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國學研究院那四年

沈杰群

[原編者按：“鴉片戰(zhàn)爭”之后，封閉的國門轟然洞開。1898年5月，維新改革如火如荼，張之洞寫 《勸學篇》，在其“外篇”中的“設學”一節(jié)提出了“舊學為體，新學為用”;1921年梁啟超寫 《清代學術(shù)概論》，把張之洞的原話改寫成了著名的“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拔逅倪\動”之后，1922年北京大學成立“國學門”，1925年清華大學成立“國學研究院”。在改革開放蓬勃深入幾十年后，“國學熱”又一次在全國上下掀起。

以上所敘述的“國學路徑”表明：現(xiàn)代意義上的“國學”（梁啟超和黃遵憲在1902年通信中最先使用），是在東西方文化交匯和沖撞最激烈的時節(jié)興盛起來的，是中國學人面對西方文化時對自己文化的一種學術(shù)整理和思想反思;這樣的“路徑”同時告訴我們：“國學”研究的邏輯起點應該是東西方文化的交匯點和沖撞點，而其研究視野也應該是在東西方文化交匯和沖撞下的全球文化背景。

“清華國學研究院”無疑是其中的一個典型案例，對于今天的國學研究仍然具有借鑒意義。]

1925年—1929年，中國近代學術(shù)史時間軸上的這4年，曾經(jīng)因“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出現(xiàn)，熠熠生輝。研究院坐擁聲名顯赫的導師—— 梁啟超、陳寅恪、王國維、趙元任、李濟，輸出74名畢業(yè)生，之后大多都成為國內(nèi)文史領(lǐng)域的專家。

在一個轉(zhuǎn)型時代的歷史節(jié)點，清華國學研究院抓住了清華“改大”的契機，吸納最頂尖的師資力量，結(jié)合中國舊日書院與西方的導師制，以貫通中西的思維教導學生，開辟了一片學術(shù)的世外桃源。

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存在很短促，僅僅寫下了4年的時間刻度。1925年9月，清華國學研究院開學，1929年6月21日，清華由留美預備學校向獨立的完全大學轉(zhuǎn)型，國學研究院結(jié)束。之后清華創(chuàng)辦與大學本科銜接的多科研究院。

但清華國學研究院4年之生命力不容小覷。它定義了何為“國學”，實現(xiàn)了中西方人文精神與理性精神的完美契合;它培育出的新一代學人，一直為中國思想界持續(xù)“供血”。時隔近一個世紀，我們依然愿意反復書寫，時時重溫。

清華“改大”，國學先行

馮友蘭曾總結(jié)：“到了20年代，清華學校的人們，在校內(nèi)自動改制，廢除了留美預備學校的舊制，建立正式現(xiàn)代化的大學新制，并且設立了國學研究院，體現(xiàn)了新文化運動的精神：學術(shù)第一，講學自由，兼容并包。”

清華創(chuàng)辦國學研究院，直接原因是“改大”，即原本作為留美預備學校的清華學校，要著手籌備改辦大學。

1919年五四運動時期，清華師生強烈要求“教育獨立”“學術(shù)自由”“改良清華”。在校內(nèi)外輿論壓力下，1920年，校長張煜全設立“大學籌備委員會”，“以辦中等科之力量經(jīng)費，改辦大學”，1920年起停招中等科一年級新生。

于1922年10月被任命為署理校長的曹云祥，積極推進“改大”。他在 《改良清華學校之辦法》 里表示：“清華不改大學，則落于人后，不得并駕齊驅(qū)?！?/p>

《清華國學研究院史話》 指出，1924年，清華學校校務會議通過了 《清華大學之工作及組織綱要》，在籌建大學部的同時，籌備創(chuàng)建研究院，“備清華大學或他校之畢業(yè)生，對特種問題為高深之研究”。

與此同時，校內(nèi)外持續(xù)有聲音強烈呼吁清華增強國學教育。彼時北京大學已創(chuàng)建研究所國學門，梁啟超、胡適等人也明確建議，清華應當開展國學研究。

結(jié)合本校情況和國家文教事業(yè)需要，清華校務會議多次研討后，決定研究院先設國學門一科。吳宓在 《清華開辦研究院之旨趣及經(jīng)過》 里提到，原本清華是打算開設多科研究院，但因為經(jīng)費問題，只能先辦國學一科。

清華國學研究院時間軸自此啟動。

1925年2月12日，清華正式委任吳宓為國學研究院籌備處主任，派衛(wèi)士生佐理研究院籌備事務。

當時，胡適擔任“清華大學籌備顧問”，曹云祥向他請教該如何辦好研究院國學門，并希望胡適能來擔任導師，主持研究院。但胡適表示：“非第一流學者不配做研究院導師，我實在不敢當。你最好請梁任公、王靜安、章太炎三位大師，方能把研究院辦好。”

1925年2月13日，吳宓拿著校長曹云祥的聘書，來到北京地安門內(nèi)織染局10號—— 王國維的住處。作風傳統(tǒng)的吳宓，見到王國維，先恭恭敬敬鞠了三個大躬，之后說明來意。王國維后來對吳宓說，其實內(nèi)心本不愿意到清華任教，見他執(zhí)禮甚恭，大受感動，才受聘。

10天后，吳宓又馬不停蹄趕到天津，拜見梁啟超，對方態(tài)度是“極樂意前來”。梁啟超的三個兒子都是清華學生，他本人亦是清華的“?？汀保瑪?shù)次在校演講，并于1922年起常來清華兼課，擔任國學講師。

而之后受聘的導師趙元任、陳寅恪、李濟，則都是吳宓的哈佛大學“朋友圈”中人。尤其是陳寅恪，雖不曾拿到文憑和學位，但其通曉二三十種語言，史學造詣極深，因而得到吳宓和梁啟超的鼎力推薦。

馮友蘭評價吳宓，他這一生一大貢獻就是把王、梁、陳、趙4人請到清華任導師，而吳宓本可以自任院長，卻只承認是“執(zhí)行秘書”，這是極為難得的。

中西通才，世界眼光

20世紀20年代初，圍繞“國學書目”，還引發(fā)過一場“神仙打架”。

1923年，胡適應 《清華周刊》 記者的邀請，為即將赴國外留學的清華學生列出“最低限度的國學書目”。他開出的書目分為“工具”“思想史”“文學史”：工具書包括 《世界大事年表》 《佛學大辭典》;思想史書目以先秦諸子、佛經(jīng)、理學為主;文學史書目有78部，“歷來被視為俚俗低下的元曲、雜劇、傳奇、話本、小說也占據(jù)了近一半的篇幅”。

梁啟超無情批評胡適開列的書單“文不對題”，且竟然沒有史書，“不見 《尚書》 《史記》 《資治通鑒》 的蹤影”，梁啟超認定，“史部書為國學最主要部分”。

如何定義“國學”，如何為學生講授“國學”，成為清華國學研究院首要確定的核心辦學方向。

在 《清華開辦研究院之宗旨及經(jīng)過》 中，吳宓明確指出：“惟茲所謂國學者，乃指中國學術(shù)文化之全體而言。而研究之道，尤注重正確精密之方法，并取材于歐美學者研究東方語言及中國文化之成績，此又本校研究院之異于國內(nèi)之研究院學者也。”

由此可見，清華國學研究院所倡導的“國學”教育，不是對“西學”的抵抗，而是讓中西文化在此得到充分交流和融合。

現(xiàn)任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院長的陳來，在《“中國主體 世界眼光”—— 談清華大學的國學研究》 中指出，近代以來，“國學”概念的使用有不同的用法，吳宓的提法代表了當時多數(shù)學者的用法。“清華國學研究院對‘國學和國學研究的理解，始終是把國學作為一種學術(shù)、教育的概念。在研究方法上，則特別注重吸取當時世界上歐美等國研究中國文化的成果和方法。”

陳來表示，老清華國學研究院以研究中國傳統(tǒng)文化為本色，但從一開始就是追求創(chuàng)新和卓越的，“學術(shù)追求指向的不是限于傳統(tǒng)的學術(shù)形態(tài)與方法，而是通向新的、近代的、世界性的學術(shù)發(fā)展”。

清華國學研究院里的導師們，無不是用新的方法、路徑去研究傳統(tǒng)學問，因而做出很多突破性貢獻。

例如王國維認為，中西二學盛則俱盛，衰則俱衰，風氣既開，互相推助，“且居今日之世，講今日之學，未有西學不興，而中學能興者;亦未有中學不興，而西學能興者”。

陳寅恪授課特點是“廣征博引、中西融會”。由于通曉二三十種語言，講授“西方之東方學之目錄學”時，提到某國學者及其著述，陳寅恪甚至會熟練用該國語言來講述。

趙元任在授課中，會用西方現(xiàn)代語言學理論和研究方法來研究中國語言，“最明顯者如德法挪威語與中國語之比較、中西對譯辭匯、中西對譯虛字與公式辭匯等”。

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副教授唐小兵表示，在那段歲月中，梁啟超、吳宓、陳寅恪等一批轉(zhuǎn)型時代的知識人，可貴之處在于，自身擁有深厚的中國古典學問積累，然后去西方留學，面對西學西法，“既能入乎其內(nèi)又能出乎其外，不為其形格勢禁，往而知返，往而能返。往返之際彰顯的恰恰是中國文化滋養(yǎng)、煦育而成的人格的超然、瀟灑面相”。

院內(nèi)風景，精神陪伴

1925年9月，吳宓在發(fā)表開學演說中提出，國學院“非為某一校造就師資，乃為中國培養(yǎng)通才碩學”。

當時 《研究院章程》 里如是寫：“本院略仿舊日書院及英國大學制度。研究之法，注重個人自修，教授專任指導。其分組不以學科，而以教授個人為主，期使學員與教授關(guān)系異常密切，而學員在此短時期中，于國學根底及治學方法，均能確有所獲?！?/p>

《研究院章程》 規(guī)定，教學方式分為“普通演講”和“專題研究”。普通演講，為課堂講授，各教授就自己的專長和治學心得開課，供諸生必修或選修。所謂專題研究，是學員在某教授指導下進行某項課題研究。

在研究院中，王國維教授經(jīng)學 （書、詩、禮）、小學 （訓詁、古文字學、古韻）、上古史、中國文學;梁啟超教授諸子、中國佛學史、宋元明學術(shù)史、清代學術(shù)史、中國文學;趙元任教授現(xiàn)代方言學、中國音韻學、普通語言學;陳寅恪教授年歷學、古代碑志與外族有關(guān)系者研究、摩尼教經(jīng)典回紇譯文之研究、佛教經(jīng)典各種文字譯本之比較研究、蒙古和滿洲書籍及碑志與歷史有關(guān)系者之研究;李濟教授中國人種考。

根據(jù)1926年11月12日《清華周刊》 刊載的《梁任公先生在清華研究院茶話會演說辭》，梁啟超曾說：“我們覺得校中呆板的教育不能滿足我們的要求，想照原來書院的辦法—— 高一點說，參照從前大師講學的辦法—— 更加以新的教育精神。各教授及我自己所以在此服務，實因感覺從前的辦法有輸入教育界的必要?！?/p>

梁啟超在這次演說中強調(diào)，覺得當時的學?！爸皇且粋€販賣智識的地方”，“現(xiàn)在的大學都注重在智識方面，卻忽略了智識以外之事”，“所謂修養(yǎng)人格鍛煉身體，任何一國都不能輕視”。

研究院的教育理念尤其體現(xiàn)在師生關(guān)系上。學生與教授之間可以隨時切磋問難，砥礪觀摩。研究院不定期舉行茶話會，師生之間聯(lián)絡情誼，交流心得。

每周六晚上的同樂會，師生會聚在一起講故事、唱歌、背書、說笑話。有一次趙元任把大家的茶杯收去，調(diào)正音調(diào)，用茶杯演奏出一首樂曲，四座皆驚。

趙元任還表演過 《全國旅行》，從北京“出發(fā)”，然后“口頭游覽”西安、蘭州、成都、重慶、昆明、廣州、上海，各地方言被趙元任模仿得惟妙惟肖。

唐小兵認為，相較于同一時期的北大，清華國學研究院更強調(diào)“作為一個學術(shù)共同體”，教師必須跟學員之間有更多的互動，然后有更密切的學術(shù)交流?！霸谌粘Ｉ罾锩?，共建精神生活和學術(shù)的共同體，通過言傳身教的方式，強調(diào)對學生的耳濡目染，進行文化的熏陶和傳承?！?/p>

趙元任的學生王力于1926年考入研究院，他在 《懷念趙元任先生》 一文中回憶，同班的32位同學只有他一個人跟趙元任先生學習語言學，因而師生關(guān)系特別密切，他還常到趙元任家里?！坝袝r候正碰上他吃午飯，趙師母笑著對我說：‘我們邊吃邊談吧，不怕你嘴饞。有一次我看見元任先生正在彈鋼琴，彈的是他自己譜寫的歌曲。耳濡目染，我更喜愛元任先生的學問了”。

春風化雨，影響后世

1927年6月2日，王國維自沉于頤和園昆明湖。之后梁啟超因病長期不能到校上課。學校本打算再聘其他名師而未果，國學院遂由興盛走向衰落;1929年7月，清華為了創(chuàng)辦與本科教學銜接的多科研究院，最終決定停辦國學研究院。

此后，陳寅恪留在清華，擔任歷史系和中文系合聘教授，直到抗戰(zhàn)爆發(fā)隨西南聯(lián)大遷往昆明。趙元任于1929年應聘為中央研究院史語所研究員兼語言組主任后，繼續(xù)在清華大學中文系兼職從事“音韻學”教學。

在4年歷程中，清華國學研究院前后招考錄取新生74人，其中中途退學或未獲畢業(yè)者4人，其余多數(shù)學生為“國學”繼往開來做出了自己的貢獻。在清華國學研究院最后一屆學生畢業(yè)時，校長羅家倫曾稱贊國學研究院“在中國開風氣之先”。

研究院的學術(shù)培養(yǎng)，令學子受益終身。

歷史學家藍文徵是陳寅恪的學生，1930年代他在日本留學，有一天在一家餐館與白鳥庫吉等許多日本著名歷史學家吃飯，其中一位剛從東北拿回一張中國地契，說是明末的東西，在座者沒有異詞。藍文徵卻說：“此非明末文件，而是光緒時文件?！彼忉屨f，這紙是清末流行東北的雙抄紙，錢的單位用吊，并非明制。白鳥很服氣，他問藍：“你認不認得陳教授？”藍文徵說：“陳寅恪先生，那是我恩師。”白鳥聽后，態(tài)度大變，尊敬地向他伸過手來。

藍文徵在高等院校執(zhí)教數(shù)十年，著有 《中國通史》 《隋唐五代史》 《魏晉南北朝史》 等專著。

“春風化雨，潤物無聲，正是陳寅恪先生培養(yǎng)學生的方式?！碧菩”u價，像陳寅恪這樣的導師，是以身教重于言傳的方式傳遞學術(shù)創(chuàng)造的精義，中國歷史文化與現(xiàn)代學術(shù)文化兩者融會貫通，轉(zhuǎn)化為其著述行止的一種精神氣質(zhì)。

王力跟隨趙元任學習的時間只有短短的一年，但在學術(shù)方法上受他的影響很深。王力在回憶文章中寫道：“后來我在 《中國現(xiàn)代語法》 自序上說，元任先生在我的研究生論文上所批的‘說有易，說無難六個字，至今成為我的座右銘?！?/p>

王力一生從事語言科學的教學和研究工作，在語言學方面的專著有40多種，論文近200篇，共約1000萬字，其代表作有 《中國音韻學》 《古代漢語》 《中國現(xiàn)代語法》 等。

1925年考入清華國學研究院的謝國楨，當時名列榜首，師從梁啟超、王國維等先生，此后在明清史、文獻學、金石學和漢代社會等領(lǐng)域都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業(yè)績。

徐中舒1926年畢業(yè)于清華大學國學研究院，除短期在武漢大學、華西協(xié)合大學、燕京大學、中央大學兼課外，終身執(zhí)教于四川大學;他師從王國維和梁啟超，受王國維的影響樹立了“新史學”觀念，在后來的學術(shù)實踐中，他將古文字學與民族學、社會學、古典文獻學和歷史學結(jié)合起來，創(chuàng)造性地把王國維開創(chuàng)的“二重證據(jù)法”發(fā)展成“多重證據(jù)法”。

一心投奔王國維門下的戴家祥，生前為華東師范大學教授，在古文字學尤其是金文研究上的學術(shù)造詣極高。

清華國學研究院當時的成立，讓學人對傳統(tǒng)的復興多了一份期待和希望。國學研究院停辦以后，清華的“國學”研究精神還是得到了延續(xù)和傳承。

（選自《中國青年報》2019年5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