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基永
《南社詩話》(以下簡稱《詩話》)于20世紀30年代在香港報紙陸續(xù)刊登之后,已經過去近一個世紀。作為嶺南詩話的重要代表作品,尤其是研究南社文學思想的文獻,《詩話》的作者學界一直未能定案。從《詩話》發(fā)表伊始,已經有讀者敏銳地覺察到其作者應該就是汪精衛(wèi),然而汪氏對此唯唯否否,并不確認或否認,致使其作者長期以來都以刊登時的筆名“曼昭”為準。
《詩話》從1930年香港《南華日報》首次刊發(fā)之后,陸續(xù)經多家報紙、雜志轉載,然一直沒有單行本。所有轉載媒體均以《南華日報》上作者名“曼昭”刊登。20世紀90年代末,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首次將其與另一種胡璞安著《南社詩話》一起印行,書名為《南社詩話兩種》,作者署名仍然為曼昭,整理者為香港大學南社研究學者楊玉峰先生。楊氏曾據《詩話》中語氣與內容,結合鄭逸梅先生的說法,推測“曼昭”即汪精衛(wèi),雖然并沒有很確實的證據。
《詩話》作者考證可分為汪派與非汪派兩種,前者以楊玉峰為代表,后者則以南開大學汪夢川為代表。汪夢川氏曾經著有《雙照樓詩箋注》,懷疑之處其一是他從汪精衛(wèi)詩作中有《為曼昭題江天笠屐圖》一首,其二他從江絜生的《吟邊札記》中發(fā)現史料一則,說汪精衛(wèi)曾經向江本人說過“曼昭”是李曼昭。由于此話出自汪精衛(wèi)本人,因此汪夢川據為信史。兩派學者之間聚訟紛紛,互難說服。
2017年7月,由設立于美國的“汪精衛(wèi)紀念托管會”主編的《汪精衛(wèi)與現代中國》叢書正式出版。叢書由汪精衛(wèi)家族收藏的、多數未經正式出版的文獻組成,其中第四種即為《南社詩話》手稿本(以下簡稱 “手稿”)?!笆指濉?的來源,為汪精衛(wèi)女婿何孟恒從汪精衛(wèi)長子汪文嬰處復印而來,一共有132頁,存37則?!笆指濉庇娩摴P書寫,豎行排列。汪精衛(wèi)家族收藏有大量汪氏鋼筆字書信,尚有其他作品原稿等。此“手稿”洋洋灑灑數萬字,并且文中有大量涂改增刪之處,內容非常自然流暢,只要稍加對比,不難發(fā)現這筆跡應屬汪精衛(wèi)本人無疑,加上其來源是汪氏家族,本來此案,如楊玉峰氏在此書前言所說:“應該塵埃落定了。”
歷史上,書籍作者有疑問,由于手稿問世而冰釋的個案并不少見。比較著名的如羅振玉《殷墟書契考釋》一書,一直有學者懷疑是王國維所作,包括傅斯年與溥儀都持此說。后來由于在康生藏書中發(fā)現了陳夢家舊藏的羅振玉手稿,此說不攻自破。然而《南社詩話》手稿甫面世,卻又受到非汪說學者的質疑,其疑點則以朱之珩氏的考據最有影響。為什么一部手稿出現了還會引起學者不同意見?為了簡略說明非汪派的論據,筆者先簡述存世《詩話》版本的流傳概況。
南社詩話約于1930年6月起,原載于香港《南華日報》,后于1932年7月22日起選載于上海《中華夜報》(系《中華日報》之晚報,此報未得見,據《中華日報》之廣告及柳亞子與友人通信得知)。又于1932年10月18日起,復完整轉載于《中華日報》,迄至1933年3月29日,凡101期、100則(其中無48則,而有三個87則)。以下為行文方便,將其分為南華版和中華版作為稱謂。
在“手稿”出現以前,《詩話》有何孟恒先生據周君抄本所謄錄版本。此本為何氏根據一位姓周朋友的手抄本再次抄錄而來,復印多冊分贈至美國、加拿大、香港等地圖書館。據何先生跋語,抄本乃是據曾醒剪輯收藏的《南華日報》而來,曾醒何許人也?這位女士是汪精衛(wèi)與陳璧君夫婦的親密友人,其弟弟曾仲鳴,即汪精衛(wèi)秘書,在河內刺殺案中為汪精衛(wèi)擋了子彈去世。由于與汪家極為親密關系,這份源自曾醒的本子也一直得到何孟恒的重視。何孟恒前半生一直跟隨岳父汪精衛(wèi),對他的所有文獻,一直用心保管。他手抄了這份來自周君(沒有注明名字,有學者推測為周化人)的《詩話》并且將其復印分贈香港與歐美各大學圖書館,本文開頭提到的1997年版《詩話》即參考此抄本而編成。
因為《中華夜報》先選載,而《中華日報》后完整轉載并將《中華夜報》曾選載過的內容重新刊載,故1932年至1933年上?!吨腥A日報》所連載的南社詩話內容雖完整,但順序卻打亂了,以至于柳亞子讀到后有“顧前不顧后”的評語。目前所見最完整、文字最多的版本,即中華版。至于南華版,目前由于此報紙已經缺失大部分,香港各大學圖書館以及公共圖書館中只保留少量1936年之后報紙,1930年首發(fā)的報紙,暫時沒有發(fā)現。
何孟恒本人1948年起移居香港,后移民美國。1984年他年事已高,當時也無法查核其他版本。據他女兒何重嘉女士向筆者表示,父親沒有見過中華版。而目前我們比對抄本與中華版的結果是:
1.中華版字數比抄本多9000多字,除一封柳亞子寫給曼昭的1000多字信之外,尚有接近8000字內容。
2.內文個別字不一樣,見下討論。
手稿本正式出版之后,何重嘉女士聯系筆者,因收到有讀者提出質疑,甚至懷疑手稿的真實性,其中最難解的疑團,即手稿與抄本的異同問題。筆者此前雖曾協助整理何孟恒先生的個人回憶錄,卻并未對《詩話》有過研究。得到何女士告知之后,筆者首先認真檢視了手稿本。此本在放大之下,可以清晰看到筆畫流暢書寫痕跡,并且其上改動很多。全稿沒有署汪精衛(wèi)簽名,首頁《南社詩話》及序言題目之下,曾經寫了“鑒昭”“澄昭”兩個筆名,均劃去,最后寫上“曼昭”二字,顯示出汪精衛(wèi)曾先后計劃用兩個筆名。手稿雖然沒有汪氏簽名,但多次出現“精衛(wèi)”兩字,對比汪氏毛筆和鋼筆的簽名,完全如出一轍。
手稿上每則都寫題目和“曼昭”筆名(有一期還錯寫成“曼昭詩話”,后改正為“南社詩話”),這些都是非常自然的痕跡。以此格式看,這是當年汪氏每期寫完交給編輯所用,否則不需要每則寫題目和簽名。汪精衛(wèi)的鋼筆字,目前發(fā)表的極為罕見,連汪夢川氏也承認這一點。但凡作偽,必須要臨摹大量的范本文字,以全稿3萬多字的篇幅,要作偽幾乎是不可能的。
質疑者所指出的重點部分(其余疑點并非重要故不錄)包括:
1.“手稿”所缺的內容竟與抄本完全一致。經對比,1932年至1933年《中華日報》刊載的《南社詩話》有多則約7000多字的內容是抄本所沒有的。初看起來,這很正常,因為《中華日報》是在《南華日報》刊載兩年以后才轉載,有修訂或增補,手稿與據《南華日報》而來的抄本所缺內容一致,似乎正可以說明手稿是對的??墒墙涀屑氀凶x,《中華日報》上多出的7000多字其實只有附錄了柳亞子寫信給曼昭的那一則約1000多字是1933年重寫或增補的,而其余從文字內容即可知其乃原載于《南華日報》者:如抄本與“手稿”均缺的一則中有謂“昨日為六月十四日,想一般同志當已忘卻十二年此月此日?!倍@則內容刊登于《中華日報》1933年2月9日,亦可知絕非補寫的內容,而應該是刊于《南華日報》的6月15日。諸如此類者,抄本所缺,而“手稿”也缺,可以理解為抄本所缺是因為《南華日報》的剪報有闕。可是“手稿”也缺,并且與抄本缺的竟然完全一樣,又何以解釋?
2.“手稿”與抄本內容一致倒也罷,給人以原始狀態(tài)的印象。但經對比,手稿約還有上百處字詞與抄本不同,手稿與抄本不同之處,卻又與《中華日報》上轉載的內容相同。《中華日報》較手稿所據之《南華日報》晚出兩年,有過改動或刊載時出現錯訛皆屬常態(tài),然而所謂原始的手稿卻與后出的《中華日報》相同,而不與最初刊登的《南華日報》相同,難道不是一件怪事嗎?
3.《南社詩話》在《南華日報》刊出后,1930年9月,曾選載一部分于北京的蔚藍畫報,1943年11月上?!豆沤瘛钒朐驴瘬赞D載。據對比,《古今》所載者也比抄本多出兩段近400字。經分析,亦明顯可以判斷多出的內容是原載于《南華日報》而非增補者。如《古今》選本多出的內容中有:“余記其落葉一首云:‘落葉聞歸雁,江聲起暮鴉。秋風千萬戶,不見漢人家。我本傷心者,登臨夕照斜。何堪更銜血,墮作自由花?!裾{情韻皆高絕。……廣塵有斷句云:‘入夜微云還蔽月,護林殘葉忍辭枝?!戮溆任唇浫说?,仁人志士之用心,固如此也。”而抄本及手稿第二十六篇云:“林時塽詩,余前錄其落葉聞歸雁一首,及入夜微云一聯。”可知選本多出的內容在《南華日報》刊載的順序當在抄本及手稿第二十六篇之前。抄本有闕,而手稿竟也缺的一樣。這一問題如同上述屬《中華日報》的問題。
4.抄本有一處“原詩缺失”,有一處“詩與詩話缺失”,顯然是剪報有闕。而“手稿” 于此兩處一處則直接劃一豎線,一處則寫了詩歌標題,而詩則空出。而這些《中華日報》并不缺。而“手稿”闕的正是抄本注明有缺失者。這也是說顯然有“手稿”照抄本的痕跡。
這四則疑問,確實非常重要,且難于解釋。因為它直接關系到“手稿本”的是非與作者是否汪精衛(wèi)的問題。恰好吳承學教授在編選《全粵詩話》時,截稿在即,他也很想將《詩話》作者澄清。何女士曾經將此疑問轉呈楊玉峰先生,楊先生也覺得無法完美解釋,他只是推測,此手稿是不是《南華日報》出版之后,再次付《中華日報》時的改訂本。所缺部分,可能由秘書在剪報上修改?然而筆者再次看了手稿上涂改的部分(所有研究者均未細研讀這些部分),這部分若有改動,則應該來自《南華日報》。然而改動如此之大,則南華本與中華本應該文字上有很多不同,而實際情況并不是這樣(兩本篇幅不同,但不是文字大異),這點可以基本否定。
筆者雖不是南社研究專家,但我從整理何孟恒保存的文獻過程中,對何氏的為人處事頗有了解。他是一位忠厚長者,一生老實本分,此稿又是來自汪精衛(wèi)長子所保存,斷無偽造先人文獻之理。
且以情理推斷,世間作偽,無非為名利二事。如此稿為偽造,為名,汪氏名滿天下,作詩已經是末事,更何況這小小《詩話》哉?若說書中有內容能改變世人于汪氏罵名,則尚可解釋,然而又無關此旨,所以絕不是為名。
若指為利,則懷疑偽造之后售稿圖利。偽作書畫文物,必定有兩原則,曰利益最大化,曰簽名必顯眼,唯恐人不知。此稿筆跡流暢,與家屬所藏汪氏鋼筆書信極為吻合,世間有如此高手,能憑空寫出汪體鋼筆,則為何花如此心力,卻寫此微末內容?何不造簡單而重要之文獻(如《艷電》底稿,《最后的心情》原稿等),豈不更簡單?作偽必定以簡馭繁,既然能寫出數萬字,為何不造更為珍稀之文本而做最不值錢之《詩話》,絕不合理。而且作偽者花費如此心血,卻又不署本名(應該在第一頁先寫“精衛(wèi)”然后劃去再寫“曼昭”,而不會只寫兩個不常見筆名)。這也是說不過去的。
承蒙朱先生認真校對稿本與中華本,卻給了筆者一個研讀和認真思考《詩話》各版本的機會。經過對比,筆者發(fā)現,其實問題出在何抄本的來源之上。真相就是,何孟恒所抄錄的,并不是《南華日報》剪報本,何本的來源,正是現存的汪精衛(wèi)手稿本。
這一結論,相信很令非汪派驚訝,原來此前一直確信為來自《南華日報》的本子竟然來路不對?我們先來看看何孟恒先生在抄本上所說的話:
南社詩話民十九、二十年間(1930-31年)刊登香港《南華日報》,曾醒女士剪輯收藏。此冊據周君抄本,民國三十年(1941)十一月重載上海出版之古今半月刊第三十四期,未寓目。江芙手錄并記。
江芙即何的筆名,按照以上所說,何氏并沒有見過曾醒的“剪輯本”這點非常重要,何是根據周君的抄本來抄的。
那如何推斷出曾醒的剪報本并不存在呢?
1.既然是曾醒的剪報,她應該一直剪下去,為什么剪到第三十七期就不剪了,遺漏了將近四分之一呢?按照朱氏細致對勘,南華版(其實等于中華版)已經發(fā)了很多抄本所無的內容。曾醒并非無文化家庭主婦,她既然有心保存文獻,絕無可能會遺漏,而且所遺漏部分竟然與手稿截止處相同。讀者會問,會不會偽造者剛好做到與剪報本同,使人以為剪報本與手稿本一樣?其實這是說不通的。如果作偽者以抄本為底本,則文字應該與抄本一樣才合理,斷不會內容與中華版一樣。
2.上列朱氏疑問第四點:抄本有一處“原詩缺失”,有一處“詩與詩話缺失”,顯然是剪報有闕。而手稿于此兩處一處則直接劃一豎線,一處則寫了詩歌標題,而詩則空出。而這些《中華日報》并不缺。而手稿闕的正是抄本注明有缺失者。
筆者請何女士拍照來她父親這一則抄本原件,這是第三十六則,圖片附錄于此。讀者可以看到,這一則詩話,先說了一段:黃延闓以《甲寅》 第一卷第四號見示,楊篤生手寫遺詩,赫然在焉。低回吟誦,萬感交集,移錄于左(空白,何寫著:原詩遺失)。以上皆篤生留學英倫時所作。
若說這是一位細心婦女的剪報,這就奇怪了。她手起剪落,將一篇文章的開頭剪下,卻又剪去了中間所引的楊篤生詩,最后還不忘將下文又剪貼上去,這是為何?
同樣的情況,也出現在第三十七則,開頭一段一百字的正文之后,也是空出一行,何氏寫:詩及詩話均缺。然而后面的詩話又能接上,可知并不可能是剪失的。再看手稿,三十六則“移錄于左”的后面,汪精衛(wèi)用鋼筆寫了一個豎行,這是表示詩未查到原文,暫時空缺。三十七則“錄之如左”后面,也空出稿紙其余部分,留待查到原文再錄。
正如楊玉峰所指出的,汪精衛(wèi)當然有秘書,而且手稿中也明確留下了秘書代查引詩的痕跡:第十則,“頃得彭湘靈來書,寄示吳綬卿遺詩三首,讀之,故人風采如在眼前矣,《鄆城閱兵》云”。這里“云”字以下只有引號,引號內留空白,后面所引四首詩也同樣處理,這四首七律見于中華版,應該是秘書后來代抄不缺。另一處更明顯的則是第二十六則(即上文朱氏質疑所指出的林時塽詩),汪精衛(wèi)在“其余諸首移錄如左”之后,空出了三行位置。值得注意的是手稿復印本還夾有三張不同字體的稿紙,上面抄錄了林氏的詩作,這三紙筆跡完全不同。若作偽者能一手寫汪精衛(wèi)體,何必多此一舉?
3.稿第二十九則右側空白處,汪精衛(wèi)寫了一段備注:上次“矜平躁釋”誤排為“矜手躁釋”,請更正。
由于手稿是按期手寫交報紙排版的,這段文字顯然就是汪精衛(wèi)看到上期報紙錯了一個字,請編輯在本期注明更正。然而何氏抄本上,這個地方并沒有錯,若所抄真是報紙發(fā)表版本,此處肯定有錯字。若懷疑稿本作假,何必多生枝節(jié)?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何所抄的本子正是源自汪氏稿本。如有朝一日某圖書館發(fā)現有《南華日報》原本,此日當有編輯更正。
最后一個疑團則是,如果曾醒的剪報本不存在,何氏所抄的其實是手稿本,那朱氏所指出的,抄本與稿本卻又不完全一致,手稿本更接近中華版,這是怎么回事?
這一疑問,筆者校對了由紀念托管會提供的多處手稿與抄本異同字樣,這里僅列出其中有代表性的幾處,讀者當可明了:
手稿本 何抄本25則 乘驢車 乘騾車25則 而此樹巋然獨存 而此巋然獨存17則 悲壯溢于空間 悲壯溢于胸間4則 佇看萬木繁 佇看萬木榮
以上各處異同,第一、第二處,已經可以推斷是傳抄過程中的錯字,第二處講的是北京刑部大牢中楊繼盛所種的樹依然保留,此處“樹”字不應遺漏。更明顯的是第三四處,汪精衛(wèi)與何孟恒皆粵人,粵語之中“空”“胸”二字完全同音,明顯就是抄書過程中的錯漏所致。排字者肯定不會錯訛(筆者整理何孟恒手寫回憶錄中也時有同音錯字)。最后一則更為有說服力,這里所引的是朱執(zhí)信在送汪精衛(wèi)北上刺殺攝政王時所寫的送行詩,題目是《擬古決絕詞》。汪精衛(wèi)在后面詩話中,特別提到這是引用荊軻“風蕭蕭易水寒”韻的,即用十四寒韻,后面的一首《代答》亦用寒韻,所以肯定這一句手稿本“萬木繁”是對的。何孟恒不是詩人,其家人也從未見他寫過詩。這里應該是他(或周君)手寫時因“繁榮”二字聯想以致抄錯(又陶淵明句“木欣欣而向榮”,人皆誦之,木繁則少見,易錯)。古代至近代的刻字排字匠人,基本認字水平都很低,因為識字多的人,越容易聯想排錯。此處萬木繁的繁字,如果設定為手民排錯,應該錯的是字形相近的“系,敏”等,而不會錯排為榮。根據這一點,我們更容易得出結論,何孟恒所根據的原本,是以手抄本的形式出現的,錯漏機會很多。若是抄剪報的話,錯漏會少很多。又因繁字的明顯錯處,可以肯定何抄本其實是錯字最多的版本,而不應視為最接近汪精衛(wèi)原作的版本。
總結筆者校對整理各本的結論,即汪精衛(wèi)手稿本是為最初的《南華日報》而寫,后來整理為《中華日報》時,只是前后順序有所改動。但是與手稿相比,并沒有過多錯訛,這是因為《中華日報》刊登時,汪精衛(wèi)仍健在,所以中華版仍然是存世最佳最長的版本。《南華日報》版今日雖沒有發(fā)現,但根本不影響對此書的研究。至于此前以為何孟恒所傳抄的南華本,其實是源自與汪精衛(wèi)關系密切的曾醒的轉抄手稿本,但是在傳抄過程中錯誤標注為《南華日報》剪本,在反復抄寫中有個別錯字,如此而已。因汪精衛(wèi)手稿的面世而引發(fā)的《詩話》作者之爭,反而因為與存世各版的互相對勘,而真相大白,這也是一件好事。
最后筆者再試解釋一下非汪派所指出的一些問題,以澄清所謂李曼昭說的疑惑。
通讀全《詩話》,會發(fā)現書中提及汪精衛(wèi)的有近30次之多,而且很多都是引述汪精衛(wèi)的詩作并帶出其他相關人物。柳亞子曾經說:“南社的代表人物,可以說是汪精衛(wèi)?!笔聦嵣贤艟l(wèi)也頗以南社代表人物自居,所以他在寫作《詩話》過程中,不可能不提或少提自己。如果以第一人稱來寫,他就會有很多窒礙,既不能褒揚也不能貶低自己,甚至行文之中頗多顧忌,然而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則游行自如,不須太多顧忌。如說到坊間有很多人私自印行他自己的詩,他就故意以外人身份寫信問汪精衛(wèi)是否得到他的同意,其實這是一種委婉的批評。所以,在這書一開始寫作時,他已經做好以社外之人寫作的筆名準備,“鑒昭”“澄昭”,都涵有此心昭昭,天日可鑒之意。最后選擇了“曼昭”,曼者,長也,引也,與鑒澄兩字意思甚近。若相信手稿的真實性,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汪精衛(wèi)此后一直對于各界懷疑詩話作者時唯唯否否,并且一再暗示真有“曼昭”其人。汪夢川曾經指出江絜生聽汪精衛(wèi)本人說曼昭其實是李曼昭。讀過《詩話》的讀者不難發(fā)現,這位作者對于南社和辛亥元老不是一般的熟悉和親近,其中有很多部分會提到辛亥元勛的革命思想,與詩歌毫無關系。從史料上能查到同名的李曼昭,并不符合與南社中人和辛亥元老有極為密切關系的任何證據。其實這一點對于研究汪精衛(wèi)多年的汪夢川也有所察覺,所以他隱約提出,“曼昭”可能是一個集體創(chuàng)作的筆名,汪精衛(wèi)可能參與了其中一部分的寫作,但是手稿本一出,這種推測也就無所遁形了。至于朱之珩所懷疑的,當時能寫汪字體的還有“曾仲鳴與龍榆生”。筆者按:龍榆生跟隨汪時間并不長,他并不會寫汪體的鋼筆毛筆字。曾雖略能仿汪體(其實多是毛筆摹寫),然并不能如此手稿之完整流暢,更何況曾1912年十多歲留學,1925年才從法國回來追隨汪,何得如此熟知辛亥人物與史事呢。
汪夢川又謂最近新發(fā)現史料一則:1931年《南華文藝》雜志上刊登三頁汪精衛(wèi)手書詩稿影印本,后跋云:久不作詩,數日來忽得十余首,寫示曼昭,書來多溢美之語,不知其又舉以告吾兄也。雜詩前九首,前又有三數字未安,茲錄末一首并《飛花》詩一首呈正,余容續(xù)寄,此上季筠吾兄,弟兆銘謹白。
汪夢川據此認為曼昭真有其人,且與汪關系深,經常給他寄近作,然而此三頁詩上款人“季筠“,與汪關系密切人員中,只有汪的幼女汪文恂(時年九歲),字季筠?!赌先A文藝》與汪的朋友圈關系非常熟,這詩與書法顯然是汪的文字游戲,以委婉形式發(fā)表自己近作與柔美行書,如此而已。
不僅熟于掌故的鄭逸梅,早在詩話初發(fā)之時,讀書界已懷疑此書為汪氏所作。程中山兄賜示,此詩話尚有1932年上?!渡鐣請蟆忿D載版,此報在詩話第一期有編者按語謂:
《南社詩話》為署名曼昭者所撰,散見于年前香港各報。其中記事談詩,于中國革命及文學史上頗有價值。關心南社者,皆欲一睹為快。為此記者多方設法而得之,按日刊載,以享(饗)海上人士。至著者曼昭,有人云系汪精衛(wèi)氏之化名,然乎否乎,記者殊不愿為之考證。留與汪氏解答與閱者研究可也。
由此足征當年已有人推斷作者是汪?!渡鐣請蟆分魇抡撸峭舻挠讶私夯?。從這段編者按語暗示,“曼昭”身份幾呼之欲出矣。1932年詩話中所涉多人均在世,也沒有一個“李曼昭”出來承認為己作。
新近發(fā)現一則更為直接的證據,則是《社會日報》在民國20年(1931)7月17日發(fā)表的、署名“克夫”所寫的一篇《南社人物小志補遺》。此篇條目為《汪精衛(wèi)之南社詩話》,內文直接說:“(汪精衛(wèi))著有《南社詩話》一篇,都數萬言,翌年春刊于香港《南華》,乃署其名曰曼昭,蓋茲篇所論,于南社中變節(jié)諸人多有微詞,故當時讀其文者,多莫辯為精衛(wèi)手筆也。(中略)是年七月杪,汪以擴大會議北上,此篇遂亦???。”前述《社會日報》是由江亢虎所編,作者自然也是熟悉汪精衛(wèi)之人。非汪派曾經揣測1930年汪精衛(wèi)軍務繁忙,此篇一出,亦可休也。 由于詩話中“多溢美語”,又對于一些社友頗有微詞(如朱之珩校對發(fā)現《蔚藍》多處論胡漢民者),汪當然不便出面承認這是自己所為。但熟知者當思之過半,又不便直接否認,于是他有意無意地在雜志或閑談中,暗示另有一“曼昭”(閑談對象如江絜生等,均非南社中人或相關者)。若無家族保存的手稿,這部詩話作品將始終成謎。直到今天,應可以肯定地說,《詩話》的作者就是汪精衛(wè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