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閣
當我用心讀一本書,書中的人就會重新站立,與我對話。
——弗吉尼亞·伍爾芙
一
1882年1月25日,弗吉尼亞·伍爾芙出生在英國倫敦海德公園門二十二號。其父是文學家兼評論家,伍爾芙受他影響很深。伍爾芙的母親生有七個孩子,父親的前妻生有一個孩子,年齡與性格都全然不合的他們,經(jīng)常發(fā)生一些矛盾沖突。而伍爾芙同父異母的哥哥對童年的她的性侵,則給伍爾芙留下了永久的精神與身體的雙重創(chuàng)傷。
伍爾芙一生的遭遇令人唏噓。在留下的傳記《存在的瞬間》中,她是那么清晰地記得那個下午,她哥哥的手,怎樣在她的衣服下游走,任憑她如何哀求都無濟于事,他沒有住手……她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那個惡夢一樣的下午……創(chuàng)傷無法愈合。要不然,她與丈夫倫納德又怎么會是這樣的相處關(guān)系——他們沒有正常的兩性生活(那樣的童年遭遇,導致伍爾芙一生厭惡兩性生活),一輩子沒有孩子。而且,在與其他人的相處上,伍爾芙也深受此經(jīng)歷影響而變得表現(xiàn)復雜。比如,她甚至會害怕家里的女用人,常常會被她忽然的一句話或發(fā)出的一個聲音嚇得不輕。
一生承受精神與身體雙重折磨的伍爾芙,在思維清晰時,她大部分時間都在進行創(chuàng)作,把腦中所想不停地付諸紙筆,書寫就是治愈她的最有效的藥物,書寫,撫慰并緩解了她身心的疼痛。
頗有些女性主義色彩的伍爾芙,曾經(jīng)這樣批評過《簡·愛》:這類故事“總是當家庭教師,總是墮入情網(wǎng)”。是的,說白了,寫作其實就是記錄寫作者的思想。弗吉尼亞·伍爾芙的優(yōu)雅并不妨礙她同時也尖銳——這里所說的尖銳,當然不是指她的為人,而是說她的思想,她對人性以及人世的準確洞察。我曾想象,日常生活中的伍爾芙或許不茍言笑,時常蹙眉,許多時候她都在自己思想的舞臺高蹈,她清高、孤傲,而每每認可了自己的一個想法或主張,她就會嘴角上揚,給自己一個會心的微笑……
每一個寫作者都能在自己的勞作中獲得快樂。在《伍爾芙日記》中,她寫道:“說真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深深的快樂,而擁有讀者則僅僅是浮在表面的事。在寫作時,我可以最大限度地從自己的大腦中榨取快樂——這也許是我在人世間獲得的最快樂的感受?!苯又?,她又說:“哦哦,寫得好時,我感到憂郁都減弱了。”
二
她認為,獨立女性應該有閑暇時間,有一筆可以由自己支配的金錢,和一個屬于自己的可以用來寫作的房間。
那就先來說一說《雅各的房間》。當然,此房間并不是彼房間,房間的主人雅各是一名男子,無論是否如評論家所推斷,雅各是伍爾芙英年早逝的哥哥,都不影響我們從這部作品中了解她創(chuàng)作的心跡與風格的發(fā)展變化。
在《雅各的房間》中,與其說雅各是主角,倒不如說只是一條線索。整部小說不僅對雅各的描寫很少,就連雅各的“房間”也仿佛被懸置,敘事視角從來沒有深入雅各的房間內(nèi),而只是遠遠的觀望或者是猜測。似乎是弗吉尼亞·伍爾芙在故意躲避著讀者的期待,猶如變魔術(shù)那樣,她成功地把“雅各的房間”當成一個吸引觀眾視線的障眼法,真正的故事卻發(fā)生在房間以外。作品充滿了深邃的暗示,這是典型的伍爾芙式的表達。如果讀者能夠領(lǐng)受這些暗示,那么所有的困惑都會迎刃而解,故事的結(jié)尾也將顯得別致而耐人尋味。
伍爾芙幾乎摒棄了所有的物質(zhì)細節(jié),而努力去捕捉人物的瞬間體驗和感受。該書的寫作手法,體現(xiàn)了伍爾芙對傳統(tǒng)小說觀念的有意顛覆。1922年《雅各的房間》發(fā)表之初,批評與喝彩幾乎同樣多。較之先前發(fā)表的《遠航》和《夜與日》,《雅各的房間》通常被認為是伍爾芙創(chuàng)作的一個轉(zhuǎn)折點——這是她嘗試采用意識流手法創(chuàng)作的一個開端,是她后來更為著名的《到燈塔去》和《達洛衛(wèi)夫人》的前奏。
《到燈塔去》一向被看作弗吉尼亞·伍爾芙意識流小說的代表作,喜愛它的讀者將這部小說奉為圭臬,而同時另一部分讀者則完全讀不下去。由此,伍爾芙也會這樣要求她的讀者:“不要對你的作家發(fā)號施令,要試圖與他化為一體,你要做他創(chuàng)作活動中的伙伴與助手?!薄呀?jīng)說過:寫作帶給我真實的快樂,而擁有讀者則已是完全浮在表面的事。
我不認為《到燈塔去》是一個非常吸引人的故事,但是,這并不表示說伍爾芙讓我失望。伍爾芙從不在作品中直接給出讀者想要的。讀伍爾芙的“燈塔”,你甚至可以將這本書遺忘,但腦海里一定會留下某些深刻的印象,有時或許僅是一條河流的氣味,或是一叢植物的顏色,讓你對在那里的時光滿懷思念,于是,在某一天,你在自己的書桌前,居然又鬼使神差地再次翻開這本書,呼吸那熟悉的迷人味道。
這種寫法體現(xiàn)出的獨創(chuàng)性堪稱小說史上不朽的里程碑。《到燈塔去》正是以這樣的描寫,靈動真實地描摹出人物在不同階段對現(xiàn)實生活的感受。
誰規(guī)定主題與內(nèi)容非得要一清二楚?內(nèi)涵豐富意義深遠的故事在傳統(tǒng)小說里從來都不缺,而別出心裁的小說結(jié)構(gòu)或許更使人折服,令人難忘。弗吉尼亞·伍爾芙憂傷細膩而又獨特優(yōu)美的筆觸,使我想起納博科夫曾說:“風格和結(jié)構(gòu)是一部書的精華,偉大的思想不過是空洞的廢話。”這句話在無意中已經(jīng)給了《到燈塔去》一個最恰當?shù)脑u價:
在二十世紀漫無邊際的璀璨星空中,即使是喬伊斯、普魯斯特等人的光芒,也無法掩蓋伍爾芙的存在。
“達洛衛(wèi)夫人說她自己去買花?!薄哆_洛衛(wèi)夫人》的小說開頭,可謂平實無奇。她去買花,是為了晚上的宴會?;夭蝗サ倪^往,也就像凋謝的花,曾經(jīng)都是那么美。生活和感情,有假設(shè)嗎?可以預想嗎?……理查德·達洛衛(wèi)和彼得,是她在最好時光里遇到的兩個好人,而那個更好一點的人,不是彼得,是理查德·達洛衛(wèi)。
之后很長的時間里,她都是達洛衛(wèi)夫人。是的,多么有安全感的達洛衛(wèi)夫人啊??杀说玫牟W、高尚與浪漫,也足以讓她念念不忘。達洛衛(wèi)夫人以穿梭于上流社會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墒?,最初的美好向往與激情到哪兒去了呢?她沉浸在對過去的緬懷中,她看到自己貌似光鮮的外表,同時也看到自己枯萎的內(nèi)心——找不到生存意義的悲哀。
四季輪回,在春天就要讓花朵盛開。宴會結(jié)束時,達洛衛(wèi)夫人聽說了一個青年人的自殺,而正是這樣的一個消息,使她開始重新審視自己,不再茫然、恐懼,就是在這一刻,她得以重生。她要抓住這最后的春天……
“詩意”,是意識流作家伍爾芙在小說中追求的品質(zhì)。她的小說語言唯美,雖然有些繁復晦澀,卻又同時引人入勝。
三
和倫納德(政治家和經(jīng)濟學家)的結(jié)合,是伍爾芙一生的幸運。倫納德理解同情她的遭遇:不幸的現(xiàn)實生活,使她擁有了別樣的敏感,她是優(yōu)雅的,但同時又神經(jīng)質(zhì);她把文學與創(chuàng)作看得高于一切,而她在這方面的天賦才華無疑是卓爾不群的;伍爾芙并沒有接受過正規(guī)與良好的教育,而常規(guī)的教育恰恰無法成就這樣的天才。伍爾芙對生命的理解獨特而深刻,她的寫作也從來都不循規(guī)蹈矩。
倫納德尊重她的意愿,他們沒有生兒育女,甚至一直沒有正常的兩性生活。作為丈夫的倫納德心甘情愿扮起了“家庭主夫”的角色,他認可并相信伍爾芙在文學上的才華,相信她會對文學史有所貢獻,他全心照顧她,以她的需要為需要。如果沒有他的幫助與支持,伍爾芙或許不會成為如此偉大的作家。
也許是出于對文學創(chuàng)作的忘我投入,伍爾芙每完成一部作品后,常常會出現(xiàn)病征,發(fā)病期間,倫納德對她的一切表現(xiàn)都不厭其煩,在每個環(huán)節(jié)都對她體貼入微。日夜守護在伍爾芙身邊的倫納德,同樣是一個偉大的人。
伍爾芙同時也深愛自己的父母。她最早的兩次精神疾病,正是肇因于雙親的去世。1895年5月,她的母親去世,伍爾芙第一次出現(xiàn)精神分裂;1904年2月,父親離世,她再一次精神崩潰,幾次想要跳窗自殺。
與此同時的戰(zhàn)爭也使伍爾芙聯(lián)想到死亡以及更多,也使她聯(lián)想到幼年時遭遇侵害的情景。她經(jīng)歷過兩次世界大戰(zhàn),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極大地加劇了她的焦慮和精神困厄,也促使她趨向于出世和超脫。據(jù)說,當炸彈在距離伍爾芙房間很近的地方落下時,發(fā)出的巨響讓她以為是丈夫關(guān)窗戶的聲音太重了。在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后,跑到草坪上的伍爾芙,看到轟炸機在天空掠過,一顆炸彈炸裂了河堤,烏斯河水洶涌地漫過浸水草甸,正好沖進她的花園。她甚至是平靜地看了一會兒景致,再抽上一根煙,回到房間一直寫作到中午。
《時時刻刻》是一部講述伍爾芙生活與寫作的電影。閱讀讓我知道,影片《時時刻刻》截取了伍爾芙1920年的生活片段作為主要內(nèi)容。在1月26日的日記中,伍爾芙這樣寫道:“今天下午我終于設(shè)想出一部新小說的新表現(xiàn)手法。”而影片中,伍爾芙正在為這樣的“設(shè)想”坐立不安,她頻繁地抽著煙,在房間里焦躁地來回踱步。
四
時間在康復和發(fā)病的循環(huán)中過去。1940年春天,伍爾芙依然時常感覺到一種非常奇怪的不安與焦慮。她在6月9日的日記中寫道:
我突然想,我有一種奇特的感覺,那就是,從事寫作的“我”已經(jīng)消失了,沒有觀眾,沒有反響,這就是一個人的部分死亡。
在很長的一段日子里,她和倫納德討論最多的,就是自殺問題。
1941年2月26日,伍爾芙完成了《幕間》的寫作。雖然對這部作品的收尾頗為滿意,但之后她說,自己不想再寫書出書了。
這一天終于來了。盡管“在寫作時,憂郁就會減弱”,然而,“生活為什么又如此充滿了悲劇性,就好比深淵邊的一條羊腸小道”。
1941年3月28日,再也無法承受巨大精神壓力的伍爾芙寫好遺書后,在羅德麥爾她家附近的一條河流里,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她在隨身的衣服口袋里裝滿了石頭。在給丈夫倫納德的遺書中,她寫道:
我感覺我快要瘋了,我不能讓這樣可怕的情況繼續(xù)下去,我恢復不了健康,我聽到一些聲音,這讓我不能夠全神貫注于自己的工作,我和它們斗爭過,但是卻再也不能夠繼續(xù)了。我將我的歡樂歸功于你,但是現(xiàn)在這些歡樂卻也不能夠再繼續(xù)了,在今后我也將不會再打擾你的生活。
我想象她的最后的下午,天氣晴朗,一切如故,如同無風時的樹梢,紋絲不動。她穿著碎花布裙,應該是褪了色的藍色或紫色,而河水澈清閃亮,“猶如走在深淵旁羊腸小道上的感覺”。
她的晚期作品《海浪》結(jié)尾寫道:
我正在向著死亡沖去,平端著我的長矛,頭發(fā)迎著風向后飄拂,就像一個年輕人,就像當年馳騁在印度的波西沸那樣。我用馬刺踢著馬。哦,死亡啊,我要一直向你猛撲過去,永不服輸,永不投降。
或許,唯有光亮的水,才可以洗刷那些陰影與傷痛,才可以沖淡那些困厄,最終讓她獲得解脫。
對于她留下的作品,愛德華·摩根在一篇評論里認為:“她將英語朝著光明的方向推進了一小步?!倍蕴貏t說:“她的離去,意味著一個時代的結(jié)束。”
責任編輯: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