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姣
(石河子大學 外國語學院,新疆 石河子 832003)
《秀拉》是美國作家托妮·莫里森的第二部長篇小說,莫里森曾表示:“我一直認為,《秀拉》這本書的思想是我所鐘愛的,而且其寫法是獨一無二的?!保?]作為歷史上第一位獲得諾貝爾獎的黑人女作家,她的作品大多描寫黑人社會的精神危機和生存困境,將歷史與現實結合起來,以一種獨有的方式為黑人的民族事業(yè)和文化發(fā)展找尋出路。在蓄奴制被廢除后,黑人的生存境況并沒有得到極大改善,仍舊處于弱勢地位,經濟上受到白人剝削,精神上忍受白人折磨。在這當中,黑人女性的地位尤為低下。20 世紀早期,貝爾·胡克斯曾指出黑人女性的“雙重不可見性”?!霸诿绹?,沒有人能像女黑人那樣沒有社會存在與社會認同,當黑人被談論時,談論的焦點是男人,當女人被談論時,談論的焦點是白人女性。”[2]不言而喻,黑人女性是“弱者中的弱者”,她們不僅要受到來自白人的種族歧視,而且會受到黑人男性的性別歧視。雙重歧視的壓迫讓黑人女性喪失了追求自我的權利。但隨著社會的發(fā)展進步,越來越多黑人女性選擇依靠自己的力量來打破雙重禁錮。小說《秀拉》的主角秀拉蔑視周圍的男性,無視黑人社區(qū)的規(guī)則,走出了一條原本不屬于她的道路,而小說中另外一名重要女性人物——奈爾,就在這股歷史的潮流中徹底失去了追求自我的機會,成為千千萬萬底層社會黑人婦女的代表。
面對種種社會不公,黑人的集體反應對于奈爾身份的形成產生了重要影響。例如:黑奴默然接受白人農場主賞賜的土地;面對白人乘務員的責罵,奈爾的母親海倫娜擠出一絲挑逗的微笑來試圖獲得同情;丈夫裘德面對事業(yè)上的挫敗,只能從奈爾身上來找尋自己的男子氣概。所有“底層” 黑人面對這一切都無動于衷。黑人男性尚且如此,將婚姻和家庭看作是最好歸宿的黑人女性當然更加惟命是從。由此看來,在這種壓抑的社會環(huán)境中,奈爾很容易為了與環(huán)境融為一體而放棄自我需要的追尋。
在這個“底層”集體中,奈爾的身份被打上了“依傍男性而生存的黑人女性” 的烙印。幼年時,她和秀拉就認識到她們“既不是白人又不是男人,一切自由和成功都沒有她們的份”。白人對黑人張揚跋扈,黑人男性把這種壓迫潛移默化地轉移到黑人女性身上,種族與性別的雙重壓迫也成為奈爾身份建構的底色。奈爾的母親海倫娜既性格驕傲又任勞任怨,這樣的母親形象對于幼小的奈爾來說是壓垮自我的最后一根稻草。母親面對乘務員露出挑逗的微笑也讓奈爾明白“一生一世都要警覺著”,這也從側面說明奈爾一開始具有追逐自我的強烈意識,“‘我不是奈爾。我就是我。我?!慨斔f一次‘我’這個字眼,渾身就聚集起一種像是權利、像是歡樂、像是恐懼的東西”[3]194。
然而,這種追求自我的沖動在海倫娜的言傳身教中漸漸化為烏有,成年后,奈爾選擇了一種傳統(tǒng)的“嶄新的感情”——與餐廳招待裘德步入了婚姻殿堂。但對于裘德來說,奈爾的人生價值僅僅在于滿足他的男子氣概,“有了她,他就是一家之主……兩人合在一起,才是一個裘德”[3]194。對奈爾來說,婚姻是最好的避風港,裘德認準了奈爾會飛蛾撲火般為他和這個家庭付出所有,就與梅德林其他的女性如出一轍。
如果將社會和歷史環(huán)境看作是奈爾身份的底色,那么奈爾身份建構中出現的重要他人和他者則是促成身份的“催化劑”。秀拉的桀驁不馴和獨立自主代表著女性主體意識的覺醒,也是奈爾身份建構中遇到的“他者”。作為“他者”,秀拉從小就表現出與奈爾不同的品性:在面對白人小孩的欺負時,秀拉用水果刀劃傷自己來震懾對方;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母親漢娜被火燒死卻無動于衷,甚至與各種男性關系混亂?!靶憷梢员环Q作標準的‘美國存在主義者’……其實質是反社會的激進主義行為?!保?]秀拉的所作所為不僅僅讓她與奈爾的友情破碎,還使其被整個梅德林視為敵人,整個“底層”的人們厭惡她、害怕她。秀拉的反抗過于一意孤行,脫離了黑人大眾的民族文化事業(yè),同時傷害了自己的親人與朋友。奈爾履行著自己作為女兒、母親和妻子義務的同時,在人生道路的選擇上與追求自我的秀拉分道揚鑣,終于變成了另一個有著“牛奶糊皮膚” 的海倫娜,這與秀拉的離經叛道形成了鮮明對比。因此,按照卡倫·霍尼對于人格的分類,奈爾屬于順從型人格。順從型人格者的特點是傾向于依賴他人,將自己看作比他人弱小或者無力的存在,需要他人的呵護。奈爾一開始將秀拉視作她生命的希望,在秀拉的庇佑下,她也曾想過成為和秀拉一樣的女性,但與秀拉關系破裂后,奈爾不得不選擇和“底層” 的人們站在一起,親近他們來孤立秀拉,表面上看是出于憎恨秀拉破壞她的家庭,究其根源是她想要從社區(qū)這個大環(huán)境中尋求呵護與依賴。這是霍尼人格分類中順從型人格所具有的特點,即親近人。這類人會依靠他人來獲取自身所缺乏的愛與保護,同時要避免疏遠他人以確保這種依賴的持續(xù)。秀拉的背叛直接推動了奈爾回歸到“底層” 社區(qū),奈爾認為,只有她屈服了,才會獲得大眾的愛與呵護,才可以避免受傷。自此,奈爾就只能囿于社區(qū)的規(guī)則,任由社區(qū)湮沒了她“一生一世都要警覺著” 的愿望。
幼年的奈爾涉世未深,對自我的認識還處于萌芽階段,而在跟隨母親一起搭乘火車上錯車廂后,奈爾的心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產生了強烈的自我意識,也下定決心要一生一世都警覺著?!叭绻螤柕囊簧驗榻^對服從黑人社區(qū)的規(guī)矩而失敗,那么,這一刻也是她形成錯誤觀念的起因?!保?]此刻的奈爾是掙扎著的,一方面想要循規(guī)蹈矩,另一方面也想成為和母親不同的人。后來,奈爾的經歷證明了這種自我意識的覺醒只不過是曇花一現,與秀拉成為親密的朋友,是奈爾順從型人格的開始,根據霍尼對順從型人格的定義,這一類人“習慣性地將別人看作比自己更優(yōu)越,更迷人,更聰明般的存在”[5]18。奈爾對于他人有著近乎病態(tài)的依賴,認為自身是卑微渺小的,因此,需要靠近人來獲得自己的朋友、愛人或者伴侶。這一點在奈爾的心理分析中可以得到印證:“是秀拉使她歡笑,是秀拉使她用新眼光看舊事物,有秀拉在身邊,她感到自己聰明了,文雅了,而且還有一點自慚。”[3]201可以說,奈爾對于秀拉的依賴緩沖了黑人社區(qū)的雙重壓迫。而奈爾順從型人格的病態(tài)依賴在婚姻中進一步表現為對家庭和丈夫的“殉道士” 精神:不求回報地默默付出,認定裘德“愛她就不會傷害她”,但發(fā)現裘德與秀拉的一夜情之后,奈爾徹底崩潰了。
經歷了內外環(huán)境的催化、自我意識的泯滅之后,在與他人關系的發(fā)展中,奈爾的性格特點由一開始的病態(tài)依賴進入到依附性的盲目依賴,“如果家里的人發(fā)生爭執(zhí),她就站在最強有力的一邊,通過與強的一方保持一致,獲得一種歸屬感,支撐感,這就使她不再像過去那樣軟弱無力,那么孤獨無助?!保?]18在社區(qū)的包圍中,奈爾通過與社區(qū)的人在行為和思想上保持一致來獲得歸屬感,最終再也無法離開底層社區(qū)這個大環(huán)境了。
對于親人、友人和愛人的依賴本是人類存在于社會中具有的正常的性格特點,奈爾的依附卻因為時代的烙印而顯得格外悲哀。她的身份建構從一開始飄忽不定的自我意識,到對親人、友人和愛人的病態(tài)依賴,再到依附和迎合大眾以求獲得歸屬感的盲目依賴,導致了奈爾作為黑人女性的悲劇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