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宇宏
淅瀝的雨交錯著,落在了屋檐下零星擺放的幾個褪色油漆桶里,漾起一圈圈紋,繼而映射出了正堂西頭墻上那波動曲折的白熾燈光。
“老嬤看上去老了不少啊?!蔽伊嘀弥蛛?,緩緩地跟在父親身后,聽著他無奈的感慨,望著他灰白的兩鬢,一時間不知該將目光往哪兒挪——偶然間的回首,我才發(fā)覺那道身影仍在虛掩的門縫中,目送著我們父子二人離開……
一
“你今年回去嗎?回杜潯。”父親捧著手機,悠閑地坐在沙發(fā)上,問我——從他的語氣中,似乎以為我不太想回去。
“可以啊。怎么安排?”我放下手中的牛奶,爽快地答應(yīng)——我正好落了東西在杜潯的小叔子家,也可以拜訪一下——長這么大,我都還沒有正式地上過老家的山掃過墓,這次剛好回去看看。
“欸?你確定要回去嗎?那就明天下午出發(fā),我們周六中午回來。”父親放下手機,面對我如此直爽的態(tài)度,略顯幾分遲疑,隨后也便釋然地向我說明了返鄉(xiāng)掃墓的時間安排。
“明天……是四月三號來著……是周五吧?”我趴在餐桌前,手托著下巴,一邊呢喃著日期,一邊思考著接下來我的計劃和安排。
“嗯,明天下午剛好順道去你陳叔叔家坐坐?!?/p>
“哦?”我的目光緩緩地轉(zhuǎn)移到了父親身前,我就這么默默地注視著他——他整個人如同陷進了沙發(fā)一般:父親的目光向下斜視著手機屏幕,遠遠看上去和閉了眼沒兩樣;他本就沒什么棱角的下巴,因為錯誤的手機使用姿勢,被生生擠出了層層疊疊好幾大塊;一看就知道是從衣柜里隨手拉起來穿上的毛衣和直筒褲,也掩藏不了他宅家兩個多月悶出來的幾斤肉——我想他一定是被疫情麻痹,被這乏味無趣的宅家生活麻痹了吧?
我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低頭望著自己身上的一身不怎么合身的睡衣——原來我現(xiàn)在一直把這套睡衣當(dāng)成外套穿了嗎——看來被疫情麻痹的,不只是父親啊……
“今年要上山掃墓嗎?”我啃了口手中的吐司,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今年疫情封山,咱們只是回去老嬤那邊的祖屋祭拜一下而已?!备赣H說罷,便起身下了樓,去料理明天要帶回杜潯的祭品……
二
我邁入了那扇門,率先闖入我視線的,是一個我既熟悉又陌生的男孩。
我和他呆呆地對視了幾秒后,帶著久別重逢的愉快和驚喜,也有一絲陌生的感慨,向他揮手笑道:“小凱,頭發(fā)這么長了呀?”
他沒說話,只是羞答答地,動作輕盈地跑到了我身旁的高大男子身邊,扯著男子的衣角,把頭埋進了男子粗壯的腰間——那是他的父親,也是我和父親今天前來拜訪的對象。
“哈哈哈哈,悶在家里兩個多月都沒剪頭發(fā),有點害羞了。來,小凱,跟哥哥打個招呼。”男子用他那飽受海風(fēng)烈日磨礪的結(jié)實大手拍了拍男孩的肩膀,將他拉到了我的身前。
“哥哥好……”他的眼神有些躲閃,細長的手在腹前交叉、緊攥——似乎在因為那頭蓬松凌亂的頭發(fā)而煩惱——去年暑假時,我清楚地記得他還留著一頭利落的短發(fā)……
時隔半年不見,本以為會有相當(dāng)多的話題能同他分享,但不知怎的,最后也只是一動不動地站在他家別墅門口,吹了十幾分鐘的海風(fēng),寒暄了幾句關(guān)于疫情、關(guān)于學(xué)習(xí)的無聊事……
我同父親在傍晚吃過飯后便離開了深土——清明前夜,天黑得尤外地早,不過六點,別墅前的七星海便與夜色渾然一體,只剩鄰里間的燈光和車前的大燈能讓我和父親辨清這海濱村落里曲折縱橫的巷道。
“小凱今年似乎是更靦腆了啊?!蔽覈@氣道。
“對啊?!备赣H并沒有說什么,只是淡淡地應(yīng)了一句,便專心地繼續(xù)把握方向盤。
“其實他本來就是這樣……也許是我不太清楚自己該說什么了吧?以前說話聊天,都是想到什么說什么,直來直去也毫不避諱?,F(xiàn)在同人聊天,我都要去思考,該說些什么才不會無意中傷害別人,或者說,我在思考怎么樣讓我和別人之間的聊天……變得不像是我的單方面‘演說……”
三
曾祖母有個相當(dāng)奇怪的生活習(xí)慣——睡得早。早到什么程度?大概傍晚六點她就能睡下,我同父親到祖屋時,已經(jīng)是七點半出頭了——不出所料,祖屋內(nèi)一片漆黑……
“奶奶,起來坐會兒吧?”父親摸索著打開了臥室里的那盞燈,俯身貼在曾祖母蜷縮著的身邊,拉高了嗓音對她道。
“你是誰哇?”曾祖母耷拉著她松弛褶皺的眼皮,緩緩地從僵硬的木床上爬了起來,微瞇著眼,操著一口閩南方言,略顯失措和疲憊地問道。
“奶奶,我是阿寶啊。”父親用原汁原味的閩南方言答道——曾祖母耳背,視力日漸衰退,身子骨也已不復(fù)當(dāng)年——曾祖母怕冷,為了起床同我和父親聊天,她一邊念叨著一些我聽不太懂的閩南方言,一邊稍顯吃力地穿上了毛衣、棉襖、大衣、秋褲、棉褲、棉襪……總之直到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后,才蹣跚著在父親的攙扶下邁出了臥房。
夜里還不過八點,屋外的雨勢不減反增。先前還淅淅瀝瀝的小雨,轉(zhuǎn)眼便成了傾盆的大雨。
“你是誰哇?”曾祖母佝僂著身子,用她那干癟斑駁的雙手摩挲著我的右手,昂起頭望著我笑道——昏暗的燈光下,她似乎看不太清我的面龐——又或是她太久沒與我相見了吧。
“我是宇宏??!”我也拉高了嗓門,操著一口生疏僵硬的閩南語,對曾祖母笑道。
“都長那么高了嗎?”曾祖母扭頭望向我身旁只及我肩頭的父親,而后抬起頭來拍了拍我的右肩,咧嘴笑道——她口中那口銀牙在白熾燈的映照下,顯得格外明晰。
我實在是不知該同曾祖母聊些什么,只能靜靜地坐在父親和曾祖母身旁,聽著他們流利的閩南語,也只聽得一知半解……
我和父親并未久留。父親同曾祖母聊了半個多小時,我饒有興致地在祖屋里繞了幾圈,拍下了幾張照片后,父親便拉著我向曾祖母告別。
“等一下啊……宇宏,帶兩個土雞蛋去吃吧……”曾祖母叫住我,拐進了院子里的廚房,摸黑從鍋里掏出了兩顆溫?zé)岬乃蟮?,遞到了我手中。
夜里,她沖著我微笑著,歲月留給她的只有滿臉溝壑以及暮年難言的孤獨。
不禁回憶起數(shù)年前,在我長得和門外雞圈籬笆一樣高的時候,曾祖母也遞給我過兩個熱乎的水煮蛋,那年,她盤起的發(fā)絲中,仍可見片片青絲……
曾祖母一路送我們到了家門口,她一直將左手揣在那青灰色的口袋里,就這樣,望著我和父親的背影消失在了那輛橙色的大眾車里……
從車窗里向外看,我看到,她就在虛掩著的大門旁,扶著那同樣老朽斑駁的門框,靜靜地站著;我看到,門前的那棵古榕,仍在雨夜里搖曳著滿樹輕枝;我看到,院子里最后一盞燈火的熄滅……
許多年前,我也見證過這樣的目送……
四
四月四日,清明。
我同父親在祖屋里同曾祖母祭祖后,便為趕課業(yè)而匆匆返程。
清明,我們在堂前祭拜先祖故人。也許我們還有機會從老一輩人口中,聽聞已故的先人的逸聞趣事,也許,我們也只能在那落滿了灰塵的黑白相片中,看到先人們在這個世上所留下的疏淺一筆。
歲月的輾轉(zhuǎn)終究會化作永恒的潮汐、海浪,沖淡記憶的港灣——也許只有少數(shù)人將被永遠銘記,可在這蕓蕓眾生中,不知已有多少被世人遺忘的人兒,消散在了昨天和明天的夾縫中——我們很難阻止“遺忘”,我們卻也很容易被“遺忘”……
清明,是一次沉寂、一次重逢、一次追憶、一切都在陰雨中悄然接近,又在天晴時隱匿無蹤……
(指導(dǎo)老師:游愛君)
故鄉(xiāng)的依戀
文章文風(fēng)平實樸素,然而其中蘊含著深深的情感,對故鄉(xiāng)的依戀,對傳統(tǒng)的傳承。宇宏是新作文的老朋友了,這篇瑣記,可以看出他的文筆在走向成熟,整體的描寫有淡淡的小說的味道,觀察與描寫都很細膩。與父親的對話,回鄉(xiāng)后和曾經(jīng)的小朋友的見面,以及見到曾祖母的情形,都寫得極有韻味。故鄉(xiāng)還在,我們就還有根。然而其實很多孩子都已沒有了故鄉(xiāng),也就很難體會到作者所寫出的那種淡淡的鄉(xiāng)愁了。(寒? ?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