,開著各式各樣的鋪子,掛著形形色色的招牌。有賣油炸豆腐、油炸豆粑糍粑之類吃食的,有賣印花蠟染青藍麻紗土布或絲綢府綢一類布匹的,有賣犁耙扶滾扮桶風車棕絲斗笠蓑衣之類的農具的,有賣洋火煤油燈具陽傘油紙傘綢子扇的,有賣竹椅竹籃竹筒曬簟肚盤的,有賣壇子砂灌素花土碗鮮花菜碗的,過藍溪橋到對面街道的鋪面,便是墨溪人開的一線鐵匠鋪,打刀打斧打錘,鑄鼎鑄鍋鑄爐,都在這里,遠近聞名。還有各種小吃店面,面館飯館酒館,熱氣騰騰,芳香四溢。街上行人如織,摩肩接踵,看的,逛的,問的,買的,絡繹不絕,一波又一波。店家的叫賣,顧客的問詢,孩提的哭鬧,匯成一曲此起彼伏的交響曲,添了街市的繁華。鋪子的二樓或三樓筒子間,兼開些歇伙鋪,不叫賓館酒店叫旅館,接住遠來的客人。傍黑的時候,有住宿的客人進到暗淡的鋪子柜臺前登記好,便踩著寬扁的板樓梯,咯吱咯吱上樓,選一間沿河的客舍住下來。推開被堂霉灰塵染得暗紅的老式鏤花隔窗,便可以看沿河一線青楞的瓦脊,寬展流淌的河面和對岸垂在水邊的吊腳樓。
藍田老街最繁忙、最熱鬧的地方其實還是在三角坪,那也是老家人辦大事采買食物的集中地。這里是藍田街上最大的肉食水產生鮮及農家土特產售賣的集散地。從星橋北端東行,便進到三角坪市場??v橫交錯的攤位,擺滿各種售賣的物產。一排豬肉攤子,一排牛肉羊肉狗肉攤子,一排活魚、泥鰍、黃鱔、青蛙攤子,一排雞鴨鵝鴿子攤子,一排賣各種自產時鮮水果諸如桃李、枇杷、楊梅、柑橘、柚子等及辣椒、豆角、蘿卜、白菜、生姜、蔥蒜韭菜等蔬菜之類的攤子,偶爾夾雜個賣腳魚、野物的,賣草藥土方老鼠藥的……地面潮濕污濁,空氣中彌漫著種種市場特有的腥臭難聞氣味,但人們似乎不顧,接踵而至,東瞧西看,問價還價,采買自己所需的東西。市場人山人海,如濤如潮,人聲鼎沸,熱鬧非凡。攤位前賣主揮刀切割,過秤添補,高聲報價,買主看秤裝貨,付款交錢。之后,又轉到另一個攤位,購買另外的物品,直到種種購齊,方返程回家。也有說好了價不買轉向其他攤位的,賣主就有些惱怒,說些晦氣的言語,有氣爆的,扯著買主的擔子不準動,時常起些強買強賣的爭執(zhí)。好在人流如水,生意如織,爭執(zhí)過,復歸忙碌。
老家人下藍田,先前都是走路,走巖口直達藍田的石板道。石板道是新安古道和新湘古道的一部分。以巖口為坐標,向西北去冷水江新化叫作上冷水江或上新化,向東去藍田、益陽或長沙叫下藍田、益陽或下長沙。上新化的古道從巖口土硃鋪出發(fā),過彎彎塘、石灣里、巖門前,經金盆嶺上石子嶺,下到筻溪橋進毛易鋪,過長鋪子茶亭、楓樹坳、崇北野雞坡到連溪橋,之后向西經滿燭(竹)過桑梓到資江河邊,過河便是新化街。其中到冷水江六十里,到新化八十里。再往西便是通溆浦芷江。而往西南,則經壩塘石板橋走臘樹下、金蓮沖、聯(lián)捷院、油槽里茶亭過槐花坪、石坑上木杉坳,下太主山至金竹山岔路口,西走乙五塘、麻溪沙塘灣渡口過禾青垅里至三尖過石槽鋪,經龍溪鋪、新田鋪、黑石鋪直達邵陽寶慶府,而自南走坪上三溪橋、張家沖、梅巢坳、過釀溪也直達邵陽。自巖口土硃鋪向東,便是下藍田的路。由東岳殿茶亭出發(fā),經大沖垣、毛連灣過清潭橋,走程家湃、臺上、龍?zhí)?、龍光,出花橋關到四房樓出黃土畔上、新茶亭子、麻蛄氹到瓦亭子、石子塝上分路,右走柳家灣進藍田街,沿河街道到三角坪,過新橋可去火車站、洪井嶺。左走雷家弄子向北兩三里,到老街北邊的光明山。從三角坪向東走石馬山過斗笠山,可去婁底湘鄉(xiāng)。而向東北出太平橋,則經長沖、碼頭、珠梅到龍?zhí)?、到橋頭河古鎮(zhèn),向東經仙洞、壺天、流沙河、老糧倉、雙鳧鋪、回龍鋪、夏鐸鋪、白箬鋪,穿過寧鄉(xiāng)、望城進長沙;向北走七星關、伏口至高明,東去溈山巷子口,北去梅城、益陽。藍田,正處于湘中梅山出入周邊地域的古道要沖。
古道依山勢水形而走,或落于高山峽谷,或穿越廣袤田垅,或與河岸并行,或跨河水而去;或穿過院落老街,屋宇庭檐,或暴露于荒郊野嶺,寂寥叢林。但一律是整潔光滑的青石板、麻石板鋪就,寬一兩米,石板拼排緊湊,地面坦平。久經無數(shù)行人的踩踏磨礪,石板光滑油潤,熠熠發(fā)光。而途經鄉(xiāng)街或庭院,則就勢依形,多為板結光滑的黏土夯實,即便人來人往,不染纖塵。商旅行人,從庭間過,可以遮陽,可以避雨,可以短暫歇息。老式板屋的庭門,面路而開,主人坐在臨街的木板堂屋,吃喝歇息,并時不時與路人相視一笑,算是招呼。若是開飯的時辰,則邀路人歇下腳,喝碗茶或粥,打個中伙,古道熱腸。古道的衡量,以丈計算,一百五十丈為一里,五里設一茶亭,十里設一長亭,供人歇息解渴。也有點菜打尖的,也有趕路晚了供宿的,都很常見。
老家人下藍田下得勤,一是隔得近。盡管行政上從來沒有隸屬過,但遠親不如近鄰。西到冷水江近六十里,到新化八十里,而東到藍田,滿打滿算不到三十里。在過去交通落后、來去靠腳力的年代,多走一里也難。那時候興走路,腳力好也不過日行百里,到新化或冷水江,一天打不得來回,而到藍田,則可早出晚歸,中間還可以逛幾個時辰,采買自己的所需。二是物產豐饒。老家人下藍田,除了少數(shù)家境好的偶爾的閑逛,大都為的下到藍田街上,采買年節(jié)或生老病死之類的偶發(fā)大事所需的物資。藍田地處冷水江、湘鄉(xiāng)、安化、新化、新邵、婁底、雙峰之間,地域寬廣,人流密集,往來方便,漣源又是傳統(tǒng)的農業(yè)大縣。地處通衢,物產繁多,藍田街上的集市,是各種當?shù)赝廉a和外面舶來品的集散地,古來繁盛,俗稱“小南京”。老家人無論是農閑逛街還是年節(jié)采買,都可購得自己所需或心儀的物品。而若是誰家臨時有了需要操辦的紅白喜事,場面數(shù)十桌且常常一兩日、兩三日的,用度又大又多,下藍田采買,則又快又齊,每日早出午歸,從不誤事。過去如此,現(xiàn)在交通發(fā)達方便了,依然如此。而且所購的物件和吃食,質量不比別處差,價格又遠低于別處。這樣的比較優(yōu)勢,成了出行首選的動因。三是有傳統(tǒng)。除了路近和物阜人豐,老家人的下藍田應該還有深層的歷史緣由可以推究。今湘中的廣大地區(qū),自古稱梅山。唐末、五代、宋初,梅山陷于蠻,“舊不與中國通,其地東接潭,南接邵,西接辰,北則鼎醴”。而新化、冷水江、安化、新邵、湘鄉(xiāng)等地則深處梅山腹地。北宋神宗熙寧五年(1072年),章惇、蔡煜奉命開梅,屢戰(zhàn)不克,無計可施,退守溈山密印禪寺。梅山最后一位峒主蘇甘,先是以戰(zhàn)求和,率部眾抵御,后感念蒼生,奉詔投誠,率梅山住民兩萬戶,納土獻圖,夾道相迎宋軍入境,歸復中原并使蠻民入籍。次年,宋先后置新化縣(取王化之一新的意思)、安化縣(取歸安德化的意思),“籍其民,使歲一輸”。而在章惇開梅前的近百年間,北宋統(tǒng)治者曾多次以武力攻擊梅山,燒殺擄掠無數(shù),但屢戰(zhàn)不勝,無奈之下,朝廷曾令地方在七星、梅子口、錫溪、白沙寨、陽洞寨等梅山周邊,設砦置卡,派兵把守,嚴禁峒民出入與漢人“交通”,嚴禁邊貿,以圖困剿蠻民。藍田與巖口、花橋同屬梅山蠻地,自古就有集市貿易交流,淵源尤深。新、安置縣后雖屬不同縣域,所轄非同,但習俗傳統(tǒng)不改。北宋開梅置縣初期,上梅地區(qū)峒民因不滿當局苛刻,降叛屢有反復。藍田以其特有的地理位置,一方面成為控蠻前哨,另一方面因其方便的交通,成為蠻地所需各種物資的集散地。鐵器農耕用具,走私販私的食鹽、糧食,各種周邊匯集的豐富農產品,讓這里成為新安邊境最繁華的集貿中心,也成為花橋關以西的巖口峒民的生活物資的采買交易地。這種習俗一直沿傳至今。早先老家喂養(yǎng)的黑豬、黃牛、山羊屠宰了,鮮魚捕撈了,都要挑到藍田街上去售賣,現(xiàn)在的眉山葡萄、太坪楊梅、花橋牛肉、巖口蜜桔,都是藍田市場的重要品牌和很多店鋪的推介售賣之物。
藍田除了是老家人各種生活物資的采買地,還是出家遠行的重要驛站。舊時,老家的漢子要出門,到益陽或洞庭湖區(qū)去扮禾,到寧鄉(xiāng)擔花豬崽,到長沙、漢口碼頭去闖蕩謀生,都要經藍田取道,或走路,或坐車,或乘船,以致對藍田的分路,爛熟于心。那一天在家中與父親閑聊,八十五歲高齡的父親非常流利地背了一首至今仍然記得非常清楚的關于藍田至安化、長沙古道上到橋頭河的歌謠:
藍田出口太平橋,
七里長沖到馬頭。
珠梅垅里好跑馬,
龍犟氹里水推沙。
牛角彎彎道士石(xia),
堪堪五里到橋頭。
歌謠形象地把藍田到橋頭河一段歷史古道所經過的每一個重要節(jié)點、先后順序、遠近距離、地形地貌描繪了出來。其中太平橋、長沖、馬頭、珠梅、龍犟氹、牛角灣、石狗、橋頭河都是流傳使用至今的古地名。
二
陸上古道的縱橫交織使藍田人流接踵、物流薈萃,徑流豐沛的漣水河穿城而過又使它的水上交通有了別樣的地位。漣水河是湘江中游最大的支流,其源流上溯自有多處。有說源自巖口西端東風坳木杉坳下的良溪河的,有說源自于渣渡銀溪流經芙珂下來的活龍河的,有說源自于梅巢坳的落馬江、墨溪的。其水程和流量及流域集水面積,都無大的差別。但經三水匯合,漣水河的寬闊與雄渾與之前已迥然不同。而當它浩浩蕩蕩穿過藍田老街、給城區(qū)的老居民帶來隨處可見的臨水碼頭,有汲水與浣洗之便的同時,為藍田及其周邊的人流物流遠去湘潭長沙乃至洞庭武漢提供了便利。
良溪與墨溪匯聚后的漣水河與新藍古道同行,在柳家院入街,穿城而過,至雙江口接納新漣河。開闊處十幾丈、二十丈,狹窄處不過八九丈、十來丈。河床平坦舒緩,河水悠閑清澈,深處兩三丈,淺處米多深。多數(shù)時候,河水清澈見底,站在高高的藍溪橋上,可見衍動的水草和穿梭的白線子游魚。落雨漲了水,則黃流滾滾,河水陡升,水淹木樓吊腳。多雨的年份,上游流域都漲了水,藍田的河水也漸漸淹沒挑水浣衣的碼頭,漸漸淹到街道,人行水中,道可行鯉。豐水的河流,給藍田的四季帶來了通航的便利。通航也不是艨艟巨艦,不過是蒙著油篾泛黃的烏篷船,罩著油布的木劃子、小舢板,直至后來有了動力的小油輪。烏篷船停在汲水的碼頭待客,幾個背著青布包袱夾著油布傘的遠客上了船,就吆喝一聲開船,順水東流,用咿咿呀呀的槳聲,把行客送到湘潭長沙或要去的地方。而大些的木舢板或小油輪,則裝滿了錫礦山的銻、巖口鐸山的煤,或是其他的地方土貨,逶迤而去,直達長沙漢口,卸貨交割,再帶了所需的日用品回來。這些細小的船只,雖然所載不多,但路途遙遠,水險灘多,常常一個來回半個月、一個月,晃晃悠悠,全無定準。船工中也有去了被盤住了腳的,也有遠方的女子纏住了腰的,就托同行的劃子,捎回消息,免得家中的女子,總站在河邊,望穿了眼睛。
老家?guī)r口很早就產煤,從對門的保主山到老太山到將嶺元章嶺到金竹山環(huán)石子嶺龍盤山一線,地下都是煤炭。煤是無煙煤,含硫少,發(fā)熱高,火力足。早先的地質運動,地層深處的沉積煤層,隨著地勢的起伏,露出地表,形成淺顯的露頭煤。扒開荊棘叢林,枯枝雜草,挖土的鋤頭扒拉幾下,就有烏黑發(fā)亮的雞窩煤挖出來,一堆十幾擔。挑下山,成為家鄉(xiāng)人日常生活和過冬取暖的上好燃料。保主山上的東風煤廠不知是什么時候開采的,記得幾歲的時候,就看見老家人到對門山上的煤礦去挖窯擔腳,每家每戶分的幾百斤烤火煤,也要一擔一擔挑下山。煤礦落在保主山文煙槽的山氹里,垂高兩百多米。上山的路有兩條,一條是出村正對門的小路,穿過田垅,過石板橋,沿泥土路上山。說是路,其實就是依坡在山上挖出的土坎梯級,或是在稍稍平緩的斜坡上自然踩出的小山路。小路彎彎曲曲蚯蚓一樣貼在山坡上,一路逶迤延伸到山頂。路很陡,斜度在五十度以上,陡的地方,前面的腳好像踩在后面人的頭頂上。寬不到一米,兩邊長滿荊棘灌叢,不小心就牽扯到衣服。路的兩邊,是懸在坡上的菜地和梯田,老家人沿著這條路,世世代代辛勤耕種著山上的田土。春插的時候,牽著牛,扛著犁耙,挑著牛糞豬屎,挑著秧苗種子,往來其上。秋收的時候,又扛著扮桶、打谷機,挑著青竹籮筐,一擔肥料,一擔稻谷,上下其間,一個個汗流如注,氣喘吁吁。經過四時雨水沖刷或冰雪侵蝕的山路,天晴時粗糲而光滑,若是多雨時節(jié),則滿地泥濘,難以住腳,上山勞作,都只光著腳板,攀附而行。這是老家人耕種的上山路,也可通到保主山頂?shù)拿簭S。只是陡而窄,彎又多,就少有下井的窯工走這條道。另一條是出村西行一里,過壩塘橋,沿許人沖到積命垴,走大路上山。說是大路,也不過是依山勢地形,在陡峭的斜坡上開出的泥土路。路寬約兩米,全是挖坎切石修成,路面相對平整,想是煤礦開采新劈的道路。上山下井的窯工,擔煤挑腳的漢子,擔生活煤的村民,都從這路上過。東風煤廠起先并不大,洞口兩米寬三米高,斜斜地伸進保主山的肚子里。一班十幾個窯工,頂著小礦燈,在黑溜溜的洞子里出入。沒有鋼架,掘進靠坑木小葉插馬支護,沒有鐵軌礦車,出煤全靠肩挑背馱。出的煤要運下山,先是靠人挑,用闊大的青篾箢箕,在箢箕的口子壘幾塊粗大的黑心塊子,再扒煤,裝滿了,壓實了,穿上手板寬的竹扁擔,咿呀咿呀挑下山。也有用結實的青篾籮筐的,筐子比谷籮小,裝滿煤,一兩百斤,都是些力氣大的漢子用。隨著煤礦擴大,產量增多,煤炭的運輸又有了板車。兩個自行車輪胎大小、胎面略寬的鋼圈膠皮輪胎,中間連接一根鋼軸,上面做個平底兩邊出槽的長方形木架嵌在輪軸上,木架前邊鑲兩根前細后粗、雜木做成的結實的車轅把手,在車架的前端,套一副結實的麻繩,便于拖拉,在木架的下方,加塊厚實的松木做成“托”便于支撐,就成了鄉(xiāng)里常見的板車。板車拖煤的時候,又從藍田街上買一只寬一米長兩米深約一米的青篾竹簍套到架子上,結實而緊板。板車是山里煤炭運輸?shù)闹饕ぞ撸遘囁緳C多是些身強力壯的農家漢子。上山的時候,弓背駝腰拖空車都不容易,裝了煤,板車千斤重,一個人要拖下山。下山的路坡陡彎多,積滿煤塵黑土,穿著毛草鞋或皮草鞋的腳踏上去,塵土飛揚。板車裝滿了煤,板車司機到旁邊的水溝舀盆水潑到煤上防散落,然后把背繩套到右肩上,雙腳踮起,壓下高高的車轅把手,把車拉出煤棚上路。下山的路都是坡,左拐右彎,一面是土坎,一面是深谷,車行時,煤重,慣性大。拖板車的司機,雖是熟門熟路,非得處處小心,時時謹慎。下山時,盡量扳著車轅靠里走,直行時,把車尾的拖木落在地上,雙手緊緊扣住車轅后端,斜站著身子,用肩背死死頂住車身慢慢朝下挪,防止重車失控,快速下沖。到拐彎處,則早早放慢速度,一邊用手扭緊車轅,一邊用腳頂緊地面,左拐右頂,右拐左頂,把身子扭成“S”形,防止板車傾覆。一路上煤塵四起,汗如雨下。拖板車的把式,一身烏黑,衣袖擦過的臉,和剛出井的窯工一樣,滿臉油花污漬,只剩下眼珠子發(fā)光。
從煤廠肩挑或用板車拖下山的煤炭,小山一樣堆在老家屋后的土坪里,土坪上邊用竹竿杉木搭成架子,上面罩著油布或塑料布,再壓一層木皮,就成為雨棚,防止煤炭日曬雨淋。煤棚周圍用竹籬笆圍住,對路開一個口子,在煤棚的出口,扎一個簡易的木門,也不設門板,只在門口的橫梁上,吊一桿星子秤,秤桿粗而長,秤坨沉而大,秤頭下方的秤鉤上,加掛一個兩尺寬、半邊工字型的連體鐵雙鉤。漣新公路沒通的時候,煤棚的煤,都是通過人力用箢箕籮筐肩挑到藍田去,老板叫發(fā)腳,挑夫叫擔腳。煤棚一年四季都發(fā)腳,鄉(xiāng)里的漢子,只要你有力氣,有空閑,一年四季有腳擔。挑腳的漢子從煤棚裝滿了煤,起身挑到棚口,稍稍踮起腳跟,把扁擔連擔架在雙鉤上,秤尾巴就翹起來,把秤的老頭,順手把碩大的秤砣在秤桿上一推一抹,就準確報出重量,一百五,一百八……登記寫數(shù),挑擔出棚,沿著村邊的石板路,把煤挑到藍田去。煤挑到藍田,或是在街上賣了,賺差價當腳力,或是按事先老板的安排,把煤挑到河邊的小碼頭,等待裝貨的小舢板把煤轉運到長沙湘潭去。那時候煤少,珍貴,煤炭中偶爾也夾雜了矸石,發(fā)煤到長沙,市民買來做煤球燒,碰到矸石,打不爛,長沙人舍不得丟,說是煤炭還沒老,就用鐵錘使勁敲碎了,拌煤燒。腳夫挑腳下藍田,全是走的石板古道,六十里一個來回,起早貪黑,兩頭星月,一天可以挑兩趟,一趟百幾十斤,一來一回,可以賺幾毛塊把錢的差價或工資。年輕力壯的,天天堅持,老弱體差的,一天挑一趟,也不太累。賣了錢或得了工錢,就在街上買些鹽巴、糙米、油豆腐、油炸粑,或是買幾根把把糖或辣椒糖給家人兒女享用,維持生計。
早先的時候,巖口、鐸山、渣渡鐵山一帶產豬屎鐵,也發(fā)腳。挑夫用一根竹木扁擔,兩端用繩子打成網(wǎng)絡格,一頭套上一坨腳巴子大小、尺多長、形如豬屎的生鐵,一晃一晃挑到藍田去,或賣給藍田街上的鐵匠鋪打刀鐮鑄鍋鼎制犁耙,或是通過漣水河上的小渡船,把鐵裝到湘潭長沙漢口去售賣。
深處梅山腹地的世界銻都錫礦山發(fā)現(xiàn)于明中期,規(guī)模開采于晚清(1897年),其產量和銷量都占世界半數(shù)以上,行政上先屬新化后屬冷水江。但解放前,錫礦山的交通極其不便。銻礦銻品外運,水陸交通要道僅有兩條。一條是小道下山南行至冷水江資江河邊渡口裝船,順水而北下益陽入洞庭、過長江去漢口。一條是小道出童家院過銀溪東下經利民過渣渡芙珂抵安化藍田,裝小船沿漣水而泊湘潭,泛湘江而抵長沙。一戰(zhàn)前后,錫礦山進入第一次鼎盛時期,山上從事銻業(yè)工商者,多達十六萬人?!吧缴仙较?,連廠成街,洼地平地,集宇成市”,街上熙熙攘攘,行人擠擠挨挨,各色人等,往來不絕,“日有千人拱手,夜有萬盞明燈”。其繁盛,與藍田遙相呼應。巖口、鐸山、藍田的人們聞風而動,成群結隊上山打工、開礦、當老板做生意,賺了錢又下到藍田置買公館別墅、門店鋪面,開設銻品商行或面粉糧行。三地大批的挑夫,相邀上山擔腳,挑著沉重的青砂花石、純品精銻,出北礦,沿著新安古道的青石板路,從童家院至曹家?guī)X,過銀溪利民走陰寨河懸崖脊、螃蟹灣過彭家橋到渣渡,在芙珂寺茶亭歇歇腳,經犀牛石、張家氹、棟春坳、石邊頭過洞庭橋,走牛角石經雷家弄子,到藍溪橋河邊的水運碼頭,或將礦石銻品存于河邊的倉庫候待轉運,或是直接挑上靜候的小舢板、大木排或烏篷船。周邊銻礦銻品、煤炭、生鐵的結集與外運,增加了藍田水運的分量,挑夫走卒的頻繁往來,更添了藍田的繁華。不絕的經濟交往,融洽了三地的人文。因為銻礦銻品結集的緣故,當時湖南的官方礦管衙門,也一度搬遷到這里,可見藍田當初的地位。
民國二十八年,日寇大舉進犯長沙。前夕,省城的很多大中學校、科研機構、工商企業(yè)及大批的專家、教授和大中學生蜂擁而來,給這個當時城區(qū)面積不過兩平方公里、常住人口不過萬多的小鎮(zhèn)帶來了喧鬧和擁擠,也給這里帶來了拓展的契機。接踵而至的四萬多人,把老藍田擠得水泄不通。但很快,各種建設如雨后春筍,綿綿展開,學校和機構的崛起,掀開了藍田的第一次城市改擴建高潮,從老街向北到光明山、五馬之間的田地丘崗,漸漸長出一棟棟磚房瓦屋,形成新的街道。數(shù)萬人的衣食住行所需,讓藍田街上的商鋪應接不暇。繁忙的生意和豐厚的收入讓老街的店主們腰包鼓鼓,笑逐顏開。各種所需的生活物資或從附近的鄉(xiāng)村聚匯,或通過漣水河上的船只從長沙、湘潭逆流而上源源運進,藍田,被稱為當時的“小南京”。更為可貴的是,從省城遷來的高等學府、中等學校,隨之而來的大學教授、高級教師和專家學者,給藍田帶來了新的理念和風尚,如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曾經風靡全省的各種印刷廠、書屋書店和十幾所大中學校,構筑了藍田肥沃的文化土壤,數(shù)十年過去,其讀書進學從文尚藝之風代代相傳,無不感染和激勵一代又一代藍田人,以至于在中國近現(xiàn)代史上和當代社會,藍田籍的專家學者、顯官政要、商賈巨富、作家藝術家層出不窮,給古今藍田帶來了久遠的聲譽,惠澤眾多!
三
記憶中最早下藍田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讀小學的時候。老師組織我們從村西的巖口小學走路去藍田參觀階級教育展覽館“收租院”。那是一個揭露和批判解放前萬惡的地主不擇手段殘酷剝削和壓迫農民罪惡的泥塑展覽。具體的情節(jié)和展覽的地點已記不清,但小小年紀排著隊伍跟著老師,冒著漸漸當頂?shù)奶?,在青石板古道上跨田垅、過板橋、穿屋宇、坐茶亭的影像,依然深深刻在我的記憶里。道路彎彎曲曲,一程又一程,來回六十里,趕早又趕黑,這于十歲上下的我們,至今想來都是件為難的事。但當時在老師的鼓舞下,在下藍田的動力驅使下,我們沒有一絲一毫的退卻和畏懼。老師說,《收租院》比廣場電影還好看。又說,加油走,進了藍田,比集市還熱鬧,那攤子上的油炸粑,脆松,噴香,清甜。像曹操在炎炎烈日下的急行軍途中對嘴唇焦灼的士兵說梅子,讓疲憊的我們饑渴頓消。進街后,老師果真發(fā)給我們每人一塊油炸粑和一根油條,抓在手上,金黃油漬,吃到口里,滿口生津。幾十年過去,一分錢一根的油條、一分錢一個的油炸粑的香甜味道,如同收租院地主向農民高高舉起皮鞭的形象一樣,深深烙在我的腦海里,至今猶在齒間。
讀初中的時候,老師又帶我們下過一次藍田。那是去藍田湘劇院看湘劇《園丁之歌》?!秷@丁之歌》原是寫老師盡心教學、精心愛護和教育學生的故事,在今天應該是很值得肯定和歌頌的。但在當時社會生活受到扭曲、反對教書“只專不紅”的背景下,卻是用來批判的??赐旰罄蠋熥屛覀儗懳恼屡?,十二三歲的人,哪曉得寫什么批判文章,在報紙上胡亂抄幾句標語口號,就過去了。但藍田街上那人來人往的繁華熱鬧景象、堆滿市場的豐饒物產、各種滿街飄香的精美吃食的印象,在腦海中又加深了一層。
父親也偶爾會下藍田,那是到藍田去買米買糠餅或麥麩。父親在單位工作,母親帶我們兄妹在村里,當時被稱做“半邊戶”或“四屬戶”。母親在隊里辛勤勞作之余,家里還要喂一條母豬或兩頭架子豬,每年賣兩槽豬崽補貼家用,或是把架子豬喂大,一頭交統(tǒng)購豬任務,一頭過年殺了,賣三腿換錢交隊里抵工分算投資,一腿自家過年吃。家養(yǎng)的豬,吃草、牛皮菜、紅薯和紅薯藤、酒糟做成的熟食,再加些自家輾的米糠做飼料。四屬戶糧食少,飼料更少,父親就少不得每年到藍田去買點大米回來人吃,買些糠餅或麥麩回來喂豬。吃麥麩的豬仔長得快,架子豬長大后喂些米糠和紅薯長得壯,豬肉細膩香甜。父親先是走石板路用肩挑,后來藍田到冷水江的簡易砂石路拉通了,父親就自制了一架獨輪車來運輸。獨輪車有點像蚱蜢的形象,中間一個固定的木輪外包一層橡膠皮,中間穿一根車軸,兩邊是連接車軸的長把子車轅,車轅的前邊又大又厚,中間嵌著軸承,車軸套入軸承里。車轅延出一米多,逐漸變細變圓,雙手可握。推動車把手,車就前行,省工省力。車輪的上方加一個簡易的木架子,防止車輪掛物,架子前的車臂上加幾塊厚板子,用于裝物,車臂中間的下邊,加兩個木腳,方便歇息時車子平衡,為了省力,又在車臂的頂端套一根帶繩子的小扁擔,推車的時候挑在肩膀上,車輛變得輕便省力。父親有時候帶我下藍田,去的時候就坐到獨輪車上,回來裝滿了麻袋之類的東西,就跟車步行,走到極累了,才能坐到貨物上,趕一程。彎多,坡陡,路不平,塵土彌漫,父親推車去的時候還輕松,回程裝滿了貨物,推車上坡的時候就非常吃力。平緩下坡的時候我可以坐一段,上坡的時候就下來,走到車前,套上繩子,死力背車,裝模作樣給父親幫點忙?;氐郊抑校覊m和汗水的浸泡攪拌,早已一身灰黃,衣如油紙,臉如花豹。
之后多年,又下過幾次藍田,有隨父母去的,有隨親戚朋友去的。那時候漣新公路已經開通,但我們依然走老路去的多。新修的泥土砂石路,坑坑洼洼,黃泥泛濫,搭個車要兩個多小時,有時陷到坭坑里,半天出不來。沿著馬路走,彎多坑多,山高坡陡,塵土飛揚,泥水四濺,遠沒有走石板路輕松干凈。年歲大了些,學會了四處逛,學會了挑選各種吃食,學會了看各種把戲表演,學會了沿著河岸從藍溪橋逛到星橋三角坪又從新橋過河回逛到藍溪橋看遍所有的店鋪。也沒有特定的任務,也沒錢買很多東西,買一包糖果,扯幾尺藍布,買一雙黃色的解放鞋或時興的白色平口運動鞋,再吃幾個油炸粑,或吃一碗蔥花紅油面,便十分滿足。
上世紀八十年代中,藍田到新化的砂石公路進行了改擴建。原本從高坡爬山越嶺的路段削了坡,原本曲曲折折的地段截彎取直,原本從集市和院落穿過的地方盡量避開村莊,原本是砂石泥土的路面改成了水泥路,后來又陸續(xù)維修升級改成炒砂油路,道路縮短,路況大變,中巴公交絡繹不絕。直到這時,老家人下藍田才改了走路的習慣,不再走走了數(shù)百上千年的石板古道,改成坐來來往往隨喊隨停極其方便的中巴、小巴,開自家買的小汽車,或是騎個摩托,滋溜一聲飚個車就到了,下藍田的勁頭和頻率,一點也不比先前減。
藍田下得勤,老家人對藍田就有了異樣的親近。平常討親嫁女做壽添丁之類的紅喜要做酒請客,必先自下藍田買了酒菜回禮包來準備。遇到老人壽終正寢之類的白喜,在家中打曉館、做道場之類的法事要停柩幾天的,主事的總管,必得安排一個忠實可靠、腿腳勤快的漢子走雜,專門下藍田采買,一天一次,早去早回。車方便,或自駕,或搭中巴,兩三個小時就打來回。所需之物,應有盡有,新鮮活泛。隔得近,年輕人上城打工賺了錢,就在藍田街上買房,娶妻生子落地生根?;斓镁昧?,熟了,一起做活的多,老家?guī)r口鐸山的人家,不少就與藍田的人家聯(lián)了姻,結成兒女親家。在巖口鐸山工作久了的老師、醫(yī)生,有錢的礦老板,看到藍田隔得近,往來方便,新區(qū)的房價低、發(fā)展快,很有升值的空間,就紛紛涌入藍田城,相約在一些中高檔的小區(qū)買了房,做了鄰居。漸漸,語言,做派,習俗,禮儀,文化,與藍田的老戶,熔化成一爐。
改革開放后,藍田的城市建設日新月異,城區(qū)面積大大拓展,城市中心不斷北移東擴,各種大工商企業(yè)、大商場超市、大農貿市場陸續(xù)建成興起,高樓和高檔小區(qū)四處林立,城區(qū)環(huán)境大為改觀,顯示出藍田無窮的活力和發(fā)展后勁。藍田老街,也幾經改造。但或因位置和地域局限、產權分散的原因,終歸落了伍。那日特意去藍田老街走一圈,只見臨河的木板屋已是罕存,偶有保留的也是獨立一扇,破落不堪。改成紅磚或青磚的小樓房,大小不一,高低不同,街面改成水泥路但曲曲折折,時寬時窄。臨街的兩邊,依舊開些賣衣服鞋子、美容美發(fā)的店鋪,但生意清淡,少客登門。原先無比熱鬧的中山前街、中山后街和南岸的民主街,清冷而落寞,幾個老人帶著孫子,坐在藍溪橋光滑而巨大的青石板橋面上聊天說古。橋下的河水有些泛黃,早已不見當初的清澈。一路過去,只有三角坪的菜市場和批發(fā)市場,依然人聲鼎沸,生意如潮……
我不知道之后的藍田老街會如何演變,但先前的那些故事,那些記憶,那些老家人傳承至今的“下藍田”的豪情,將永久刻印在心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