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慶波
1
云嫂是十一月十六日的下午回到五道口的。當時,王元正低頭清理院子里的積雪。這是入冬以來的第一場大雪,老天爺也沒有打個招呼,一家伙就把五道口捂上了一床厚厚的棉被。王元聽見門外有剎車聲,接著,車門又咣當了兩聲,扭頭一看,云嫂左手拖著行李箱,右手拎著紅兜子,肩上掛著化妝包站在了門口。
云嫂看見王元,一下子就愣住了。驚蟄過后沒幾天,云嫂就跟著老板去了沈陽,大半年沒見到王元,現(xiàn)在,王元一下子出現(xiàn)在她面前,倒是有點兒認不出來了。事實上,王元的變化也的確大了點,頭發(fā)長了,也白了,是那種暗灰色的白;臉也瘦了,也是白的,白得有點兒嚇人,真是連一點兒血色都沒有。
王元看見云嫂,也愣住了。他彎著腰,鐵鍬上一大坨積雪,像一個發(fā)脹了的饅頭。云嫂比在家里時胖了,也白了,白里面透著亮,亮里面泛著光,被風(fēng)那么一吹,還真有點春光蕩漾的意思。披肩發(fā)燙了大卷,一看就是新焗過的油。王元是個實誠人,一看到云嫂,不知道是不是要把腰直起來,舌頭也像是云嫂頭上的大波浪打了卷,一家伙就短了那么一大截。
云嫂堵在大門口,用埋怨的口氣說,王元,你不歡迎我回來???
王元聽云嫂喊了這么一嗓子,匆忙直起腰,扔掉手里的鐵鍬去接云嫂的行李箱,說道:哪能不歡迎呢,我都盼你挺長時間了。
云嫂聽王元這么一說,臉立馬就紅了。
王元本來還想說一句更親熱的話,話到嘴邊的時候,這才發(fā)現(xiàn),云嫂的身后,還站著一個人。
這個人王元認識,是云嫂的老板,叫高天啟。王元一看見這個人,一家伙就僵在那里,就像老天爺把鋪天蓋地的大雪,一下子塞進懷里。云嫂看見王元在那里發(fā)愣,用肩膀碰了他一下,說,趕緊幫著把車上東西卸下來。
王元聽云嫂這么一說,才手忙腳亂地忙活起來。天啟的捷達車就像一個小倉庫,裝得滿滿當當,不但有被褥,吃剩下的米面和豆油,就連吃飯的桌子也拉了回來。一會兒的工夫,王元的額上就見了汗。王元雖說是見了汗,但心里的那塊冰卻沒有融化,總是覺得心口里的那坨冰疙瘩,上不去也下不來。王元雖心里不痛快,手里的活卻沒有停下來,他先是捅開爐子,插上引風(fēng)機,讓爐火更旺一些,他可不想凍著云嫂,要讓她感覺到家里的溫暖,更重要的是,王元還有別的小心思。什么小心思呢?兩口子分別這么長時間,能沒有想法嗎?王元想到這里,又把廚房里的大鍋生著了柴火,干柴遇烈火,片刻工夫,廚房里的溫度就升高了一大截。要是在平時,王元還真舍不得這樣浪費柴火,一定會心疼死的,可是,今天,王元卻一點兒也不心疼。今天是什么日子?就好比天上的牛郎會織女啊。
冬天的太陽也學(xué)會?;^,捂著一張冷臉,跐溜一家伙鉆到山里去的時候,順手這么一拉,夜的幕布只留下一條縫隙。王元看見天色將晚,急忙進臥室一趟,手里攥著錢包。王元在燒柴火的時候就想好了,要給云嫂做一頓可口的飯菜,然后再來上一瓶通化產(chǎn)的干紅葡萄酒,他要和云嫂來一個推杯換盞。
事實上,云嫂是非常能喝酒的,只是平常很少喝。用云嫂的話說,不知道醉酒是個啥滋味。王元不是沒有情趣的人,以往,總覺得老夫老妻的,沒有搞情趣的必要。但是,在今天這樣的日子里,來一瓶干紅葡萄酒,在這樣溫暖的小屋里,說不定會把心里的那種小心思發(fā)揮得淋漓盡致。王元覺得,他手里握著的,不是錢包,而是思念已久的云嫂。王元偷眼看了一下云嫂,她正在梳妝臺前補臉上的妝。王元雖然只是偷偷看了那么一眼,就感覺眼睛特別的清爽,像是眼睛里上了滴眼液一般的舒服。
這時候,門外響了兩聲喇叭,云嫂急忙蓋上化妝盒,說,我和高老板去城里換雪地胎,你想吃什么,我給你帶些回來。
王元說,老板今晚上不走了?
云嫂說,昨天剛下的雪,道路太滑,就在家里住一宿嘛。
王元本來是要到超市里去買食材的,聽云嫂這么一說,手里的錢包馬上變成一個燙手的山芋,心里雖然覺得有些別扭,但是,于情于理,也應(yīng)該讓人家住上一晚,盡一下地主之誼也是應(yīng)該的。
云嫂在走廊里彎腰換上一雙白色的雪地靴,回頭對王元說,我走了。
王元沒有回答。其實,不是王元不想回答,而是有一肚子的話想說卻沒有機會表達。王元遲疑了一下,終于憋出來這么一句:老板自己去不行嗎?王元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很低,語氣里有些幽怨還有些膽怯。王元覺得眼睛里蒙上了一層薄薄的白膜,沒有剛才那么清爽了。
云嫂走了,王元翕動一下鼻翼,他嗅到到一絲淡淡的香氣,心想,云嫂是什么時候撣的香水兒呢?
2
五道口到城里,大約四十分鐘的車程。天啟來到一家汽修廠換雪地胎。換胎需要一段時間,他掏出電話,撥打了他爹的號碼。實際上,天啟的爹早就沒了,這個爹是云霞洞景區(qū)的經(jīng)理。天啟管他叫爹,一半是調(diào)侃戲謔,一半是攀龍附鳳。云嫂非常理解天啟,在人家手底下做事,不靈活乖巧那怎么行呢?
云嫂擠眉弄眼地笑一下,問天啟,你爹怎么說?
天啟說,我爹下班了正往回趕呢,讓咱們在這等著,一會兒安排吃飯。
云嫂說,吃飯我就不去了。
天啟說,我爹你又不是不熟悉,就一起吃個飯嘛。
云嫂當然熟悉,怎么說也在云霞洞景區(qū)干了一年。云霞洞在五道口對面的萬壽山上,是中國最大的火山巖溶洞。天啟在云霞洞里承包了一個景點,一干就是三年。去年的春節(jié)過后,天啟的景點要找一個導(dǎo)游,那時候王元在窯上做煤,染上了矽肺病,被窯上辭退了。沒有了經(jīng)濟來源,云嫂覺得家里的天塌了一半,經(jīng)過同學(xué)介紹,給天啟做了導(dǎo)游。
一開始,王元并不希望云嫂出去打工,自己在窯上的收入養(yǎng)活一個三口之家,那是絕對沒有問題的,雖說達不到小康的水平,小日子也是過得滿是有滋有味。后來,王元覺得身體越發(fā)不行了,一動彈就咳的厲害,有一次竟然咳血了,這把云嫂嚇得不輕。云嫂權(quán)衡再三,堅決要出去打工,現(xiàn)在正好有個做導(dǎo)游的機會,她怎么能錯失良機呢?
云嫂年輕的時候做過十二年的代課老師,干的就是與人打交道的營生,把導(dǎo)游這活干得很出色。這就是本事。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景區(qū)的經(jīng)理要把云嫂收在自己的門下,挖了幾次,硬是沒挖動。要是挖動了,也就不會有后面的事情了。
回首往事,王元覺得放云嫂去沈陽打工是一個絕對的錯誤。要是被云霞洞的經(jīng)理挖走了,倒是一件天大的好事,至少晚上還能和云嫂廝守在一起,家里也就會多一些煙火的氣息。自從云嫂走了以后,王元更顯得孤單和寂寞,特別是到了晚上,在炕上烙無數(shù)次的“油餅”也睡不著,一開始,實在想云嫂了,就打開手機視頻和她聊一會兒,盡管云嫂那里的信號時卡時續(xù),哪怕看著屏幕上卡死的圖像也是很快樂的。后來,天氣冷了,手機視頻也沒有了,王元懊惱了好一陣子。用云嫂的話說,山里的信號不好,一關(guān)上門窗,屋里的信號一點兒也接收不到了。王元也能夠理解,畢竟沈陽的關(guān)東影視城在棋盤山里,信號不好也在情理之中。話是這么說,但心里總是感覺哪里出了問題,王元思忖了好久,也沒有找到他想要的答案。當然了,蛛絲馬跡還是有的。這事呢,壞就壞在手機上。
去年夏季的那天晚上,也就是學(xué)生放暑假的時候,天氣熱得像打碎了太上老君的煉丹爐,兩人在炕上睡不著,各自捧著手機玩得歡,王元玩累了,一調(diào)頭,枕在了云嫂的肚子上。王元好奇,順勢在云嫂的手機屏幕上掃了一眼,屏幕的左上方寫著:乖,請你吃雪糕。云嫂的發(fā)送方框里寫著:乖,你先吃。云嫂還沒來得及點擊發(fā)送,王元的突然動作,把她嚇了一跳。王元很惱火,但沒有發(fā)作。他問云嫂,和誰聊天呢?云嫂說,和周老板開玩笑呢。說完,快速地按下了刪除鍵。
王元說,“乖”這個字能亂用嗎?
云嫂臉紅了一下,說,我倒是沒想那么多。
3
晚上七點鐘的時候,云嫂回來了。王元沒想到云嫂回來這么快,要是在以往,下完了飯店,肯定會到歌舞廳嚎幾嗓子,有時候高興了,還要去地攤上擼一會兒串子,這一折騰,就得小半夜。天啟的小團隊只有五個人,雖然僅有云嫂一個女的,王元還是很放心的。有時候王元也會有點兒不高興,但從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反而還勸云嫂,說,再不瘋狂一下就老了。話是這么說,總有些癩蛤蟆上腳背,心里犯膈應(yīng)?,F(xiàn)在,云嫂回來這么早,王元還有點兒不適應(yīng),并且,還有一點兒小驚喜。
王元問,吃飯沒有?
云嫂說,是趙經(jīng)理安排下館子。云嫂一邊脫外套,一邊問王元,你晚上吃的啥?
王元說,我對付了一口。其實,王元什么也沒吃,凈在炕上胡思亂想了。王元又問,老板呢?
云嫂說,找停車的地方呢。
王元從炕上蹦下來,撫摸了一下云嫂的屁股,說,怎么大了呢?
云嫂對王元擠了一下眼睛說,胖了唄。
王元剛想從后面抱住云嫂,一只胳膊已經(jīng)搭在云嫂的小腹上了,云嫂也想扭頭回應(yīng)一下王元,嘴巴已經(jīng)撅起來了,就聽見大門響了一聲。王元急忙又回到了炕上。
天啟進了臥室,腋下夾著一條煙,對王元說,大哥,半年沒見面了,我給你買了一條煙。王元剛要張嘴,云嫂說,你那么客氣干嘛?天啟說,應(yīng)該的,應(yīng)該的。
王元把煙放在櫥柜上,說,天啟,快上炕歇一會兒吧,開了大半天的車,怪累的。
天啟脫了外套,沒坐炕頭,倚在后窗臺上,活動了幾下腿。
云嫂問天啟,你吃飽沒?
天啟說,我爹凈糊弄我,那幾個破菜能吃飽嗎?
云嫂說,可不,我也沒吃飽。
王元聽說都沒吃飽,說,我去做飯吧。
云嫂說,算了,出去烤點兒串吧。
王元說,你去烤串,我把那條鯉魚燉上。
云嫂撇了一下嘴說,燉魚還得是我,你弄那魚沒法吃。
大概過了四十分鐘的樣子,王元和天啟回來了。王元拎著一個塑料袋,里面裝得滿滿的,天啟拎著兩瓶白酒,嘴里還說,開車不敢喝酒,今晚可以放量了。
云嫂在廚房里說,魚一會兒就燉好了。王元翕動著鼻翼,一連說了好幾個“真香”。
王元好久沒有這么開心了,他看著云嫂忙活的身影,就像喝了椴樹蜜一樣甜,心想,家里沒有個女人還真不行。
云嫂端著一個魚瓷盤子進了臥室,炕桌上擺著烤好的魷魚,邊肋,實蛋,羊肉,五花肉,還有云嫂最愛吃的豆腐串。每個菜的顏色都很好看,云嫂是真餓了,口水一家伙就翻到了嗓子眼兒。云嫂把燉好的鯉魚放在中間,說,可以開喝了。
天啟給云嫂倒?jié)M一杯酒,給王元倒上半杯,王元搶過酒瓶對天啟說,頭一回端我家飯碗,我給你倒酒。
人,要是一高興,時間就過得特別快。第二瓶酒喝到一半的時候,王元的舌頭就有點兒大了,對云嫂說,我還蒸了布溜克咸菜,你要不要嘗一嘗?云嫂臉上早已開出了兩朵鮮艷的桃花,說,快拿來,我大半年沒吃了。王元趔趄著去廚房端來一碟,云嫂伸手就抓了一條放在嘴里,邊嚼邊說,蒸得好,又軟又香。王元說,我在里面放了香蒿。云嫂疑惑地問,放香蒿干什么?王元說,放香蒿布溜克不會油膩。云嫂又問,你是咋想到的?王元說,是對門的二雙告訴我的。
云嫂一聽對門的二雙,嚼咸菜的聲音立刻停止了。她睜大眼睛,直直地看著王元。王元被云嫂看得有點毛神兒,還以為在天啟面前自己的吃相出了丑呢,立馬伸手在臉上抹了一下。云嫂見狀,擠眉弄眼地一笑,嘴巴又開始嚼起來。
二雙不到五十歲,長得小巧玲瓏的。人顯得年輕,很勾人。云嫂知道二雙的男人常年在露水河做煤,王元不會和二雙發(fā)生那種事。嚼咸菜的嘴巴卻說,你不會上了二雙的賊船吧?
王元本來情緒很好,簡直好得不能再好了,云嫂這么一說,紅彤彤的臉立刻就變成醬紫色了,就像是還沒有吃完的餐桌上的邊肋。王元低下頭,好半天沒說話,顯得悶悶不樂,心情很復(fù)雜。
天啟說,云嫂,你就別逗大哥了,大哥不是那種人。
云嫂看著王元灰白的頭發(fā)下面那張醬紫色的臉,又可氣又很可憐。云嫂的心一下子就軟了,眼淚差一點兒就掉下來。
王元心情不好,酒勁兒也跟著上來了。他躺在炕上,眼睛一會睜開,一會閉上,他覺得節(jié)能燈由一個變成了兩個,又變成了四個,滿屋子都亮堂堂的。
大約十一點鐘的樣子,王元醒了。他感覺也就迷糊了一小會兒,怎么渾身有一種酸痛感呢?王元想,可能是睡覺的姿勢不對吧?他睜開眼睛看了看,心想,我什么時候跑到小臥室來了?
王元正在納悶的時候,聽見云嫂和天啟在廚房里說話。云嫂告訴天啟,哪個盆是洗腳的,哪個盆是洗短褲的。王元很生氣,心想,短褲還用天天洗嗎?真是窮講究。王元的心突然“咯噔”一下子:云嫂怎么知道天啟要洗短褲呢?他倆也走得太親密了吧?王元像一個醋壇子,一家伙就倒了。醋壇子一倒,王元卻清醒了不少。他翻了一下身,抻長了耳朵,想聽一聽他倆還要說些啥。
實際上,云嫂再也沒說啥,這倒是讓王元很失望。
過了一會兒,天啟洗漱完畢,回了大臥室,云嫂開始洗臉、卸妝、刷牙、洗腳。聲音很輕,王元卻聽得特別清晰,特別有趣味,那窸窸窣窣的撩撥水的聲音,簡直就要把他的心敲碎了。他的咽喉開始發(fā)緊,緊接著又開始發(fā)干,然后就是冒火。
云嫂洗完了,輕輕拉開小臥室的門,王元不知哪來的神力,居然蹦了起來,一家伙就把云嫂夾在腋下,就像是夾起一袋子白面,要不是有門框擋著,說不定能把云嫂扛在肩上呢。
云嫂先是吃了一驚,然后就知道王元想干什么。她一手摟著王元的腰部,一手敲打了兩下王元的屁股,輕聲說道:要死啊,那屋還有人呢。
王元顧不了那么多,一下子把云嫂按倒在炕上。云嫂說,等一下,把被子鋪好。
云嫂剛把被子鋪展開來,鮮紅的緞子被面立刻把臥室照得紅彤彤的,顯得那么溫馨,那么有情趣,就像是結(jié)婚時的洞房。被面上印著的圖案,是喜鵲登枝,兩只花喜鵲把枝頭壓得顫巍巍的,好像還抖落掉好幾瓣雪白的梨花呢。云嫂還沒來得及揭開被窩,王元就把她按在了緞面上。
王元覺得,這是入冬以來最溫暖的一個夜晚。云嫂說,把燈關(guān)掉吧。王元說,大半年沒看見你,關(guān)燈就看不見了。云嫂說,開燈我有點不習(xí)慣。王元說,老夫老妻的,還有啥不好意思呢。云嫂剜了王元一眼說,你臉皮真厚。王元說,你說對了,我的臉皮這時候一錐子都扎不透呢。
云嫂不想睡得太早,想好好陪陪王元。王元呢,任務(wù)還沒有完成,也不想睡那么早,更重要的是,云嫂就像天邊的云朵,說不定什么時候就飄走了,即使飄到自己的眼前,是看得見,卻摸不著。眼下,云嫂就在身邊,這么有情趣,有溫度,有感情的夜晚怎么能夠放過呢?
接下來,云嫂對王元講起了她在沈陽的一些事。云嫂說,她在那里什么都好,特別是老板對她非常信任,還管著日常的賬目;還有,天啟對她也很好,有時候身體不舒服了,都是他花錢去買的藥,就連胸罩和短褲都是天啟給買的,什么也不用自己花錢;工作的時間也不長,吃完晚飯,還可以在關(guān)東影視城里隨便溜達,感覺就像神仙般的日子。只是苦了你。說到這里,云嫂撫摸了一下王元。王元感覺到了這撫摸之中的情義和無奈,不由得在云嫂的懷里動了一下。云嫂看王元沒有睡,又接著往下講,去沈陽后,一開始不怎么想那件事,后來就想了。暑假的時候,老板娘來了,看到老板娘和天啟膩在一起,真是羨慕,到了晚上,就更想你了。
4
昨天夜里,先是下了一陣小雪,天快亮的時候,又下起了大雪。雪片子把防寒塑料棚打得窸窸窣窣地響。王元起來清掃院子里的落雪,云嫂忙活著做早飯。王元清理完院子里的雪,又去清理大門口。大約過了半個時辰,云嫂站在門樓下喊王元回來吃早飯,王元說,馬上就清理完了。云嫂說,吃完飯再清理吧,還要和天啟去云霞洞呢。王元說,這么大的雪,省道303那個陡坡車能上去嗎?云嫂說,我領(lǐng)著天啟走另一條便道,再說了,這不剛換的雪地胎嘛。王元再沒言語,手里的大板鍬“咣當”一聲倚在門垛上。王元抬頭看看飄舞的雪花,說,老天爺生氣了,一定是哪個神仙給他戴了一頂綠帽子,要不然,怎么會把棉被撕破了呢?云嫂一時沒太聽懂這句話的意思,但心里還是“咯噔”一下子。
上午十點鐘的時候,云嫂和天啟開車走了。捷達車的背影,把王元的心也帶走了,王元很失落。他沒有繼續(xù)清理大門外的積雪,索性躺在炕上裝死狗。不知什么時候,雪停了,偶爾有些陽光灑下來,雪地上時陰時暗的。王元在炕上躺得焦躁,又去清理大門外的積雪,還把街道上的雪清理了一大截。對門的二雙說,王哥,云嫂回來了,干起活來也有勁了。王元一笑,急忙轉(zhuǎn)移話題,對二雙說,你家門口的雪我也幫你清掃了。
冬天的白天短得吝嗇,不到四點,太陽就下山了。
天擦黑的時候,云嫂回來了。王元覺得室內(nèi)有點暗淡,就把燈拉開了,燈光很快照亮了房間里的每一個角落。云嫂四處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每個地方都很干凈,比她昨天剛回來時強多了,就連椅子都擺放得整整齊齊。
云嫂換下外套,剛把衣服掛在衣柜里,天啟也進屋了。王元說,累了吧,我給你們沏茶。
王元沏好茶,說,清雪有點兒累,胸口抻得疼,我去小臥室躺一會兒。
云嫂看王元不高興,也跟著王元過去了。
王元說,去這么長時間,都忙什么?話一出口,王元就后悔了,懊悔問了一句廢話。結(jié)婚這么多年,云嫂什么秉性,王元很清楚,有些事情,云嫂打死也不會說的。
云嫂說,天啟認識人多,都問在沈陽的活好不好干,這一“黏糊”時間就長。
王元說,有啥好“黏糊”的?
云嫂說,嘮完嗑,天啟又去借的電鋸,弄一塊鼓樓的撞鐘木,原來的那塊爛掉了,你不信,木頭還在車上呢。
王元覺得云嫂的話不像是撒謊,轉(zhuǎn)念一想,這么冷的天,她倆能干什么呢?想到這里,王元的心情逐漸開朗起來,說道:你說啥我都信。
其實,云嫂和天啟還去了一趟熱水河子鎮(zhèn),在鎮(zhèn)上的加油站加滿了油,還到洗浴中心洗了一個熱水澡,只是云嫂沒有說。
夜里,三個人又喝了一瓶酒。
云嫂說,天啟,早點休息吧,明天還要回沈陽呢。
王元很高興,其實,他早就不想喝了,只是抹不下來面子而已。他心里昨晚熄滅的那團火,馬上就要燃燒起來了。
第二天的早晨,云嫂起早到菜店里買了一條活鯉魚,又做了一回紅燒魚。天啟直說云嫂的廚藝太好了,簡直好得不能再好了,下次還想吃云嫂做的紅燒魚。
云嫂有點兒魂不守舍的,天啟臨走的時候,云嫂坐在椅子上沒有動,眼睛突然紅了一下,眼淚差一點兒掉下來。云嫂連續(xù)眨巴幾下眼睛,很快就掩飾過去了,也就一秒鐘的樣子。云嫂想,也不知道王元看到了沒有。
5
日子原本過得就這樣快,王元以前總把一日三秋當成一個比喻,現(xiàn)在才覺得,云嫂在家的時光是多么美好。云嫂回來一周后的那天早晨,王元收到二雙的口信,露水河煤礦的一個外包隊,急需一個絞車工,月薪是三千五,問王元去不去。云嫂說,快過年了,還是不去的好。王元說,正是過年,礦上才缺人手,既然有這樣的機會,不能把掙錢的擔子壓在你自己身上。云嫂犟不過王元,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她心里很清楚,像王元這種病,要不是二雙的老公在礦上當井長,怎么也輪不到他。
年一晃就到了。臘月廿九的那天下午,云嫂接到天啟的電話,說是關(guān)東影視城正月里辦燈展,規(guī)模非常大,是有史以來最隆重的一次,叫她正月初二晚上務(wù)必趕回來。
王元是大年三十的傍晚回來的,礦上的外包大隊要趕工程,只放兩天假。上午,王元在露水河跑了好幾個專賣店,終于給云嫂買到了一瓶紫羅蘭香水。回到家里,王元從穿著棉襖的懷里掏出來,遞給云嫂,說,給你買的新年禮物。云嫂接過禮物,禮物的外包裝上還帶著王元的體溫呢。云嫂很興奮,激動地喊了一聲,啊,紫羅蘭香水!她擰開香水瓶的外蓋兒,在手心里噴了一點點,放在鼻子上聞了聞。紫羅蘭香水好極了,味道濃郁芬芳,一點兒也沒有刺鼻的感覺,比自己的那一瓶,不知要好上多少倍。云嫂張開兩只胳膊,一家伙扣在王元的脖子上,然后又在他的臉上親了一下。
這是一個和諧而快樂的夜晚。一陣又一陣的鞭炮聲,覆遮了所有多余的聲音。
正月初二的下午四點,云嫂準時回到了影視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