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炳軍
甲骨文未被發(fā)現(xiàn)之前,《周易》經(jīng)文“貞”字為“正”意,未聞異聲。甲骨文發(fā)現(xiàn)后,因為“貞”字大量見于甲骨卜辭,學者始有學術(shù)分歧:有學者結(jié)合甲骨文和許慎《說文》釋“貞”為“問”等文獻,解“貞”為“占問”,并認為《周易》經(jīng)文“貞”也是此意;有學者折衷舊說和新論,認為《周易》經(jīng)文“貞”之意應(yīng)依文尋義,或可解為“正”,或可解為“占問”,或可解為他意,宜視語境而定①。目前,鮮有學者關(guān)注從甲骨文“貞”到《周易》之“貞”,字義變化的深層次原因,未見從早期中華信仰成長的角度進行辨析。故本文嘗試從早期中華信仰成長的視角給予合理考察。
殷墟甲骨卜辭中,“貞”為常見字。自甲骨文發(fā)現(xiàn)之后,學者研究“貞”之義,一般都會稱引許慎《說文》,用來說明它的原義?!墩f文·卜》:“貞,卜問也。從卜,貝以為贄。一曰:‘鼎省聲。'京房所說?!保?]64對此“貞,卜問”之說,段玉裁《說文解字注》:“《大卜》:‘凡國大貞。'大鄭:‘貞,問也。'‘國有大疑,問于蓍龜',后鄭云:‘貞之為問,問于正者,必先正之,乃從問焉。'引《易·師》‘貞丈人吉'?!薄皬牟坟悺?,段《注》:“會意?!倍斡癫锰硌a一“貝”字,所以《說文》“從卜,貝以為贄”讀為“從卜貝,貝以為贄”?!耙辉唬骸κ÷暋?京房所說”,段《注》:“一說是鼎省聲,非貝字也。許說從貝,故‘鼎'下曰‘貞省聲'。京說‘古文以貝為鼎',故云從卜鼎聲也?!保?]127羅振玉肯定了許慎釋“貞”字的成就,說:“古經(jīng)注貞皆訓‘正',惟許書有‘卜問'之訓,古誼古說賴許書而僅存者此其一也?!保?]154
許慎之說可驗證于甲骨卜辭。殷墟甲骨卜辭的主要內(nèi)容是商王室和貴族占問未來吉兇情況的文字記錄,“傳遞的主要是商代宗教的情況”[4]42。一條完整的卜辭應(yīng)包含敘辭、命辭、占辭、驗辭、用辭(或孚辭)、兆序、兆辭七個部分[5]99。命辭(占問事項)常以“貞”字起頭,如武丁卜辭載,“癸丑卜,爭,貞翌乙卯(侑)于祖乙”[6]363,[7]115,意思是,癸丑這天占卜,名字為“爭”的貞人,問接下來的乙卯日侑祭祖乙。
從殷墟甲骨卜辭看,“貞”的內(nèi)容涉及國家生活的方方面面,主要包括階級和國家、社會生產(chǎn)(農(nóng)業(yè)、漁獵、畜牧、手工業(yè)、商業(yè)、交通)以及思想文化(天文、歷法、氣象、建筑、疾病、生育、鬼神崇拜、祭祀、吉兇夢幻、卜法、文字)[6]。郭沫若說:“得見甲骨文字以后,古代社會之真情實況如在目前。得見甲骨文字以后,《詩》《書》《易》中的各種社會機構(gòu)和意識才得到了它們的源泉?!保?]207甲骨卜辭作為第一手真實的資料,能讓我們更近距離地考察最為真實的殷商的信仰世界,因為“從某種意義上可以說這些材料全部是殷人神權(quán)崇拜的記錄”[9],而“殷代的思想以宗教占主要地位”[10]23。以商王為核心的貴族頻繁地以占卜的方式預(yù)測鬼神的意見,祭祀所用的祭品數(shù)量也要先問鬼神是否同意,如第二期卜辭說“貞三(此卜龜貞問用三羊牲致祭)”[11]100,114,“祭祀儀式舉行前必須占卜”[12]244。這種凡事必問鬼神的信仰文化,顧頡剛稱它為“鬼治主義”[13]44,這是符合甲骨文和傳世文獻(如《禮記·表記》“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實情的。又從甲骨卜辭看,商人敬畏天神、人鬼、地祇的一個主要的原因是,在商人眼中,這些鬼神都有傷害或保護人間的能力。為了趨利避害,防御鬼神的傷害,商人將希望寄托于死去的先祖先妣,這些祖先曾存活于人間,死后作為天神和地祇的中介,在幕后控制著人間。
總之,從上文的分析可知,甲骨文中的“貞”為“問”之義,已經(jīng)成為定論或常識。又從甲骨卜辭看,貞人或商王向鬼神卜問的頻率很高,內(nèi)容也很豐富,由此可見商代對鬼神的敬畏,換言之,殷商還是一個“鬼謀”的時代。
“貞”在龜卜活動中雖有“卜問”這一項程序,但也僅是其中一項程序。而作為“王室的檔案[14]636”的殷墟卜辭,也僅僅記錄了“卜問”這一環(huán)節(jié),而對其他環(huán)節(jié)則無記載。借助傳世文獻《周禮》和《禮記》,我們可以略知卜龜至少含有“眡高、陳龜、貞龜、命龜”這四個環(huán)節(jié)。
《周禮·春官宗伯·大卜》載:
凡國大貞,卜立君,卜大封,則眡高作龜。大祭祀,則眡高命龜。凡小事,涖卜。國大遷,大師,則貞龜。凡旅,陳龜。凡喪事,命龜。[15]641-643
“眡高”,鄭玄《周禮注》說:“眡高,以龜骨高者可灼處示宗伯也。大事,宗伯蒞卜,卜用龜之腹骨,骨近足者其部高。”“命龜”,鄭玄《注》說:“命龜,告龜以所卜之事。”“貞龜”,鄭玄《注》說:“正龜于卜位也?!妒繂识Y》曰‘卜人抱龜燋,先奠龜西首'是也?!薄瓣慅敗保嵭蹲ⅰ氛f:“陳龜于饌處也?!妒繂识Y》曰‘卜人先奠龜于西塾上,南首'是也?!保?5]641-643上述事項是大卜的職務(wù)內(nèi)容。值得注意的是,其中有一項“貞龜”的卜問流程,鄭玄解為“正龜于卜位也”,是解“貞”為“正”。王安石有不同見解,說:“貞龜者,貞其兆之吉兇?!保?6]112此解“貞”為“判定”。王昭禹也同此見,說:“貞龜,謂以象正定吉兇。”[17]435不論是鄭玄,還是王安石、王昭禹皆不解“貞”為“卜問”。按《周易》上下文意,也不應(yīng)解為“問龜”。因為“問龜”之事已包含在“命龜”程序之中。《儀禮·儀禮注疏卷十二》載:
卜人抱龜燋,先奠龜西首,燋在北。宗人受卜人龜,示高。涖卜受視,反之,宗人還,少退,受命。命曰:“哀子某,來日卜葬其父某甫,考降,無有近悔。”許諾,不述命,還即席,西面坐,命龜;興,授卜人龜,負東扉。[18]60-61
“哀子某,來日卜葬其父某甫,考降,無有近悔”即是“命龜”之辭,已包含卜問的內(nèi)容,所以“貞龜”不應(yīng)是“問龜”之意。那么,“貞龜”是否是“判定龜兆吉兇”之意呢?《儀禮》卷十二在敘述完宗人命龜之后,將龜授予卜人,它接著說:
卜人坐作龜。興,宗人受龜,示蒞卜。蒞卜受視,反之。宗人退東面,乃旅占,卒,不釋龜,告于蒞卜,與主人占曰:“某日從?!保?8]61
卜人作龜,占人占龜②?!吨芏Y·春官宗伯·占人》載:“占人掌占龜,以八簭占八頌,以八卦占簭之八故,以眡吉兇?!保?5]648王昭禹說:“《易》曰:‘以卜筮者,尚其占。'蓋占事知來,以視兆吉兇,則謂之占人?!?之字,從口者,占必有言。占人占龜,以八筮占八頌,以八卦占筮之八故,豈徒占之哉?必析之以言也。《書》言‘三人占,則從二人之言'者謂是也?!保?7]437既然占人是專門負責解釋兆之吉兇的,太卜“貞龜”就不應(yīng)是“貞其兆之吉兇”之意。所以鄭玄將“貞龜”解為“正龜于卜位也”是可信的。準此,則“貞”的“正”之意義也含在卜問活動中。
再看“凡國大貞”之意。鄭玄《周禮注》引鄭眾說:“貞,問也。國有大疑,問于蓍龜?!保?5]641賈公彥《周禮疏》說:“先鄭云‘貞,問也'者,謂正意問龜,非謂訓‘貞'為問也。云‘國有大疑,問于蓍龜'者,義取《尚書·洪范》云‘女則有大疑,謀及乃心,謀及卜筮'是也?!保?5]642其實,鄭眾的確是將“大貞”解為“(有)大疑問”,所以不必曲解鄭眾之說。鄭玄《注》謂:“貞之為問,問于正者,必先正之,乃從問焉?!兑住吩唬骸畮熦懀扇思?。'”尋思鄭玄之意,似也贊同鄭眾之說,但鄭玄又認為“貞”也有“正”之義,依據(jù)是,問龜必先正龜之位,龜之位正是為“正者”;又舉《周易·師》卦辭“師貞,丈人吉”,意即“師貞正,所以丈人吉”。易祓說:“貞,正也。以正而卜者,謂之貞?!保?9]404此語很精致,將“正”與“問”結(jié)合在一起。但應(yīng)指出,“凡國大貞”之“貞”,依據(jù)下文“卜立君,卜大封”之意,既不宜解為“卜問”,也不必牽合“正”和“問”,它在文中的意義同“國有大疑”之“大疑”,含義為“大疑問”,國有大疑問,所以下文說出卜問的兩大事項?!吨芏Y·春官宗伯》文末有“凡國有大事,先簭后卜”[15]651一語,賈公彥《周禮疏》說:“此大事者,即大卜之八命及大貞、大祭祀之事。大卜所掌者皆是大事,皆先筮而後卜?!保?5]651所以“大貞”或有“大正事”之意。
簡而言之,《周禮·春官宗伯》所見的卜龜程序,有“貞龜”即“正龜之卜位”之意,此表明周人卜龜有“正龜之位”的認識,所以《周易》中“貞”取“正”之義,也是有合理依據(jù)的。
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皆不見西周王室用《周易》決疑的明確記載③。而《詩》《書》皆可證實周人有卜龜?shù)臎Q疑習慣。所以《周易》文本的最終生成和成為權(quán)威的決疑之書,大概不會在周初?!蹲髠鳌匪d“《易象》”或為周公旦研習商代筮書的筆記。王朝的決疑之事非兒戲,按照常理,一套筮法的成熟,一部筮典的權(quán)威化和經(jīng)典化,是需要時間驗證的。所以《周書》不見西周王室用《周易》決疑的事例,也是符合筮書生成和使用規(guī)律的。而《周易》的晚出,或是它的文本內(nèi)容和占筮取向發(fā)生變化的重要原因。
張立文將先秦原創(chuàng)期的哲學思潮定性為“道德之意”[20],西周正處在這一“道德之意”的思潮之中,《周易》也在其中形成。這就使《周易》一書的作者群體很有可能將“道德”的價值元素加入其中,所以使它在創(chuàng)作之初就具有了超越占筮用途的價值。專家指出:
應(yīng)該看到,《易經(jīng)》的形成過程主要與占筮這一功用有關(guān);但同樣不容忽視的是,《易經(jīng)》還有為了達到占卜的目的而從中開發(fā)出宇宙觀和本體論這一面。因此《易經(jīng)》的占筮顯然已不是簡單自發(fā)的、單純經(jīng)驗性的占卜,在其中已經(jīng)建立起一套占筮的原理和學問。[21]
此實為卓識。朱熹雖然將《周易》視為“卜筮之書”④,但《周易》所含的道德意義是他重視的,“上古之《易》,方是‘利用厚生';《周易》始有‘正德'意,如‘利貞'是教人利于貞正;‘貞吉'是教人貞正則吉。至孔子則說得道理又多”[22]1645,“蓋《易》本為卜筮作……文王周公之辭皆是為卜筮。后來孔子見得有是書,必有是理,故因那陰陽消長盈虛,說出個進退存亡之道理來。要之,此皆是圣人事,非學者可及也”[22]1648。必須承認,“《易》本為卜筮而作”[22]1620。但“《易經(jīng)》所包含的意義和價值顯然也不限于占卜一途”[21],它的德義內(nèi)容被孔子發(fā)現(xiàn),正證明了它的思想價值。與周公旦有關(guān)的《易象》⑤以及周王朝的卜筮之官解筮所形成的官學成果,今天我們雖然已無緣目睹,但從韓宣子見到《易象》大為贊嘆態(tài)度來看,《易象》必定不是單純的卜筮之書,而很有可能是加入了道德內(nèi)容的習《易》之書。韓宣子驚訝的程度,與子貢見到孔子晚年喜《易》大概是差不多的,所以他贊嘆道:“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之所以王也?!雹抻纱硕?,《易象》是德義之書。引起韓宣子驚訝的最大原因應(yīng)該是,《易》本是卜筮之書,而周公習《易》(或是商《易》或周之《易》)而解說以道德,此實是《周易》著有德義之光的一個重要原因。
在《易》學史上一直有兩個傳統(tǒng),一個是“筮占”的傳統(tǒng),即迷信、神秘的傳統(tǒng),一個是“演德”的傳統(tǒng),即理性、人文的傳統(tǒng)。筮占的神秘傳統(tǒng)本是殷人的傳統(tǒng),而“演德”的人文傳統(tǒng)則是由周人開創(chuàng)的。[23]
這是合理的見解。它實質(zhì)上指出了商《易》和《周易》內(nèi)容的不同,而內(nèi)容的不同又會造成解說方式的不同。由周人開創(chuàng)的“演德”傳統(tǒng),對《周易》占筮的解說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其最大貢獻是,將道德因素加入解筮的過程,并形成了占筮的一些核心價值觀念。這從春秋時期習《易》的士大夫那里還是可以略見它的跡象的。
《左傳·昭公十二年》載子服惠伯之語“夫《易》不可以占險”⑦。明代學者傅遜說:“《易》道正大,不可以危險之事占之?!保?4]703這種占筮觀念當來源于正統(tǒng)的官學?;莶f:“吾嘗學此矣,忠信之事則可,不然必敗?!保?5]1300-1301這意味著子服惠伯用道德解筮的方式是有淵源的。這種占筮的原則既有傳世文獻的依據(jù),也有出土文獻的佐證?!抖Y記·少儀》載:
不貳問。問卜筮,曰:“義與?志與?”義則可問,志則否。
鄭玄《禮記注》說:“當正己之心,以問吉兇于蓍龜。不得于正,兇則卜筮其權(quán)也。”孔穎達《周易疏》說:“此一節(jié)明問卜筮之法。‘不二問'者,凡卜筮之法,當正己心志,而來問于蓍龜,則得吉兆;不得二心不正;若二心不正必兇,則卜筮權(quán)時妄告?!保?6]1020-1021是認為,正己之心是決疑于卜筮的前提條件,如果心術(shù)不正,必定遭兇。人事的性質(zhì)有公私之分,是非之別,公義之正事可問于卜筮,私心雜念之事則不可問。此實質(zhì)上是就王朝卜筮事宜而言的,它對疑問者提出了道德要求,有道德者為正事而來決疑,可問吉兇;無道德者為私事而問卜筮,不可問吉兇。所以鄭玄解“問卜筮”為“大卜問來卜筮者也”是符合《禮記》原意的?!吨芤住繁緸閲覜Q疑事宜而生,是為國家正事提供決策服務(wù)的,而以“正事正身”為吉兇判斷的依據(jù),成為解筮原則應(yīng)始于周代,所以朱熹所言“《周易》始有‘正德'意”[22]1645是有合理依據(jù)的。
馬王堆帛書《要》載孔子之語:
《易》□眀而甚不□□行亓義,長其慮,備亓□〔知〕《易》矣。若夫祝巫之筮,龜□□巫贊□□□□巫之師□□□□□□無德則不能知《易》,故君子□。[27]236,[28]240
此引文雖殘缺而不能卒讀,但它的核心觀念是清楚的,即無道德者是不能知道《易》的,有德才可能知《易》。而又依據(jù)“若夫祝巫之筮”的轉(zhuǎn)折語氣而推測,大率孔子之時的祝巫,出于謀生的需要,而有違以德解筮的原則,所以孔子批評祝巫不知德,而不知德就是不知《易》。卜筮之官操守的失范,既與卜筮階層地位下降相關(guān),又與春秋時代貴族階層的道德墮落相關(guān),媚主求生成為失去往日光彩的卜筮階層時而為之的生存手段?!蹲髠鳌は骞迥辍份d幾個史官為崔杼占筮,雖得不吉之卦象,但依然異口同聲地稱“吉”[25]1012;《左傳·哀公十七年》載巫史之屬胥彌赦⑧為衛(wèi)侯解筮,以為“不害(無禍害)”⑨,衛(wèi)侯賜予他邑地,他放棄并逃亡到宋國,以避免禍害⑩。這些卜筮之官對卦象的吉兇是很明白的,但為了個人的利益和人身安全而昧于良知,失于職業(yè)道德,也可謂個人和時代的悲哀!
帛書《易之義》?又載:
無德而占,則《易》亦不當?。
孔子認為,無道德而占問,那么《易》卦提示的吉兇情況與未來吉兇就不對等??梢?,問筮者的個人道德在占筮和解筮之中起著重要的作用。
春秋時期,貴族階層的道德相對西周而言,是退步的,禮壞樂崩是一明證。卜筮之官因地位下移以及求生需要,職業(yè)道德也集體滑坡,以道德解筮的價值取向難以為繼。但這也正反映了歷史中存在過以道德解筮的王官“正風”。
先秦儒家傳播《周易》的貢獻之一,是重新發(fā)現(xiàn)了《周易》中“貞”被正統(tǒng)官學解為“正”的意義,并加以傳承??鬃咏狻兑住?,重視搜集官學解《易》的成果,他做學術(shù)不知之事則闕疑,所以將《周易》的“貞”字解為“正”并不是他的發(fā)明,而是自有淵源。
《左傳·襄公九年》載:
“元亨利貞”作為《周易》之卦的四德首次見于此引文。它證實了在魯成公十六年(公元前575年)?之時,魯國貴族之間已有一些解《易》成果產(chǎn)生,并在傳播之中成為名言名句?!澳陆吨芤住坊谶^,一方面證實了《文言》的文本片段此時已行于世,并且不獨掌典籍者可稽檢,非其職官者如姜氏亦可檢閱以至成誦,得以援引明事;另一方面反映出《周易》的義理光芒已經(jīng)彰顯”[29]338。也即,穆姜所解“元亨利貞”之語?,不是她自己習《易》的心得,后文“然,故不可誣也”可以為證:穆姜認為流行的解《易》之語符合事理,事理不可能虛妄不實。細看穆姜所引用的解《易》內(nèi)容,它是分為兩個層次的,第一層是“元,體之長也;亨,嘉之會也;利,義之和也;貞,事之干也”,生成時間應(yīng)較早;第二層是“體仁足以長人,嘉德足以合禮,利物足以和義,貞固足以干事”,是對第一層內(nèi)容的解釋,生成時間應(yīng)在第一層之后??追f達比較了它們與今本《周易·文言》的差異,“自‘干事'以上,與《周易·文言》正同。彼云‘元者,善之長',此云‘體之長';彼云‘嘉會足以合禮',此云‘嘉德',唯二字異耳,其意亦不異也”[25]871-872。此或說明《文言》片段的版本也是有多個的,而它們在傳播過程中有趨向穩(wěn)定的特點,至子服惠伯之時,已成“元,善之長也”之語。此是傳世文獻的情況。
出土文獻帛書《二三子》《繆和》是東周的作品,它載有“元者,善之始也”[28]156,257一語,說此話的分別為是孔子及繆和的老師,他們認為“元是善的初始”,此與《文言》“元是善的大成”,皆關(guān)注“善”,比“體”更具道德的意義,而今本說“元是善的大成”比“元是善的初始”意思似更深刻?!肚ゅ琛氛f:“大哉乾元,萬物資始,乃統(tǒng)天?!贝苏f“乾元”這種力量是偉大的,它資助萬物有了開始,于是統(tǒng)領(lǐng)天。就此看來,“乾元”是集善大成的力量,所以今本《文言》“元,善之長也”意義更為深刻。將“元”和“善”聯(lián)系起來的是乾道,乾道即天道。天由天道統(tǒng)領(lǐng),天道有善的力量而資助萬物有了開始。這種對“元”的解讀方式,成為解筮的方法,是《周易》從眾多的決疑之書中脫穎而出的根本原因。如果剝離了這種解說方式和道德內(nèi)容,那么“這對《周易》經(jīng)文作德義化或道德化的義理闡釋,帶來了根本性的影響,應(yīng)該說,是一種致命的打擊”[30]248。但筆者對《周易》的未來持樂觀態(tài)度,因為從它發(fā)生之始,它本身就與時代“道德之意”[20]的思潮互動,由王朝卜筮之官確立的解筮原則是以道德的價值取向為基礎(chǔ)的。與此解筮原則相適應(yīng),《周易》的卦辭和爻辭也就具有了活生生的德義內(nèi)容,而不是干巴巴的吉兇判語??梢哉f,在周朝之前,沒有哪個朝代和族群比周人更重視人類道德的意義。而今本《尚書》所見夏人和商人重視道德的話語,是經(jīng)周人依據(jù)道德原則改寫的,是為了突出道德在維護王朝天命的意義而編寫的。在周初由周公旦發(fā)起的提倡道德的文獻活動,對中國思想和文化的確立產(chǎn)生了巨大而深遠的影響。伴隨制禮作樂而產(chǎn)生的文獻活動,專家已有專著詳述?,暫不須再論;而周初發(fā)起的思考人類道德的活動,對《周易》一書的立意和解筮原則的影響值得再作探討。
有學者指出:“《周易》本身已經(jīng)超越了一般意義上的占筮,而具有其獨立的哲學品性。”[31]其實,《周易》的哲學品性正來源于周王朝官方的占筮活動。占筮活動有解卦的環(huán)節(jié),解卦的道德取向是《周易》哲學品性生成的根本。卦有德,是周代的文化發(fā)明,此發(fā)明是《周易》從眾多決疑之書?中脫穎而出的內(nèi)在原因。所以,卦有德之說,不始于孔子,而是始于周王朝之官學;魯國《周易》官學始自周公旦的《易象》,而《易象》是周王朝《周易》官學的綱領(lǐng),確定了《周易》解筮的道德取向。如前文所述,將“元”釋讀為“善之長也”是官學解筮的成果,將“貞”解為“正”同樣來自周代官學?,并不是孔子為首的儒家為了使《周易》德義化而作出的解釋。今有必要再細思穆姜占筮之例,“貞,事之干也”的“貞”何意?依據(jù)她的自評“棄位而姣,不可謂貞(放棄身位而淫蕩,不可稱為‘貞')”來看,她說的是自己身位不正,所以無有“貞”德。如此看來,“貞,事之干也”的“貞”是“正”的意思。而“貞固足以干事”是學者研習“貞,事之干也”之語的再作解釋,此將“固”與“貞”的意義相連,是對“貞”的意義的進一步豐富。學者指出,“若從貞概念的歷史演進的觀點看,正與固仍可作細致的區(qū)分。貞作為卦德只有正的意思,固的道德含義是由正而延伸出來的”[21]。此為正解。所以“貞,事之干也”?意即“正,是事的主干”,也即身正或德正是成事的關(guān)鍵,強調(diào)了道德對成事的決定作用。此與周代制禮作樂及由此產(chǎn)生的經(jīng)典文獻重視道德意義的情況是一致的。
準上,由“元亨利貞”所建立的乾卦四德,有深刻的時代背景,周公旦發(fā)起的關(guān)注道德的文獻活動使《周易》的解筮方式發(fā)生變化,而“貞”取“正”之意正是卜筮之官對《周易》所作的貢獻,此學術(shù)成就為孔子所傳承。
從甲骨文看,“貞”字是“占問”的含義,有的學者以此為主要依據(jù)論斷《周易》經(jīng)文中“貞”字也可作如是觀。這是值得商榷的。依據(jù)上文的論述,可以得出六個依據(jù)和結(jié)論。一是思想文化在代際間的發(fā)展。周代發(fā)展了早期中華信仰文化,“貞”義的變化是一個明證。殷墟甲骨文與周代文獻生成的朝代不同,指導文獻生成活動的思想也有明顯變化。商代信仰文化以關(guān)注鬼神和服務(wù)鬼神為主潮,甲骨文“貞”取“問(鬼神意見)”之意,是一個顯證;商末周初,周人對商代信仰文化進行了深刻反思,即什么是帝賦王權(quán)的關(guān)鍵,由此發(fā)現(xiàn)了人之道德的決定性意義,過度關(guān)注鬼神的目光隨之轉(zhuǎn)向更需要關(guān)懷的人間,周代朝廷主導的文獻生成活動見證了這種變化,“貞”在《周易》中取“正”義是一個例證。二是《周禮》所載占卜儀式中有“貞龜”程序,“貞龜”只能取“正龜”之意。三是從占卜體系看,周人卜辭體例和占卜解說取向與商代的不同。在卜辭體例方面,“西周卜辭的‘貞'字都是從‘卜'的‘貞',不同于殷墟甲骨那樣一般以‘鼎'為‘貞'。另外, 如洪洞坊堆卜骨辭云:‘……止又疾, 貞。'‘貞'字在辭末,當訓為‘正',這在殷墟卜辭中也是沒有見過的……恰與《周易》文例相合”[32];在占卜解說取向方面,在周代,人的道德之優(yōu)劣成為吉兇判斷的決定因素,這是“貞”取“正”義的重要依據(jù)。四是甲骨文“貞”為“問”義在周代逐漸被人遺忘,“貞”取“正”義成為了文獻闡釋的定論,這表明早期中華信仰在思想層面的成長已經(jīng)得到凝聚和鞏固。五是“貞”取“正”義只是周代很多思想概念創(chuàng)新的典型例子,其他如“道”“德”“中”“思”等字義在商周兩代的變化,同樣可以證明周代信仰的道德化和人文性轉(zhuǎn)向。六是孔子在闡釋官學典籍之時,追尋《周易》文本原義,信奉述而不作的原則,肯定了“貞”為“正”義的德義價值。這不能看成是孔子的“過度闡釋”或強為之說,一方面,依據(jù)孔子多聞闕疑的治學態(tài)度,孔子對《周易》經(jīng)文的闡釋是有學理依據(jù)的;另一方面,孔子崇尚周文王、周公旦,認為《周易》經(jīng)文含有周文王的德義思想,這與周公旦主持的制禮作樂思想及隨之而生成之文獻的思想相符。
注釋
①有代表性的學術(shù)見解,可參見張玉金:《甲骨文中的“貞”和〈周易〉中的“貞”》,《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0年第2 期;吳辛丑:《〈周易〉“貞”字結(jié)構(gòu)分析》,《華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6 期;丁四新:《周易溯源與早期易學考論》,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21 頁、248 頁;李笑野:《〈周易〉之“貞”辯說》,《哲學研究》2013年第11 期;王化平:《〈易經(jīng)〉“貞”字疏釋》,《孔子研究》2018年第2 期,等等。②《儀禮·儀禮注疏卷十二》說:“族長蒞卜,及宗人吉服,立于門西,東面南上。占者三人,在其南,北上。卜人及執(zhí)燋席者,在塾西?!保ā秲x禮注疏》卷十二,武英殿本《十三經(jīng)注疏》,同治十年廣東書局重刊本,第59 頁)可見卜人和占人分工是不同的。卜人負責灼龜獲兆,占人負責解兆。③《尚書·周書》載有周武王、周公旦、周成王等王朝貴族的占夢占卜之事,卻不見占筮之事。可參《尚書·周書·泰誓第二》之“朕夢協(xié)朕卜,襲于休祥,戎商必克”,《尚書·周書·金縢》有“‘今我即命于元龜……'乃卜三龜,一習吉”。《尚書·周書·大誥》:“寧王遺我大寶龜,紹天明即命……我有大事休,朕卜并吉?!保装矅骸渡袝ⅰ?,《十三經(jīng)古注》,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14、122、124 頁)④《朱子語類》卷六十六說:“《易》本卜筮之書,后人以為止于卜筮。至王弼,用老莊解,后人便只以為理,而不以為卜筮,亦非。想當初伏羲畫卦之時,只是陽為吉,陰為兇,無文字。某不敢說,竊意如此。后文王見其不可曉,故為之作彖辭?;蛘嫉秘程?,不可曉,故周公為之作爻辭。又不可曉,故孔子為之作《十翼》,皆解當初之意。今人不看卦爻,而看《系辭》,是猶不看《刑統(tǒng)》而看《刑統(tǒng)》之《序例》也,安能曉?今人須以卜筮之書看之,方得;不然,不可看《易》。”(《朱子語類》,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1622 頁)卷六十七說:“蓋《易》只是個卜筮書,藏于太史太卜,以占吉兇,亦未有許多說話。及孔子,始取而敷釋為十經(jīng)《彖》《象》《系辭》《文言》《雜卦》之類,方說出道理來?!保ā吨熳诱Z類》,第1648 頁)⑤對《易象》內(nèi)容的推測,學者意見不一致。姜光輝認為,《易象》可能是今本《大象》,是周文王所創(chuàng)作“演德”之書,是為治國理政而作(《“文王演〈周易〉”新說——兼談境遇與意義問題》,《哲學研究》1997年第3 期,第66-67 頁)。李學勤認為,邢文則不同意姜廣輝的觀點,他認為將《易象》視作《周易》不能得到傳世文獻的支持,而贊同李學勤《易象》“這種書是若干世代筮人知識的綜合,對《易》有所闡發(fā),是后來《易傳》的一項來源和基礎(chǔ)”(李學勤《周易經(jīng)傳溯源》,長春出版社1992年版,第48 頁)之說(邢文:《“文王演〈周易〉考辨》,《哲學研究》2011年第3 期)。⑥杜預(yù)《春秋左傳注》說:“《易象》《春秋》,文王、周公之所制也?!保ā妒?jīng)注疏》,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173 頁)⑦杜預(yù)《注》說:“夫《易》,猶此《易》,謂‘黃裳元吉'之卦?!笨追f達《疏》說:“惠伯指論此卦而言夫《易》,非是漫言《易》,故知‘夫《易》'猶言‘此《易》',謂‘此黃裳元吉之《易》卦也'。險,謂危險。言此卦不可以占危險之事。”(《十三經(jīng)注疏》,第1302 頁)⑧杜預(yù)說:“赦,衛(wèi)筮史?!雹帷秱鳌肺妮d:“公親筮之,胥彌赦占之,曰‘不害。'與之邑,寘之而逃,奔宋?!倍蓬A(yù)《注》言:“衛(wèi)侯無道,卜人不敢以實對,懼難而逃也。”(《春秋左傳正義》第30 冊卷六十,第11-12 頁)⑩學者研究指出,胥彌赦解筮之例“彰顯了卜史在權(quán)力的重壓下放棄職守道德、疲于奔命的境況。到后來出土的戰(zhàn)國楚簡如荊門包山簡、江陵望山簡、信陽長臺關(guān)簡、新蔡葛陵簡等卜筮祝禱簡中‘逢占必吉'的結(jié)果可見,下層的卜筮者更是摸透了問卜者的心理,出現(xiàn)了媚主求利的傾向。春秋末期的卜筮者,本來位居王官,但禮崩樂壞,他們漸漸淪為各諸侯的弄臣”(張玉春、張艷芳:《論春秋時期卜史階層的易學特點》,《周易研究》2012年第3 期,第38 頁)。?陳劍說:“廖名春首先將本篇尾題‘衷'所在殘片綴入,據(jù)此改稱此篇為《衷》,此從之?!保悇ψ澹缅a圭主編:《長沙馬王堆漢墓簡帛集成(叁)·系辭》,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87頁)為稱引方便,本報告從張政烺之說。?當,劉彬等學者解為“適當”(劉彬、孫航、宋立林:《帛書〈易傳〉新釋暨孔子易學思想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229 頁)?!墩f文·田》:“當,田相值也。從田尚聲?!笨梢隇椤皩Φ取敝x?!啊兑住芬嗖划敗?,即是“《易》卦提示的吉兇情況與未來的吉兇不對等”之意。?故,文淵閣《四庫》本、武英殿本《左傳》皆作“固”。疑作“故”是。故,事也。?杜預(yù)說:“穆姜滛僑如,欲廢成公,故徙居東宮,事在成十六年。”(《春秋左傳正義》卷三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869-870 頁)叔孫僑如私通成公之母穆姜,事見《春秋左傳正義》卷二十八,第786 頁。?潘雨廷認為此語不出自穆姜之口,而是后人的假托之言,他說:“至于其義,決非穆姜之言,乃死后為穆姜不平者所追記,而實為作《文言》者所取?!保ㄅ擞晖ⅲ骸墩摗醋髠鳌蹬c易學》,《易學史發(fā)微》,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84 頁)愚以為在未有堅實的文獻證明穆姜之語為假托之時,應(yīng)相信《左傳》的記載是可靠的。?參見過常寶:《制禮作樂與西周文獻的生成》,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版。?依據(jù)《周禮·春官宗伯》及《詩經(jīng)》所載,周代的決疑之書包括:《玉兆》《瓦兆》《原兆》等兆書,《連山》《歸藏》《周易》等筮書,占夢之書(此技術(shù)或只口耳相傳,無其書),觀妖祥之書(此技術(shù)或只口耳相傳,無其書),等等。參《周禮注疏》卷二四《大卜》和卷二五《占夢》《眡祲》,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802-808 頁。?朱熹說:“《周易》‘元亨利貞',文王以前只是‘大亨而利于正',孔子方解作四德?!保ā吨熳诱Z類》卷六十七,第1645 頁)此說是有合理成分的,它肯定了周初已將“貞”解讀為“正”;而“元亨利貞”為“四德”并不始于孔子,而是在孔子之前已有此說,此可證于穆姜之說。?孔穎達說:“貞,正也。物得其正,乃成干用,故‘正者,事之干也'?!保ā洞呵镒髠髡x》卷三十,第872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