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靜
“咚——咚——”歲終年末,在這里那里響起的鞭炮聲中,會聽到一個個院落、一處處廳堂屋傳來渾厚有力的聲音。是誰在敲大地的門嗎?不。“臘月二十八,家家舂糍粑”,這俗語告訴我們,是大家在舂糍粑,迎接新年的到來。
那時候,我們屋場年年聚在老三家的大廳堂舂糍粑。老三媽是能干人,年年為這事操心費力。她與我們同姓陳,我便喊姑媽。平時,有什么好吃的,總有我一份,我像小貓小狗,常在她家跑出跑進。這每一年的舂糍粑,是屋場鄰居大人小孩的聚會。我從有記憶開始,便參與其中。
沉甸甸的大石粑臼擺在廳屋正中,我們十個小孩也挪不動它。舂糍粑的兩根杵木,靠板壁豎在水桶中,當我們好奇地去摸一摸時,大人說:“什么時候能舂爛一臼糍粑,就長大了?!蔽液托』锇橄嘁暥?,吐了吐舌頭。團糍粑用的大竹團箕,用長木凳早已架好。一家家排了順序,依次蒸糯米。壯年漢子是主力軍,當熱騰騰的一大臉盆糯米飯倒進大石臼,杵木舞動起來。兩個舂粑人配合著,先一下一下磨糯米飯。隨后舉起杵木,用力地舂。這樣一上一下,一反一復,糯米飯舂成了糯團團,白白嫩嫩,極像豬板油。此時,杵木舉起來,糯團團緊緊粘扯著,力小一點,休想動得了。我們小孩子看著舂糍粑的大叔,喘著氣,額上的筋脹鼓鼓,負了千斤重擔似的。但他們一點也不退縮,硬是舂個不停。那滿是老繭的大手緊握杵木,穩(wěn)穩(wěn)地,一擂一擂,放大炮仗一樣的“咚——咚——”聲,響徹屋宇,傳得遠遠的。我們看得驚心動魄,心想什么時候才有這么大的力氣呢?
眼看糯團舂得爛熟,杵木轉(zhuǎn)起來,糯團全纏在了上面。猛聽一聲:“起!”杵木便伸到坐在竹團箕邊的老三媽面前。老三媽把沾了細米粉的粽葉繩繞上杵木,一圈一圈刮著,扯著。很快,還冒著熱氣的糯團團,被老三媽麻利地弄了下來。這時,大人、小孩圍著竹團箕,老三媽將糯團兒一個滾又一個滾地拍實,接著有力的大手一掐,右手拇指與食指間的虎口倏地冒出小糯團。隨后,雨點似的,一個接一個落在團箕的細米粉上。我們忙團起糍粑來,將小糯團揉呀揉呀,捏呀捏的,一個個圓圓的糍粑便做了出來。不過,我們小孩動作慢,大人揉好兩三個了,我們才弄好一個,且不如大人做得圓,做得厚薄均勻。糍粑印模很快搬來了。大伙把糍粑上的細米粉拍去,裝入粑印,均均勻勻用力,一下一下按。同時高高興興說笑。廳堂屋一片忙亂和快樂。糍粑一個個圓滾滾的,雪白雪白的,散發(fā)著糯米香,“大吉大昌”“喜鵲登枝”“花開富貴”等圖案,在糍粑上活靈活現(xiàn)。不用說,我們小孩子趣味盎然,紛紛爭著完成最后一道工序——在糍粑的正中,點上小紅花,如畫龍點睛。
我家缺勞動力,父母做工走不開,舂糍粑的時候,只有我在場,全靠大家?guī)兔ν瓿?。我愛吃糍粑,每年舂的糍粑用井水浸泡,要吃到來年七八月份。大家?guī)土宋壹业拿?,我便也做力所能及的事,幫著團糍粑,幫著上糍粑印,幫著送糍粑。直到傍晚來臨、舂糍粑結(jié)束,我才回家。
然而,有位不是我們這里的小姑娘,也在幫忙做糍粑。別看她只有十來歲,團的糍粑同大人的一樣好,幫著送糍粑比我們這群十一二歲的小伙伴還力氣大。我們搬三塊印板,她就抱四塊。一塊糍粑印裝四個糍粑,一次她可以送十六個。她的臉圓圓的,眼圓圓的,很可愛。她是老三姨媽的女兒,住在大山上,來我們街上做客玩的。大家都喜歡她銀鈴一樣的笑聲。
她見我給糍粑點紅花如蜻蜓點水,很不細心,便督促說:“看,看,又歪了?!蔽疫@下屏住呼吸,慢慢點下去,誰知還是歪了。她笑了起來。我臉紅紅的。
那一年,又是熱火朝天舂糍粑。大人在勞作中開玩笑,說我和老三姨媽的女兒如一對油鹽罐,很般配。羞得我們臉都紅了。這時,糯團剩下最后一個小團兒,我們稱粑屁股。老三媽高高舉著,自言自語:“這個粑屁股給誰吃呢?”老三媽一手抓住老三姨媽的女兒,說:“應該給你,愛幫忙、勤快、不怕難。”舂糍粑的大叔趁在歇息,忙說:“看舍不舍得,把粑屁股送給他?!崩先虌尩呐畠憾挷徽f,果然送了過來。我不知所措地跑了。一屋人笑成一團。
粑屁股沒有吃,不過,我記住了她告訴我烤糍粑的一種好方法。我平時一般在鐵鍋里用油煎著吃,黃黃的、脆脆的。但吃多了上火,會把舌頭磨出泡。她三下兩下,邊說邊做,把糍粑放在灶火邊,慢慢烤著。糍粑一點一點軟起來,清香撲鼻。終于,懷崽一樣,糍粑肚子鼓脹脹。她用鐵鉗夾起來,吹干凈細柴灰,用竹筷子在粑邊沿挑出道縫,靈巧地放入白砂糖。待融化后,一吃,又香又甜又軟。
又是一年、兩年、三年,我和老三姨媽的女兒年底總會見見,還說幾句話。但后來她一直沒有來了,舂糍粑的時候少了個好幫手,也少了銀鈴般的笑聲。不過,我再給糍粑點紅花的時候,總點在正中間。
年年這般喜慶忙亂,年年這般熱熱鬧鬧,只是舂糍粑人額上的皺紋越來越深,老三媽黑油油的頭發(fā)白了。我們小孩子長成了大孩子。這樣,上學的上學,打工的打工,四散開去。
慢慢地,我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包子饅頭一樣膨脹,一條條街道日夜人來人往,車來車去。我和伙伴們早長大了,不知不覺已是中年人。每到歲終年末,有的能見見,有的見不到。不過,隨著老一代的逝去,我們屋場再也沒有舂過糍粑,只有杵木在記憶深處“咚——咚——”地響。同時,那銀鈴般的笑聲,若有若無地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