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300位債主

一

2015年6月12日，我接到父親從老家打來的電話。他告訴我，他的卡車撞了人，那個人似乎不行了。

事故突然降臨，所有人都傻了。兩個月前，媽媽突發(fā)腦出血住進ICU，差點兒離開人世。當時，她正在恢復期，我們?nèi)医吡ο蛩[瞞這件事。

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在第一時間做了3件事：一、詢問律師朋友，他告訴我，這類事故通常會根據(jù)當?shù)氐娜司杖胨劫r款;二、詢問車管所的朋友，父親的卡車有一些手續(xù)并不齊全，像這種情況一般怎么處理;三、打聽父親撞到的人是誰，我知道他住在附近某個村莊，希望能找到我們兩家都認識的人，從中調(diào)解。

最大的問題是錢。估算下來，需要30萬元，家中的積蓄不夠。當時，我剛從公益機構(gòu)轉(zhuǎn)到創(chuàng)業(yè)公司，27歲的我沒有存款，工資不高，眼看著巨石碾壓自己，沒有辦法。但我在心里做了決定：我不想這場事故毀掉未來一切好的可能性，我希望這個家還能照常運轉(zhuǎn)，弟弟可以按計劃結(jié)婚，父母能安享晚年。

我知道自己需要錢，可不知道找誰去借。30萬元不是小數(shù)目，我不能對一個人負債太多。我在心里算了一筆賬：30萬，300個1000元。如果我能找到300個人，每個人借1000元，每個月還5個人，5年可以把債還清……

我拿出紙筆，算著這一組很簡單的數(shù)字，掉著眼淚。我花15分鐘寫了一篇文章，公開借錢，時間是2015年6月14日23時8分。

張海林的筆記

我需要30萬元，我要尋找300位朋友，每個人借我1000元，多了拒收，少了也拒收，只接受微信轉(zhuǎn)賬，我會清楚地備注和記得，我欠300個人，每人1000元。按照我目前的薪水，在不過度影響我生活的情況下，我每月可以還5個人，需要還5年，其間不排除我工資不斷上漲以后，會加快還款的速度。每一個1000元，我會在以后的某一天還回去。

落款處，我寫上了自己的姓名和聯(lián)系電話，并承諾，還款期間永不換號。

我把文章發(fā)到朋友圈后，詢問洶涌而來。確認情況屬實后，這篇文章開始在我的朋友圈刷屏。

大魚是第一個給我微信轉(zhuǎn)賬的朋友，在文章發(fā)出9分鐘后。他說：“我能做的不多，一切都會好起來。”

微信上，新的消息與好友申請紛至沓來。幾百條信息里重復出現(xiàn)這樣的祝福：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木子鵬說：“我在創(chuàng)業(yè)中，不算富裕，還款的時候請盡量把我往前排吧。”小拍兒說：“我雖然不認識你，但我希望大家都信任你?！?/p>

我不斷地回復“擁抱”的表情，并對他們說“謝謝”。每收下一筆錢，就按照收款順序為對方打上標簽。第二天早上，我籌到了30萬元，轉(zhuǎn)錢的300個人中一多半是陌生人。

二

在長達3年的還債過程里，發(fā)生了很多有意思的事。

曉夜曾托我們共同的朋友來問我還款進度，他說：“對我而言，你在繼續(xù)做著這件事情，比還我錢珍貴得多?！彼X得這是一件神奇的事情，很想知道自己排在幾號，我告訴他是160號。

有些人主動找我，問我是否方便還錢，但覺得特別不好意思，我勸慰說，真的沒關(guān)系，我早晚都要還，只是調(diào)整序號而已。2015年11月，一位朋友說：“我最近手頭特別緊張，如果你方便的話，我的1000元可否提前還。”她的序號是53，因她而加我的朋友，我數(shù)了數(shù)，有10個人。

還有一位令我印象深刻的朋友，她的微信名叫“環(huán)保清哥”，是深圳的一位環(huán)保義工。她會不時地問候我。我見她總是跟我說話，猜測是不是想讓我提前還錢，便主動詢問她：“你經(jīng)濟壓力大嗎？是否需要我提前還錢？”她說“不用”。她排在第251號。怕她有難言之隱，2016年3月4日，我還是提前將錢還給了她。收到轉(zhuǎn)賬后，清哥激動地說：“雖然我們不曾見面，當初也有朋友勸我不要借，但我還是想證明一次，世上還有可以信任的事情，現(xiàn)在可以證明我的信任是對的?！?/p>

有段時間，我并未公開還款進度。因為自己并未嚴格按照每月5人的頻率去還款，也不想繼續(xù)在朋友圈高調(diào)地處理此事。2016年7月23日，一位朋友找到我說：“你是公開募集，事后的情況、進度也應(yīng)該告知大家，我認為參與的人沒有誰會催促你還錢，但你曾經(jīng)是志愿者，更應(yīng)該明白捐和借都應(yīng)有后續(xù)動作，透明更重要。”我理解他的善意提醒，感謝了他，并在朋友圈公布了進度。

他提醒我的時候，是我最艱難的一年。那年年初，母親第二次腦出血，搶救過來后，半身癱瘓，我和父親請三姨照顧母親，每個月我需要給家里5000元，包括三姨的2500元工資。這種情況持續(xù)了一年，母親的病情一直沒有起色。同時，年底房租到期，所在的創(chuàng)業(yè)公司又因出現(xiàn)變故而解散。

三

還債的3年里我換了6份工作，每個工作之間的切換，間隔時間最多不超過10天。

收入和生活漸漸穩(wěn)定之后，我加快了還款進度。

有些人把我刪了，我又加回來，解釋原因。印象最深刻的是2018年2月12日，我給薛永剛轉(zhuǎn)了1000元，問他：“還記得我嗎？”他說：“不記得了?！蔽野l(fā)給他最早的聊天記錄截圖和自己借錢的文章鏈接，他終于想起來了，說：“感謝你給我意外驚喜，我一點兒印象都沒了，這1000元我替你捐了?！蔽疫€給他的錢，他全部捐給了一家兒童福利院。

還有一些人拒收。王瑋說：“不用還了，就當是我的一點兒心意。”

我標注了沒有收的人，計劃幫他們把這筆錢再捐出去。我捐給一對艾滋病孤兒姐妹1000元，一個內(nèi)蒙古單親癲癇兒童500元，一個腦瘤盲女500元。剩下的錢我用來參加了一個公益月捐項目，幫助貧困山區(qū)的孩子買大病保險。

2018年7月20日，我還清了300位朋友的欠款，提前完成了與300位朋友的5年之約。盡管一路走來很艱辛，但能力在提升，我對人生困難的認識也發(fā)生了改變。

困境讓我加速奔跑，很多事其實也沒那么難，只是需要扛過某些節(jié)點。

還清欠款的那天晚上，我從公司出來，耳朵里循環(huán)播放著樸樹的《清白之年》。我走得很慢，想到自己3年前做出決定的那個晚上，每次換工作時的困難，有些夜晚回到家邊洗澡邊大哭的時刻，我有些恍惚。我看著路燈下的梧桐樹葉和天空掛著的月牙。暖風吹過，我想，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回到家我要煮一碗面條，再蒸一根香腸，還有一瓶桂花酒，可以喝上一杯。

（清荷夕夢摘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123RF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