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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黃泥壩物語

      2020-01-30 02:25宋離人
      飛天 2020年1期
      關(guān)鍵詞:黃泥大江蘇珊

      蘇珊,歡迎你回到黃泥壩。

      你看,那棵大樹還在,長得越發(fā)高大茂盛了。樹頂一株斜生的樹枝像不像在向你招手?職工商店和服裝社就在樹下??上Ш髞聿鸪?,建了停車場,一會我們把車就停在那里。樹在,故事就在,它是故事的原點。黃泥壩的宿舍樓都圍建在小水庫周圍,臨水而筑,呈一個環(huán)狀。哦,另一棵大樹在水庫的對面,看到了吧,與這邊隔水呼應(yīng),有人曾經(jīng)在那棵樹上搭建了一個瞭望的木板屋,留下一個有趣的故事。

      服裝社的背后,那個有鐵門的院子,就是水泥倉庫。廢棄多年了,不知為什么,一直還幸存著。院門外的冬青樹上,常年棲息著老鴉,像倉庫的守護(hù)神似的,一旦有人好奇靠近,樹上就會炸響一串聒噪。如果是夜晚,冷不丁讓人汗毛倒豎。

      現(xiàn)在我們站立的位置就是服裝社了,想起來了嗎?也是你曾經(jīng)的宿舍。有意思的是,屋頂塌陷以后,從屋里竄出一棵柚子樹來。其實它一直就生長在屋子里,只是屋頂陷落以后陽光使它生長得更快了。不經(jīng)意間,某年的秋天,居然掛滿了拳頭大的柚子,像一枚枚警示的黃色信號燈。拆除時,柚子樹也被連根拔掉。有人在倒塌的磚塊堆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舊皮箱。箱子上掛著一把鎖,銹跡斑斑。他們撬開了箱子,里面是一些女人的衣物,并沒有想象中的錢財。是的,那個筆記本就在其中——沒人對那些褪色的潦草字跡有興趣——又讓它重新回到了磚堆里。

      那天,我在火車上睡得迷迷糊糊,壓根沒想到你會來電話。照理說,你不太可能還記得我,你把我遺忘多年了!我可不是憑空亂說。黃泥壩是我的,這里是狗尾巴花的棲息地,而你不是,你是一束高貴的玫瑰,曾經(jīng)可疑地降臨于此……這里不適合你……你曾回來過一次,似乎是旅行的途中順道回來的。在你安排的飯局上,一個下巴光潔的中年男人,圍著你轉(zhuǎn)圈。我們就簡單寒暄了幾句。風(fēng)平浪靜,你算是眾多離開者中唯一的成功者。很多人信誓旦旦“壯士一去不復(fù)還”地辭職創(chuàng)業(yè)去了,但最后沒有一個人成功歸來。歸來即落魄。別不好意思,能開著奔馳回來的人不算成功者?北上廣不算,在黃泥壩就算成功者。尤其是一個女人,比如漂亮女人。男人們總愛圍著她轉(zhuǎn)。我當(dāng)然看出來了,“光下巴”成了過去式了。

      停一下,我們在橋上站一會,這里的視線最好。水庫的水質(zhì)好了很多,醫(yī)院廢棄了,澡堂也拆除了。你看水面上的那些野鴨,它們從遙遠(yuǎn)的地方而來,最早只有兩只,現(xiàn)在都一大群了。它們安居于此,無需遷徙,這里成了它們的家。它們有家的概念嗎,停留之處就是家園?

      水庫邊的那棟樓是后來建造的,干部樓,七層高。七層寶塔,我們都這么叫它。它是權(quán)力的象征,屬于黃泥壩的權(quán)力,直到有個人從樓頂跳下。一個倒霉的下崗工人,他的敏感的孩子因為幾次交不起補(bǔ)課費終于埋怨起他:沒用的大人,一個廢物或者失敗者??傊芰饲?,頓覺失去了做父親的尊嚴(yán)。他爬到七層樓頂,一時悲憤跳了下來,摔在一堆磚塊上。那天趕上下雨,電閃雷鳴。血水染紅了水面,很慘。從此,不再有人游泳了。跳樓無非絕望,但凡有一絲余地,誰會選擇決絕?活著多好,茍且又何妨?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感覺你哆嗦了一下。

      還記得我們是怎么認(rèn)識的嗎?對,第一次。之前我知道服裝社有個女孩叫蘇珊,臉上有青春痘。身段苗條,不胖。愛笑,羞赧的那種,笑起來有酒窩,牙齒很白。有天晚上,我加班回家,走到橋上時,隱約聽到水庫里的劃水聲。月亮很亮,月光下水面上漂浮著游泳的人影。我加班燒爐子,因此渾身汗膩。不如在水里涼快一下再回家,我就是這么想的。我的父母沒準(zhǔn)又在家里罵戰(zhàn),我可不想?yún)⑴c爭吵。我想我回家的時候一切都會平靜下來,像許多次一樣,他們已沉浸在爭吵之后的疲憊里……我小心地順著壩上的小路到了水邊,我脫了衣服,穿著褲衩就鉆入了水里。不遠(yuǎn)處有幾個人在水面說話,我朝沒人的另一邊游去。那里有幾棵雜樹,樹下是個草坪,我就想從那里上岸。我游得很慢,我怕水里的肥皂味,澡堂的水會帶著肥皂味流入水庫,我可不想喝洗澡水。我的腦袋在水面很像一個廢棄的皮球,我敢打賭,沒人會在乎一個皮球的靠近。

      草坪上有人。一個黑暗的影子,坐在水邊,或許蹲著,我看不太清。我遲疑著要不要靠近。我看見那個人動了一下,接著就看見了一點火光。點燃了打火機(jī),點燃了香煙。那一瞬間,我可看見了,一個女人半裸著上身……是你,蘇珊。

      我悄沒聲息地離開了水庫……你不是外表顯現(xiàn)的那個樣子,你應(yīng)該有個真實的樣子。抽煙,裸游。雋秀,出位。究竟哪一個是真實的你?我想不明白,也無需多想……火光里的畫面太誘人了——那是最真實的。整個夜晚我都不敢閉上眼睛,生怕再次睜開的時候火光就會熄滅。我的魂留在水庫了。隔壁磨牙的聲音不再讓我煩躁了,而他們漸漸衰弱的吵鬧也變成了好聽的喁喁私語。半夜的時候,我爬起來,找出那個緞面的筆記本。

      我記得第一頁是這樣一句話:不知魂已斷,空有夢相隨。

      你真的忘了?第二天我就去服裝社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去。去服裝社之前我用香皂洗了臉,鑄造車間就是一個砂灰的世界。我可不能破壞去見你一次的機(jī)會。你一本正經(jīng)地坐在縫紉機(jī)后。我走到你跟前,對你說:幫我縫一下扣子。為了這個借口,我事先揪掉了一顆扣子。我緊張透了,我知道這招并不高明。幫忙,你認(rèn)識我嗎?你是這樣說的。

      我知道你叫蘇珊。

      好多人都知道我叫蘇珊。

      可我還知道別的。

      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有。

      你說。

      說了你會幫我縫扣子?

      說呀。

      昨晚我在水庫游泳,后來在草坪那里我看見了一條美人魚……

      別說了,扣子拿來。

      這不是憑空亂說的吧?我都記在筆記本里呢。那天我在電話里告訴你筆記本的事,你居然不記得了。你把它丟在了風(fēng)中。我去瓦礫中尋找筆記本的過程,感覺也是青春的記憶一點點在復(fù)蘇和袒露的過程,那些封存蒙垢的情節(jié)就要鮮活起來了。

      ……我們就這樣好上了。那年冬天,黃泥壩下了一場大雪,一連下了幾天。雪停的時候,整個廠區(qū)都變得臃腫起來,天地間一片素裹,原先視線里的骯臟和污濁都被大雪洗白了,夜晚似乎也明亮了許多。我們約在雪地里散步。潔白的世界,一個人影也沒有。后來在小學(xué)校后門的草壩上,我們坐在綿軟的雪堆里,我用棉大衣裹著你。你開始還不愿意,后來真的是怕凍壞了才勉強(qiáng)答應(yīng)。

      我覺得特別美好。冰天雪地里擁著你的感覺,你呵出的麻癢癢的熱氣,舌尖上你排列整齊的牙齒,甚至連你抽煙的樣子,都是那么的美好。那個年代我們總是被美好的憧憬包圍著,擁有的,或缺的,希冀的,即便是短暫的絕望,低落的情緒,都隱含著美好的成分。

      我時常猜測,你對我“好”是不是在獎賞我沒有說出水庫秘密呢?似乎也不盡然。

      還記得三峽游嗎?我們之間唯一的一次旅行。你請了三天假,說回家探望父母。當(dāng)然是借口。我知道你爸專門來找過你,勸你回心轉(zhuǎn)意,回到優(yōu)渥的生活中去??赡銦o動于衷。為了旅行,你選擇了在謊言中的家庭重建。我也撒謊了。至于什么借口我確實忘了。他們陷入了無休止的爭吵,他們無聊的爭吵讓我煩透了,但他們卻樂此不疲,感覺那是生活的全部意義似的。

      我們乘坐半夜的一艘船開始了旅行。船上擠滿了游人,那幾年告別三峽成了世界的熱點。長江上穿梭著大大小小的船只,每一條支流都被五花八門蠱惑人心的廣告語覆蓋。我們一整夜在船舷上吹風(fēng),我們根本買不到艙位,很多人和我們一樣。夏季的夜風(fēng)帶走了我們多少話語啊。不過,我們在接下來的日子里飽嘗了人滿為患的苦果。沒有房間、沒有住宿、沒有熱水,甚至沒有船票。在大昌古鎮(zhèn)的夜晚,我們只能露宿在礫石灘上。你坐在那張撿來的破竹席上放聲大哭起來,那樣子就像一個絕望的叫花子。

      這哪里是他媽的旅游,簡直就是一場逃難。你這樣哭喊著:我要逃離!

      我們中斷旅行千辛萬苦回到黃泥壩。在服裝社宿舍,我們洗了澡,那些不眠之夜積攢的疲乏和隱藏在身體角落里的灰垢,被我們一遍遍地清洗。我們借酒解乏,你不再拒絕我的魯莽。你胸前的尖尖小荷羞澀著……其實在水庫的那夜,我看見的只是一個模糊的線條而已。五光十色的肥皂泡兒,開始飄飛在我們之間,我們變得小心翼翼,連呼吸都變得壓抑,任何話語都會變成一根針?biāo)频?。我們不想讓肥皂泡兒破滅。我們終于可以延續(xù)又一次的旅程了。而我緊張又慌怵,像個笨拙的擺弄陌生樂器的少年。我們揮霍著彼此有限的儲備……

      之后,一切平靜,你沉入了夢鄉(xiāng),而我開始了激昂未消的記載。

      我還記得你喊餓,甚至是趕我去找吃的。我們回黃泥壩的時候吃完了所有零食。旅行袋里只有一個柚子了。是的,唯一擁有的就是一個柚子。哎呀,那棵多年后竄出屋頂?shù)蔫肿訕渚褪菍儆谖覀兊募o(jì)念樹吧,沒準(zhǔn)有一顆柚子籽在磚縫里復(fù)蘇了。

      又何止是柚子樹的萌芽呢……那真是一個讓人始料不及的多事之秋……你發(fā)現(xiàn)身體里有了異樣。在屋角的黑暗處,你終于來找我。明滅的煙頭可以看出你內(nèi)心的焦慮。三峽回來之后的某個時間段,我們突然減少了見面,這有悖常理。激情退卻得如此快速,愛情的大幕轉(zhuǎn)瞬關(guān)閉了。我猶沉湎于它亮熠的尾部光環(huán)中……多情而郁郁,我常去服裝社那里看你,或者在樹頂眺望你。而你更像一個失憶者……我?guī)状我姷侥愕母赣H和你在一起,我說過,你不屬于黃泥壩。我知道他一直沒有放棄你。

      第二天,我騎著自行車帶著你去縣城醫(yī)院。那天驕陽當(dāng)頭,整個路途我們沉默不語,只有鏈條的轉(zhuǎn)動聲有序而枯燥。你低著頭牽著我的手,果敢的樣子像一個大人牽著問診的孩子。而你的手在哆嗦。還是被人發(fā)現(xiàn)了,你面無血色從手術(shù)室出來的時候被熟人看見了。他們驚詫的眼神擊垮了你。黃泥壩開始流傳著關(guān)于你的飛短流長描繪得有聲有色。有不少男孩被猜測成孩子的父親,當(dāng)然也包括我。他們說,宋大江的兒子嘛,有其父必有其子,用心險惡而黑暗。

      那個夜晚,我剛從樹上下來,就看見了你。孑然一身,楚楚憐人。在橋頭路燈無法照耀的角落,你哭了。伏在我的肩上,把我的肩頭哭得潮濕一片。我為自己的怯懦而羞愧。我想承諾什么,但是又沒有勇氣說出來……

      第二天,你果然不見了。從此下落不明。

      一別多年,我以為此生不會再見了。不曾想,“飛燕又將歸信傳,小蘇娉婷黃泥壩”。哈哈,你真的回來了。

      宋小江結(jié)束了在省城的會議,當(dāng)他登上返程的列車,確切地說,在他昏昏欲睡兩個小時后,手機(jī)突然響了起來。他迷迷糊糊地接通電話。宋小江的真實身份只是黃泥壩鑄造廠的一名翻砂工,臉色晦暗手掌粗糙,無法和縱橫捭闔博覽群書的作家相聯(lián)系??伤娴氖悄呈∽骷覅f(xié)會的會員。愛讀書,卻沒啥文化。青春期在技校混了兩年,迷戀上詩歌。白天在廠里敲敲打打謀求生存,晚上回家讀讀寫寫安慰靈魂。愛好持續(xù)下來。這些年在市縣的報紙上發(fā)表過十來首詩歌,陸續(xù)混了一些熟人。經(jīng)人推薦,一組詩歌還發(fā)到了省級刊物上。市里晚報還專門做了采訪,刊登了標(biāo)題為《隱匿在鑄造廠的文學(xué)新秀》的推介文,著實讓宋小江火了一把。四十二歲那年,宋小江如愿加入了省作協(xié)。這次受邀參加了一家刊物的詩詞筆會,食宿全免,報銷路費,宋小江感覺手中的筆有了分量,比白天的鐵鏟重了許多,很受用。

      詩人宋小江舒舒服服地在省城郊外的風(fēng)景區(qū)吃喝了幾天,滿足了腸胃。詩人都是情緒動物,美食美景美酒的作用下難免惺惺相惜,可惜連一次異性間的交流都不曾發(fā)生。怪就怪宋小江太沒有名氣了,沒人知道他的詩名,更不會圍著他轉(zhuǎn)。甚至有一次,還被當(dāng)成了受雇的司機(jī),這讓宋小江很泄氣。

      好歹筆會接近尾聲。這天中午,吃罷最后的中餐,即將還原到現(xiàn)實身份的業(yè)余詩人們開始對等看待周圍的同好,一改文縐縐的語調(diào),回到世俗的生活語境來。因此,飯局間彌散著人間煙火的真實味道。大家沒話找話,搬弄網(wǎng)上新聞,借此活躍氛圍。有圍繞“老虎”雙規(guī)的;有猜測“蒼蠅”墜樓的……宋小江面帶微笑,聞而不言。有人過來敬酒,他客氣回敬,嘴里一番“后會有期”,心里記掛著很快臨近的發(fā)車時間。幾杯酒下肚,眾人開始互撥電話留存號碼,幻想筆會結(jié)束情誼開始。宋小江的發(fā)車時間比別人早,他上完洗手間后不辭,而別匆匆趕到車站。跨上列車,找到座位后滿心索然。酒精揮發(fā)下他開始昏昏欲睡??墒?,列車剛駛出隧道群不久,還是有個陌生電話不期而至。

      “喂,哪位——”

      “小江,宋小江?”女人的聲音,“是宋小江?”

      “嗯,我是。你是?”

      “你那邊聲音好吵,我聽不太清,你在哪——”

      “我在火車上啊,剛離開。”他還是無法辨認(rèn)聲音的主人。

      “你出門啦,啥時回去?”

      “我相親去了。”他確定不是筆會的某位同好,很有可能是不熟悉的同事或者曾經(jīng)留著他號碼的某個相親對象。

      “我要知道什么,我們有聯(lián)系嗎?好奇怪喲,你找對象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快說,你什么時候回去?我要去見你?!?/p>

      “回去,回哪里?”

      “黃泥壩呀?!?/p>

      “你知道黃泥壩?我操,你究竟是誰,別打啞謎好不好?”

      “我是黃泥壩的故人?!?/p>

      “你誰啊,不說我掛了?!?/p>

      “德行不改呀,你?!?/p>

      “說吧,是誰?”

      “真沒勁。好吧,我是蘇珊。不會想到吧!”

      蘇珊!宋小江騰地站起來。他快步走到車廂銜接處,對著話筒大聲說:“我操,我呸呸呸,蘇珊我會不認(rèn)識嗎?你是蘇珊,真的會是你?我們有多少年沒見面了,九年?不,十一年了。我也記不清到底多少年了。告訴你,上個月,那本筆記本出現(xiàn)了——我們的愛情見證啊——你是蘇珊?舊宿舍拆了,它就在你沒有帶走的皮箱里?!?/p>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業(yè)余詩人宋小江腦洞大開,和一個叫蘇珊的女人的對話激發(fā)了他的語感和記憶。他一改筆會時的緘默,變得滔滔不絕,乘務(wù)員幾次路過都會善意地瞟他幾眼。他稍加收斂,隨后又被重新激發(fā)的情緒所帶動。他成了一個被語言控制的揚聲器,直至手機(jī)因為沒電而徹底關(guān)閉。他拿著那塊發(fā)燙的金屬板回到座位,臉色因為情緒的亢奮而通紅。嘴角微揚,似乎已被一周后的見面所牽扯。

      蘇珊真的是黃泥壩的故人。宋小江的詩歌靈感離不開蘇珊,是她點燃了后者多年壓抑的詩情。曾經(jīng),他們因為愛意亂情迷,又因為一次意外妊娠而杳無音訊。一別經(jīng)年,不再相見。偶爾,蘇珊離開黃泥壩遠(yuǎn)去南方的消息碎片般傳到了宋小江的耳朵里。開埠不久的新型都市,娛樂業(yè)的啟蒙之地。前服裝社裁縫學(xué)徒蘇珊委身于一家娛樂城,巧笑倩兮,在金錢和男人間游刃有余醉臥人生。黃泥壩另一個輾轉(zhuǎn)到南方的女孩巧遇了她的舊工友。她們互不揭底,心有芥蒂且笑臉相對。一年春節(jié),這個其貌不揚的女孩帶回了這個消息,她語氣復(fù)雜地說,“安娜就是蘇珊耶,這個騷貨做到頭牌了,又傍了大款,在鞋廠當(dāng)老板娘了。背LV睡別墅,好叻?。 ?/p>

      時過境遷。面對圍繞著蘇珊的流言蜚語,宋小江報以莞爾。隨著時間灰塵的堆積,遠(yuǎn)去的記憶失去了最初的亮色而變得暗淡無光無暇顧及。誰來成為鮮亮記憶的擦拭者呢?歲月更迭,黃泥壩粗礫的工廠生涯磨礪去了他青春的綠意。

      無暇顧及且無能為力,因為還有更煩心的事情揪扯著宋小江。

      從三峽回來后的某一天夜晚,宋小江發(fā)現(xiàn)他的父親爬上了一棵樹。更為確切的說法應(yīng)該是,木匠宋大江住到了一棵大樹上。

      流傳在黃泥壩的關(guān)于宋大江的風(fēng)流韻事點綴著鑄造廠乏善可陳的生活。宋大江起先在簡陋的子弟中學(xué)教物理課。手巧心熱,教學(xué)輔材都是自己親自做,因此深得校領(lǐng)導(dǎo)的賞識。凡同事家長鄰居有求必應(yīng),都夸宋老師是個熱心腸。兒子宋小江的玩具也出自他的手。不管有多難,只要小江想要,宋大江都會找來木料竹器一番鋸削銼釘,一件有模有樣的玩具就誕生了。幾年下來,堆放玩具的紙箱就裝不下了。這些玩具真是不錯,雖拙卻巧,還結(jié)實耐用。宋老師閑下來,也會坐在玩具堆里,和兒子一起玩。有時候,他會大聲說:“小江媽,你家孩子的小火車哪里買的?簡直就是工藝品嘛!”洗碗或者洗衣服的馬月妹就會瞟他一眼,不屑地說:“看你的尾巴要翹上天了?!彼卫蠋熀俸賰陕暎荒槤M足之色。他真是個有童趣的人。

      春天里的一天,馬月妹突然對宋老師說,她也想要一件玩具,一件大玩具。宋老師很好奇,一個大人要什么玩具呢?

      一個穿衣柜。馬月妹說。結(jié)婚這么多年,你沒發(fā)現(xiàn)家里缺少一個帶鏡子的穿衣柜嗎?

      的確,物資匱乏的年代,很多家庭都缺少穿衣柜。馬月妹的要求合理,雖然實施起來困難不小,對只會小打小鬧的宋老師是個挑戰(zhàn),但是他還是愿意接受挑戰(zhàn)。當(dāng)天夜里,夫妻倆制定了三年規(guī)劃:兩年備料,一年制作。大件木材的搜集在凡事都要計劃的年代是有困難的。不過,夫妻倆還是為三年計劃激動了一陣。在床上躺下,馬月妹眼睛發(fā)澀哈欠連天。她在廠里當(dāng)電焊工,每天都很忙。腦殼一碰枕頭,沒過三分鐘就會沉入夢鄉(xiāng)??墒沁@一天,宋大江卻不讓她睡,孩子似的緊緊抱著她。宋大江想“那個”了。馬月妹想,她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宋大江爽快地答應(yīng)給她打個衣柜,所以宋大江要求“加餐”也是合情合理的。馬月妹就調(diào)動了一下積極性。馬月妹說,虧你是人民教師,腦子里盡想偷嘴加餐的好事。宋大江說,教師就不能加餐?馬月妹說,還不快點?我困死了。宋大江說,你坐起來,我躺下。馬月妹看看床邊熟睡的兒子說,你想干嘛?臭流氓。宋大江說,換個招式新鮮新鮮。馬月妹不干。你腦子里想啥呢?她說,衣柜還沒影子了,就欺負(fù)人了。宋大江說,激勵激勵。馬月妹說,呸,你把我想成哪只狐貍精了?你休想!宋大江泄氣說,我是教物理的,講究力學(xué)支點也算本職,哪有什么狐貍精。

      兩年很快就要過去了。這兩年里,兩人又附帶增加了一張小床的任務(wù)。因為小江長大了,家里唯一的一張大床擠不下三個人了??墒撬璧哪静脑谀睦锬??跑長途的司機(jī)反饋的消息是,沿途檢查站太多,尤其是對木方的管控特別嚴(yán)格,夾帶出山風(fēng)險太大,一旦查獲高額罰款不說,還要開除公職,甚至坐牢。誰也不愿意冒這個風(fēng)險。

      這事就這樣擱置下來了,穿衣柜的模樣就一直躺在兩個人的頭腦里。

      第三年,宋大江突然有了調(diào)動工作的念頭。他向?qū)W校打了申請,說他想調(diào)到生產(chǎn)一線去,那里需要工人。他打聽了鑄造廠的包裝車間需要一名木工,而他具有這方面的才能。再說,那幾年鑄造廠鼓勵大伙往一線調(diào),充實一線隊伍。很多人都積極響應(yīng),宋大江也不甘落后。他的申請很快被批準(zhǔn)了。他由一名樸素整潔的物理老師變成了滿頭木屑的木匠師傅。

      一年之后,木料就備齊了。春節(jié)假期,宋大江在屋里偷偷地組裝好了穿衣柜,一家三口站在穿衣鏡前笑開了花。馬月妹更是當(dāng)著兒子的面捧著宋大江的腦門結(jié)結(jié)實實地親了好幾口。那天夜里,宋木匠如愿以償?shù)貒L試新的角度和支點,很興奮很賣力。馬月妹有點受不了,小褂子被汗水浸濕。最后,她癱軟在一側(cè),一副受苦受累的樣子。第二天一早醒來,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警告宋大江說,從哪學(xué)來的,該不會是哪個狐貍精教你的吧?你給我老實點,別讓我揪住尾巴。

      開春不久,屬于小江的床也順利完工。宋大江身處放滿木材的包裝車間,他的才華和私心一起得到了施展。他果然是個熱心人,他用邊角廢料為幼兒園做了小圓桌、小凳子。他還專門為能唱會跳的大班老師吳小倩做了一個小木盆。吳小倩的男人沒有跟她一起到鑄造廠。本來說好的一起調(diào)來,可是吳小倩的男人覺得黃泥壩太清苦,還是城市更適合他們的生活。就遲遲不來,甚至想動員吳小倩調(diào)回去。吳小倩不同意,她是主動申請來艱苦的地方接受考驗的。她不想做逃兵。兩個人鬧了脾氣打起了冷戰(zhàn),沒幾年就離了婚。吳小倩一個人來鑄造廠的時候沒帶什么家具,連一個洗腳的木盆都沒有。她不喜歡塑料盆子,她做姑娘的時候一直用的木盆,她喜歡木盆的質(zhì)感和溫度。她知道宋師傅是個熱心腸,經(jīng)常來幼兒園修修補(bǔ)補(bǔ)。她期期艾艾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宋大江一口就答應(yīng)了下來,很熱情。只是要她不要聲張,畢竟材料是公家的??吹剿螏煾等绱怂欤瑓切≠缓芨吲d,她連連說了好幾個謝謝,最后還調(diào)皮地朝宋師傅眨了一下眼皮。

      宋大江很快為吳小倩做了一個漂亮的木盆,快完工的時候,興致不減地在盆底刻了一朵花?;痰描蜩蛉缟櫾谒袝r就像一朵徐徐開放的睡蓮。宋師傅很滿意自己的匠心獨具。消息很快就傳到了馬月妹的耳朵里。宋大江的熱心有目共睹,馬月妹并沒在意,但是傳話者躲躲閃閃的揶揄味兒讓馬月妹很煩心。她正要切割鋼板,心里的干草垛一下子就被那朵花點著了。她丟掉面罩去了幼兒園。吳小倩正巧不在。她看到了門后的木盆和那朵花,花像一只眼睛,木盆因而有了生氣?!案刹荻狻毙苄苋紵饋砹恕KR吳小倩是沒安好心,勾引男人不要臉。說自己用來洗屁股的盆子讓男人刻上了眼睛,不害臊。罵得很難聽。孩子們在一邊朝她刮臉皮:罵人羞羞羞,臟話羞羞羞。馬月妹氣不打一處來,回家又罵宋大江,罵他披著羊皮的大色狼,滿腦子女人的屁股,等等等等。罵得也很難聽,一點不留情面。罵到興頭上,馬月妹又想起了“力學(xué)和支點”,于是隱私曝光人性顯露。宋大江羞愧難當(dāng)有口難辯。吳小倩確實漂亮,眼睛大會說話,是鑄造廠公認(rèn)的美女。宋大江答應(yīng)為她做木盆的時候是不是考慮過這個因素?宋大江自己也回答不了。宋大江坦率地問自己,你會為丑女人做一個刻花木盆嗎?答案不言而喻。宋大江只能選擇沉默。惹不起躲得起,他覺得馬月妹因為吃醋鬧幾天就會平靜下來的。女人嘛,骨子里總是疑神疑鬼的。

      不久后的一個夜晚,有人看見一個黑影進(jìn)入了吳小倩的單身宿舍。據(jù)說是幫她修好了一張木榫松動的床——也是背著工具包——說得有鼻子有眼。焦點再一次聚焦到了宋大江身上。風(fēng)聲又傳到了馬月妹的耳朵里,頭腦簡單的電焊工馬月妹再次丟掉面罩,這一次她去了木工車間。她走進(jìn)辦公室就歇斯底里地哭喊起來,要組織出面管管她出軌的男人。她的鼻涕和淚水讓領(lǐng)導(dǎo)很為難。沒有證據(jù)怎么管?馬月妹抹了一把口水,說我有證據(jù)。她一五一十地說出了宋大江偷盜公家的木料給自己做了一個穿衣柜,小床的事她隱瞞了。她想,小江確實需要一張小床,而她的男人眼看就要被別的女人弄走了,她還需要什么穿衣柜?她想交出穿衣柜換回男人。她說,連公家的財物都會動心的人難道不會對別人家的女人動心?

      鑄造廠根據(jù)馬月妹的檢舉成立了調(diào)查小組,很快弄清了宋大江盜用木料的事實。但是圍繞著生活作風(fēng)問題卻毫無進(jìn)展。唯一的“證據(jù)”就是一個木盆,這不能說明什么。但是,那朵花刻得確實有點像眼睛,越看越像,想象的空間就有了?!熬有牟涣肌钡乃未蠼馨脨溃埠鼙瘋?。他的前途被馬月妹給毀了——勞模稱號撤銷了,很快又被“組合”到了值班隊。他成了黃泥壩數(shù)年被笑話的男人。夫妻倆開始了漫無盡頭的爭吵。見面就吵,吃飯也辯,分床睡下后還要含沙射影。他們在爭吵中兩敗俱傷神情恍惚。白天各自上班見不著,但下班后就會像兩只斗雞一樣,雙眼充血,再次精神抖擻地干起來。

      家里太吵了,我真想挖個地道躲起來。有一天,宋大江對兒子宋小江說:“有沒有一個寧靜的角落讓我待一會?”

      “天上?!?/p>

      “上天無路?!?/p>

      “我已經(jīng)習(xí)慣你們的爭吵了,安靜了耳朵反而受不了?!?/p>

      “兔崽子!”

      宋大江很快就找到了能讓世界安靜的地方,離家門不遠(yuǎn)的路邊,有一棵歪斜生長的大樹。有一天馬月妹在洗衣盆里瞥見了一個陌生的假領(lǐng)子,那是宋大江剛洗澡換下的。九十年代初,鑄造廠的男人還保留著穿假領(lǐng)子的簡樸生活習(xí)慣。澡堂里隨處可見光身子套假領(lǐng)子的高矮胖瘦的男人,的確良襯衣是稀罕物,假領(lǐng)子的發(fā)明滿足了脖子上的殷實生活,舉止就像女人套海綿胸罩??墒沁@件假領(lǐng)子并不是出自馬月妹的手。材質(zhì)和紐扣,包括針腳都是馬月妹不熟悉的。這說明了什么,一對狗男女還有往來!法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掃帚不到,灰塵是不會自己消失的。狐貍終歸是要露出尾巴的,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馬月妹一連想起了十多句警言。她一轉(zhuǎn)身從門背后拿起了一根搟面杖。

      宋大江叫喊著在鑄造廠潰逃。那是個星期天的早晨。已經(jīng)成為一名門衛(wèi)的宋大江圍繞著環(huán)形馬路在鑄造廠轉(zhuǎn)了三個圈,沒有一個地方適合躲藏。因愛成恨的馬月妹像發(fā)瘋的母馬,任何人的勸解都無濟(jì)于事。很多人索性站在路邊欣賞著奔跑比賽。“老宋,照這個速度年底的長跑冠軍是你的了?!?/p>

      宋大江苦不堪言。

      宋大江實在跑不動了,他喘著粗氣停下來。“被她打死算了。”他說:“棺材里才是最安靜的所在。”他索性坐在了路邊的石凳上,雙臂抱著腦門,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就在這狗血劇漸入高潮的剎那,他一抬眼,看見了那棵大樹。鑄造廠保留了兩棵初建時種下的大樹,另一棵在服裝社門前。兩棵大樹遙相對望。宋大江抬眼看樹,感覺搖動的枝葉在召喚著他。他機(jī)靈一動,一個快步前沖,加上幾個輔助動作,一下子就竄到了樹上。大樹十幾米高,他又利用幾個支點借力爬到了半樹高。他坐在兩根交叉的樹枝上,晃蕩著兩條酸疼的腿,余悸頓消。

      有本事你上來鬧。宋大江一臉掙脫困境的得意勁頭,你上來把我打下去。

      馬月妹找來一根長竹竿也捅不到他,宋大江在樹上喊,還差一截。馬月妹搬來板凳,宋大江喊,右邊一點,哎喲喲,還差一點。馬月妹朝他丟石塊,石塊落下來險些掉在自己頭上,宋大江就大喊小心小心。馬月妹沒辦法,她也跑累了。天一黑,肚子也餓了。她朝樹干吐了一口痰回家燒飯去了。

      宋大江對樹下圍觀的人說,現(xiàn)在好了,我不能入地,可以上天了。

      一連幾天,馬月妹下班后都會拿著竹竿在樹下轉(zhuǎn)悠。如前所述,她還是不能把宋大江從樹上捅下來。

      宋小江從三峽回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父親住在了一棵樹上。也確實如此,宋大江利用幾個值深夜班的時間在交叉的樹枝間搭了一個小窩棚。他用一根麻繩往樹上吊運木板。白天他在木板上補(bǔ)覺,下班就忙著建造空中閣樓。而馬月妹已經(jīng)從最初的狂躁中恢復(fù)過來,她也不再到廠里鬧。幾天后的一個周末,她在那根麻繩上系了一只竹籃,宋大江在樹上說,馬月妹你干什么?收起你的懷柔戰(zhàn)術(shù),我不會上當(dāng)。馬月妹把一碗飯放進(jìn)竹籃。宋大江就說,虧你還有良心,曉得我的工資都在你的手上,自然不會把我餓死。馬月妹說,你休想自絕于人民。宋大江氣得不再搭理她。但是一個星期天中午,宋大江還是忍不住把籃子提了上去,是小半碗稀飯??罩许懫鹞甭?。沒多久,籃子重新回到地面,里面是一只光亮的空碗。宋大江在樹上說,你去買塊紅燒肉,我?guī)滋鞗]聞到肉香了。馬月妹說,想得美。宋大江說,食品站的汽車來了,你去找覃胖子,看看他是不是坐在駕駛室里,說不定他在等你。馬月妹說,空中放狗屁。宋大江說,我在樹上看得一清二楚,覃胖子沒準(zhǔn)給你留了一塊好肉。馬月妹從坐著的凳子上站起來朝樹上罵,你胡說八道什么,覃胖子怎么會給我留肉?我是他什么人!他眼睛里只有廠長老婆。宋大江干笑一聲說,你曉得被冤枉的滋味了?馬月妹朝空中呸了一記,躲在樹上就是心里有鬼。宋大江說,我下來干嘛?樹上安靜,有風(fēng)有星辰作伴,愜意得很。馬月妹說,你一輩子當(dāng)猴子好了。宋大江說,你躲開點,我要尿尿,小心撒你一身。

      宋大江一到下班,就會跳到樹上。他對上樹的途徑了然于胸,甚至閉著眼睛都能安然爬到樹上去。他在樹上享受安靜,怡然自得。幸好是夏季,夜風(fēng)涼爽。有一天傍晚,宋小江也爬到了樹上。他爬樹的姿態(tài)引來了父親的嘲笑。你像只笨狗熊。宋大江說。遠(yuǎn)不及我的身手。宋小江挨著父親坐下,模仿著他將兩條腿懸空晃蕩。沒有人拿棍子追我。宋小江說。你是狗急上樹。他給父親帶了一包煙。宋大江撕開煙殼取出一根遞給兒子。樹枝間亮起火苗。兩個人一起眺望遠(yuǎn)方和星空。宋大江對兒子說:“登高望遠(yuǎn),許多人一舉一動都在我的控制之下,包括你。老實交代,服裝社的女孩是不是和你有一腿?”

      宋小江說:“我對星空發(fā)誓,確有其事?!?/p>

      宋大江說:“我也對星空發(fā)誓,馬月妹說的一切都是子虛烏有憑空捏造。”

      宋小江說:“假領(lǐng)子呢?”

      宋大江說:“澡堂里一片昏暗,大家衣服脫在一堆,難免有穿錯的可能,不足為奇?!?/p>

      宋小江說:“為什么都不相信你?”

      宋大江莞爾:“多少人盜用公共財產(chǎn)卻平安無事,但是卻容不得他人茍且?!?/p>

      宋小江說,你打算在樹上住多久?宋大江說,夜里我和小鳥同宿,清晨遙望云卷云舒,晴天有清風(fēng),陰天有雨露,日子不要太愜意。樹上有乾坤,何必思凡間。宋小江說,自以為躲在天上了,其實還是人間,不過是自欺欺人。

      宋大江說,服裝社的女娃來找你了。

      宋小江下樹的時候,聽到他的父親說:“如果在古代,這么逼迫,我就成了宋江?!?/p>

      “你不可能是宋江,你只能是宋大江。你也上不了梁山,你只能上樹。”

      又一個夜晚,宋小江在樹下聽到父親說:“你玩過的彈弓還在吧?你去找找,我要用一下?!?/p>

      宋小江說:“剛才你在和誰說話?”

      宋大江說:“我在和隔壁鄰居說話。一只老鴉,它嘎嘎吵我一夜,我讓它安靜?!?/p>

      后來,宋小江爬到樹上將彈弓交給父親。他還帶了一節(jié)電筒。他確定宋大江過于無聊準(zhǔn)備夜殺宿鳥。也許你需要電筒。他對頑皮的父親說,我可以幫你,你見識過我的眼力。宋大江答非所問道,過不了多久,樹葉就會脫落,那時,我能看得更加清楚。

      看清楚什么?

      真相。

      一個雨后的下午,宋大江到鑄造車間找兒子。他紅腫著一只眼睛。宋小江看著這個向他走近的變得瘦憔的中年男人。他的父親。他看著后者臉上閃現(xiàn)的一絲詭異的笑容。笑容隱藏在滄桑的五官之中。宋大江解釋說,是練習(xí)彈射的時候不小心弄到了眼睛,當(dāng)時疼得他差點從樹上掉下來。不過,壞事變成了好事,反倒是腫了一只眼睛他的彈射準(zhǔn)度提升了很多。

      宋大江神秘地告訴兒子,今晚是洗刷罪名的時刻。

      晚飯過后,宋小江如約來到樹上。急雨之后,黃葉落盡。進(jìn)入初秋之季的黃泥壩宿舍樓漸次呈現(xiàn)在父子倆的眼底。宋大江對兒子說:“時機(jī)已到。你看好對面一樓那間窗戶,最西面。知道是誰住嗎?那是吳小倩的房間。大眼睛的吳阿姨,會笑的吳小倩。讓你領(lǐng)教一下什么是準(zhǔn)頭,什么是水落石出,什么是真相?!闭f著,宋大江拉滿彈弓瞄準(zhǔn),隨即一松手,一顆求證的石頭嗖的一聲飛了出去。很快對面有碎玻璃落地的聲音。俄頃,果然有一個肥胖男人的身影逃竄而去。

      “李……”宋小江話沒吐完,就被他父親捂住了嘴巴。

      “什么都別說,現(xiàn)在你明白了。”宋大江發(fā)出久違的一聲大笑,很快又止住,語氣黯然地說,“吳小倩終于可以如愿調(diào)走了?!?/p>

      秋末的某一天下午,鑄造廠保衛(wèi)科帶著縣公安局的幾個人急匆匆趕到樹下。幾只手電筒朝樹上照了照。他們對樹上喊話,要宋大江同志下樹來配合調(diào)查。宋大江在樹上要他們站遠(yuǎn)一點,他要拆掉窩棚后就下來。樹下的人退到一旁。很快樹上噼里啪啦地落下木板、竹棍,連同一張破席子。最后落下來的是宋大江。公安局的人遞給他一副手銬,他乖乖地配合戴上。有個女人夜晚到保衛(wèi)科報警,說宋大江賊心不死,把她騙到水泥倉庫要強(qiáng)奸她。而她掙脫魔爪,跑了出來。

      宋大江供認(rèn)不諱。他嘆口氣說:“看來我只有到監(jiān)獄去懺悔了?!?/p>

      馬月妹急赤白臉地跑過來。她聞訊而來。她的手里還拎著一個籃子,里面坐著一碗飯。一個大蓋帽攔住了她,不讓她靠近宋大江。她迎面將籃子塞在那個人手里,那個人聞到了炒辣椒的香味——飯菜翻了一籃子。馬月妹跺著腳撕扯著喉嚨說,你們抓我丈夫干什么,他睡在樹上犯了什么法?

      保衛(wèi)科的人說:“宋大江睡在樹上是誰的錯?你有臉說!他賊心不死又是誰的錯?”

      前天晚上,天還沒黑透。宋大江去找吳小倩。吳小倩說,宋師傅找我有什么事?宋大江說,有些話這里不方便說,我們借一步說話吧。宋大江就建議到偏僻的水泥倉庫說話,吳小倩開始不肯去。宋大江就說了一個人的名字。聽到這個名字,吳小倩就答應(yīng)去了。她讓宋大江先去,她隨后就來。

      她到達(dá)水泥倉庫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宋大江用電筒光照了照她。他們一起進(jìn)入了閑置多年的水泥倉庫。吳小倩聲音哆嗦地說:“他人在哪?”宋大江說:“他沒叫你,是我叫你來的?!眳切≠徽f:“宋師傅,你想干嘛?”宋大江說:“你欠我一個感謝?!?/p>

      吳小倩說:“宋師傅,什么意思?我不明白?!?/p>

      宋大江說:“在樹上我看得一清二楚。你應(yīng)該快要調(diào)走了,不管你是否自愿。前天,我終于忍不住終止了你們的罪惡?!?/p>

      吳小倩說:“宋師傅你胡說八道什么!”

      宋大江說:“你要感謝我。我在樹上也算是陪你,我知道你們的交易?!?/p>

      吳小倩說:“你究竟想怎樣?”

      宋大江說:“其實那真的是一朵花,獻(xiàn)給你的一朵花。它根本就不是什么眼睛。請你記住那朵花,容不得玷污?!?/p>

      “你……”

      “我要去檢舉那個畜生!”

      “不要!”吳小倩渾身突然顫抖起來,像被重物擊中一樣?!罢埬悴灰ξ遥@些年,我做夢都想調(diào)離這個傷心的地方,當(dāng)年我太幼稚了。我實在是沒有辦法??!誰都可以往我身上倒臟水,我要感謝你,宋師傅,算我求你好不好?你不要去舉報,否則我一切全完了?!?/p>

      宋大江說:“那我身上的臟水……”

      “你行行好……也許,也許,你不嫌棄的話,我可以給你,就現(xiàn)在?!眳切≠缓Y糠一樣靠攏過來,“算作我的感謝,這總可以了吧?”

      “吳小倩,你真不害臊,虧你想得出來!”

      哇—— 一只鳥像黑色的精靈振翅飛了進(jìn)來,落在了宋大江的肩上。

      “我的鄰居來了,來見證我們的清白?!?/p>

      “你……你不要逼我!”吳小倩幾乎是咆哮著說道,“我……我不會讓你如愿?!?/p>

      “流氓!抓流氓——”吳小倩驟然尖叫一聲,轉(zhuǎn)身磕磕絆絆地跑了。

      一周以后,宋小江領(lǐng)著蘇珊回到了黃泥壩。闊別多年,兩人毫無陌生感。甫一見面,宋小江就連聲夸贊蘇珊還是一副想象中的模樣,似乎歲月舍不得在她身上留下過多雕琢的痕跡。旗袍妝扮,凹凸有致,舉手投足別有風(fēng)情。笑聲如鈴,清脆,唇間白牙光潔,齒香舌甜,叫人又憐又愛。人豐滿了,膚色更白了,略微有些浮腫的小嘴呈現(xiàn)的曲線更加性感了……

      “蘇總,別來無恙?!?/p>

      “你好,大詩人!”

      兩人沒有握手,而是按照事先微信里說好的那樣,擁抱了一下,以致慶祝重逢。

      在故地黃泥壩,宋小江把自從蘇珊離開后發(fā)生的大小諸事說了一遍,只要他認(rèn)為值得一說的,毫無保留甚至不惜添油加醋。他說到他父親的時候,語氣輕松詼諧,像講述一個事不關(guān)已的故事。

      后來,他稍微收斂了一點輕佻。他說:“抱歉啊,那一年,我沒有好好保護(hù)你,沒有保護(hù)你的能力,讓你失散了。如果退后到今天,我一定不會讓你離開我,一步都不行?!?/p>

      蘇珊顯然被多年前的男友打動了。她輕輕地抬起胳膊挽住了宋小江,這個細(xì)微的變化讓后者很振奮。他借勢一把摟過蘇珊,撫摸了一會后者光滑的手臂。蘇珊承接著這個男人的手語撫慰。

      “我們該走了?!彼涡〗┝艘谎畚魈斓穆湎颊f?!拔以诟浇喠司频?,晚餐也準(zhǔn)備了紅酒,它等著我們重溫舊夢呢。”

      蘇珊搖了搖頭說:“等等。你是不是忘記了什么?”

      “什么?”

      “筆記本啊,我突然對它有了興趣,你不是要送給我嗎?”

      宋小江先前期待的笑容凝固了片刻,很快臉部的線條再次流動起來:“筆記本,其實我沒有找到,它沒準(zhǔn)被人弄走了。我的意思是,雖然我沒有找到,但……”

      “原來,原來你是信口開河憑空而言??!”

      “我的意思是,那確實是一段激情洋溢的記憶?!?/p>

      蘇珊報以微笑。她依偎著宋小江,眼神空濛。她說:“知道我為什么回來嗎?”

      宋小江答非所問說:“不管怎樣,回來就好,這些天我會陪你。愿意為你效勞?!?/p>

      蘇珊停下了腳步。她在宋小江的懷里哆嗦了一下。

      她猶疑地看著宋小江,心里醞釀著什么。很快,像下定了某種決心似的說:“三個月前,我并不是單身?!?/p>

      宋小江奇怪地看著她。

      “他已離開這個世界。他一早去開會,會議還沒結(jié)束,有人在院子里發(fā)現(xiàn)了他,七層樓……頸椎折斷了,也許只有這樣……不得不選擇這樣……連司機(jī)也失蹤了……”

      “為什么會這樣?”

      “重要的是我還能回到黃泥壩。那一刻,萬念俱毀。好在,還能活著回來......我想說的是,面對一個一無所有的女人,你真的會好好保護(hù)她、不再讓她離開嗎?”

      “會的?!彼涡〗a(bǔ)充說?!拔蚁胧?。”

      “好吧,我告訴你,就像我第一次離開這里一樣。”蘇珊看著宋小江,眼睛里閃爍著淚光。“我有身孕了。”

      責(zé)任編輯 郭曉琦

      宋離人,湖北宜昌人。近年來在《清明》《長城》《長江文藝》《北方文學(xué)》《芳草》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五十余萬字。出版長篇小說《我們到紅旗廠看王二盛》。系湖北省作協(xié)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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