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甲
簡介:“你很像一個人?!?/p>
陳頌的腦海里突然閃過時月第一次遇見他時說的話。
一
清晨的陽光自窗簾的縫隙照射進來,不偏不倚的一束剛好落在了床上的人臉上。陳頌被乍然明亮的光線刺得緊皺了下眉,睜眼發(fā)現(xiàn)天已經(jīng)亮了。空氣中還彌漫著沒有消散的酒精味,陳頌覺得腦袋沉得如同墜了千斤的石頭,他痛苦地抬手揉了揉眉心。
一聲細(xì)弱的嚶嚀聲在身側(cè)響起,陳頌一愣,僵硬地側(cè)頭看去,只見躺在身旁的女人與自己同蓋一床薄被,青絲散亂,半裸的香肩引人想入非非。隨后,女人悠悠地睜開眼,對上了陳頌的視線,羞赧地扯著被單坐了起來。
“昨晚……”女人咬唇,低聲地解釋道,“你喝了很多酒?!?/p>
房間內(nèi)是熟悉的陳設(shè),床的正對面是一張粉色系的梳妝臺,此刻鏡子里映照著床上的兩個人。陳頌狠狠地拍了兩下額頭,宿醉后的腦袋疼得像是要炸開般,他不耐地道:“出去!”
“陳頌……”女人怯怯地叫他。
這時,房間的門自外被推開。彌漫一室的酒氣、地上散落的衣服以及床上衣衫不整剛從睡夢中醒來的一男一女,任是誰看見都會覺得荒唐。
陳頌在看見時月錯愕的表情時慌了神,下意識地想要解釋??伤麄円呀?jīng)將近半個月未見了,她身上甚至還帶著遠游歸來的仆仆風(fēng)塵,人也清瘦了許多,一時竟讓陳頌覺得有些陌生。陳頌承認(rèn)在多日未見后看見這樣的時月,情不自禁地感到心疼。
但又偏偏在她離開的這半個月里,陳頌對這張臉的記憶只有憤恨和不甘。
陳頌張了張嘴,想要說的話卻像是被梗在喉間,只能靜默地看著時月,看著她緊了緊握在門把上的手,最后平淡地說了一句:“打擾了。”
她說完便轉(zhuǎn)身離開,還不忘將門又合上。
一剎那,陳頌原本的幾分心虛因為時月的冷淡而消弭,這些天積累在他心底和腦子里的情緒如同暴雨前在天際翻滾的烏云,瞬間變化萬千。他急忙穿上衣服去追門外的人,尚還畏縮在被子里的董思怡慌亂地想要叫住他,可陳頌沒有一絲猶豫地甩上了房門。
“時月!”陳頌在玄關(guān)拉住了正要離開的時月。她真的瘦了許多,雖然她的身材本就偏瘦,但陳頌在握住她的手臂時還是意外于手下纖薄的觸感。
陳頌試圖冷靜地解釋方才的一幕,沉了口氣道:“昨晚我喝醉了,她是什么時候跟著我回來的我并不清楚,但是我們……”
“陳頌,我們離婚吧?!?/p>
其實什么都沒發(fā)生……
陳頌未說完的話被打斷。像是怕他沒聽清楚,時月抬眸,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陳頌重復(fù)道:“我們離婚吧。”
時月的眼底平靜得有些冷漠,陳頌愣怔地看著她的眼睛,明明是再簡單不過的幾個字,此時卻讓陳頌的大腦一片空白。待他終于回味出時月話里的意思時,驀地覺得好笑。
強行闖進他的世界的人是她,說愛他的人是她,說要在一起的人是她,如今跟他說離婚的也是她。半個月前面對他的質(zhì)問,她選擇了逃避,沒有絲毫解釋,說走便走。陳頌看著時月,生平第一次覺得自己像個傻子一樣可笑。
陳頌收回了手,他自上而下地看著時月,扯出一抹冷酷的笑,回道:“時月,是我一直都太小看你了,能把我耍得團團轉(zhuǎn),你才是高手。”
“如你所愿,離婚吧?!?/p>
二
離婚協(xié)議很快就到了時月的手上,其實也不過是薄薄的幾頁紙,陳頌在協(xié)議書的末尾落上了遒勁有力的“陳頌”兩個字,便似乎被賦予了千斤的重量。
“西濱的房產(chǎn)是你們的婚房,陳先生表示愿意將這處房產(chǎn)歸您所有,另外……”律師陳述著協(xié)議上的內(nèi)容,注意到時月心不在焉時,他遲疑道,“時小姐?”
時月恍然,微微牽起嘴角表示自己無礙。其實律師說的她多少都聽進去了,只是她沒想到陳頌會將西濱的房子給她,那個擁有著他們兩個人婚后記憶的房子,他都不想要了,讓她又怎么住下去?
律師表情訕訕的,正要繼續(xù),時月?lián)]手道:“不用說了,都按他說的辦吧?!睍r月在簽名處落下了自己的名字,看著上面完整的兩個簽名,她問:“他呢?”
時月還是想見見陳頌的,雖然上次撞見了那么不堪的場景,但是想到以后恐怕也難再見,她的內(nèi)心還是希望能有一次正式告別的。
“陳先生?呃……”看到律師的表情為難,時月便明白了。她點點頭,起身背上包推開了律所的門。而在長廊的盡頭有一道頎長的背影臨窗而立,外面在下雪,鋪天蓋地茫茫的一片,晃得那背影看起來有些夢幻。似是聽見身后的動靜,那道身影轉(zhuǎn)頭看了過來。
陳頌還是來了。
“你以后要好好照顧自己,有胃病就不要經(jīng)常喝酒,晚上回去的時候先開燈,你有夜盲癥容易被絆到?!睍r月望著樓下的廣場,有幾個小孩在繞著一株覆蓋了白雪的大樹十分開心地玩鬧,她像在囑托般地對他說。
陳頌遲遲沒有說話,良久,他深深吸了口指尖的煙,摁滅火星后又深深地吐出,說道:“夠了?!?/p>
時月一愣,只聽陳頌冷笑著說:“時月,你以為你是誰?你真覺得我會離不開你嗎?別忘了,當(dāng)初是你追著我不放的。如果不是你時家的勢力,你真以為就憑你會有機會能像這樣把我玩弄于股掌之間嗎?”
陳頌很高,時月只到他胸前的位置,當(dāng)他側(cè)身面向她的時候,那咄咄逼人的目光壓迫得時月不知所措。面對陳頌的詰問,時月心虛般垂眸躲開他的視線,身側(cè)的手緊拽著自己的包帶,這是她緊張時不自覺的小動作,只是這只會讓陳頌更為惱恨。即使是這樣,她也連半句解釋都沒有。
陳頌刻薄地俯身在她的耳邊譏諷道:“真是可惜了,你時家的實力早已今非昔比。如果時家還如當(dāng)初那樣強勢,或許我還能忍一忍,假裝不知情,繼續(xù)給你當(dāng)那個人的替身。”
三
陳頌從不認(rèn)為自己是什么好人,他天生是個生意人,權(quán)衡利弊、殺伐決斷,本就該是他的強項。
很多人說他是商業(yè)奇才,對探尋商機有著如同獵犬一樣敏銳的嗅覺。但是他知道他如今所擁有的一切,都是自己付出了百倍千倍的努力換來的,傲人的天資讓他不甘于人下,只有不擇手段一心向上攀登才是他的本能。
“時小姐今天訂了一束花,好像是要去看望什么人?!泵貢行┆q豫地看著坐在面前的陳頌說道。
鋒銳的鋼筆尖在紙上停頓,原本流暢的字跡末端暈開了黑點兒。陳頌頭也不抬,聲音冷酷道:“以后關(guān)于她的事兒不用向我匯報?!?/p>
“是?!泵貢弥灪玫奈募肆顺鋈?,空曠的辦公室內(nèi)頓時寂靜無聲。陳頌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只感到一陣疲憊。
A市的冬天總像是被籠罩在鐵一樣森冷的迷霧中,積雪化成冰水四處流淌,淌得地面濕漉漉的仿佛下過一場雨。嫩黃色的雛菊成了這迷霧中的一抹亮色,映襯著墓碑上年輕的燦爛笑容。
時月穿著一件黑色的大衣站在墓碑前,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她就只是看著相片里的那張年輕的笑臉。
那是一張十分俊秀的臉,明亮的眼里仿佛透著太陽光般的溫暖。
不知何處飄來一滴水正好落在了那張相片上,時月伸手細(xì)細(xì)將那水漬擦拭干凈。而這一幕落在了不遠處一輛黑色轎車上的人眼里,便成了似情人間的繾綣和不舍。陳頌冷冷地看著眼前的一幕,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鬼使神差地跟著她到了這兒來,看著她站在那兒仿佛成了雕塑般,任寒風(fēng)刺骨也似毫無知覺。
“你很像一個人?!?/p>
陳頌的腦海里突然閃過時月第一次遇見他時說的話。當(dāng)時陳頌剛結(jié)束一場應(yīng)酬,送走客戶后轉(zhuǎn)身要去取車,一個身影重重地撞進他的胸懷。在酒桌上強裝笑意已經(jīng)讓陳頌感到十分疲憊,正想要松口氣卻遇上了一個“冒失鬼”。
陳頌沒什么耐心,當(dāng)即便皺起眉,哪知那“冒失鬼”頭也不抬,只會聲音怯怯地道歉。
陳頌也沒心情計較,扶著“冒失鬼”的肩推離自己便要走,卻看見她抬頭與自己對視的一瞬間便直勾勾地盯著自己的臉不放。
時月黑白分明的眼睛盯著陳頌,似含著千言萬語般。陳頌不解,只見那雙圓圓的大眼睛看著自己漸漸發(fā)紅。
“你很像一個人?!睍r月定定地看著他喃喃道。
時月從沒說過他像誰,陳頌也從來沒問過。類似的搭訕陳頌很少遇見,因為實在是老套又笨拙。當(dāng)時的他只當(dāng)是聽見一個蠢女人說的蠢話,無心去理會。后來,一次機緣巧合讓他又遇見了她,這次時月是以“時勢”企業(yè)董事長千金的身份出現(xiàn)在他面前的。
彼時陳頌正在與“時勢”為了一個對他的事業(yè)發(fā)展十分關(guān)鍵的項目談判,時月的存在無異于是上天向他扔下的長梯,陳頌便順勢而上。起先他不過是將她當(dāng)做合作方的親眷,但時月待他實在太過熱情和主動,每日對他噓寒問暖,乃至于一段時間里,所有人都知道“時勢”的千金小姐癡纏著陳頌。
是什么時候覺得跟時月在一起也不是不可以的呢?
大概是她實在是太愚蠢,愚蠢到會冒著大雨只為給他送來一盅燉湯。
那天恰逢陳頌開會,她就抱著一個卡通飯盒坐在會客室里等陳頌開完會議出來。開完會的陳頌在秘書的告知下,才在會客室里找到已經(jīng)熟睡的時月。
看得出來時家將這位大小姐養(yǎng)得極好,她長著一張不諳世事的臉,靜靜地閉著眼窩在角落的沙發(fā)上。小巧的臉蛋瑩白似玉,睡得像只純白的小兔子。鴉黑的長睫覆下像兩把光澤柔軟的羽毛扇子,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撥弄。
陳頌看得失了神,等他回神才恍然發(fā)現(xiàn)自己停在半空中的手,竟是要做什么傻事兒。陳頌啞然失笑,但腦海里卻在想,若今后每日都有燉湯喝,似乎也不賴。
四
工作室剛圓滿完成了一個大項目,為了慶祝,特地辦了一場慶功宴。平日里時月除了上班時間都沒有特意與同事們拉近人際關(guān)系,但她性子溫軟,待人接物進退得宜,與同事相處得都十分融洽。時月?lián)醪蛔”娙说臒崆椋』I交錯間她借著上洗手間的工夫才得以片刻逃脫,只是她沒想到會在這兒遇見陳頌。
這間會所是市區(qū)里有名的商務(wù)會所,布局淡雅別致、曲徑通幽,他所站的位置很是僻靜,若不是時月實在不善于應(yīng)付同事們的熱情,只想多清凈一會兒閑逛至此,是很難發(fā)現(xiàn)這里還有一處鬧中取靜的角落。
只見陳頌倚靠在那處角落微仰著頭,似是在閉眼休憩,眉眼間看起來有些疲憊。角落的燈光昏暗,時月本想如果他沒發(fā)現(xiàn)自己便悄悄離開算了,但鬼使神差地還是朝他走了過去。
“陳頌。”時月上前才聞到陳頌身上的酒氣,只見他眉頭微皺,左手放在腹間,時月知道應(yīng)該是他的胃病又犯了。他就是這樣,每次犯胃病都能將他折磨得臉色蒼白,但他就是隱忍著不說,就好像一個總是喜歡逞強的倔強小孩。
時月見叫不醒他,伸手試圖拍他的肩膀,誰知手突然被一把抓住?;艁y間,時月猝不及防地對上了陳頌漆黑的雙眸。
“是你???”陳頌盯著她,嘴角勾起一抹笑,目光因為醉酒而顯得有些迷離,讓時月無法分辨他此刻是否真的清醒。
“陳頌?!睍r月喃喃地叫他,下一秒,手腕上的力道驟緊,一陣天旋地轉(zhuǎn)間,陳頌將她抵在了墻角。濕熱的氣息落在脖頸間,時月感覺有微微的刺痛感,是他的吻。面對陳頌突然的舉動,時月試圖推開他,但兩人的力量懸殊,她所做的掙扎都不過是徒勞。
時月與他結(jié)婚一年多了,幾天前他們還是夫妻,縱然在此前他們已經(jīng)兩個月未見,但對彼此依然十分熟悉。時月知道他是喝醉了,可這兒隨時都會有人經(jīng)過,實在不是胡鬧的地方。她極力地掙扎著,陳頌大概是嫌她太吵,直接吻住了她的唇。
“陳頌,你別這樣。”
“不喜歡嗎?你不是喜歡刺激嗎?”陳頌抵著她的額頭,漫不經(jīng)心地笑道。
時月卻在聽見他的話時愣住了,一時間她只是怔怔地看著他,看著他深邃漆黑的眼底。她從來都是安守本分的性子,喜歡刺激又是什么意思?但下一秒,陳頌給了她答案。
陳頌薄削的唇微微翕動,喚她“思怡”。
時月也不知道自己突然哪里來的力氣竟霍然將陳頌推開,她倉皇得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低低地道:“你認(rèn)錯人了。”
時月轉(zhuǎn)身離去,卻不知在她的身后,方才醉眼朦朧的人望著她狼狽逃離的背影,驀地勾起一抹嗤笑,眼底的迷離散去,竟是意外的清明。
五
“時勢”起家早,早年是日化產(chǎn)品的龍頭,但隨著經(jīng)濟全球化,越來越多的海外日化企業(yè)進入了國內(nèi)市場,導(dǎo)致它受到了極大的沖擊,早已日薄西山。
父親來電時,時月還在公司趕稿,電話里父親的聲音聽起來十分愉悅,讓她晚上回家小聚。等時月回到家時,便看見了與父親一道坐著的陳頌。他依舊是那副淡然的模樣,出于對長輩的尊敬,嘴角掛著一抹笑意。
在對上陳頌的目光時,時月有些心虛,實際上她還未將離婚的事情告知父親。一方面是因為這兩年“時勢”的發(fā)展并不順利讓父親心力交瘁,再加上去年的一場中風(fēng)導(dǎo)致父親行動不便,平日只能依靠輪椅行動;另一方面,時月與父親的感情并不親近,知道父親現(xiàn)在看重陳頌,若是告訴他離婚的事,他定會勃然大怒。
飯桌上,時月終于知道父親開心的原由了,因為他向陳頌討要了一筆資金。
岳父要女婿的錢,聽起來似乎也不是不合理。但時月坐如針氈。幾次欲言又止,在看見陳頌若無其事的表情后,最終什么也沒有說。
因為開心,父親拉著陳頌小酌了幾杯,陳頌也很配合,酒過三巡,父親帶著醉意對時月道:“你們年輕人的事兒我一向少管,省得惹人煩。可是小月,我看你也該為陳頌生個孩子了,一個女孩子別成天在外頭瞎跑,你的工作我看也不用繼續(xù)做了,好好地待在家里就挺好?!?/p>
父親自來獨斷,從小到大時月便是按照他的意思來生活,父親也從不允許她違背。時月承認(rèn)自己天性懦弱,不敢違背父親??墒侨缃窀赣H依舊如此,讓時月難免覺得委屈和難過。她想要辯駁,可她從來沒與父親起過爭執(zhí),放在膝蓋上的手糾結(jié)地交纏,卻始終不知道該怎么說。
“不著急,時月有她的想法,我尊重她?!倍厒鱽砟腥说途彽穆曇?。時月朝他看過去,而陳頌只是看著她的父親,仿佛是很自然地在陳述一件理所當(dāng)然的話。
聽陳頌如此說,父親微微皺眉表示了自己的不滿,雖然不贊同,但到底也沒再說什么。飯后,父親熱情地挽留兩人晚上就在家里住下,時月本想推辭,但父親已經(jīng)讓蘇姨準(zhǔn)備好了房間的被褥。
盛情難卻。
房間是時月出嫁之前住的,擺設(shè)依舊,但只有一張床。在父親眼中,她與陳頌還是夫妻,自然是住一個房間的。關(guān)上房間的門,兩個人都有些尷尬。自從上次時月倉皇離開,他們就沒再見過面,時月不知道他后來是否記得那天的事兒,但她卻始終忘不了他在她的耳邊叫別的女人的名字。
時月低聲道:“我不知道我爸會跟你借錢?!?/p>
陳頌扯松了脖間的領(lǐng)結(jié),笑了笑沒有說話。因為飲酒的緣故,他疲憊地靠在床上,看著坐在另一側(cè)局促的時月。
時月接著說:“錢,我會還你的?!?/p>
陳頌譏誚道:“一千萬,怎么還?”
時月被這個數(shù)字嚇到了,她沒碰過家里的生意,自然不能理解一千萬對于“時勢”來說其實也不過是賬目上流動的數(shù)字。時月不知所措地站在那兒,局促的模樣讓陳頌?zāi)X得煩躁,他索性起身進了浴室。
床很大,兩人并排躺下,中間也能隔出一道足以再躺下一個人的空間。時月睜眼看著無盡的黑暗,直到身邊的人出聲道:“時月?!?/p>
“嗯?”
“跟我說說他吧?!?/p>
六
該從哪里說起呢?
五歲的時候,時月的母親因為癌癥去世了。父親早年生意忙,無暇看顧年幼的時月,就給她找了一個保姆。小時候的時月并不是個好帶的小孩,剛失去母親的時候,時月常常會因為想念母親而哭鬧,惹得那個保姆心情煩躁,總會趁著家中無人時偷偷打她。
那時候的父親十天半個月都在外面,沒人知道時月每日有多害怕保姆的苛責(zé)和竹棍。直到有一天,鄰居家的小哥哥看見了在院中挨打的時月。
鐘澍的陪伴讓時月的童年終于不再是烏云遮月,時月很依賴他,他是除了母親之外,待她最好的人??杉幢闶沁@唯一的溫柔月光,后來都要離開她。
那是一場意外的車禍,鐘澍為了時月的二十歲生日特地找來兩張來之不易的音樂會門票。時月忘不掉,在意外來臨的那一刻,鐘澍用自己的身體護住了她,而他卻永遠地離開了。
時月靜靜地訴說著這段過往,眼角滑過一道涼意。身旁的人從她開口之后便沉默著,時月想,陳頌大概聽著無聊便睡著了吧。卻不知,身側(cè)的人不自覺握起的手將光滑的被面抓出一道道褶痕。
翌日一早,時月便早早地起床,只是當(dāng)她起來的時候,床的另一邊,陳頌也睜開了眼。時月微微一笑道:“早啊。”
陳頌皺了皺眉,沉默地起身走了出去。
在時家用過早餐后,兩人便借著工作為由離開了。陳頌一直沒怎么說話,時月的內(nèi)心有些忐忑,正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處時,一道清麗的聲音打破了這尷尬的沉默。
“陳頌?!?/p>
時月一僵,與陳頌一同朝著聲音的源頭看去,便看見了董思怡明艷的臉。時月下意識地又看向陳頌,而他也正好回頭看她,但漆黑的眸子里只有淡漠。
時月恍然,他們已經(jīng)離婚了。時月不再看陳頌的表情,她勉強扯了抹笑意,說:“那我先走了?!闭f完,也不等陳頌有什么反應(yīng),便倉促地轉(zhuǎn)身離去。
董思怡見陳頌一直望著時月離去的背影,不滿地撇了撇嘴,手臂環(huán)上他的脖子想要打斷他的心不在焉,可還沒開口說話就被陳頌生硬地推開了。陳頌的力道大,嬌生慣養(yǎng)慣了的董思怡皺眉道:“陳頌,你弄疼我了!”
陳頌沒有理會她,徑自要走,董思怡連忙跟上他,埋怨道:“陳頌,不是你讓我來的嗎?”
董思怡不解,上次的事兒之后她本以為從此就可以賴上陳頌,哪知之后陳頌連見都不見她。昨天好不容易回了她的信息卻只是一個地址,好歹陳頌終于愿意理她了,董思怡不作他想,一大早興便沖沖地趕來了。
董思怡踩著高跟鞋眼看就快跟不上陳頌的腳步了,她惱怒道:“你讓我來就是為了利用我?”
陳頌沒理她,但從他的表情里董思怡看懂了,這是默認(rèn)了!董思怡氣急敗壞,但高跟鞋硌得她腳疼,只能鼓起勇氣大聲道:“陳頌,那上次的事兒……”她說到一半,見陳頌回頭看過來,董思怡又怯懦了,她降低聲音說,“你是怎么想的?”
陳頌勾了勾唇,道:“上次的事兒?你不說我可差點兒忘了?!?/p>
董思怡忐忑又期待,她知道陳頌不是個不負(fù)責(zé)的人,可她還來不及高興就聽陳頌繼續(xù)說道:“董思怡,收起你那些小伎倆,念在舊日的情分上,你擺我的這一道我可以先不計較?!?/p>
說完,陳頌打開車門準(zhǔn)備上車離開。董思怡不依不饒還要辯駁,卻在陳頌冰冷的目光下放開了搭在車門上的手。陳頌索性讓她死得明白,他不耐煩地說:“你不會天真地以為一個爛醉的男人除了昏睡,還能做什么吧?”
七
下班的時候突然下起了瓢潑大雨,時月?lián)沃鴤阕呦虻罔F站。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她的身旁,車窗降下,是一張方正明朗的臉,時月記起這是公司新來的項目經(jīng)理。
“下雨了,我剛好也往這個方向去,我送你一程吧!”
時月緊了緊手中的傘把,微微笑著正打算推拒,身后響起了刺耳的喇叭聲。是男同事的車擋住了身后的車流,引起了后車的不滿。男同事熱情地催促道:“快上車吧,不然我要被罰款了?!?/p>
時月只得收傘坐進了車內(nèi),道了聲謝。
時月不擅與人交流,所幸這位男同事開朗健談,一路上侃侃聊著工作上的事兒,倒也不會太過尷尬。
車子停在了時月所住的樓下,時月正要解安全帶下車,卻聽見男同事道:“別動?!睍r月不解,只見男同事自己先解了安全帶,撐開雨傘從車前繞著小跑到副駕駛座邊,為時月打開車門,紳士地道:“怎么可以讓女士淋了雨呢。”
時月有些受寵若驚于他的體貼,懷著感激告別了男同事,時月走進了樓洞,卻在踏進門的那一刻,看見了站在廊下的男人。
陳頌穿著一件駝色的風(fēng)衣,深邃的眸黑沉得令人辨不清他的喜怒。時月不知道他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里,只見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后。
“這么快就有新男人了?難怪你急著要離婚!”
陳頌的話語間滿是嘲諷,時月聽出他是誤會了,正要解釋,卻又忽然想起上次在時家樓下董思怡那張明艷的臉以及她勢在必得的獲勝者的姿態(tài)。
時月突然不想解釋了,反正他們已經(jīng)離婚了,又憑什么要她來解釋?
七
時月不說話,恰好電梯的門開了,時月走進去,身后的陳頌也跟了進來。
“我過來拿點兒東西。”他淡淡地解釋道。
“我也是?!?/p>
西濱的這套房雖歸了時月,但離婚之后時月便沒再來過。那天她撞見了那樣不堪的一幕,內(nèi)心還是有點兒排斥這里的,但畢竟這是她生活了一年的地方,匆忙離去后還有很多東西沒有帶走。想著今日下班早便過來收拾,卻沒想到會這么巧地撞見了陳頌。
電梯上的數(shù)字一路攀升,兩人之間的氣氛卻降到了零。
明明不過是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門打開的那一刻卻像是突然打開前世的記憶一般。屋內(nèi)的一切和離開前相差無幾,就好像他們一直就在這兒生活著,從未離開。時月不自覺地哽住了,她盡量讓自己平靜下來,低聲道:“這房子反正也沒人住了,我想委托人賣掉,你看有什么重要的東西還是先收起來吧。”
陳頌邁進屋內(nèi)的長腿一頓,轉(zhuǎn)身看向時月,詫異中夾雜著壓抑的憤怒道:“賣了?”
時月點點頭,正要走向房間,卻被陳頌一把拉住,逼著她與自己對視。
陳頌怒極反笑地質(zhì)問道:“對你來說,這些到底算什么?我又算什么?”
時月不能理解他突如其來的怒火,他們已經(jīng)離婚了,難道要她留在這滿是那不堪一幕的記憶的房子里,就這么住著?那未免也太過殘忍了。
陳頌刻薄地譏諷道:“是了,你找到新的替代品了,不是嗎?告訴我,這次這個人是像你那死去的情人哪里?眼睛?還是鼻子?”
陳頌的刻薄讓時月感到難堪,她通紅的眼底蓄滿了淚水。陳頌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瘋了似的俯下身吻住時月,讓她再也無處可逃。
“陳頌,別這樣!”
時月推拒著他,但陳頌已然因為憤怒而失去了理智,如同變了一個人,近乎瘋狂地將她桎梏在懷中。時月掙扎著,因為感覺到眼前的人陌生得不再像她認(rèn)識的那個陳頌而害怕,終于在她再也忍不住哭出聲來時,陳頌停了下來。
懷中的人流下的淚,讓陳頌意識到自己瘋狂的舉動,他怔怔地松開了時月。下一秒,得了自由的時月,幾乎是反射性地抬手給了他一個耳光。
陳頌徹底清醒了。
八
臨近年底的時候,公司接洽了一個新項目,時月的工作是協(xié)助負(fù)責(zé)人招待合作方的人,卻沒想到前來的合作方代表是董思怡。董思怡顯然并不訝異,她明艷的臉上無不是輕蔑和不屑,甚至是帶著看好戲的姿態(tài)故作陌生地向時月伸手道:“你好呀,時小姐?!?/p>
時月不喜歡董思怡,顯然對方也不喜歡她。
在與陳頌的婚禮上,時月第一次見到剛從國外留學(xué)回來的董思怡時,便看出了她眼里的不甘心。即使時月當(dāng)時僅憑直覺就感到董思怡對自己懷有莫名的敵意,但她不愿去深想。時月以為就算董思怡與陳頌是自小一起長大的玩伴,但如果陳頌真想與她在一起又何必等到現(xiàn)在呢?
散會后人群盡散,時月收拾好文件正要離開會議室,董思怡叫住了她。時月本無意跟她多做糾纏,但董思怡的聲音卻咄咄逼人。
“有時候我還真為陳頌感到不值,雖然他對我也很無情?!?/p>
董思怡的話讓時月止住了腳步,她回頭看向董思怡。
董思怡抱臂坐在位置上,看著她的眼睛說道:“時月,你的心真冷,總是一副對什么都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而他卻為了你差點兒就死在手術(shù)臺上?!?/p>
時月并不想聽董思怡的冷嘲熱諷,但在聽到她說陳頌做了手術(shù)時,打斷了她,反問道:“手術(shù)?怎么回事兒?”
董思怡露出難以置信的表情看著她,道:“你不知道?”她冷笑了起來,像是聽見了什么驚天的笑話般,但對手術(shù)的話題卻不愿意再繼續(xù)多說。
盯了時月片刻,董思怡惡作劇得逞似的聳了聳肩膀道:“陳頌待我這么無情,喜歡上你就是他的報應(yīng)吧。”
董思怡的話如同埋在時月心里的雷,讓時月惶惶難安。她想像陳頌?zāi)敲打湴恋娜?,怎會因為她而難過呢?這段感情,自始至終都是她主動強求來的,所以當(dāng)陳頌質(zhì)問她是否將他當(dāng)做鐘澍的替身時,時月不想欺騙他。她確實曾一度自欺欺人地在他的身上找尋鐘澍的影子,可時月也清醒地知道,他不是鐘澍。
時月是在西濱的房子找到陳頌的。打開門的瞬間,時月看著眼前的陳頌覺得既熟悉又陌生,不過半月不見,他看起來清瘦了許多,仿佛一陣清風(fēng)便能將他吹散般,臉上是病態(tài)的蒼白。
應(yīng)是詫異時月的出現(xiàn),兩個人站在玄關(guān)處一時間竟都不知道該說什么,就只是那樣看著對方。聽董思怡說他差點兒就死在手術(shù)臺上的那一刻,時月的腦子里除了慌亂便是只有想見到他。如今真的見到他了,時月卻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么。
“你還好嗎?”顯然這句話問得有些多余,但時月還是問了。
大病一場后的陳頌看起來很頹靡,遲鈍得在時月開口后愣了許久才仿佛能領(lǐng)會她的話。在時月關(guān)切的目光下,他不自在地扯了扯嘴角,說:“沒事兒,只是不小心喝多了?!?/p>
自從上次之后,他很長一段時間都陷入在自我厭棄的狀態(tài)里,在聽到時月說那個人有多好的時候,陳頌承認(rèn)自己慌了。
他不是鐘澍,也替代不了鐘澍。他想,鐘澍一定不會讓她那樣傷心流淚,而自己永遠都做不到成為她心里的那個人。這個認(rèn)知讓陳頌如同困獸般無力擺脫,他怕時月不想再見他,也不敢再去找她,于是便放縱自己沉迷于酒精,竟差點兒因為酒精中毒死掉。
頓了頓,陳頌輕聲道:“可以幫我煮碗粥嗎?”
他這樣極為卑微忐忑的模樣讓時月愣了愣,隨后她點頭說:“好?!?/p>
他們剛相識的時候便是時月每日提著自己做的各種食物送給陳頌,日子久了,時月便知道了陳頌的口味,他似乎格外喜歡自己做的粥,每次時月如果送的是粥,他都會多吃一小碗。
蠔干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陳頌靜靜地看著時月圍著圍裙的身影在灶臺前忙碌,鍋里的粥“咕咚咕咚”地沸騰,水汽氤氳中那抹纖瘦的身影仿佛來自夢里。
曾經(jīng)的陳頌覺得這一切都是那么自然而然,如今卻覺得奢侈。
陳頌低頭抿了口碗里的粥,眼眶一熱,眼淚竟差點兒涌上來。他平復(fù)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再次看向時月,感激地說:“謝謝你。”
時月勾了勾唇,笑得有些勉強。
放在桌上的手被一只大手覆上,時月抬頭看向陳頌,只見他的眼底是小心翼翼的期待。他說:“我們重新開始,可以嗎?”
陳頌垂眸,鴉黑的睫毛與他蒼白的臉色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像是自嘲般扯了下嘴角:“即使你把我當(dāng)作他也沒關(guān)系?!?/p>
九
時月感覺自己的心就像是被一根細(xì)小的針扎了般,在急速地收縮著。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忍住眼里的濕潤,不再看陳頌,她說:“你不是他。”
覆在時月手上的力道松了松,陳頌眼底的期待轉(zhuǎn)為難以掩飾的落寞。
時月繼續(xù)道:“對不起,是我太自私了。我不能否認(rèn)我一開始確實試圖在你身上找到他的影子,但是后來我發(fā)現(xiàn),你跟他是完全不一樣的存在。陳頌,你始終是你自己,不是別的誰?!?/p>
陳頌苦笑一聲,自暴自棄地看向時月問:“那你會愛我嗎?”
時月的沉默讓陳頌覺得答案不言而喻。
過了良久,時月才低聲道:“我不知道。但是如今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你和董思怡已經(jīng)……”
“沒有董思怡?!标愴灤驍鄷r月,“至始至終都沒有董思怡,那天我確實是喝醉了,但是我可以向你保證,我和她什么都沒有發(fā)生。”
“時月,你不明白沒有關(guān)系,但是請給我一次機會,好嗎?是你闖進了我的世界,讓我愛上了你,我只后悔我醒悟得太晚……”
陳頌的表白讓時月有些猝不及防,她愣怔了許久。陳頌怎么會愛上她呢?時月以為她們的感情從一開始就是她的一廂情愿,她對他的好從來就沒有奢望過會得到回應(yīng),可如今陳頌告訴她,他愛上了她。時月慌亂地想要離開,卻被陳頌攔住了去路。
“陳頌,我現(xiàn)在心里很亂?!睍r月看向他近乎求饒道。
時月可憐兮兮的模樣讓陳頌覺得心疼又好笑,他說:“我?guī)湍??!?/p>
他俯下頭吻住了時月的唇,不同于上次掠奪般粗暴的吻。纏綿輾轉(zhuǎn)于唇上的輕柔觸感,如同月光下溫柔的湖水,帶著一股清冽的氣息。
時月睜大眼看著近在咫尺的臉,一時竟忘了呼吸。等到陳頌終于放開了她,時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般,大口地喘息著。
“你會討厭我吻你嗎?”陳頌沒有離開,看著時月的眼睛小心翼翼地問。
時月誠實地微微搖頭。陳頌卻像是看見了稀世珍寶,開心地笑了起來。在時月不明所以的時候,陳頌說:“時月,這次我會珍惜你的?!?/p>
看著陳頌失而復(fù)得的開心模樣,時月也忍不住勾了嘴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