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物
作者有話說:最近一直是桑拿天,每日僅有的室外活動就是早晨步行到小區(qū)門口吃一頓早餐,早餐攤是露天的,兩條長桌,四條長凳。雖說簡陋,可讓我留戀不已,走到哪里都會想念,這就是情結(jié)吧。因為這份情結(jié)我寫了這篇文,希望大家喜歡。
她真是個虛榮又可惡的家伙,明明沒有什么資本,卻自視清高,端著架子堂而皇之地傷害了對自己最好的男孩。
1
杜瑰夏是富貴街最與眾不同的孩子。
她擁有很多條精美的花裙子,她的手指頭修長白嫩,十指不沾陽春水,她喜歡用粉紅色軟皮面筆記本,她上課從來不交頭接耳、傳紙條,走起路來裊裊婷婷,儼然一位嫻靜端莊的大家閨秀,還有,她瞧不起富貴街的其他孩子。
“嘁,大家都是生長在富貴街的孩子,她有什么可高人一等的。”放學(xué)路上,幾個女生對著杜瑰夏的背影大聲鄙夷道,絲毫不避諱。
杜瑰夏裝作沒聽見,依舊步履款款。
富貴街并不富貴,相反,這里位于城郊,聚集了來自五湖四海的務(wù)工人員,幸虧政府特別關(guān)照,讓他們住便宜的富貴街,并且開辦了富貴街學(xué)校供孩子們就讀。杜瑰夏不喜歡這里破舊的房屋,不喜歡這里渾濁的空氣,也不喜歡這里的人,尤其是姜海陽。
杜瑰夏還記得她第一天到富貴街的時候,穿了一身精致的小旗袍裙,頭發(fā)上別著閃閃發(fā)亮的蝴蝶發(fā)夾,驚艷了富貴街的一群同齡人。大家怯怯地打量著她,眼神里充滿了羨慕。
杜瑰夏有些得意,高傲地?fù)P了揚(yáng)頭,無視了前來示好的男孩以及他遞來的那枝小野菊。
“我才不收這樣便宜的東西?!彼焊邭鈸P(yáng),完全不顧男孩臉上的尷尬。
姜海陽就是這時冒出來的。
他不知道如何知曉了杜瑰夏衣飾的價格,開始教訓(xùn):“喂,你這身衣服花了四百多,連個小發(fā)卡都三十塊錢,穿著它們的時候有想過父母冒著烈日酷暑辛辛苦苦地干活,一天掙多少錢嗎?”
姜海陽是孩子王,他一發(fā)話,大家的風(fēng)向馬上轉(zhuǎn)變,紛紛指責(zé)杜瑰夏。
杜瑰夏氣得跳腳,咬牙切齒了半天,最后只大聲沖他喊:“你怎么這么討厭!”
陽光正盛,清風(fēng)陣陣。女孩的眼神亮得出奇,明明是張牙舞爪的模樣,眼眶卻微微泛了紅。
姜海陽愣愣地看著,不知怎么想起了家里那只剛出生的小奶貓,兇兇地叫囂,卻毫無殺傷力。他突然覺得,自己的心好像也被什么輕輕地?fù)狭艘幌隆?/p>
杜瑰夏本想“大路朝天,各走一邊”,不料姜海陽卻像是和她杠上了,天天陰魂不散地纏著她。
“杜瑰夏,你為什么總是這么驕傲,不肯和大家一起玩兒?”
“杜瑰夏,不是非要用那么貴的軟皮本,我們雖然小,但也可以做點力所能及的事情減輕父母的負(fù)擔(dān)……”
姜海陽說的話戳中了杜瑰夏的要害。她并非不懂事,可是她從小被父母寵得用慣了好東西的,不愿意將就,所以姜海陽每次教育她,她心中對父母的愧疚就多了幾分。
她不明白姜海陽為什么老是盯著自己不放。
杜瑰夏氣急了,一腳狠狠地踢開路邊的易拉罐,怒氣沖沖地轉(zhuǎn)過身瞪姜海陽。北方的冬天,下午不到五點半天就開始黑了,好像打翻了一缸墨汁,烏黑漸漸彌漫開來。
姜海陽望著鼓著眼睛的杜瑰夏,突然發(fā)起愣來,女孩眉清目秀,精致干凈得跟個洋娃娃一樣,就連發(fā)火都甚是可愛。
他一下子紅了臉,竟然靦腆起來,吞吞吐吐道:“我……我就是覺得你這么好看,學(xué)習(xí)又好,要是能勤儉一點,對待同學(xué)友好一點,一定會有很多伙伴的?!?/p>
杜瑰夏沒料到會得到這樣的答復(fù),滿肚子的怒火突然被那幾句夸獎澆熄,最后嘟嘟囔囔地翻了個白眼。
“我才不需要富貴街的伙伴呢。”杜瑰夏小聲說,“更不需要你?!?/p>
2
姜海陽學(xué)習(xí)不好,可他對魯迅先生的一句話記憶深刻:猛獸總是獨行,牛羊才成群結(jié)隊。
所以富貴街最不合群,整天孤零零的杜瑰夏大概就是“猛獸”吧。
如果是那樣,他愿意做“猛獸”的跟班,笑嘻嘻地觀賞杜瑰夏盛氣凌人、高高在上的神態(tài),有時他還會故意惹惱她,看她跟只小獅子似的朝他咆哮。
杜瑰夏攆了姜海陽無數(shù)次都未果,她想過跟他徹底翻臉可又有所顧忌,畢竟她每天都要去吃他家的早餐。
姜海陽家開著富貴街唯一一家早餐攤,杜瑰夏吃了這么多年,對那熟悉的口味依舊熱愛如初。
姜家早餐攤位于西南胡同的轉(zhuǎn)角,露天里擺了兩條長桌,四條長凳,冬天會在上方搭一層厚篷布。杜瑰夏最喜歡坐在最里面的位置,聽著強(qiáng)勁的西北風(fēng)刮著篷布呼啦呼啦的聲響,吃一頓熱乎乎的早餐。
早餐菜單多年來沒有變過,杜瑰夏每天拿著三塊錢,在寥寥幾種選擇中搭配得有聲有色——八寶粥配油炸糕,豆腐腦配油條,豆?jié){配茶葉蛋,吃咸口時還可以夾一小碟免費(fèi)的香油拌芥菜絲。
姜海陽每天早上不到四點就起床幫父母和面、炸油條、熬稀飯,而杜瑰夏七點鐘才從家出發(fā)。她揉著惺忪的睡眼,頭上戴著毛線帽還不夠,又裹上了羽絨服上的大棉帽,穿得像只笨拙的北極熊,可還是被凍得瑟瑟發(fā)抖。
姜海陽一早上忙活得大汗淋漓,他只穿了件黑色毛衣,用白毛巾不停地擦濕透的頭發(fā),神采奕奕地笑話杜瑰夏:“杜瑰夏,你真是太嬌氣了,要是早早起床幫父母干活兒就不冷了啊?!?/p>
杜瑰夏當(dāng)著他父母的面沒有跟他杠,她面無表情地指著熱騰騰的早餐道:“一碗八寶粥,三個油炸糕。”
現(xiàn)在物價上漲,兩塊錢只能買三個油炸糕。
姜海陽麻溜兒地用油紙袋裝好油炸糕送上去,姜媽笑兒子殷勤,接著又打趣杜瑰夏:“夏夏啊,你將來當(dāng)我家兒媳婦吧,那樣你就能天天吃免費(fèi)的早餐啦?!?/p>
杜瑰夏撇撇嘴,心里躥起一團(tuán)火,姜媽這個玩笑說得也太不講究了吧,她杜瑰夏犯得著為了頓早餐把自己賣了嗎?!
杜瑰夏打開油紙袋,見里面跟往常一樣是四個油炸糕,肯定是姜海陽偷偷地多給她裝了一個。
剛出鍋的油炸糕外皮金黃酥脆,咬上一口,里面柔軟的糯米面混著熱騰騰的白糖汁簡直天下無敵,好吃到“靈魂出竅”!
姜海陽正忙著給顧客盛豆腐腦兒,他抽空時不時地回頭瞄杜瑰夏。她吃得津津有味,像只饜足的小貓咪滿足地舔著嘴角,眉眼間洋溢著怡然自得。
杜瑰夏這樣子也太可愛了吧,姜海陽心里仿佛灌了蜜。雖然杜瑰夏有時會無理取鬧,嬌氣任性,可姜海陽知道,她實際上就是一個柔弱文靜的小女孩,他愿意一直跟在她身后,對她好下去。
3
姜海陽是富貴街家長們口中 “別人家的孩子”,他體格健碩,壯得像頭小牛犢,有的是力氣,小小年紀(jì)吃苦耐勞,幫家里干了不少體力活兒,他是富貴街所有孩子的榜樣。
但只有杜瑰夏的父母不以為然。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難道這些孩子的父母還想讓下一代跟他們一樣出苦力賺錢嗎?”杜瑰夏的母親雖然沒有文化,但曾在條件優(yōu)渥的大學(xué)教授家里做了很多年的保姆,有時也可以引經(jīng)據(jù)典了。
杜家父母算是老來得女,把杜瑰夏視為珍寶,將她當(dāng)小公主來養(yǎng),盡可能地滿足女兒在物質(zhì)上的喜好,但唯一的要求是,杜瑰夏必須要努力讀書。
他們一家三口有時會在周末帶著杜瑰夏坐四個多小時的公交車,來到市里最高檔的小區(qū)門口,一起艷羨地張望著里面美輪美奐的歐式建筑,父母鼓勵杜瑰夏:“我的小公主,你只有好好學(xué)習(xí),才能走出富貴街,走向富貴,將來也住進(jìn)這么好的房子里。”
杜瑰夏用力把著柵欄,使勁兒點了點頭。
這才是富貴街外面的世界啊,華燈璀璨,車水馬龍,只有姜海陽那個井底之蛙才會覺得富貴街好。
他經(jīng)常掰著手指頭跟杜瑰夏分析:“我覺得富貴街蠻不錯的啊,房租便宜,沒有物業(yè)費(fèi),水不要錢,學(xué)校的書本費(fèi)也減半……”
杜瑰夏懶得跟他白費(fèi)口舌,她才不要過那么廉價的生活呢。有了這個動力,她全神貫注地學(xué)習(xí),每回考試都是穩(wěn)穩(wěn)的年級第一。
周三中午,杜瑰夏做完數(shù)學(xué)卷子才往家走,路過半坡上的小涼亭時,見姜海陽跟一群男孩子聚在亭子里,中間擺了一個蜂窩煤爐子。
“姜海陽,你的杜瑰夏這次又是第一啊?!?/p>
杜瑰夏路過聽有人提起,若是很久以前,她肯定會沖過去一本正經(jīng)地辯駁——她跟姜海陽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可是她發(fā)現(xiàn)流言蜚語總是越描越黑,索性充耳不聞,置之不理。
姜海陽兀自得意揚(yáng)揚(yáng),看似漫不經(jīng)心道:“她也沒啥了不起的,不就是會學(xué)習(xí)嗎?!?/p>
他見杜瑰夏走近,威風(fēng)凜凜地擼起衣袖,將手伸進(jìn)蜂窩煤爐子上面翻滾的油鍋里。
圍觀的小弟們一個個瞠目結(jié)舌,紛紛起哄拍手叫好:“姜哥威武,姜哥威武!姜哥真乃神人也!”
杜瑰夏只是淡淡地瞟了一眼,就徑直回了家。
那天下午的體育課大部分時間是自由活動,杜瑰夏跟往常一樣,獨自坐在臺階上捧著語文書背誦詩詞,姜海陽走過來坐在她身邊。
“喂,杜瑰夏,學(xué)習(xí)很有意思嗎?”他問。
杜瑰夏不回答。
“杜瑰夏,今天風(fēng)大,放學(xué)后咱們一起走吧,你這小身板,我怕你被大風(fēng)刮跑了?!?/p>
杜瑰夏依舊不回應(yīng)。
姜海陽表情訕訕的,不知從哪兒跟杜瑰夏搭話,他咳了兩聲,突然神秘兮兮地往杜瑰夏身邊湊了湊:“杜瑰夏,我跟你說個秘密,你別告訴別人哈,其實中午的油鍋并不燙,里面有秘密?!?/p>
杜瑰夏的眼神終于從書本上挪開,白了姜海陽一眼道:“先把醋倒進(jìn)鍋里,再在上面倒油,醋的沸點低,先沸騰起來,帶動著上面的油滾起來。”
“你怎么知道?”姜海陽吃驚問。
“這不是很簡單的物理原理嗎,幼稚!”杜瑰夏一臉無語,繼續(xù)看書。
這下姜海陽“黔驢技窮”了,他沉默起來,一動不動地仰望天邊落日,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杜瑰夏,我要怎么做才能讓你瞧得起我呢?”
他小聲喃喃,但杜瑰夏聽得一清二楚,她抬起頭看姜海陽,卻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她能感覺得到他非常失落。
耳邊的西北風(fēng)呼呼地刮著,吹得枯葉、包裝袋、廢紙屑在空中胡亂飛舞。
杜瑰夏心里十分震驚,畢竟在她的印象里,姜海陽一直是個神經(jīng)大條、不會多愁善感的人。她想開口安慰他幾句,可一想還是算了吧,估計中考一過他們就要分別了,早點兒疏遠(yuǎn)也好,姜海陽總不能一直圍繞在她身邊吧。
4
富貴街的冬天滴水成冰,富貴街的春天潮濕發(fā)霉,富貴街的夏天酷熱憋悶,富貴街的秋天蕭瑟凄清,富貴街的空氣,每天都充斥著混凝土味、汗臭味、下水道味、貓狗的糞便味……
杜瑰夏每天告訴自己,再努力一點兒,再加把勁兒,你只有在學(xué)習(xí)上跑得足夠快,才能逃出富貴街。
在她不斷自我鞭策下,中考過后,杜瑰夏以優(yōu)異的成績考上了市一中,她是富貴街迄今為止,第一個考上全市最好高中的孩子。
杜瑰夏父母喜上眉梢,任杜瑰夏挑選了好幾條價格不菲的連衣裙準(zhǔn)備去新學(xué)校穿。
杜瑰夏一連睡了好幾天懶覺,沒有去姜家早餐攤吃飯,自然也就碰不見姜海陽了。聽說姜家在附近的社區(qū)又開了家小吃部,早上在富貴街賣完早飯,姜海陽一家人又要趕去另一個店賣午飯、晚飯。
杜瑰夏還聽說,姜海洋報了一所體校。
杜瑰夏沒空去管他,她暑假里報了個預(yù)習(xí)班,提前學(xué)習(xí)高中知識。
這個預(yù)習(xí)班雖是大班上課,但是一個小時也需要六十塊錢的費(fèi)用,這對于杜瑰夏家來說是筆昂貴的支出,但她的父母全力支持女兒。
一天中午,杜瑰夏去文具店買了幾支漂亮的中性筆,途中遇見了送貨的姜海陽。他最近有了新座駕——他爸爸淘汰下來的一輛舊電動車,他每天騎著這輛電動車搬油運(yùn)面,有時還會給附近的鄰居送貨上門。
他皮膚曬得更加黝黑,體格壯實,看上去有力拔山兮的架勢。
姜海陽大老遠(yuǎn)瞅見杜瑰夏,飛快地騎到她身旁。
“杜瑰夏,你厲害呀,考上那么好的高中,不過我聽說一中的學(xué)費(fèi)、資料費(fèi)都很貴,你要不要打個暑假工?”黑黑的姜海陽笑起來的時候一口大白牙格外顯眼。
“不需要?!倍殴逑呢W酝白?,懶得搭理姜海陽。
姜海陽不放棄勸說:“杜瑰夏,未來全球排民第一的餐飲公司向你發(fā)出工作邀請,雖然它現(xiàn)在只有兩家小店鋪,但我相信,經(jīng)過本少爺艱苦奮斗,它一定可以乘風(fēng)破浪……”
當(dāng)時杜瑰夏腦子里正思考著老師上午布置的數(shù)學(xué)題,被姜海陽這樣打斷,原本的思路一下子混亂了,姜海陽還跟只蒼蠅一樣圍繞著她喋喋不休。杜瑰夏頓時火冒三丈,咬牙切齒地轉(zhuǎn)身反擊。
“姜海陽,磨刀不誤砍柴工的道理你懂嗎?我愿意把我寶貴的時間放在學(xué)習(xí)上,將來轉(zhuǎn)化為更多的效益,不像你目光短淺,除了使力氣之外什么也不會,你將來也不過跟你爸媽一樣賣油條!”
姜海陽聽得目瞪口呆,表情在臉上僵了足足十幾秒鐘。他臉色越來越很難看,整張臉像刷了層糨糊一樣緊繃著,最后一言不發(fā)地騎著電動車加速離開了。
這下徹底把他得罪了吧,誰讓他先出口教訓(xùn)她呢,只有讀書才能改變命運(yùn),她說得又沒錯。
杜瑰夏望著姜海陽決絕的背影良久,竟然有一絲絲的感傷,往后她去一中念書,再很難見到他了吧。
5
杜瑰夏扎著馬尾辮,穿著花裙子去一中報到時被告知,一中學(xué)生必須穿統(tǒng)一的校服,并且女生不許留長發(fā)。
杜瑰夏被迫剪了蓄了多年的長發(fā)很是心疼,她開始討厭起這所學(xué)校。
父母為了供她在一中讀書,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打工,兩個月才來看一次她。她為了不辜負(fù)父母的殷切期望,拼了命地學(xué)習(xí),可成績怎么也上不去。
她從小在富貴街上學(xué),那里教學(xué)資源落后,她跟市重點中學(xué)培養(yǎng)的學(xué)生之間的差距不是一星半點,每每看到周圍同學(xué)不費(fèi)勁就能考出好成績,杜瑰夏心里充斥著滿滿的挫敗感。
周三早上杜瑰夏在學(xué)校門口值日,忽然聽到背后有人朝她吹口哨。
杜瑰夏轉(zhuǎn)過頭去,見姜海陽叉著腰笑噴了:“杜瑰夏,你這發(fā)型真是丑爆了?!?/p>
杜瑰夏滿臉驚訝,她以為上次跟姜海陽說了那么重的話,他以后都不會搭理自己了。她
在一中過得實在是太孤單了,乍得看見姜海陽,鼻子猛地泛起酸澀,有種故人重逢的感動。
她沒有因為姜海陽的語言打擊而生氣,抬起下巴,傲嬌道:“又不是給你看的!”說話時嘴角上揚(yáng),帶著少女嬌滴滴的撒嬌音兒。
“那你是給誰看的?”姜海陽問得急切,好像在怕什么似的。
秋天的風(fēng)捎帶著淡淡的蘋果香,天很高,云很淡,蔚藍(lán)深邃中藏不住一絲絲污垢,萬丈陽光筆直地傾瀉下來,大地上的萬物都變得金光閃閃。
杜瑰夏狡黠地挑挑眉毛:“我長得這么沉魚落雁,閉月羞花,我怕追我的男生太多了影響我學(xué)習(xí),所以故意弄丑點兒?!?/p>
姜海陽松了口氣,他憨憨地?fù)蠐项^,傻笑道:“這就對了,杜瑰夏,你要是敢早戀,我就告訴你父母!”
“嘁,誰怕你?”杜瑰夏把垃圾倒進(jìn)垃圾桶,正準(zhǔn)備走。
“杜瑰夏!”姜海陽叫住她,“中午我請你吃飯吧,這附近有家有名的川菜館?!?/p>
杜瑰夏剛要一口答應(yīng),可馬上提醒自己保持住矜持,假裝思索片刻:“好吧,中午見?!?/p>
江臨街上的川菜館非常有名,杜瑰夏見過班里的好幾位同學(xué)訂過那里的外賣,大家一致好評,可就是價格不菲。
她和姜海陽點了夫妻肺片和毛血旺兩道菜,一人捧著一碗米飯吃得津津有味。
“你們食堂伙食怎么樣?”姜海陽問她。
“還可以?!倍殴逑膴A了一大塊鴨血放進(jìn)嘴里,鮮艷欲滴的紅油淌到嘴唇外面,她的小舌頭伸出來飛快地一轉(zhuǎn),這家的川菜真是名不虛傳,爆辣勁爽,口味絕佳。
姜海陽忍俊不禁:“嘻嘻,你要是愛吃的話,以后每周我都請你吃。”
杜瑰夏點點頭,她礙于面子當(dāng)然不會跟姜海陽說,學(xué)校的飯菜雖然豐富多樣,但是價格貴得嚇人,她也并非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小公主,不懂得節(jié)儉。
杜瑰夏為了把有限的生活費(fèi)撐到月底,每頓都吃最便宜的小份素菜,肚子經(jīng)常餓得咕咕叫。
在姜海陽提出請杜瑰夏下館子打牙祭的時候,杜瑰夏心中有種久旱逢甘霖的喜悅,發(fā)自內(nèi)心地感激他。
6
姜海陽沒有食言,他每周都去接杜瑰夏下館子,甚至有時候一周請她吃兩次,海鮮自助,重慶火鍋,石鍋魚,燒烤,韓國料理……他承諾要帶她把有名氣的飯店吃個遍。
杜瑰夏納悶姜海陽手頭怎么一下子闊綽起來了。姜海陽跟她說,他每隔兩天便騎著電動車去一中附近的面粉廠買三袋面粉,直接從廠家買一袋,算下來能省二十塊錢。
他依舊在家里的兩個店鋪里幫忙,不僅如此,就讀體校的他還在一家健身房里做健身教練,所以手上的零花錢也逐漸充足起來。
美食對杜瑰夏的誘惑力太大,她雖然十分期待姜海陽帶她去吃大餐,可每次姜海陽渾身上下“粉撲撲”的,騎著破舊的電動車停在學(xué)校門口時,她都想裝作不認(rèn)識他。
“姜海陽,”杜瑰夏坐在電動車上,拍拍他的后背道,“下次你再帶我出去,在學(xué)校前面那條街轉(zhuǎn)彎的胡同那里等我吧,不要停在學(xué)校門口?!?/p>
她頓了頓,補(bǔ)充說,“被別人看見不好?!?/p>
姜海陽沉默半晌,才緩緩地應(yīng)答一聲:“好。”
天空昏沉沉的,聽說今天有大雪。杜瑰夏喜歡下雪,純凈潔白,將大地萬物銀裝素裹,掩蓋住藏在下面的秘密,就好像佯裝平靜的她與他一樣,誰還沒有幾個不愿說出口的小心思呢。
一中有很多家境優(yōu)渥的學(xué)生,每天有高檔轎車接送。杜瑰夏實在不想讓同學(xué)知道她來自富貴街,不想讓別人看到她坐著一輛破舊的電動車,更不想讓他們看到她跟虎背熊腰、粗獷平庸的姜海陽很熟。
她尤其,不想被她在意很久的一位少年看見。
那少年叫徐澤坤,坐在杜瑰夏的后桌,他與姜海陽不同,是個溫文爾雅、風(fēng)度翩翩的男孩子。徐澤坤高高瘦瘦,眉清目秀,能說標(biāo)準(zhǔn)的美式英語,把卷舌音讀得跟好萊塢電影配音似的。
杜瑰夏偶然看到全班的家庭住址,發(fā)現(xiàn)原來徐澤坤家在全市最高檔的小區(qū),就是她從前很多次把著柵欄往里張望的那個小區(qū)。
那樣卓然的男孩子,最難能可貴的是他非常禮貌謙和,待人接物彬彬有禮。
杜瑰夏經(jīng)常在心里拿姜海陽跟徐澤坤對比,哎,若是姜海陽能有人家十分之一的學(xué)識和修養(yǎng)就好了呢。
7
杜瑰夏隨口跟姜海陽提起想念他家的早餐,于是一連好幾天,姜海陽一大早便騎著電動車給她送早餐,隔著學(xué)校柵欄遞給她。
熱騰騰的油炸糕還是老味道,怎么吃也吃不膩。
“杜瑰夏,早上給你送早飯的男生是誰???”有走讀的同學(xué)問杜瑰夏。
杜瑰夏不假思索道:“送外賣的小哥?!?/p>
“那小哥長得很有型啊,一看就是肌肉男?!蓖瑢W(xué)舉起胳膊,擺了個突顯肱二頭肌的姿勢。
杜瑰夏撇撇嘴,沒有繼續(xù)這個話題。幸好她的回答沒有被姜海陽聽見,不然他得有多傷心啊。
杜瑰夏緊皺著眉頭深吸一口氣,她太討厭這樣虛榮的自己了。她也預(yù)感到,自己要是不改掉虛榮的毛病,遲早會與姜海陽分道揚(yáng)鑣。只是沒想到,這一天會這么快來臨。
期中考試前夕杜瑰夏的2B鉛筆找不到了,原本想著第二天早上到學(xué)校里的商店買,誰知學(xué)校商店突然斷貨。
杜瑰夏飛速跑到學(xué)校外面的超市買了支2B鉛筆,路上遇見了剛從轎車上走下來的徐澤坤。
“杜瑰夏,早上好!”徐澤坤招手朝她打招呼。
“早上好!”杜瑰夏笑容燦爛地回應(yīng)。
兩人并行往校園里走,突然身后傳來洪亮的聲音:“杜瑰夏,我給你帶早餐來了?!?/p>
杜瑰夏瞬間渾身的汗毛都豎起來了,怕什么來什么,現(xiàn)在正是上學(xué)的點兒,校門口人流涌動,她想裝作沒聽見,可又聽姜海陽大喊了一聲:“喂,杜瑰夏!”
杜瑰夏臉上火辣辣的,看來躲是躲不過去了。她轉(zhuǎn)過身,飛速地從姜海陽手里接過早餐,與此同時,從口袋里掏出五塊錢給他。
“謝謝?!彼f話時看都沒看姜海陽一眼,立馬掉頭跟徐澤坤往前走。
“這是誰?”徐澤坤問她。
“外賣小哥?!倍殴逑目此破届o地回答。
此時杜瑰夏不敢想象姜海陽臉上的表情,她的心上仿佛壓了塊大石頭,越來越沉重,壓得她快要喘不過氣來。
他倆本來約定這周六中午去吃麻辣香鍋,但估計姜海陽生氣了,應(yīng)該不會來等她了吧。
周六中午杜瑰夏坐在教室里猶豫要不要去,磨蹭了二十分鐘,才慢悠悠地出發(fā),她到達(dá)胡同時,發(fā)現(xiàn)姜海陽等了她好久。
“走吧,去吃飯?!苯j柶届o道。
“不用了,我今天中午有事,來跟你說一聲?!倍殴逑难凵穸汩W著,心虛地轉(zhuǎn)身就要走。
“杜瑰夏,”姜海陽叫住她,緩緩地開口,“我知道,你一直都瞧不起我。”
他是真生氣了,杜瑰夏想跟他道歉,可是話卡在嗓子眼兒里怎么也說不出口。
她背對著姜海陽,聽見他十分艱難地說道:“如果我的出現(xiàn)讓你覺得丟人了,那我以后不會再來?!?/p>
杜瑰夏跟個木頭人似的杵在原地,她聽見姜海陽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聽見他的拳頭用力地打在電動車座上,最后,她聽見他騎著電動車飛速地離開了。
杜瑰夏的眼淚終于決堤,大哭了起來,
她真是個虛榮又可惡的家伙,明明沒有什么資本,卻自視清高,端著架子堂而皇之地傷害了對自己最好的男孩。
8
那天之后,杜瑰夏跟姜海陽失去了聯(lián)系。
她想通過全心學(xué)習(xí)來忘記他這個人,可腦海里又經(jīng)常猝不及防地蹦出姜海陽——到了早飯點兒會想起他,中午食堂做了辣子雞會想起他,考試進(jìn)步了還會想起他,甚至還有女生跑來問杜瑰夏:“咦,怎么好久沒看見給你送外賣的那個小帥哥了?”
杜瑰夏從別人口中得知,原來姜海陽就是現(xiàn)在女生最追捧的那類具有陽剛之氣的男孩子,肌肉線條一級棒,古銅色皮膚,五官立體,渾身散發(fā)著男性荷爾蒙氣息。
可她認(rèn)識他這么多年,怎么一直沒有發(fā)現(xiàn)他好看呢。
她越發(fā)地想念姜海陽,驀然回首,猛地發(fā)現(xiàn)這個她曾經(jīng)討厭,甚至不屑的男孩子原來早已深深地烙刻在她的青春期中。
緊張充實的高中終于熬過去,高考過后,杜瑰夏如愿以償?shù)乜歼M(jìn)一所名牌大學(xué)。
可此時的杜瑰夏早已不是在父母和姜海陽的羽翼下那個嬌滴滴的小公主了。
她終于試著扛起生活的重?fù)?dān),在高考過后的那個暑假,一天做四份兼職,曬得皮膚黑了,累得腳底全是水泡。
有一天,杜瑰夏接了一個健身館開業(yè)的活兒,需要她穿著厚重的卡通玩偶衣服在街邊發(fā)傳單。
室外溫度高達(dá)三十八攝氏度,杜瑰夏有好幾次熱得快要眩暈過去,可是想起她的親人,她緊緊地咬牙堅持下去。
恍惚中,她的眼前閃過姜海陽的身影,現(xiàn)在她終于理解他為什么從小就辛苦干活了。如果不是生活所迫,如果不是希望愛的人能夠喜樂安寧,誰又愿在烈日酷暑,風(fēng)里雨里地辛苦操勞呢。
杜瑰夏持續(xù)工作了六個小時,回健身館交接的時候,另一個女生跟她抱怨:“唉,真是同人不同命啊,我們這么辛苦站一天只能掙一百五十塊錢,健身房里的私教上課一小時至少五百塊。瑰夏,私教里最年輕的一位叫姜海陽,長得可帥了?!?/p>
姜海陽?
杜瑰夏心里反復(fù)默念起這三個字,她緊張起來,交接完馬上就要離開健身館,其實她明明想見他,可又害怕見面。
杜瑰夏穿過長廊,正要打開一扇玻璃門時,忽然聽到背后有人叫她:“杜瑰夏?!?/p>
杜瑰夏尷尬地轉(zhuǎn)過身:“嘿,好久不見?!?/p>
他們真是很久沒見面了,姜家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努力,在城里買了大房子,搬離了富貴街。杜瑰夏這段時間經(jīng)過多方打聽,聽說姜海陽在體校里表現(xiàn)優(yōu)異,更在知名舉重比賽中取得金牌,順利地被一所體育大學(xué)錄取。
如今,她在姜海陽面前,感覺到深深的自卑。
“杜瑰夏,我聽說你父親的事了,你別太難過,”姜海陽還是那副明朗模樣,頓了頓,輕聲對她說,“如果你需要幫助,我可以……”
杜瑰夏咬緊嘴唇,耷拉著腦袋一動不動,長長的睫毛撲閃撲閃??諝猱惓3翋灒钊舜贿^氣。
終于,少女落下去的肩開始一聳一聳的,響起了低低的啜泣聲。
“對不起?!倍殴逑某橐f,“我以前總是幼稚地拒絕長大,不知生活艱難,愛慕虛榮,還自視清高,傷害了最愛我的男孩……”
高考前夕,杜瑰夏的父親不小心從工地上的腳手架上摔了下來,傷勢嚴(yán)重,全家的積蓄全部都拿出來給父親治病,然而這并不夠,她是因為經(jīng)濟(jì)壓力才到處找工作賺錢。
姜海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他眉眼間蓄滿了溫柔,感嘆道:“杜瑰夏,你長大了?!?/p>
“可是我的長大來得太晚了,”杜瑰夏眼淚洶涌,開始哇哇大哭,“如果我早點懂事,爸爸就不會迫于經(jīng)濟(jì)壓力去承接那么危險的活兒,你也不會離開我,太晚了,我原本可以擁有那么美好的愛情……”
杜瑰夏突然噤了聲,眼睛四處亂瞟不敢看他,有曖昧因子在倆人中間漸漸擴(kuò)散開來。
姜海陽眼睛一下子亮起來,嘴角抿著笑問她:“如果我告訴你,不晚呢?”
杜瑰夏微張著嘴,愣愣地看著姜海陽,她不清楚他所說的“不晚”是她現(xiàn)在努力不晚還是跟他在一起還不晚。
“你……有沒有想我?”姜海陽人高馬大的一個大男孩,在杜瑰夏面前羞澀得跟沒熟透的青梅似的。
杜瑰夏摳著手指說不出話來。她怎么好意思告訴姜海陽,自己時常會想念他,想念他笑容憨憨,他拽她辮子,他捏著嗓子學(xué)她說話;想念他騎電動車跑二十多里地買面粉只為節(jié)省六十塊錢,再用省下的錢請她吃飯;想念他早上六點半出發(fā)給她送早餐,冬天里他怕油炸糕涼了,便焐在棉衣里面加速行駛。
姜海陽對她那么好,可是她又為他做過什么呢,每回她接過油炸糕,望著他的背影,連囑咐一句“你慢點騎車”都沒能說出口。
此時此刻,杜瑰夏站在姜海陽面前十分難為情,她避開他的目光:“我……我一會兒還有別的兼職,先走了?!?/p>
“杜瑰夏,”姜海陽快速拉住她的手,“以前你總是說我只有力氣,只會扛面粉、干粗活,我一直都想讓你相信,我的肩膀,足以承擔(dān)起你的幸福。
“現(xiàn)在,我有能力做到。杜瑰夏,我喜歡你,我也習(xí)慣了照顧你。”
杜瑰夏聽見姜海陽一字一頓地向她鄭重承諾,“往后余生,我會拼盡全力,給你安穩(wěn),護(hù)你周全?!?/p>
他的手掌厚實溫暖,杜瑰夏這樣讓他牽著手,心里前所未有的踏實甜蜜,她絲毫不懷疑他會將帶她去通往幸福的康莊大道。
外面陽光明媚,杜瑰夏彎了彎嘴角,此生遇見他,她是多么幸運(yùn)。
編輯/張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