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弢
莫言不同于路遙,后者我早有耳聞,一見如故;然莫言正好相反,我進作協(xié)很久,他一直默默無聞。因電影《紅高粱》才第一次聽說了他。
第一次與莫言見面,是出訪西德的行前集訓(xùn),我去軍校接他。他身穿軍裝,說是青年莫言,似乎更像少年莫言,顯得瘦弱。性格跟他名字相吻,寡言少語。出訪一個月,給人的感覺是常帶三分怯意,從未有過慷慨陳詞的發(fā)言。
他第一次引起我的注意是給德方出資人賽德爾夫人翻譯他的名字,我譯成了“沉默”,讓賽夫人頗感興趣;往下就是我們巧合同住一間。跟他單獨相處,我馬上認識了另一個莫言,一個自信、有主見的莫言。原來他不吭聲,并非無話可言。私底下他不僅會說出自己的觀點,還心氣很高。于人于文,他自有理論,透見他對自己文字的篤信。
都說作家人人一個獨立王國,文章從來自己的好,這一點,莫言只會有過之無不及。莫言自信自己創(chuàng)作的成功,他不信邪,信自己。事實也是如此,別人不寫的,他寫; 別人不敢的,他敢。
1986年,年輕無名的莫言有如石板下的一顆嫩芽,堅強地、掙扎著要出頭。然成功的突破需要時間,他還是那句話:誰寫得過誰,寫出來看看!
到了2012年,莫言得了諾獎,我領(lǐng)略到的是一個“面目全非”的莫言。
曾幾何時,諾獎對中國人具有何等分量,年年1到9月就開始熱議:今年猜想巴金,明年輪到艾青,接著提名沈從文……直到莫言得獎,作家群里忽如一聲晴天霹靂。有人調(diào)侃,莫言得獎,是北歐為了多賣三文魚。還有人說,莫言得獎不是因為作品好,而是翻譯得好。我深知翻譯能改變原作的文字,但無法改變原文的風格,而評委會對莫言獲獎的第一肯定是他的寫作技巧。
一夜間,莫言名聲鵲起,被人捧上九天。同時別樣聲音悄然而起,使得莫言默默冷眼觀望了一場大戲的演變,連我這個知情人也看得眼花繚亂。有時候你站直了就是一種錯,因為有人為此而自感卑微。在我的心里,莫言依舊莫言,變的是他的身外物,其質(zhì)地一脈相承。
互聯(lián)網(wǎng)雖給我們提供了方便,但也時時誘惑我們隨意說話,并讓我們沒有了思考的時間,同時也害得莫言為消化這些喧囂,耗去超于新作構(gòu)思的精力。
近些年我覺察到了中國文壇的一件新生事物: 眾多的名家、好作家做起了畫家、書法家。作家鄭萬隆對我說:作家寫作如花錢,寫著寫著兜里的錢就掏完了。
古往今來,國際上不乏文學諾獎得主,得獎之后遂銷聲匿跡,不再發(fā)聲。好在六十五歲的莫言還年輕,邊大戲觀望邊妥妥修整,自甘寂寞一陣,后又躍然文壇,短短幾年后推出超逾五百行之強的敘事體長詩 《餃子歌》。作品付梓前他就給我發(fā)來了文檔,還因此榮膺第五屆中國長詩特別獎。
今年8月莫言又有長篇問世,內(nèi)涵閱盡世道滄桑,時間跨度幾十年,可以說是 《紅高粱》 家族的續(xù)篇。莫言初衷不改,你想你的,我寫我的。人世間的大戲給莫言提供了養(yǎng)料,不受震蕩過的心靈傾吐不出能震撼心靈的文字。
在西德時莫言跟我說過,他頭二十年的人生經(jīng)歷夠他寫一輩子。我只希望莫言夠?qū)懸惠呑樱心c那些成了畫家、書法家的作家為伍,中國不會因為少了你這個書法家而抱憾,但少了你這位作家,全國讀者都不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