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良高
我是被山歌醉倒在土家山寨的。
那天下午,剛剛踏進山寨的我,對依山就勢、重重疊疊的吊腳樓生發(fā)了極大的興致。這種干欄式建筑,我僅在西雙版納見過,可那是清一色的竹樓,單家獨院,輕盈飄逸,掩映在芭蕉叢中。而土家吊腳樓乃木質(zhì)結(jié)構,敦厚燦然,攀村結(jié)寨,毗鄰而居,古樸而不失雄偉,掩映在參天古木叢中,滲透著一股濃郁的土家風味。我正端著相機選擇角度哩,一曲清麗的山歌就從吊腳樓里飄出,七彎八繞,尋尋覓覓,好不容易見到一家吊腳樓倚欄上幾個土家幺妹。當我舉起相機的那一刻,鏡頭里只剩羞澀一笑,瞬間沒了蹤影。
夜里,村寨廣場上的篝火燃起來了,身著艷麗土家服飾的小伙與姑娘們都來了,嘹亮的山歌很快激蕩在山寨的夜空。那是一個激情燃燒的夜晚!一曲一曲的山歌,就像一杯一杯的醇漿玉液,讓我心花怒放。一曲豪邁的《土家漢子》,豪放、粗獷、狂野、彪悍,眼前立馬出現(xiàn)一列“赤腳磨平千仞崗,裸肩扯斷百年纖”的古銅色脊梁,下巴緊挨著地面,一步一步艱難地攀行在山壁、河灘上的土家漢子!一個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錚錚鐵骨的土家漢子……直到燈火闌珊,那晚的歌會才在輕盈歡快的《擺手舞》中謝幕。
“山歌里煮哇民歌里炒,南溪溝里蹦出嘛南溪號。”愛唱歌的僅僅是南溪人?非也!近些年,我去過湘西,渡過酉水,到過烏江畫廊,也抵達過恩施大峽谷。我發(fā)現(xiàn),土家人多聚居崇山峻嶺,依山傍水。是狹長的河流,幽深的峽谷,成就了土家山歌。在山路難行、交通閉塞的日子里,祖祖輩輩的土家人就是以聲音來傳遞信息,一聲聲吶喊在大山里的時空隧道里激蕩,漸漸地就演繹成了山歌。最初的山歌,與其說是歌,不如說是號子,喊出來的號子。這種號子,一無歌詞,二無曲譜,在拉纖打夯、拖木運料、鑿巖抬石中張口便來,一人領頭,眾人相和,勞動的熱情和干勁,就是在“哼唷嘿喲!”的勞動號子中迸發(fā)出來。號子,就是一種山歌!
在土家山寨,山是歌,水是歌,風是歌,云是歌,花草樹木是歌,民俗風情是歌。薅草牧牛,打漁挖土,上梁祭祀,就連談情說愛、婚喪嫁娶都用山歌表情達意??梢哉f,從出生到離世,山歌,伴隨著土家人一生。土家男孩成年了,長得挺拔,偉岸,玉樹臨風。夜闌人靜,幺妹的吊腳樓下就會傳來動聽的木葉與撩人的情歌。那木葉吹的音顫顫,情歌唱得情悠悠。幺妹聽了,心亂亂,意綿綿,捂著發(fā)燒的臉頰對唱:“高山木葉起堆堆,可惜阿哥不會吹,哪時吹得木葉叫,只用木葉不用媒……”雖然看似嗔怪,小伙卻收到了從樓上飄下的一方繡有鴛鴦戲水的斯蘭卡普。那,可是姑娘親手織就的喲!山歌,便是最好的信物!直白,純情,比契約還契約。他們有感而發(fā),看到什么,想到什么,思念什么,夢見什么,就用山歌唱出來。這樣的山歌,雖然沒有文字記錄,有的也難登大雅之堂,但卻有著極其頑強的生命力。在歷史長河里,許多東西在慢慢消殞,而土家山歌一代一代的口口相傳,像山上的樹木一樣昂首蒼天,像藤蔓一樣蓬勃葳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