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周
獻給安娜、薩慕爾、艾薇、維多利亞,獻給杰瑞、胖子和教授。我的朋友,愿你們萬事不必等待。
一
陳因突然想起十年前,十二月里的一天。天晴,光線穿過光禿禿的楓樹枝照到學校走廊上,把地上的水漬照得閃閃發(fā)光。他剛從班主任辦公室出來。冰冷的空氣撲來,讓他一陣哆嗦。剛才在辦公室,班主任和他說了讓他轉班的事:“都是些藝術生、體育生,沒人搞學習,家里都找好了出路。你轉到重點班去吧?!敝攸c班的王老師沒說同意也沒有不同意,叫他自己考慮。他并不能自己決定,班主任已經和他母親打了電話。他母親是個為了能讓他上好點的大學不惜磕破頭皮的人,她曾經想讓從未接觸過藝術的他去學音樂,要不是他說學藝術太遲了更難考上好學校,他這會兒肯定在惡補樂理了。他的母親是那么希望他考個好大學,怎么可能拒絕呢?
他站在走廊的消防柜前苦惱著。旁邊有臺飲水機,兩個冷水出口,一個開水出口。學校沒收了所有的充電設備,包括暖手袋,一下課開水口前面就擠滿了人——他們用礦泉水瓶接開水暖手。
教室里的武畢文看到他,空著手沖出來:“老師叫你去干嗎呀,我看她蠻生氣的?!贝蜻M高中起,陳因和他就認識了,是軍訓時的一場暴雨讓他們相識。教官讓學生到地下車庫避雨,車庫又悶又熱又鬧,云雨聲來,天一下子就昏暗如夜了。武畢文個兒高點,站在陳因后邊,他問陳因:“哎,你有沒有交‘擇校費?”陳因回答沒有。那年中考,他數(shù)學分數(shù)難看,沒法上重點高中,他母親手里也拿不出錢給他擇校,就讓他去了市里的六高讀,因為這所高中口碑在二流高中里極好。
“嚯,厲害啊,學霸一個。到時你可得借我抄抄。你知道我交了多少擇校費嗎?我啊,差了三百分……”
陳因沒有說其實他也只是剛過錄取線而已。但在之后的考試里,學校按校排名分考場,他們兩人往往一個在五樓,一個在一樓。
“對呀,她那臉都氣得鼓鼓的啦?!焙文群秃逆酶谖洚呂纳砗髲慕淌页鰜?,她們把手里的瓶子擰緊又擰松。
“什么?哦,沒什么,就問問學習情況?!标愐蚧卮?。
“我看她是發(fā)火了的,會叫你家長。你不曉得咧,她一有事就叫家長,好像她什么事情都自己解決不了一樣……不過你們好學生不一樣,應該會從寬處理?!蔽洚呂念H有經驗地說。
“她倒沒向我媽告狀,只是讓我轉去重點班。”陳因說。
“那更糟了……你媽怎么說呢?”武畢文他們三個咋呼起來,接著他們開始焦慮。
“要不你不去吧?!?/p>
“要不你跟你媽好好認錯吧?!?/p>
“要不你就堅決反抗,離家出走都行,你就睡武畢文家里,他家大著……”
陳因嘆氣,他們三個根本不懂在下周的家長會上可能會發(fā)生什么。方才班主任掛了電話說:“她建議去?!彼龥]有告訴母親自己干的壞事,她會在下周開家長會時把手機給她。陳因想,她早晚會知道——手機是從抽屜里拿出來的,早晚會發(fā)現(xiàn)的。
“先進去了,你快點接水吧。”何娜提來瓶子,然后他們三個進教室了。
他自己肯定是不會想去重點班的。
陳因接過瓶子,一個人站在飲水機前,看著滴水的龍頭。
下周他母親會知道,放在柜子里的手機被兒子偷偷帶到學校,并在重要的政治課上玩。她先是震驚,然后憤怒地看著他,叫他解釋,問他哪里來的這么大的膽子,是對自己成績滿足了嗎。而他坐在床邊,沉默,不知如何回答。他的沉默讓她更加惱火,于是她漸漸大聲,最后,泄氣了,癱在沙發(fā)上:“我真的很失望?!?/p>
想到這里,他害怕起來,這種害怕并非只來自母親的指責,還有一部分是他自己——讓別人失望很容易使他陷入自責,即便有人期望他有朝一日中彩票后能分一成的錢,他若中了不給也會讓他有種負罪感?,F(xiàn)在,他將在這一周的等待里無時無刻不處于這種煎熬之中。然后,他的母親將他轉到重點班,他的同桌不再近視三百度依然堅持不戴眼鏡,也不會再偷偷從桌底下給他遞威化餅干,所有人都盯著黑板,不停記筆記,刷刷舉手,在考試結束后激烈討論,并對自己答對的題目沾沾自喜——他愈加害怕起來。在高考來臨的前晚,躺在床上聽著摩托在空曠的街道上疾馳而過留下的孤寂在回響,等待著第二天黎明醒來時,那種感受都沒如此強烈。
死的等待比死還難受啊……
——然后他聽到上課鈴。他還沒有接水。
二
同樣是十二月的一天。陳因從別的城市回來,路邊的法國梧桐樹葉掉得精光,能看到馬路對面公園里噴泉中央的半裸雕塑。
這個城市沒有聳立的高樓,到處都是路障——正在建設中,十年之前這般,十年后也將是這般,所以他不用幾分鐘便重新熟悉了環(huán)境。他跟武畢文聯(lián)系過了,他會來車站接自己。他看到那個男人——借著對面車輛刺眼的遠光燈,陳因看到這個男人都快剃成光頭了,比記憶中黑了不少。盡管他已經蓄起了絡腮胡,但那兩顆渾圓的眼珠子還是顯得他十分稚氣。他在路邊停好車,朝陳因揮手。
“我們等你好久嘞,怎么說,請客吃飯?”一靠近車就能看到坐副駕駛的何娜,她毫不客氣地說。她瘦了,嘴上擦著鮮艷的口紅,頭發(fā)染成了棕色。高中那會兒她粉黛不施,不留長發(fā),一切都干凈利落。
“火車延誤了。常有的事?!标愐蚪忉?,一邊放好行李,跨進車,關門,脫下口罩,用袖口擦破車窗上的水霧。水霧凝成一串串珠子。他看到火車站缺橫少捺的霓虹字牌“皿舊”,變小,淹沒在黑色的叢林里。
迎面來的車著急地在窄路上響喇叭?!俺称ǔ?。一屁股寬的路非要擠,都不等,這不堵了?!蔽洚呂陌牙劝吹猛瑯禹?。這樣兩臺車在窄路上大吵大鬧起來。他問陳因:“嘿,你這些年發(fā)什么財去了,都不見你聯(lián)系我們。”
“能發(fā)什么財啊……”陳因臉上掛著歉意的笑。
“不然你那時候退什么學啊。乖乖,你做事也太個性了吧?”武畢文歡呼。
何娜問:“為什么退學呢?”
“也沒有。都是好久的事了,說也說不清?!标愐蛘f,臉上還是掛著笑。
一陣沉默。直到武畢文談到自己的營業(yè)執(zhí)照等了老久還未下發(fā),車里的話題這才錯開。
那天晚上,武畢文把車開到香樟路“滿城香”川味火鍋旁邊。下車后他一直在引路。
“怎么才來啊。等你們老久了?!焙逆米诎g,滿臉笑意。如今她黝黑的臉上抹上了粉底液,顯得白凈。她也涂口紅,畫眉毛,但不顯眼,不仔細看,瞧不出什么來。她說:“他們都去接你,把我落在這里?!?/p>
他們四個坐好,開始下菜,吃起來?;秀遍g陳因覺得他們回到了高中放假那會兒,那時候他們也來這塊地方,點一個肉,然后等到服務員不在附近,便從包里掏出從超市買的大盒肥牛卷——那實惠多了?,F(xiàn)在,火鍋店換了招牌,里面安了攝像頭。他們不必讓武畢文放哨了。這會兒武畢文可以心安理得地吃火鍋了。
何娜涮著毛肚說起自己在醫(yī)院遇到的事兒。她如今在醫(yī)院當護士,有時被調班到ICU。在午夜,呼吸困難的老人失去心跳,死了。老人躺在病床上,臉上一片紅潤,他是腦溢血死的。何娜說老人是如何把手垂在床沿,嘴巴是如何張開,在病房里,昏暗的燈光下,老人的兒子又是如何質問她們的。她吃著肥牛卷,說:“死了人我們也很傷心啊?!崩先藖磲t(yī)院時,滿臉通紅、全身發(fā)抖。那時何娜剛調到ICU,護士長告訴她可能會死人,她嚇得半死。但老人沒有死,還活著。余下的日子里,何娜一給老人換藥,老人就笑,嘴不利索地說要給她做介紹,還說自己當年也是讓別人牽紅線討的老婆。有時候,何娜也會搭理他的話,老人就越說越起勁,和左邊床位上的病人保證,他要把他孫子介紹給這個扎針百發(fā)百中的好姑娘。
老人死的那一晚,他兒子守在陪睡位上。好幾次,那兒子用血絲滿布的眼睛盯著醫(yī)生問:“大夫,他什么時候斷氣?”幾個月來,病痛折磨著老人,也折騰著他的兒女們。何娜說,老人等著死,他們等著老人死。
胡心婷說,如果她是那個兒子,她也會那樣。久病床前無孝子嘛。
“你呢?聽說你換地方了。”何娜說。
胡心婷點頭。她換了好幾份工作。起初,她在教書,教過高中,職高,初中,都教得不錯,但都沒有編制,不久就被擠下去了?!艾F(xiàn)在也在當臨時工,不過是在單位里?!彼f。她已經不擔心被擠下去了。
“你們呢?!?/p>
“就那樣唄?!标愐蛐χf。以前,只要在談話中說起他,他就渾身不自在。這是他的上學后遺癥,每每被點名,哪怕是被表揚,他都懼怕到戰(zhàn)栗,連手中的筆也捏不穩(wěn),寫出歪歪扭扭的字來。所以一上課他就沉著腦袋。
他的內心是波浪滔滔的,有許多在那個城市里工作的感受、生活的見聞,都到了喉部,呼之欲出了,可就是吐不出來。他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
等他們吃飽的時候,他們就什么都不說了,各自玩著手機。有時候,年輕的服務員過來問是否還要添水,他們抬起頭,看看服務員,又互相看看,說:“謝謝,不用了?!焙文忍嶙h說,照幾張合照吧,難得見一回。她叫來服務員拍了幾張,然后準備離開了。
三
何娜記得,那時候,就跟現(xiàn)在她朝他們揮手一樣,她在路邊的車站,朝慢慢加速的3路車揮手,然后往回走——她在學校邊,跟車行方向相反。在人群中逆行,讓她有種使命感。那個寒冷的冬季,陳因拒絕轉班,手長凍瘡,腫得又紅又紫,他虎口的肌肉變得膨脹起來,中指的第二關節(jié)冒出一塊巨大的硬繭?!坝职W又痛。”他有時也會抱怨,但多數(shù)情況是在埋頭苦學。成績下來的那天,她提著心,如果這些天的努力白費(她也跟著學了一陣子,努力不在課間睡著,但安眠藥老師講課真遭不住,她的確盡力了),她都會從此一蹶不振。
上天難負有心人。班主任笑瞇瞇地展出成績單,頗是得意:“不錯,第九名?!?/p>
完了,這班第九名可沒救了。她想。這時候武畢文跳起來:“牛啊牛啊,全校第九!怎么說,慶祝一下?”
托陳因的福,她這次也創(chuàng)歷史最高。他們從校外買來汽水慶祝。
她好像想起什么,朝武畢文說:“我坐你的車吧。我們順路?!焙逆谜f待會兒她未婚夫會來接她,讓武畢文開車先走。
“還是變了啊,嗯?”何娜坐在副駕駛上。
“什么?”武畢文說。
“還記得那時候不?”
“哪時候???你這人什么時候說話這么神神叨叨的了?”
“圣誕節(jié)啊,陳因被他媽罵了一頓的那個時候。”
“噢,那個啊。記得啊。帽子都沒賣幾個,賠了本。怎么了?”那天,他們一伙去明鏡湖公園賣圣誕帽——胡心婷讓她老爸批了一大袋帽子。胡心婷有個愿意讓她恣意妄為的父親,她想干什么,他就讓她干什么。比方說她談戀愛了,他爸就說把那個小子帶回來看看,還有學習要是學不好就不學了,就主要發(fā)展興趣愛好。當天,胡心婷沒有把沒賣出去的帽子分了:“要是能留到下個圣誕節(jié),到時候再去賣吧?!?/p>
“她那帽子我還都留著呢?!蔽洚呂难a充。
何娜沒回答。過了會兒,她說:“都工作了,時間變少啦。我以后嫁人、生孩子、相夫教子的,你們就誰都見不到我了。”
武畢文哈哈笑起來:“誰敢娶你?。俊?/p>
車停在紅綠燈路口,他們在滿是火鍋底料味的車子里等待綠燈。不停有穿著校服的學生從斑馬線上走過,他們是走讀生??磥韺W校并沒有取消通學班。
他們幾個也曾并排走在寒風碾過的柏油路上。他們告別門衛(wèi),逃離學校的鐘聲,和3路車賽跑,在行人怪異的眼神中喘氣。那時何娜微胖,跑起來喘得厲害。她問陳因:“你不會真要轉班吧?”
“不知道?!标愐蛘f:“如果期末我能考到年級前十就不用?!?/p>
“天哪!我看你還是轉班吧?!焙文日f。這些天她仔細琢磨了一下,考學校是人生大事,來日方長,他們總有機會再聚的。
“那不行。我聽說他們重點班的除了學習就是學習。下課我去上廁所,看見他們都埋頭在學,都沒人上廁所?!焙谑莸暮逆谜f?!皳Q我我會瘋掉?!?/p>
“人家轉班了也好考學校點。你把他留在這里做什么?!焙文日f著,胡心婷就從后面箍住她的脖頸。何娜邊笑邊打,可憋紅了臉也掙不出那枷鎖。
陳因說他同意胡心婷的話,而且轉班以后再也吃不到胡心婷帶的辣椒炒肉絲面了,那才叫真的遺憾。
武畢文說:“胡心婷,你那時候不也是轉班了嗎,然后怎么又回來了?”
“我啊,就是看在你們的分上才轉回來的。”
“是你受不住逼,成天學習你做不來。”何娜毫不留情。兩個女生又扭打在一起。
“反正我也沒事做,回家就搞學習吧。”陳因說。
依舊是被寒風碾壓的柏油路,依然有著敞亮的燈火。他們聽到附近學校的晚寢的鈴聲響了。
她癟著嘴巴,沒有作聲。兩個男人也沒有。
或許,他們是在等——等他們之間的一個來打破這沉默??傻郊抑埃瑳]人再說話。
四
孤獨的夜里,你在等什么?是晚歸的云雀遲疑地將羽翼收回巢籠,是四周沉寂,貪玩小孩朝母親耍賴聲響消失,還是夜雨忽來,噼啪濺在窗臺?對于陳因的母親而言,等的就是這一聲“嘎吱”的開門聲。
多年來,一旦兒子離開視線,她就有些哀愁。這哀愁是綿延的,無時無刻不在。盡管和那些專制的日子相去久遠——那時候她把心思都付到他身上。他讀初中的時候,她四點半就要起床,煎荷包蛋,下蔬菜面,稍慢他就會遲到——他在另一個區(qū)上學,坐7路,從起點到終點。她有想過去那邊租房子,可那邊的房子太貴了。剛離婚,她毫無辦法。在燈火通明的城市里,在一趟趟擁擠的公交上,一想到前夫對兒子不聞不問,自己年紀來了,翻不出什么駭浪,她只得孤獨而又絕望地寄希望于兒子。她幫他報班,從班主任那里打聽寒暑假補課的事,可他成績一點長進也沒有。尤其是數(shù)學,在他中考時絆了他一腿,只能去本區(qū)的普通高中。她對孩子的言聽計從感到欣慰和滿足,可一旦違背她的意愿……
她還記得那個圣誕節(jié),她坐在客廳的椅子上,讓燈開著。她頭痛得厲害。這樣下去,他會考不上學校的,整天跟那些差生混在一起,既沒有攀比的目標,又沒有學習氛圍。該怎么辦?是要像樓上那位從不管崽女的中年婦女一樣嗎?——把他送到檳榔廠里做事,然后自己徹底解放。假如他只考了二本,或更差勁,是不是要讓他復讀呢?她聽說復讀壓力很大,很多越考越差。你看啊,今天就一個西方節(jié)日,他放學就不回家了,又不報個信,都快十點半了,還不回。這怎么能考上大學呢?那些孩子,他們的父母就不著急嗎?
——然后她聽到門開的聲音。
“回來了?”說完后她聽到聲響放肆起來。一時間她有些困了。
“嗯。不是和你說了不要等我了嗎。”
“還是和何娜他們???”
“嗯?!?/p>
“他們還沒有結婚嗎?”
“沒有?!?/p>
“這么大個姑娘了還不結婚。那誰,胡心婷結婚了嗎?”
“不清楚?!?/p>
“你們不是玩得好嗎?這都不知道?!?/p>
胡心婷要結婚了,陳因知道。剛來接她回家的是一個在公司上班的小職員,家境不錯,不矮,長得也合格,當作結婚過日子的對象還是綽綽有余。胡心婷換了好幾茬男朋友,每換次工作她就換次男友——和老師談,和老同學談,和家里介紹的對象談。何娜惋惜:“她一要結婚就變了,談男朋友,越談越不一樣,好像那些陌生男人已經把她改頭換面了似的?!焙髞碛幸淮?,他們在武畢文家里打麻將,胡心婷不得空,只得拉武畢文賦閑家中的老弟玩。何娜手氣格外好,一直贏,其他三方輸?shù)脹]了士氣,叫牌都沒聲兒了。何娜說:“不打了不打了,沒意思……哎,你們說胡心婷她結婚……”
“畢竟人家嫁了人,哪還像你,跟讀書那會一樣隨叫隨到啊?!蔽洚呂恼f。
“我也不是沒人要,只是……未免也太……雖說是到了結婚年紀,但也不能隨便找個人結婚……你胡亂打牌,怎么和?。俊焙文嚷裨购逆?。
“靠運氣唄,運氣好就能和?!蔽洚呂恼f。
對于胡心婷結婚這個事,陳因沒那么悲觀,那是好事。
在第二天,她會很早叫醒陳因起來吃飯。那時,他會看到她滿頭冒出不少白發(fā),眼睛凹陷進去。她取下圍巾,在廚房里沖洗碗筷,盛飯,坐下,給他夾菜。她會問:“晚上吃什么呢?”
“隨便,都行。”
“要不吃那干雞。我曬了個把月,等著你回來做了吃。”
多么平淡的話。十年之前,家長會上,班主任把手機給母親,并告訴她這是她兒子上課玩被沒收的之后,她如此平淡地說:“我在等你自己來講,我早發(fā)現(xiàn)了?!?/p>
湍流穿過異石叢生的山峽,流入開闊的平原,他格外能感受慚愧洶涌而出。
“你自己在家也可以吃的?!?/p>
“吃了?!彼卮?。
飯后,陳因想洗碗,被她支走了。他躺在沙發(fā)上刷手機。有人敲門,他聽到了。他沒有起身,門開了。他一聽到那雄厚的男低音,就彈起來往房間走。那個男人和他一樣蓄著絡腮胡,是一所私立中學的數(shù)學老師,攬了不少學生補課。五年前,他的第三任妻子和他離婚以后,他一直住在學校安排的宿舍區(qū)。很明顯,失去丈夫的女人和失去妻子的男人,經歷婚姻滑鐵盧之后,隱忍孤寂,已經康復,準備再戰(zhàn)一場了。她在那些專制的日子里,忘了自己的身體——她的腰上已經圍上了一圈贅肉,臉皮松弛,眼角有深皺紋,手掌皴裂——那是當時在飯店打雜時洗堿水弄的,如今即使涂上潤膚露也無濟于事。她的意思很明確,她想找個伴兒,即使她知道扭頭就走的兒子并不想聽。這些年來她變得溫和了許多,不再朝著兒子大呼小叫。很多時候她都像個老太太似的,小聲嘮叨著吃什么,似乎沒有什么事情能比食物更重要的了。當變天她關節(jié)疼得快要失去知覺時,當她彎腰卻發(fā)現(xiàn)骨頭梆硬時,當她意外發(fā)覺他已經胡子拉碴、不茍言笑、勁力十足,變得像個男人時,她決定不要再管那么多事了,得讓他自己過活了——我不管嘍。
她讓陳因叫叔叔。男人說不要勉強,叫他老強就行。
陳因什么都沒說,只是看著眼前脫下外套露出打底衫下擺的男人。
陳因想,如果這男人修點邊幅,不留長指甲,修剪露出鼻孔的鼻毛,擦點唇膏讓嘴唇不那么血跡斑斑,可能他就不會這么惹人討厭了。
“現(xiàn)在能找個伴也是好事,老了也有照應,我回來得少……太少了?!弊蛲恚牭絻鹤舆@么說,但今天他的表現(xiàn)恰恰相反,他把自己鎖在房間里,連句叔叔都不愿叫。她不由懷疑起昨晚他說的話,就如同高中時候懷疑著晚歸的他一樣,對他借口“在學校辦黑板報”畫問號。而今她不再用一種探求真理的方式分析蛛絲馬跡、深究到底,她只和面前的男人聊著兒子,說他當年犯的渾。男人覺得那都正常。
她望向落地窗外的清冷日光,已經看不清陽臺上光和杏樹影子的清晰界限。她老了。她絕望又樂觀地想:他會接受這一切的,如果她堅持等待的話。
五
何娜在等一個電話。
從她從武畢文車里出來的那一刻起,衣服上的火鍋味迸發(fā)到樓道、屋子。她懊悔——剛才明明可以把事情挑明了的,但她什么都沒說。要放十年前,她能把這事情處理得很干脆。
沖洗完滿身的火鍋味道,她躺在床上盯著房間里的衣柜。三開門,紅杉木,一個角在三年前搬家的途中磕了,留下一塊丑疤。那時候她工作未滿一月,從酒樓辭職,經理給她全額工資。她的工作很簡單,每天早上坐著面包車去鄉(xiāng)鎮(zhèn)上賣蘋果醋。七月份,她還記得,面包車駛進逐漸變窄的路,沒有柏油,表面上露出黃豆綠豆大小的砂石。清晨空氣還算涼爽,她把車窗完全打開,讓充滿夏季味道的風吹進來。經理坐在她旁邊,用他食指上箍著枚戒指的左手指指點點,一會兒說晚稻要熟了,一會兒說八哥在叫。她笑著回答說是。她很想把窗狠狠關上,就像關他的嘴一樣。他們要賣的蘋果醋快過期了。經理攬下來的。她不太清楚這個男人要做什么,如果賣不出去,他會虧得很厲害。
她滔滔不絕講起在鄉(xiāng)鎮(zhèn)上賣蘋果醋的場景——他們下車后,太陽很快升起,曬得人太陽穴脹痛。那些烤瓷瓦蓋屋頂?shù)姆孔?,地里圍著的透明塑料膜以及深深淺淺的池塘都閃閃發(fā)光。熱氣從地上冒起來。他們支起鐵架,搭棚子,把一箱箱用綠色玻璃瓶裝的蘋果醋從面包車上卸下來。前幾天,他們沒有賣出去幾瓶,本來想從這批白菜價進的蘋果醋上大撈一筆的經理沒有辦法。打折,他說,有些無奈,嘆著氣:只要不讓我虧著就行,你們看著辦?;顑汉芎酶桑炱せ罘?,人青春又開朗,讓店家買一兩箱不成問題。在那個熱氣上升的上午,陽光穿過浮塵濃密的馬路,慢慢使其灼熱。她剛給飯店賣完幾箱蘋果醋,在棚子底下?lián)u著印了婦科醫(yī)院信息的扇子。經理走過來稱贊她能干,他的目光落在她的胸脯上,如狼饑渴并且悄無聲息地把她侵占了。經理叫住她,對她的姿貌一番夸贊,問她每天打扮的目的,是否在暗示什么,并表示自己有意認她為“妹妹”。她打著哈哈,說自己要去另一家飯館看看,不然這些促銷貨要賣不完了。經理還在說,盡管何娜已經撒腿走人了。
她在路上走,覺得自己著裝太過清涼,在七月的晴天里打了個寒戰(zhàn)。那個油膩男人說的話讓她一陣惡心。真叫人屈辱。
她想告訴胡心婷這些事兒。從何說起,又在哪里結束?何娜沒有頭緒。況且在吃火鍋時,她談自己在醫(yī)院獨自一人凌晨值班,坐的電梯發(fā)生故障,自己被正準備推進手術室搶救的病患的家屬恐嚇時,她看著胡心婷——胡心婷只是把毛肚涮好,往嘴里送,發(fā)出嗯嗯的回應。這個只言不發(fā)的女人,當初可是她最要好的朋友啊。
何娜拿起手機又放下去。她手機里還保存著這些年的照片。在明鏡湖公園,他們戴圣誕帽做鬼臉的合影,她一直很喜歡,就把它洗了出來,過了塑。她又盯著衣柜上的醒目的創(chuàng)口,她有點想換個衣柜。最好的朋友。她想,在她卸下艷麗的口紅和濃厚的眼影時,她在心里一遍遍說著,甚至在她關掉臥室的燈躺在床上,看移動的光影照亮又隱藏柜子的疤痕時,她心里仍未平靜。
窗外,寒風用曖昧的手法拍打著已經脫光的懸鈴木。室內的歐石楠很是得意。來年春天一到,懸鈴木就會忘記這份恥辱,生出大片大片的葉子來。如果人能像懸鈴木那樣,能等待春來,把冬天忘了就好了。她想。
她不知道他們究竟為何會變得這樣,有什么東西把他們從她身邊剝走了。這些年來,背負過往讓她失去結交朋友的機會。她拒絕了大學室友的單身派對和所有勇敢的告白。
如果她能像那個夏天那樣,能從棚里出來頭也不回地走了,事情就會簡單很多。因為她也清楚,這件事問題也不在她。
她決定不等了。明天七點她要上班。
此時此刻,她無法入眠。對于她來說,這不過是這些年來眾多夜晚里最不起眼的一個。
六
陳因花了好長時間想何娜到底要說什么。那天她在滿是火鍋味的車子里幾度將緊閉的嘴潤濕,清喉嚨。直到最近他和母親去鄉(xiāng)下,回外婆家。那是個安靜的鎮(zhèn)子,水泥路在阡陌里。等過了冬,車就能穿梭在綠瑩瑩的稻田里,能讓人很快陷入思考。
在鎮(zhèn)子上他無事可做。外婆在地里忙活,把菜苔擇好,放在籃子里,遠遠地用充滿仁慈的眼神看著他。這幸福感很快讓他忘記武畢文他們。他把花缽里的馬蹄蓮挑散,揀了幾塊碎鵝卵石,用涼水沖干凈,一并放到長形玻璃瓶里,灌了些水,擺在客廳里。
“這還挺不錯的。”母親看到根須雪白的馬蹄蓮說。
“再不疏散點,花缽就要裂了?!蹦切R蹄蓮的根須糾纏在一起,變成腫脹的瘤球,看得叫人窒息。
飯后,他在后院里散步。外婆一直叫他吃肉,足足給他添了兩碗飯,現(xiàn)在他胃里撐得難受。鄰居在后院幫忙砍籬笆,看到陳因,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啊呀呀,這么大了啊,現(xiàn)在是在干什么???”寒暄之后,他點根煙又開始劈砍了——他會把籬笆斬得平平整整。
天黑時,陳因看到籬笆變成了一樁樁白色截面,格外扎眼,好像昏暗之中的士兵被一一砍去腦袋,立在那兒。
何娜沒再找他,武畢文也是。胡心婷更不用說,她忙著應付婚事。
夜晚,他夢到了那個夏天——他聽到自己嗵嗵的脈搏——他們在池塘邊燒烤,武畢文拿著蒲扇不停扇著,汗順著脖子往胸膛流。他在烤何娜和胡心婷串好的牛肉,發(fā)出吱吱的聲響。何娜摘了幾葉荷,說:“來,我們拍張照吧。”拍完她發(fā)到群聊“萬歲”里。那個夏天,那個夜晚,暑氣散去的時候,他們剖開買來的沙漠瓜,吃自己鹵的雞爪和雞翅,最后從冰箱拿出一罐罐發(fā)出愉悅響聲的汽水。胡心婷埋怨著食物鹵過了,太爛了,但是何娜就喜歡這種,完完全全的入味。那是在七月,或者是八月。太平洋上的高壓異樣兇猛。他們去何娜鄉(xiāng)下的屋里住了一周,所有東西都干巴巴的,除了開滿粉白色荷花、墨綠褶裙蕩漾的池塘。陳因問在拍荷花的武畢文:“這池塘有水嗎?”——荷葉太多了,把池塘遮得嚴嚴實實。
武畢文回答:看不到水,但應該是有水的。
陳因知道何娜要說什么了,那個夏天,或者所有他們一起度過的點點滴滴。他拿出手機,盯著刺眼的屏幕,試圖從“萬歲”群里找到那照片。沒有。只有前幾天胡心婷發(fā)的喜帖。
他一遍遍回憶著。
“這池塘有水嗎?”
——有水。即便我們看不到它。
等這個冬天過去,那個不修邊幅的男人會再次到他家里,和母親談論自己;而他會如期參加胡心婷的婚禮,祝福那對可愛的新人;在婚禮上,他會跟武畢文交談,說他想念上學時,想念那個夏天。如果何娜能參加婚禮,他會提議這個夏天去她家鄉(xiāng)下。
——他會的。
突然,空氣漫灌進他胸腔。
他無比期待一個信號跳躍進他的手機,照亮這平凡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