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拉提別克
1
看來時間是愈合心里傷口的靈丹妙藥啊!你看我這個大哥,嫂子難產而死后,他就表示再也不找女人了??蛇^了一年后,他最終還是扛不住媽媽和親朋好友的忽悠,前后找過三個女人,糟糕的是那三個女人一個都沒有留下來做他的妻子。
第一個女的性格溫順,能說會道,言語又甜蜜,人長得也說得過去,比大哥小七八歲,她把我媽哄得圍著她團團轉。可她不到三個月,就偷了我家兩千元跑了,跑得無影無蹤。那時的兩千元,差不多是現在的一兩萬元。第二個女人的年齡和大哥相仿,老實巴交,懶散,只會飯來張口,笨手笨腳,有一次,她從碗柜里拿碗,不慎一摞碗掉到地上,碎片滿地……結果她被媽媽趕出了家門。第三個女人更可怕,外號為“河東獅子”,她到我們家大概過了半個月,動不動就挑剔責難,開始和我媽鬧僵,硬要分家、分財產,一直用刺骨的言語叨叨。我大哥本來就不愛說話,性格比較溫順,平時不易發(fā)脾氣。那個女人把大哥的這種性格誤解了,就以為說服了他。大哥越不吭聲,她就越沒完沒了地說他是個懦夫、狗娘養(yǎng)的。她和媽媽吵架的那天早上,我們正在喝奶茶。她硬拽著大哥的姑娘叫她媽媽。大哥的姑娘哪能愿意,當場就拒絕了。那個女人氣得喘不過氣大聲喊叫起來,扇了大哥的女兒一巴掌。大哥的女兒用雙手捂住臉蹲下來啜泣,媽媽跑過去抱住她,邊用手掌給她擦眼淚邊說:“兒子,這個家我們再也待不下去了,你……你這個女人……”媽媽被氣得要說的話嗆在喉嚨里。這時,旁邊站著的大哥突然跳了起來,對著那個女人的腹部踢了一腳。那女人哼了一聲,手按著腹部坐下了。大哥一個箭步進了屋,把那個女人的大包小包扔出來就大聲喊:“滾!再不滾我就打死你……”那女人也邊哭著邊大聲尖叫:“賠我損失,我要打官司,等著瞧,我要你蹲牢房?!眿寢屌苓M屋里,拿出一千元塞進那女人的衣袋說:“孩子,就算我這不爭氣的兒子狗娘養(yǎng)的,他,還有我們都是這樣的人。孩子??!大人不記小人過,我知道你是個好人,我那個癩蛤蟆似的傻兒子哪能吃上像你這樣的天鵝肉啊!消消氣,你就走吧,怕他在氣頭上還不知干出啥事來,我不想看到你的尸體橫躺在我這個臭家門前……”那女人愣了一下,用頭巾角擦擦眼淚鼻涕,試探的目光望了大哥一眼,大哥氣得全身哆嗦,攥緊拳頭,雙眼冒著火盯著她,看上去他那個架勢真像還要打的樣子。那女人摸摸媽媽塞進錢的衣袋,卷巴卷巴東西走了……從此,大哥再也沒找過別的女人。后來,我問過大哥:“那天,你真會打死那個女人嗎?”大哥說:“哪能,當時我氣糊涂了,不知怎么跳起來的,也不知怎么踢她的,一看到她按著腹部坐下了,我以為踢破了她的內臟,就被嚇得全身開始哆嗦起來……”
喝完早晨的奶茶后,我和大哥同時出門。我把棗紅馬牽過來,上好鞍,拉緊肚帶。大哥敞開羊圈往外開的木板門扇讓羊群出來,可羊兒們一看到昨晚才下的大雪不肯出來,你推我搡地往里擠。大哥不耐煩了,揚著臂揮舞起長皮鞭,在清冷的空氣中轉著圈兒。大哥罵罵咧咧地吆喝道:“不知善心的娘兒們,怎么看到醉漢似的恐慌,你們沒見過雪嗎?他娘的,真不可思議,我養(yǎng)著你們,你們養(yǎng)著我們,聽好了,我們互不相欠,快快滾出來!啊哈,白色的帶頭鬼,你這個忘恩負義的雜種,你給我快快出來,要不我讓你嘗嘗皮鞭子的滋味……”
大哥這么一喊叫,白色羯山羊從羊圈里蹦跳出來,走到圈舍的院落出口茫然地瞟了大哥一眼,然后仰著頭,把左角尖戳進左腿上的長毛里撓了撓癢癢,噴著鼻立正,緊接著羊兒們也不斷地擁擠出來,聚集在帶頭山羊的周圍,有的蹲著后腿撒尿,有的看看旁邊的同類咩咩叫……
大哥騎著棗紅馬在松軟厚厚的雪地上趕著羊群慢慢遠去,遠看他不像陸地上趕著羊群的人,而像在白色的茫茫海水上劃著大筏子的漁夫……我開始清理牛棚,用鐵鍬把圈里一團團濕牛屎邊刮堆起,邊從棚墻上的窟窿往外扔。媽媽進來說:“兒子,把白肚紅牛趕進草圈里頭。”我很不情愿地“嗯”了一聲,因為這頭牛在我家吃的方面享受的待遇不差于大哥,它在草圈里想吃多少草,就吃多少,就像媽媽把好吃的食物老是遞到大哥的嘴邊……我聽大哥說,這頭白肚紅牛是雜交出來的優(yōu)良品種。人的雜種出好漢,那么牛的雜交呢?會不會出個好牛?會的。你看我家的這頭白肚紅牛,它的個頭兒比土種牛高,骨架比土牛大得多,奶量又比它們多得多。雖然它的毛色暗紅,但右邊的肚皮上有一塊人頭大的白點,所以,我家人就叫它“白肚紅?!薄_@頭牛因年老體弱,平時吃干草時被年輕的牛兒們欺負,總是吃不飽。媽媽說,這頭牛已經十三歲了,為我們家貢獻了十一頭牛犢。在媽媽的眼里,這頭白肚紅牛就是我們家的吉祥獸,是積累我們家產的財源之一。不過,聽大哥說,這頭老牛本來去年秋季要處理掉的,可它又懷孕了。真不可思議,用人類的輩分來計算的話,它已是祖奶奶的祖奶奶了,還好意思受精懷胎,真不要臉……
我先清理好牛棚,然后把白肚紅牛趕進草圈,其余的牛都留在草圈外,我給它們撒了些干草,折騰了半天。我一進房門,媽媽就說:“兒子,雖然昨晚下了入冬以來的頭一場雪,但下得也太大了,我感覺好像要變天,可能會刮大風,希望你大哥早點兒把羊群趕回來,要不,后果不堪設想啊!”
2
屋里一片漆黑,窗外傳來隆隆聲。媽媽好像焦急不安的樣子,語氣也很嚴肅,說:“快!兒子,刮暴風雪了,快!跟你大哥一起去看看圈舍的羊兒們,聽到沒有?”我嗯了一聲爬了起來,媽媽劃著火柴,點了油燈說:“兒子,你咋還在磨磨蹭蹭的,快點兒!”
大哥在門口正等著我,他看我穿好了衣服就左手抓著門把,右手拉開了門閂。他還沒來得及拉開門扇,門就被強風咣當一聲推開了。暴風卷著雪花沖進屋里,一股冷氣直吹到我的臉上,就像突然間一塊冰觸到臉上一樣。我倆跨步出門,房外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我們被風力推搡著搖晃了幾下才站穩(wěn)腳。那時候,牧區(qū)的房門幾乎都往里開,而且不大,最多就是用三塊板子合成做的,如果往外開,可能被強風拔起來吹飛,狂風的怒號聲在我們的耳邊颼颼猛響。我們喘著粗氣,一動不動站了一會兒,眼睛適應后,把手電筒的亮光對著圈舍方向照過去,亮光透過密密匝匝的雪花抵達了牛棚那個暗黃色的墻面上。大哥牽著我的手說了些什么,可我什么也沒聽到,就跟著他跑起來。
我們先查看羊圈的門,后看牛棚的,都完好無損,沒有被風刮開,就是頂羊圈門的大片石稍稍松動了一些,我照著手電筒,大哥動手重新把它頂緊。這時,我隱約地聽見從草圈方向傳來“喵喵”聲,聲音很脆弱,很模糊。我說,聽到了“喵喵”聲??纱蟾鐩]聽見,我蹲著身子,嘴巴對著大哥的耳朵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大哥站起來,然后右手掌圈住右耳朵聽,才說:“是貓聲,從草圈子那邊傳來的,去看看吧?!蔽覀兺萑ψ幼呷?,那個脆弱的貓聲斷斷續(xù)續(xù),時而傳來,時而停止。我倆到草圈門口,草圈的前墻連著羊圈的頭墻,我往里照射手電筒的亮光,眼見在草垛下面的窩窩里有只花貓蜷縮著,懷里趴著剛生不久、全身無毛、皮膚暗紅色的貓崽??雌饋?,大貓發(fā)出最后的“喵喵”聲召喚,貓崽雖然還能夠動彈身子,但再也叫不出聲音了,只把嘴巴無力地張著。大哥解開柳條門的繩子,照著亮光,我一個箭步沖進去,把貓崽裝進皮衣口袋,再是一個箭步跑出來。大哥邊牽著我的手,邊把手電筒的亮光對著住房照射,我就跟著他跑。
我從皮大衣的口袋里拿出貓崽。貓崽在我的手掌上雖然一動不動,但我感覺到它身上還有些微微的熱量。大哥給媽媽講述事情的經過,媽媽伸手接過貓崽,用憂慮的眼神看了一會兒說:“還活著?!眿寢屪叩交饓ε赃叾紫律碜?,垂下左手把羊皮墊子拉到火墻底下,然后把貓崽放到羊皮墊上包了起來,說:“兒子,去把牛奶倒進鐵碗里,放到爐上稍稍加熱。”我照做了。
媽媽站起身來喃喃自語地找奶瓶和奶嘴兒,我堅信她會找到那些東西,因為我記得春天接羔時,羊群里總會出現一些拋棄羔子的母羊或喂不飽孩子的瘦羊。遇到那樣的情況時,媽媽手拿著奶瓶,在二百多只大羊和小羊里,準確地找到那些吃不到奶子或吃不飽的羔羊,把奶嘴抵到它們唇邊,那些可憐的家伙嗅到奶味或憑著本能的感覺立馬把奶嘴咬住使勁兒吸吮。媽媽的這等勞作一直持續(xù)到羔羊長到能吃草為止。果不其然,媽媽在幽暗的燈光下翻箱倒柜,很快找到了完好無損的奶瓶和奶嘴兒。媽媽拿過洗臉壺,用壺嘴兒往瓶里灌水涮了幾下,然后洗干凈奶嘴兒。我站在那里,睜大眼睛一直看著包著貓崽的羊皮,大哥坐在土炕邊兒上吸煙,他好像在想著什么事。媽媽在包著貓崽的羊皮旁盤腿而坐,把鐵碗里的奶子灌進瓶里,擰好嘴兒,側著身子躺下,展開羊皮墊子,用左手指夾住貓崽的頭,右手的奶嘴兒塞進它的口中,說:“我們要救你,小崽子,不會讓你死的,你也要堅強些,我覺得你會的。你們的家族是獅子老虎它們的祖先啊,很兇的,不說這些了,一切靠你的運氣嘍!”
皮膚暗紅色的貓崽閉著雙眼,好像深睡的樣子沒有反應。媽媽說:“兒子,它無力吮吸奶嘴兒,把勺子給我。”我把勺子遞給媽媽,她把奶子從瓶里又倒在鐵碗里,用勺子灌進貓崽的嘴里。我模糊地看到貓崽的喉嚨稍微動了一下,媽媽高興地說:“活了,它的小命還挺硬的,我不是說了嗎,死不了,好了,暫時就吃這么多吧!兒子!你要記住,動物不像有些人那樣的忘恩負義,它們懂得報恩,有的動物比人還要仗義。好了,你們去睡一會兒,天快亮了,這個風停不了,至少要刮兩天兩夜,今兒個,我們什么都干不了,去吧!”
茶水開了,被水泡微微抖起來的壺蓋兒輕輕地跳動著,部分水泡溢出,粘到壺口邊上,但一瞬間就被蒸發(fā)沒了。
我把短腿小圓桌放到土炕中央,媽媽把飯布放到小桌上鋪開,我侄女把馕、碗里的酥油和小袋子里的甜奶疙瘩等放到桌上。媽媽開始往碗里倒茶,兌好奶子的奶茶香味兒撲鼻而來。我們一家人圍著小圓桌盤腿而坐,每人伸手拿起白色花紋的茶碗喝起奶茶。媽媽習慣性地叫我侄女把瓷碗拿來,侄女照做了。媽媽從瓷碗里挖出滿滿的一大勺金黃色的奶皮子放到我侄女的碗里攪動了幾下,然后提勺子又放進瓷碗里,再次挖出一大勺子倒進大哥的茶碗里。我眼睜睜地看著媽媽,因為我們家只有大哥和他的女兒有享受奶皮子的特權。原因就是,大哥整天不吃不喝跟著羊群,晚上才回家。而我侄女呢?她年紀小,又瘦又弱。據媽媽說,奶皮子是個好東西。當時,我們的頭腦里還沒有“營養(yǎng)”這兩個字,不過,今天媽媽在我的碗里也放了一大勺奶皮子,奶皮子緩緩地浮到茶水上面,然后再緩緩地展開,好吃的東西就是這樣,你越著急吃它,它就越展現出不慌不忙的狀態(tài)來吸引你的迫切欲望。在我看來,媽媽今天讓我也享受奶皮子是理所當然的,因為我暴風夜里跟著大哥查看了圈舍的安全,又救出了貓崽這樣的小生命。我用一小塊馕撈出奶皮子,塞進了嘴里。
就在這時,火墻底部那邊傳來貓崽脆弱的“喵喵”聲,媽媽轉過頭望了一眼說:“果不其然,死不了的?!彼形抑杜寻谘蚱だ锏呢堘棠脕?。媽媽從我侄女手中接過貓崽放在左手掌,用右手的拇指摸了一下貓崽的頭。貓崽還閉著眼睛,暗紅的身上長著稀稀拉拉的幾根棕色的毛。它在媽媽的手掌上蠕動,這下我侄女高興得不得了,她興奮地看著我說:“叔,你真能干,真棒,挽救了一個小生命,而且給我找了個好伙伴?!敝杜倪@番話使我自豪地哼了一聲,希望媽媽和大哥也說上幾句贊美的言語,可他們沒有作聲。媽媽把奶嘴兒塞進貓崽口中,但它還是無力吮吸。媽媽又用勺子把奶子淌進它的嘴里,貓崽的喉嚨微微蠕了蠕,這就說明它喝掉了第一勺奶子,但第二勺奶子從它的牙縫里溢了出來,流到媽媽的手掌上。媽媽說:“這就夠了,我們慢慢來,小寶貝?!?/p>
早晨的茶喝完了,我和大哥站起來穿好衣服,準備給牲畜喂草。今天,羊群是不可能放出去的。媽媽叮囑我們:“先把牛兒從棚圈里趕出來,然后再清理糞便,清理完了再趕進去,那幾個淘氣包子的角上套上繩索,系到木樁上,然后再把草……”媽媽的話音還沒落,我和大哥誰也沒有回聲就跨步出了房門,因為我倆心里清楚該做什么。我覺得風比昨晚還強些,狼嚎般的怒號聲比昨晚還大。大哥逆著風邁起步子,把縮著的頭往右肩上歪了一下說了什么,可我什么也沒有聽見,就看到他的嘴唇動了動。
看不出天是晴的還是陰的,暴風卷著雪花打著我們的臉,塞進我們的衣領里,沖進我們的鼻孔,弄得我們一時半會兒喘不過氣來。清冷的雪花觸到臉時,就像被刺兒輕輕扎了的感覺。開始什么都看不見,等眼睛漸漸適應了環(huán)境后,我們才透過灰色的雪粉模糊地看到那個暗黃色的棚墻。那時候,牧區(qū)的住房幾乎沒有院墻。大哥低著頭在我前面緩緩邁步,我看見他的身子好像被無形的東西推著,使他的腳邁得遲緩。我用右手壓著帽頂,左手抓緊皮衣領跟上。我們走到了牛棚墻根兒站了片刻,然后喘著粗氣打開了門。牛兒們早已站起來了,它們一起轉過頭來恐慌地看我們。那個白肚紅牛站在門口,看來是年富力強的那些搗蛋鬼把它抵到這里的。它顫著身,抬起下巴頦兒,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大哥的右手背,大哥摸了一下它那鼓起來的鼻孔就說:“媽媽的寶貝啊,冷嗎?我家底兒的一大半是你給攢的,可憐的老嫗?。∧隳艹惺芙穸恼勰??聽天由命吧!”
棚門“吱呀”一聲被打開了,媽媽手持一塊暗紅色的舊氈子進來說:“兒子,把氈子給白肚紅牛披上,我這老伙伴兒能否平安過冬啊?”媽媽把氈子遞給大哥出去了,大哥又摸了一下白肚紅牛的角尖,然后把氈子披上它的背,弓著腰系上氈子邊兒耷拉的布帶子。
我們把牛兒們趕了出去,開始一起用鍬清理棚子,刮了刮被牛尿打濕的地面,把棚角里秋天堆好的干羊糞粉鏟上,撒到一塊塊被打濕的地面,重新鋪平。白肚紅牛站在門口,用一種祈求的表情看著我們勞作。大哥叫我把牛群趕進來,他拿著幾條繩索把那些壞家伙的角套上,然后拴在木樁上。我沒動,因為大哥認識那些家伙。大哥把最后的繩索套在棕色的大牛角上說:“這家伙,烈性,連人都敢抵?!蹦桥P『喝^大的、水汪汪的黑眼睛鼓出眼眶,好像很憤怒的樣子,不過,它習慣性地一動不動,讓大哥套上繩子,然后很敏捷地跟著大哥走到自己的木樁跟前。說白了,我家的牛兒們都知道自己拴在哪個樁子上。
我倆到草圈子,挖出七八個草包,然后用繩索捆上,大哥背五個,我背三個從草圈走了出來??耧L好像等著我們,一下子瘋狂起來兇猛地推搡我們,大哥彎著腰,一手拽著肩上的繩索,一手往后倒過來緊緊地抓著包草的塑料細繩,我也跟他一樣動作。我們還沒走到牛棚門前,大哥背的草被風掀翻到身前,我被推搡著逼到圈舍的院落口。大哥好像在大聲說話,我隱隱約約地聽到他的聲音,但沒有聽清說啥。我一轉身把草放到地上,一屁股坐到上面望著大哥,大哥朝我伸出大拇指,然后拉著草捆向棚門走去,草捆在地面上慢慢滑著,我也立馬學著他的動作動起來。雖然草捆被風力掀翻了幾下,但我們還是很快沖進了棚門。我們喘著粗氣解開繩索,把草撒到每頭牛的樁子跟前。
我倆用同樣的方式把草捆拉進羊圈,羊兒們齊聲咩咩叫起來。大哥邊拉著草捆向羊圈的那一頭走過去,邊說著:“娘兒們,讓一讓,我們來了。”大哥把羊兒經常說成“娘兒”,意思就是留到第二年的幾乎全是母羊。聽到大哥的這番話,我突然記起《百年孤獨》中的一句話:“母牛們,讓一讓,生命短暫??!”羊兒們好像聽懂大哥的意思,擠到兩邊,中間騰出了走道兒。我跟著大哥,想重復大哥剛才說的話,可話到嘴邊沒有發(fā)出去。大哥解開草捆繩索,把草從羊圈的這一頭順著一條線撒過去說:“我手中的草撒完了,你接著?!蔽覀冞@樣的勞作在午飯后又重復了一遍,第二天也是。我甚至考慮到牧羊人的生活,一輩子沿著一種旋律重復。
暴風刮了兩天兩夜,在第三天的黎明時分,也就是我媽預測的時間停歇了。早飯后,大哥和往常一樣挪開頂著羊圈門外的那塊片石。我打開牛棚的門時,聽到大哥的罵罵咧咧聲,帶頭的白山羊照樣蹦跳出來站在院落門口……大哥騎上棗紅馬,跟著羊群慢慢遠去,我目送他很長時間。他中午不回家吃飯,整天嘴里含著早上媽媽塞進衣袋里的幾塊奶疙瘩。
這次的暴風雪死了兩個人,死因都和喝酒有關。
3
又過了幾年,我大學畢業(yè)了,分配到縣上工作,找了個對象,結婚成家。媽媽夏季住在春秋牧場的那兩座土房里,大哥一如既往地從事著他那個反復循環(huán)的放牧活計,他找了個不愛說話的女人。
這個女人,之前是我們那個堂兄弟的老婆,就是幾年前的那一次暴風雪凍死的兩個人之一。
當時,鄉(xiāng)上專門安排了兩名干部負責找人。他們住在牧業(yè)辦公室,動員起牧民找了一個星期,可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到了春末期間,在春秋牧場才算找到了他的尸體。說是尸體,可就是一個頭顱和兩條肋骨。尸體是被一個放羊人發(fā)現的。那個人看到一株刺槐樹上掛著的羊皮短衣,走到跟前一看,就看到地上人的頭顱和刺槐枝條上掛的淡紅色短皮衣。他再次瞧了瞧周圍,可沒有瞧見其他骨殖。當時,那個人嚇得快馬加鞭地跑到鄉(xiāng)派出所報了案。派出所的民警立刻立案調查。他們把頭顱放到短皮衣上,就轉著圈兒找遍了那株刺槐的周圍,可除了洼地土里露出的兩條肋骨外,再沒找到其他遺骨。最后,民警斷定這骸骨是我們那個堂兄弟的,就把短皮衣帶到他家,讓他的媳婦看。他媳婦一眼就認出丈夫的短皮衣,皮衣口袋里還裝著半瓶白酒和錢包。皮衣雖然撕爛褪色,幸虧皮毛死死粘掛在刺槐樹帶刺兒的枝條上,要不然就認不出這骸骨是誰的了。說白了,我們堂兄尸體上的肉被狼吃掉了,骨頭被狐貍啃吞了??磥恚呛秃傔@些家伙,肚子餓的時候,根本顧不上酒精滲透了的人骨和肌肉。
堂兄過世一年后,長輩們依照哈薩克人“寡婦不出本部落”的習俗,自動動員起來做他媳婦的工作,我媽媽也摻和進來,讓堂兄的媳婦搬到我家。那媳婦的個子矮小,面部紅潤,一頭黑黝黝的發(fā)髻直垂到腿肚子,手腳靈活,老是保持著思考什么似的沉默表情,不愛說話,你問她啥,她就低著頭搭話,除此以外,整天嘴里不出聲。我大哥開玩笑說:“媽,你看,我們家多了個被鐵絲束口的皮袋,您的小兒媳個子高,大兒媳個子小,這就叫作‘高低柜吧!”可媽媽高興得不得了。有一次,我們在一起吃飯的時候,媽媽說:“親戚的媳婦嘛,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大哥不娶她,不知她再嫁給什么樣的人或帶著小女兒守寡到什么時候?這兒媳人品我心里清楚得很,她雖然不愛說話,可心眼兒好、勤勞、孝順,大兒啊,你有福呀!”大哥打斷媽媽的話,還是用他那個不繞圈子的語氣開玩笑說:“我這人上半輩子找了各種貨色,最后還是被一個縫著嘴巴的啞巴圈住了?!?/p>
我回憶起大哥以前找過的那三個女人,其中第二個肥胖得行動不便,來到我們家的頭天傍晚,擠牛奶的時候,她可能想表現自己的厲害,就伸手取媽媽手中的奶桶,走到我們那個矮瘦些的黑牛跟前,彎著左腿正要蹲下,不慎全身的重量撞了一下牛。結果牛被撞得差點兒倒下,就立即閃身嚇跑了。最后的幾天里,她一直快到中午還在酣酣大睡,媽媽做完家務燒好奶茶等她睡醒。她醒來后,先在被窩里伸著雙腿坐上一會兒,一動不動,張大嘴巴打哈欠,完了用粗短手指揉揉瞇著的眼睛,然后懶洋洋地搖晃頭,把蓬亂的頭發(fā)往后甩甩說:“媽,實在不好意思,我今天又睡過頭了,不知這幾天咋的啦?整夜睡不了覺……”其實,她晚飯后就耷拉著頭閉著小眼困覺……我想起這些實在憋不住了,就大聲笑了起來。媽媽露出警覺的表情,看了一眼兒媳,大哥驚詫地瞟了我一眼,場面立刻尷尬起來。還好,大哥的老婆瞪了他一眼說:“你啊你!能得很,再娶幾個嘛!”(意思是大哥和不少女人上過床)大哥愣了片刻,也大聲笑起來說:“喲,啞巴說話了,啞巴說話了!”嫂子用拳頭戳了一下大哥的臂膀,撲哧一笑,說:“誰是啞巴,誰是啞巴?”
到了這時候,那個貓崽已長成大貓了,它那黃色的眼珠子黑夜里發(fā)綠光,白天射著溫馴的光芒,黃條的毛色清晰好看。它有時纏著媽媽寸步不離,有時蹲坐在炕上,舉起右爪摸著臉頰,然后把下巴頦兒放在伸著的兩條前腿上臥著,發(fā)出呼嚕聲打盹兒。這個家伙看起來懶洋洋的,其實不然,整天在各個房間的角落旮旯兒或在草叢中捕捉老鼠。有一次,它把一個尖嘴暗紅色的黑老鼠活捉來放到炕上玩耍,我看著看著才親眼體會到“貓鼠游戲”的真正含義。開始時,貓咪放開老鼠,細尾巴的黑老鼠弓著腰愣一會兒神,就一蹬兩條后腿,伸直兩條前腿跑起來??刹坏揭幻装氲牡胤剑埦涂v身捉住它。然后再放開,老鼠蹦到貓咪前腿夠得著的距離時,貓就用爪子打它。就這樣,反復幾次,老鼠又怕又累,圍著貓轉圈兒,最后精疲力竭,臥著一動不動了。我看貓好像在微笑,用捉弄的表情看著老鼠。最后,貓可能自己也累了或厭煩了,用鋒利的兩爪捧住老鼠的頭部使勁兒一擰,老鼠就死了。
我聽大哥說,去年冬天,離我們家三里遠的鄰居家老鼠泛濫,偷吃他家小庫房里儲存的苞米(冬牧場居住的牧民比較分散,三五里甚至一二十里做鄰居是很自然)。鄰居家的主人親自過來要借用我家的貓,媽媽猶豫了好久才把貓借給了他??墒?,不到天黑,貓就跑回來了。黑夜十分,鄰居家的主人也跑來感謝媽媽說:“早晨把貓借過去以后,立馬關進了庫房。天黑時,拿上手電筒照著一看,天啊,小庫房的四個角落里堆滿了死老鼠,可貓不見了,庫房的門窗都關著的,為了給房里通氣,只有一個窗格沒上玻璃,但那個窗格很小,貓不可能鉆出去的,不知你家的貓從哪兒出去的?!彼€說明來意道:“這樣的好貓萬一發(fā)生不測,無法交代啊!”
從此,我家的貓在牧區(qū)的方圓百里出了名。
4
還是那個春秋牧場的兩間土房子。這兩間土房原來是暗黃色的,經過多少年的風吹雨打,墻上抹的泥巴漸漸流失一層,墻面只留下了暗藍色石子兒。
傍晚時分,媽媽把幾頭牛犢關進露天羊圈角落里用木樁和鐵絲圍起來的圈子里,把牛兒趕出羊圈,關好柳條編織的門,走到房前雨棚里,把茶壺從土坯爐子上拿下來,關好爐子的門。然后走進屋子,不慌不忙地瞧了一下炕中央放著的搖籃,在油燈的亮光下,蓋著毛毯的搖籃左邊盡頭處半開著,孩子在搖籃里閉著眼睛無憂無慮地甜睡著。媽媽的眼睛緩緩移到離搖籃一米遠的貓咪身上,貓咪兩眼死死盯著前面,稍稍提起右爪,發(fā)出喵嗚聲,弓著腰擺著要撲上去的架勢。媽媽的心咯噔了一下,往貓咪雙眼盯著的方向望了望就嚇呆了。一條黑蛇圈著身子躺在炕邊上,看來剛剛上來,抬起的頭在圈著的身子中央立著,噴出分叉的紅色細舌,發(fā)出咝咝的聲音威脅著貓咪。媽媽的全身電打似的立馬哆嗦起來,她還沒有反應過來,貓咪便閃電般撲了過去。媽媽只看到蛇蠕動著尾巴抽打貓身。媽媽一步跳上炕,抓住搖籃抬到炕下才松了一口氣。然后回頭看貓咪和毒蛇,貓咪嘴里含咬著蛇頭,雙爪緊緊捧著蛇頸蹲坐著。不一會兒,蛇身就在貓嘴里耷拉著一動不動了……
那搖籃里的嬰兒是我的大女兒,因我們夫妻兩人都在上班,本想找個保姆照看,可一方面暫時找不到有經驗的,另一個方面,找個陌生的吧,又不大放心。讓媽媽來住樓房看她孫女,可她在縣城里無法習慣,樓房就更不用提了。媽媽曾說:“孩兒們,城市雖好,樓房也不錯,可人在一個房子吃飯,到另一個房子拉那個……你們住著吧,我不習慣,一天聞不到那些羊兒的干糞味兒,看不到那些牛兒,就老是覺得身上缺了什么似的,心里不踏實。孩兒們,還是讓我回草原吧?!?/p>
孩子出生之前,媽媽到我家時,我們夫妻倆好話說了一大堆,可她最多能待兩天就急著回去。不過,我的大女兒出生后,媽媽來我家的次數就多了。她一進樓房門,連鞋子都忘了脫,就撲到榻榻米上的搖籃跟前,不管孩子睡著還是醒著,就掀開搖籃上蓋的毛毯,看啊看,看夠了,把頭輕輕地靠近搖籃,吻她孫女,先從孩子的頭部開始吻,然后一直吻到腳尖上,把她的腳趾含在嘴里吮吸片刻,就抬起頭說:“過癮了,甜得無比,甜得無比!感謝仁慈的上天給了我這么甜的寶貝孫女?!眿寢屨f這番話時,我有幾次想開玩笑說,這孩子是我們造出來的,不是上天給的,可不敢出口。媽媽心里清楚我們沒時間照顧孩子,可她不表態(tài)。有一次,她問孩子什么時候斷母奶。我媳婦搭話說:“國家規(guī)定的產假到期為止,就是半年。”媽媽就說了一句:“快了,快了!”當時,我摸不著媽媽這番話的意思。
媽媽把孩子接到牧區(qū)照看的想法,我媳婦猶豫起來。她看看我,望望媽媽,就默不作聲,然后低著頭搓起雙手。媽媽說:“兒媳??!我?guī)Т罅藘蓛阂慌?,再加上大兒的女兒就算四個吧,雖然我老了些,但力氣不減當年。再說,鄉(xiāng)下吃的喝的都干凈,小孩兒在房外玩耍就能吸收陽光,補充身體里缺的東西。你看看我這些孩子,哪個不是力大如牛,高大魁梧,我這一輩子絕不插手沒有把握的事,你就放心吧!”我媳婦還是低著頭小聲說:“媽,不是的……我……您,那個……地方太遠了,那個……萬一孩子頭疼發(fā)熱的……”
我鐵了心要把孩子交給媽媽照看。我想牧區(qū)的孩子哪個不是在那種環(huán)境里長大的?包括我在內。我媳婦猶豫不決,但她心里也清楚根本就沒時間看孩子,最后她還是讓了步。
在草原上,媽媽把她的大孫女一直帶到三歲多。夏季陽光明媚的一天,我和媳婦和往常一樣去看她倆,媽媽還是住在那個春秋牧場的兩座土房,家里沒人。我們在房子周圍找她們時,隱隱約約地聽到喧鬧聲。我們朝著那個傳來喧鬧聲的長著一片芨芨草的地方走去。一株株深白色的芨芨草長得比站著的人還要高,密密匝匝的棕色纓子遮擋住視野,人看不到里面的東西。我們走到里面的空地邊上才看到她們,就立刻停住腳步,站在芨芨草后面偷偷地看著她們。她們在玩耍:媽媽弓著腰,兩手掌觸著地面像黑熊那樣在前面爬著,她后面是我們的女兒,她手持小樹條跟著,像趕著牛的樣子,她們后面是那個黃條貓咪,它也在慢慢地移動。最后面的大耳黑狗,它吐出舌頭大喘著氣蹲坐著……我媳婦看這景象憋不住撲哧一聲笑了。黑狗立馬收回伸著的舌頭,叫了一聲。
我們打亂了她們的游戲。這只純正的哈薩克品種的黑狗也是媽媽一手養(yǎng)大的,它已代替那個灰狗。媽媽說,她們的游戲還沒結束,就背著孫女往芨芨草地的邊兒上走去。我和媳婦、貓、黑狗跟在她們后面,走出芨芨草地,來到被洪水沖成的溝里。溝里滿是摻雜土沙的碎石。一到溝里,貓咪折彎四腿首先仰躺,然后媽媽用和貓咪同樣的姿勢躺過去,第三個仰躺的自然是黑狗了。我女兒雙手捧著土沙子對準媽媽的頭部撒過去,媽媽身子不動,也不出聲,微笑著。女兒又捧上一把沙土塞進黑狗咧著的嘴里,黑狗被嗆得頓時停住了呼吸,但它還是保持剛才的姿勢沒動。最后的折磨輪到了貓咪,女兒走到貓咪跟前蹲坐,貓咪可能受夠了被嗆的折磨,就立刻緊閉嘴??伤笫謮褐埖谋强祝沂肿ド弦话焉匙拥乖谪埖碾p眼里,貓還是閉上眼睛一動不動。我女兒可能感覺到貓咪心里反抗的意圖,就把它翻過來臥著,然后騎上貓背,用小石頭戳它腦袋。貓咪還是閉著眼睛不露聲色。她扔掉石頭,抓住貓的雙眼皮使勁兒往后拉,貓咪還是忍著,被拉的雙眼皮間露出斜著的黃色眼珠子。我媳婦可能受不了,就喊了一聲:“寶貝!你……”可媽媽舉起右手,做了個別動的手勢。這時,我心里也沖來了童年的浪潮,就仰躺到貓咪的旁邊,心想讓女兒和我玩耍??伤孟裨谶@個場合見到我覺得很陌生,就站起來走到奶奶跟前,用疑問的眼神望著我……
從此,我媳婦打消了放心不下孩子的念頭。有一次,她說:“你感覺到沒有,女兒的體力多厲害,她手上的力氣比我還大,差點兒把貓咪的眼皮撕開?!蔽矣迷囂降恼Z氣說:“你看女兒白紙般的臉色被曬得又油黑又紅潤,你就不心疼?”她說:“你說的啥話嘛,那叫錘煉孩子體力??纯闯抢锏男『海瑒硬粍泳透忻?,體力和抗病能力遠遠不如我們的寶貝。”
女兒要上幼兒園了,我們才把她接回縣城,這時才聽媽媽講,那條黃色貓咪為保護女兒,殺死毒蛇的故事。事情在媽媽接走女兒兩個月后發(fā)生的,但媽媽從來沒有提過這件事。
我們把女兒接走以后,她才告訴我們的。她說:“兒子,你救過貓咪的命,貓咪不顧危險救了你女兒一命,我不是當時說過了嘛,動物不像有些忘恩負義的人,現在你們兩個扯平了,互不相欠?!?/p>
5
我大女兒上小學的那年夏天,媽媽突然病倒了。
大哥來不及給我們打電話(牧區(qū)已有了程控電話了),就租了個車,火速把她送到縣醫(yī)院。媽媽住了三天院,醫(yī)生診斷后說:“她的肺臟已變成泡沫,到了癌癥的最晚期,你們就準備老人家的后事吧!”我無聲地流著眼淚,坐在病房走廊的長椅上,想控制心里不斷噴發(fā)的烈火,可止不住。這時,不愛說話的嫂子牽著我愛人的手走過來,兩人也流著眼淚。嫂子用手拍拍我的肩頭說:“弟??!已經無法挽救了,我們早已發(fā)現媽媽咳嗽,可她以為是小毛病就不愿看病?,F在才明白她不讓我們知道自己的病情,就一直隱瞞過來的呀!弟啊,不要太憂傷了,我們都是她的親生子女,沒法子了,忍著點兒吧!”
醫(yī)生叫我們進病房說:“人快不行了?!蔽覔渫ㄒ宦暪蛟诖策?,我抱住媽媽大聲喊:“不會這樣的!媽媽,你不能去,我還沒盡到做兒子的一丁點兒義務。你不能走,你不會扔下我們的?!眿寢屄乇犻_眼睛,她那和善的、帶著星狀黃點兒的臉像紙一樣發(fā)白。媽媽極速喘氣,我瞬間聽到這個急速的喘氣聲中,摻雜著為子女勞累的、擔驚受怕的聲音,不到三十歲便喪失丈夫的號啕聲……最后,這些聲音匯集起來變成死亡的魔爪,掐住了媽媽的喉嚨,又變成了烈火燒盡了她那個干凈無比的肺臟。我突然感覺到媽媽的呼吸微弱起來,可腹部不停地起伏。我流著淚使勁兒地抱著她。媽媽動動嘴唇好像要說話,可說不出來。不過片刻,媽媽慢慢地閉上眼睛,同時,頭一下子甩在我左肩上……
媽媽過世以后,她的黃條貓咪也失蹤了。開始時,我們忙于媽媽的后事,過了幾天后才發(fā)現它不在了。媽媽就在春秋牧場的那兩間土房里出喪的。我們找遍了房里房外,露天羊圈,草叢里,可它無影無蹤。其間,大哥騎上摩托車去了一趟冬窩子找,結果空手而回。我想,因媽媽的去世,它憂傷過度自殺了,但有人說不會的,因為動物不懂得為主人的死而憂傷,也不懂得自殺。媽媽生前,那個貓咪跟著她從冬窩子轉到春秋牧場,再從春秋牧場搬到冬窩子,年年如此,再也沒去過其他地方。我們絞盡腦汁該想的都想到了,該去的地方都踏遍了,可是連貓咪的影子都看不到……
大概又過了兩年的時間吧,大哥給我打電話說,夢見媽媽了,她抱著那個黃條貓咪在羊圈里站著,交代他捎個信叫我回去一趟。大哥在電話里又說:“媽媽去了好幾年了,如你有時間回來一趟吧,我們兄弟倆去看看老人家?!蔽掖饝恕?/p>
我們倆到了媽媽的墳墓跟前下了馬,把馬拴在一個墳墓旁的大石頭上,然后往媽媽的墳墓走過去。兩人仔細地查看了紅磚和水泥漿圈著砌的窯洞式墳墓,完好無損。大哥打開墳墓的鐵皮單扇門喊了一聲:“天啊!”我把下巴頦兒靠在大哥的肩膀上往里瞅,也喊了一聲。原來,媽媽的那個黃條貓咪頭向墳門,臥在土丘旁,雙眼閉著,稍稍咧著嘴,鼻梁骨縮下去了,自然地齜著牙。貓咪的尸體早已干癟了,但未腐爛,大概去年秋末死的。我們趔趄著退了幾步跪下。兩人同時互做手勢念經,但誰也沒作聲,大哥歪著頭看我,我斜著眼望他,到了這時候,我們才知道自己不會念經。
大哥問我:“我知道你會多種語言,經上用的是哪個民族的語言?”我搭話:“阿拉伯語吧!”大哥又問:“你懂得其中的含義嗎?”我說:“不知道?!贝蟾缯UQ壅f:“那還念啥呢!”
我們跪著商量了一會兒,就決定用漢人的方式磕頭。然后,扔掉帽子開始磕頭,不知磕了多少頭,大哥磕個不停。我把頭側著過來,臉觸在地面問他:“到底磕多少個?”大哥這才停下來,我看見他的額頭上沾滿了土粉,他站起身說:“我咋知道!”
我就納悶兒,我們?yōu)檎l磕頭?為媽媽的靈魂,還是為貓咪的幽靈?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