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與隱：茹志鵑《百合花》中的敘事選擇

歐陽煒 屠文杰

眾所周知，《百合花》是茹志鵑的代表作，它沒有硝煙四起、炮火轟鳴的戰(zhàn)爭場面，也沒有血肉模糊的敵我拼殺，卻是當代戰(zhàn)爭文學的經(jīng)典之作。評論界對《百合花》的解讀也可以分成兩個階段，最初是以茅盾先生為代表的“禮贊軍民骨肉情深”的解讀;80年代后期，評論界逐漸開始淡化軍民血肉情的階級意識，不再將人物固化為“不惜犧牲一切的愛國愛民的英雄”“泰山崩于前而不動的勇士”，而是關(guān)注人物自身的人性內(nèi)涵，比如陳思和先生的評價：“表現(xiàn)戰(zhàn)爭中令人難忘的，而且只有戰(zhàn)爭中才有的崇高純潔的關(guān)系，與通過這種關(guān)系體現(xiàn)出來的人性美和人情美。”①這樣一篇具有多重解讀意蘊的文章，其內(nèi)容和背景都超越了當下高中生的生活經(jīng)驗，學生很容易淺讀甚至是誤讀，如何引導當下的高中生真正走進文本，發(fā)現(xiàn)隱藏在顯性語言之下的，豐富的深沉的意蘊，是需要教師的點撥和啟發(fā)的。

一、情節(jié)的顯與隱

故事的核心情節(jié)是借被子。文中說“我”到了包扎所后，正愁工作插不上手，于是便自告奮勇討了“借被子”的差事，怕來不及就順便請了小通訊員，讓他幫我動員幾家再走。這里，故事的另一個重要人物——新媳婦——出場了。小通訊員去借被子，結(jié)果卻兩手空空地回來。他說“女同志，你去借吧！……老百姓死封建。……”為什么說“死封建”？作者并沒有明示，但我們可以根據(jù)文中的“蛛絲馬跡”來推測隱藏在背后的故事。

1.我們只得站在外面向里“大姐、大嫂”的喊，喊了幾聲，不見有人應，但響動是有了?！铱此^上已硬撓撓的挽了髻，便大嫂長大嫂短的向她道歉，說剛才這個同志來，說話不好別見怪等等。她聽著，臉扭向里面，盡咬著嘴唇笑。我說完了，她也不作聲，還是低頭咬著嘴唇，好像忍了一肚子的笑料沒笑完。……我只好硬了頭皮，訕訕的向她開口借被子了，接著還對她說了一遍共產(chǎn)黨的部隊，打仗是為了老百姓的道理。這一次，她不笑了，一邊聽著，一邊不斷向房里瞅著。我說完了，她看看我，看看通訊員，好像在掂量我剛才那些話的斤兩。半晌，她轉(zhuǎn)身進去抱被子了。

2.后來她到底問我說：“那位同志弟到哪里去了？”我告訴她同志弟不是這里的，他現(xiàn)在到前沿去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說：“剛才借被子，他可受我的氣了！”說完又抿了嘴笑著……

通訊員是見過新媳婦的，但第二次去借被子時，我們起初還是“大姐、大嫂”的亂喊，而當“我”跟新媳婦照面后，“我”便“大嫂長大嫂短”的道歉，這說明之前的通訊員根本不知道該如何稱呼新媳婦，或許看到“長得很好看”的新媳婦時，又如同之前跟“我”相處一般，緊張得滿頭大汗，憨傻得可愛。是不是這樣就引起了新媳婦好感，想捉弄一下這個小傻子？當新媳婦聽完了“我”的道歉后，她的反應是“低頭咬著嘴唇，好像忍了一肚子的笑料沒笑完”，這絕對不是與人爭吵過該有的反應，而應該是捉弄得逞之后的得意和忍俊不禁，新媳婦活潑的性格便也躍然紙上了。新媳婦應該與小通訊員年齡差距不大的，后文她還親切地稱其為“同志弟”，是不是小通訊員的憨傻讓她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呢？她未出嫁前，是不是也常這樣和弟弟玩鬧呢？我們得承認，新媳婦在借不借被子這件事上是有過掙扎的，但掙扎的原因應該不是經(jīng)濟上的損失，否則也不至于在“我”去借被子時就答應了，而是傳統(tǒng)思想下“男女授受不親”的考量，那床被子是她唯一的嫁妝，更是新婚的合歡被，借給陌生男子，哪怕是借給傷員，也是需要經(jīng)過內(nèi)心的斗爭的。

“我”說服新媳婦借被子的理由是“共產(chǎn)黨的部隊打仗是為了老百姓”。這個話如果借小通訊員之口說出來，對話的場面就會很喜感：一個面對年輕女性都會緊張冒汗的小伙子，面紅耳赤，梗著脖子對新媳婦講大道理。新媳婦會如何處理？很可能會打趣他，說你正經(jīng)八百上過戰(zhàn)場嗎？你開過槍，打過敵人嗎？因為在文本后面，新媳婦對“我”說，“剛才借被子，他可受我氣了”。我們可以設想，如果小通訊員再堅持一下，新媳婦估計也就轉(zhuǎn)身回去抱被子了，但他臉皮太薄，在新媳婦的捉弄下落荒而逃。

故事里的新媳婦的丈夫一直都沒有露面。課堂上有學生提出來，新媳婦的丈夫應該也是一名戰(zhàn)士，或者是一位為戰(zhàn)爭奔忙的鄉(xiāng)干部。因為文本中唯一一次對鄉(xiāng)干部的描寫重點突出了鄉(xiāng)干部的忙碌。

他一肩背槍，一肩掛了一桿秤;左手挎了一籃雞蛋，右手提了一口大鍋，呼哧呼哧的走來。他一邊放東西，一邊對我們又抱歉又訴苦，一邊還喘息地喝著水，同時還從懷里掏出一包飯團來嚼著。我只見他迅速地做著這一切。

這里的鄉(xiāng)干部忙得腳不沾地，恨不得生出三頭六臂來。這當然是為下文“我”去借被子做鋪墊，應該也暗示村里的男人都在為戰(zhàn)爭奔忙，其中自然也包括新媳婦的丈夫。順著這個推斷思考，新媳婦同意自己新婚的丈夫為戰(zhàn)爭忙碌，應該是深明大義的，看到小通訊員會心生捉弄之意，正是因為覺得親切。你會對著討厭的人開玩笑嗎？不會。這些情節(jié)作者都沒有明說，而是隱藏在故事之下，只在某些地方漏出一點暗示，引得讀者去體會，去想象。

二、情感的顯與隱

預習時有學生提出來，認為“我”是不是愛上小通訊員了。理由是文本中明確寫著，“看他那副認真、為難的樣子，又好笑，又覺得可愛。不知怎么的，我已從心底愛上了這個傻呼呼的小同鄉(xiāng)”。初聽這個解讀感覺很荒謬，但鑒于高中學生的生活經(jīng)歷，他們這樣理解也無可厚非。那么我對小通訊員到底是怎樣的感情呢？

“我”對小通訊員的情感是變化的。文中并沒有交代“我”的年紀，但是從“我”的行為推測，“我”應該是比小通訊員略年長的年輕女性。所以，當通訊員“撒開大步”把我“撂下幾丈遠”時，“我”會生氣;當他因為“我”是女同志而刻意跟我保持距離的時候，“我”會“著惱的帶著一種反抗情緒走過去”;而當看到他“張惶”“局促不安”的樣子，“我”又“拼命忍住笑”;當“我”得知他是自己同鄉(xiāng)時，便立刻“越加親熱起來”。“我”的潛意識里有探尋他的生活愿望，所以“我”問他“娶媳婦”了沒有;當想起故鄉(xiāng)的中秋節(jié)唱的歌謠時，“我”想起他，猜測“也許，幾年以前，他還唱過這些歌吧”;當“我”咬一口月餅，“我”想“那個小同鄉(xiāng)大概現(xiàn)在正趴在工事里，也許在團指揮所，或者是在那些彎彎曲曲的交通溝里走著哩”。這些如果統(tǒng)統(tǒng)只歸結(jié)到同鄉(xiāng)情誼上，似乎有些說不通。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老鄉(xiāng)，應該不至于讓“我”如此掛念，應該還有些別的情愫。而這種情愫與其說是男女間的愛情，不如說是長姐的關(guān)愛，或者是男女間朦朧的想了解對方的渴望。

而在小通訊員犧牲后，“我”能理智地接受這一現(xiàn)實，并試圖勸阻新媳婦為小通訊員縫補那個破洞，也再次證明“我”對小通訊員的愛并非愛情，但這份朦朧美好的情愫會始終被我放在心里，在殘酷、冰冷的戰(zhàn)爭中，幫我驅(qū)逐黑暗，溫暖心田。茹志鵑說《百合花》是一篇“沒有愛情的愛情牧歌”②，實在是很精準的概括。

三、背景的顯與隱

《百合花》是戰(zhàn)爭主題的小說，但戰(zhàn)爭這個大背景卻被作者有意無意地淡化了。

早上下過一陣小雨，現(xiàn)在雖放了晴，路上還是滑得很，兩邊地里的秋莊稼，卻給雨水沖洗得青翠水綠，珠爍晶瑩?？諝饫镆矌в幸还汕艴r濕潤的香味。要不是敵人的冷炮，在間歇地盲目地轟響著，我真以為我們是去趕集的呢！

啊，中秋節(jié)，在我的故鄉(xiāng)，現(xiàn)在一定又是家家門前放一張竹茶幾，上面供一副香燭，幾碟瓜果月餅。孩子們急切地盼那炷香快些焚盡，好早些分攤給月亮娘娘享用過的東西，他們在茶幾旁邊跳著唱著：“月亮堂堂，敲鑼買糖，……”或是唱著：“月亮嬤嬤，照你照我，……”

這些文字如果單獨抽出來看，誰能想到這是一篇戰(zhàn)爭小說里的片段呢？茅盾先生說：“它有獨特的風格……清新俊逸。這篇作品說明，表現(xiàn)上述那樣莊嚴的主題，除了常見的慷慨激昂的筆調(diào)，還可以有其他的風格?！雹圩髡咴谶@里將非戰(zhàn)的生活寫得越清新美麗，戰(zhàn)爭加諸于人們的傷害就越殘酷。

再比如新媳婦那條“棗紅底色上灑滿白色百合花的被子”。棗紅是民間表示喜慶的顏色，百合花也寄寓著百年好合的美好祝愿，但這樣一條象征婚姻美滿幸福的被子僅三天就被“借出”?！笆茄剑∫苍S她為了這條被子，在做姑娘時，不知起早熬夜，多干了多少零活，才積起了做被子的錢，或許她曾為了這條花被，睡不著覺呢?！边@段以玩笑語氣說出來的話，看似是在捉弄小通訊員，實則是將美好純潔的“百合花”置身于殘酷血腥的戰(zhàn)爭背景下，即使不直言戰(zhàn)爭，通過二者巨大的反差，也加劇了戰(zhàn)爭的悲劇色彩。

當然作者對戰(zhàn)爭的書寫還不僅是通過對比來實現(xiàn)，作者在很多細節(jié)上都暗暗訴說著戰(zhàn)爭。比如小通訊員給“我”的“兩個干硬的饅頭”。作者為什么要強調(diào)是“干硬”的饅頭，而且是小通訊員在“自己的掛包里掏了一陣”，才“摸出”來的？在戰(zhàn)爭時期，物資十分緊張，包扎所連傷員的被子都沒有，即使是“兩個干硬的饅頭”可能也是小通訊員珍貴的口糧。也正因為此，他將饅頭留給“我”，才顯出他的體貼、細心。戰(zhàn)爭的殘酷和艱難也透過兩個饅頭傳遞出來。

小通訊員為保護擔架員犧牲了，當手榴彈在人縫里冒著煙亂轉(zhuǎn)時，他叫別人快趴下，他自己就一下?lián)湓谀莻€東西上了。在一般的戰(zhàn)爭小說中，這應該是重點，是高潮，是需要濃墨重彩加以渲染的。但是在《百合花》里，作者卻只讓得救的擔架員簡單幾句話就交代了過去。這種側(cè)面敘述的方法體現(xiàn)了茹志鵑的精心設計。因為簡單地表現(xiàn)戰(zhàn)士的英勇早就成了同時代戰(zhàn)爭文學的陳詞濫調(diào)，光這樣寫不足以實現(xiàn)藝術(shù)的突破。而關(guān)注戰(zhàn)爭中普通人的命運，書寫戰(zhàn)爭給人心靈留下的創(chuàng)傷，表現(xiàn)戰(zhàn)爭這種極端環(huán)境下人與人之間的純粹美好的情感，歌詠人情和人性，才是作者隱藏在戰(zhàn)爭的宏大敘事下真正想表現(xiàn)的。

參考文獻

①陳思和.中國當代文學史教程[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1999：44.

②茹志娟.我寫《百合花》的經(jīng)過[J].青春，1980，（1）.

③茅盾.談最近的短篇小說[J].人民文學，1958，（6）.

[作者通聯(lián)：歐陽煒，浙江德清縣高級中學;屠文杰，浙江德清縣研訓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