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旭
那時的雙流縣,沒有湖,少船,也窮。
舊時,川西壩子流傳有一首童謠:“金溫江,銀郫縣,叫花子出在……”這話,雙流人聽了扎心,但有啥辦法呢?農(nóng)耕時代,有好田才有好生活。而雙流地處成都平原的南部,用水的時候沒水,不用水的時候卻來了洪水。所以,自清朝以來,雙流一直被歸為“下五縣”之列。要在這土地上,靠一把鋤頭挖出一份好日子,難?。?/p>
老張高中讀完一年,刨完生產(chǎn)隊最后一壟洋芋(土地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還是第二年的事),他扔下鋤頭,投奔一位遠房親戚,去了浙江。他到海上,打魚討生活。
他想出去闖闖。
老張跑到海邊,跟著漁船出海,一次就是半年,吃喝拉撒都在船上。每天除了放網(wǎng),收網(wǎng),撿魚,賣魚,就是望著茫茫的大海發(fā)呆。大海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沒有。日出,晚霞,那是讀書人想象的,出海的人沒有那閑心思。最初幾天看著啥都新鮮,草帽一樣的小島,一只只翩翩的海鳥,一條條稀奇古怪的魚,可過了幾天,一切都淡了。在海上長時間待過的人都知道,大海除了大,還是大;除了海,還是海。船上凈是光著膀子的臘條肉、大褲衩。半年見不到一棵樹,也見不到一個穿花裙子的。
實在無聊的時候,他就將船上沒用的小魚小蝦,一條一條扔到空中,逗一群海鷗玩兒。無聊得像小時候,逮只丁丁貓兒,丟在地上,看一群螞蟻怎樣抬回墻腳的小窩。
從整理漁網(wǎng)學起,再到拖網(wǎng),最后是開船。每年年底,他回一趟雙流看望父母。慢慢發(fā)現(xiàn),土地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后,家鄉(xiāng)的日子漸漸好起來,鄉(xiāng)上的企業(yè)也多了起來,而他仍在海上闖蕩。后來,他又到南京開貨船,順著長江兩頭跑,往下到上海,往上到重慶。最遠的一次到了樂山,拉從德陽運到樂山的大件——發(fā)電機組,聽說就是經(jīng)過雙流的大件路,一路拉到樂山,下水,上船,他們再拉到三峽。記得當時他看著從家鄉(xiāng)來的鐵疙瘩,也感到分外親切。
三十年,一晃就過去了。這中間,老張娶了老婆,也有了孩子,雙流也開始變富了。
樹蔭下,老張擦完臉,將濕毛巾搭在一株樹枝上。他對另一位船工說:“太熱了,歇幾分鐘再干?!遍L年的日曬雨淋,老張的面孔變得黝黑,像是四十年水上生活的風霜都堆在了臉上。
現(xiàn)在是八月,一年里最熱的三伏天。而樹蔭濃密的白河公園,卻是雙流最美麗的后花園。
我坐到老張遞過來的一條小木凳上。接著幾天前的話題,問老張是什么時候想到回雙流的。
“總不能老在外漂吧?”他若有所思,“再說上有老,下有小,都要照顧,最重要的是,”他加重了語氣,“雙流變了,變富裕了,近年有了一個新的說法叫‘金溫江銀郫縣玉雙流。玉,是無價的?!彼钢呁V囊凰掖蟠瑢ξ艺f,“2007年,聽說雙流要整治白河。有湖,也有船。我心動了,感覺有了用武之地,去管事的地方一問,嘿!你還別說,他們正在到處招會駕駛機動船的人,雙流這樣的人太少。剛好,我有駕駛證,就這樣,轉(zhuǎn)了一大圈兒,我又回來了。不同的是,當年離開時是‘面朝黃土背朝天,而今是‘打理綠水和藍天?!?/p>
“你看,多漂亮??!”他指著面前的藍天白云,又指著湖邊一艘大鐵船說,“這可不是普通的船喔!”
我順著老張的手,再一次打量那船。白色的船體,只有艙頂一線漆成天藍色,上面立著一塊同樣藍色的長方形牌子,寫著“芙蓉號”三個白色楷體字。船側(cè)吃水處,漆著“雙流芙蓉號”幾個深藍的字。
船頭,船艙,船尾,沒啥特別的啊?
老張看我疑惑的樣子,就說:“這船,是多功能水質(zhì)凈化船?!彼f過一支煙,我擺了擺手,他自個兒抽了起來。
“2008年底,”老張撣了撣手中的煙灰,“雙流一共買回兩艘,一艘在我們中心公園,另一艘在鳳舞湖?!?/p>
“差不多了,不吹了?!彼泻敉椋伴_工!”又轉(zhuǎn)過頭對我說,“今天,你自己看?!?/p>
幾天前我曾經(jīng)問老張,“芙蓉號”是用來干什么的,當時他笑而不答。“等兩天,我們動船的時候,給你打電話?!边@不,今天我接到電話就趕來了。
他們上船。兩人解開纜繩,進了船艙。馬達響起,湖水開始抖動,水底傳來發(fā)動機隆隆的聲音。船慢慢離開船塢,駛?cè)肷钏畢^(qū)。曝氣機開始工作,湖水被攪動起來,水流裹著白色氣泡,從水下涌起,響起嘩嘩的潮涌的聲音,好像一個巨大的泉眼在涌動。
船行走在藍天下,像湖泊開出的一朵潔白的花。船過處,泡沫浮動,像拖著一根長長的白色飄帶。湖水激蕩起來,岸邊釣魚人的浮標開始搖晃,仿佛有魚在咬鉤。
船,漸漸遠去。我望著搖曳的白河發(fā)呆,感嘆白河十年來驚人的變化。
白河,起源于雙流九江鎮(zhèn)龍池寺前一口古井,自古以來在雙流城西靜靜流過。1954年,雙流對白河進行了第一次排水清淤。1965年,在永福公社進行了白河改造試點。1972年,對白河進行了一次大規(guī)模的整治,原來彎彎曲曲的老河,變得溝端路直。1998年的大洪水后,雙流人開始謀劃白河綜合整治工程,整整十年,直到2007年開始動工,又一個十年過去了。
現(xiàn)在的白河不只是一個防洪工程,更是一個8500畝漂亮的濕地公園。
十年來,老張守候著這船、這湖,守候著這一方水土,成了地地道道的白河“新時代的船工”。
我沿著白河邊的綠道往南走。
在鳳翔湖西南角,我看到一位小伙子,戴著草帽,十八九歲的樣子,撐著一只小木船在蘆葦蕩中打撈著什么。湖水清澈見底,綠綠的水草在陽光下扭著細腰曼舞。
淺水、蘆葦、木船、草帽,揮篙的青年,一幅多么寫意的水墨畫。
他告訴我,他在撈水面的浮葉?!八椎牟菔侨斯しN植的,就像水下的草坪,既美觀,又環(huán)保?!毙』镒硬僦豢谄胀ㄔ?,指了指中心公園的方向向我解釋,“這種生物凈化的方法,比用水質(zhì)凈化船又前進了一步。”小伙子撓了撓頭,“這些浮葉,都是小螺螄們干的好事兒。”他說到這兒,停了幾秒,笑了笑,“又不能用藥?!?/p>
幾只白鷺從我頭上飛過,投到了對面小島的大榕樹上。
小小的島,像塊青玉鑲嵌在鳳翔湖上。那潔白的鷺鷥更像是幾克拉的鉆石,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
小伙子告訴我,他是江西人,今年剛高中畢業(yè),經(jīng)朋友介紹,來這兒接替一位剛離開的伙伴。“雙流挺好的,全國百強縣,機會多,城市也漂亮。我來闖一闖?!?/p>
想想老張當年十八歲去遠方,四十年后,這孩子十八歲從遠方來到雙流。
我想,也許不久的將來,雙流將會擁有更多的湖泊,更多的船,更多的船工,我們可以聽到更多動人的船歌。
不是用耳朵聽,而是用心。
責任編輯:青芒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