芷君

13歲那年，父母在一場車禍中喪生，他成了孤兒，肇事司機夫妻收養(yǎng)了他。此后，他把仇恨記在了這對夫妻頭上，泡網(wǎng)吧、抽煙、離家出走……并且隨時準備像狼一樣，露出鋒利的牙齒進行報復(fù)。

去年4月，他拿到美國名校斯坦福大學的錄取通知書。那一刻，他心中所有的恨都化為感恩，他跪在養(yǎng)母面前，將世界名校的通知書拿給她看。他想告訴她，是她給了他一個家，沒有她春風化雨般的教育、辛苦的付出，他就不會有前進的方向……

父母遭遇車禍，雙雙離世，他恨透了她

直到現(xiàn)在，趙杰一閉眼仍能清晰地想起11年前那個慘痛的夜晚：2008年7月11日，父母開車到荊門鄉(xiāng)下接在姑姑家過暑假的他，因第二天單位有事，他們必須當晚回家。夜里11點，天下大雨。路上行人不多，四周一片黑暗，父親便打開了汽車的遠光燈。誰知，迎面駛來一輛大貨車，貨車司機被遠光燈晃了眼后，嚇得猛打方向盤，加上下雨路滑，大貨車發(fā)生側(cè)翻。不偏不倚，正好將趙杰父親的汽車壓在了下面。等救護車趕來，汽車前座上的兩個大人都已經(jīng)沒了氣息，而坐在后座上的趙杰被甩出車外，落在十米開外的空地上，除幾處骨折外，并無生命危險。

趙杰1995年出生，父親在湖北省鐘祥市電業(yè)局工作，母親是中學教師。趙杰是家里唯一的孩子，從小被父母呵護著長大，一場車禍將他美好的世界瞬間打了個稀爛。趙杰見父母的最后一面是在殯儀館，骨折的他坐在輪椅上，拼命掙扎著想起身摸一摸躺在棺里的父母，可被人死死按住了。他嘶啞著喉嚨一遍遍地喊著“爸爸媽媽”，然后眼睜睜地看著父母被推進火化爐。那一刻，他感覺自己的心也被燒成了灰燼。

開貨車的司機叫楊達，鐘祥市長壽鎮(zhèn)人。他和吳梅2006年結(jié)為夫妻，婚后夫妻倆承包了30畝水稻，日子過得倒也安逸。2007年楊達患上嚴重的風濕病，不能再下田了。夫妻倆一合計，借錢買了輛貨車跑運輸，主要給建筑工地運材料。當晚10點左右，已經(jīng)躺下休息的楊達接到施工方電話，讓他趕緊運一車石頭到荊門。

深夜開車，吳梅不放心，也跟著出來了。鐘祥到荊門的路比較好走，夜晚沒什么車，楊達放松了警惕，不想被對面的遠光燈一照，他條件反射地猛打方向盤，加上雨夜路滑，導(dǎo)致貨車側(cè)翻，引發(fā)慘烈車禍。

荊門市交警大隊隨即趕到現(xiàn)場。經(jīng)勘查，趙杰父親車上的行車記錄儀顯示，當時他確實開啟了大燈，才導(dǎo)致楊達視盲，引發(fā)了車禍。在保險公司賠償了一部分錢后，不負主要責任的楊達夫妻也主動賠償了將近20萬元。

趙杰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在幾年前先后去世，唯一的姑姑趙紅幾年前得了骨癌，生活不能自理。父母去世后，趙杰一下子成了孤兒。得知這一消息，楊達和妻子非常內(nèi)疚，可再怎么內(nèi)疚，逝去的生命也回不來了??！

夫妻倆商量后，決定收養(yǎng)趙杰。他們跪在趙紅面前，發(fā)誓一輩子好好照顧孩子。趙紅無力撫養(yǎng)侄兒，通過調(diào)查得知楊達夫妻為人忠厚、善良，便含淚同意了。

就這樣，2008年11月，楊達夫妻在趙紅的協(xié)同下前往市民政局，辦妥了收養(yǎng)趙杰的手續(xù)?？僧斔麄兦巴w紅家接趙杰時，13歲的趙杰像牛犢子一樣朝楊達撞來，還邊哭邊喊：“我不跟你走，你是壞人，你賠我爸爸媽媽！”趙杰的舉動和哭聲引來很多人圍觀。當?shù)弥獥钸_夫婦撞死了趙杰父母而現(xiàn)在要收養(yǎng)趙杰時，很多人勸楊達夫婦，不管車禍責任在誰，你撞死了他的父母，就是他的仇人，況且孩子已經(jīng)十來歲了，搞不好是個“狼崽”，你養(yǎng)大了他，他將來反咬你一口?？蓞敲氛f：“就是狼崽，我也認了?！睘榱税矒岷⒆樱龁蜗ス虻?，對趙杰說：“以后叔叔阿姨會把你當親生孩子對待，絕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币苍S是鬧累了，也許是真的沒有更好的路可走，最終趙杰流著淚跟著吳梅到了新家。

當時，趙杰正讀初中。此前，他在班里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出事后父母離世，加上他身體受傷，便休學了一年。第二年回到學校，他依然無心學習，成績直線下滑，人也消瘦了不少。

長壽鎮(zhèn)到市區(qū)有近一個小時的車程，為了不影響趙杰學習，夫妻倆在趙杰就讀的中學旁租了一套房子，還把趙紅接來一起生活。趙紅行動不便，每天大小便需要有人幫忙，但趙紅是趙杰唯一的親人，她的到來，極大緩解了趙杰的悲痛。

她收養(yǎng)他，極力暖他，可他煩極了她

然而，好景不長。2009年8月，趙紅因癌癥復(fù)發(fā)，醫(yī)治無效去世。去世前，她將保險公司及車禍賠款共計40萬元全部交給吳梅，并將侄兒的手放在了吳梅的掌心。吳梅明白趙紅的心思，承諾道：“你放心，我們一定把趙杰當自己的孩子來疼愛！”

至親相繼去世，趙杰的心理承受力到了極限。他徹底變了，無心學習，流連網(wǎng)吧，還學會了抽煙。

為了不讓趙杰有多余的錢去網(wǎng)吧和買香煙，吳梅將他每月的零花錢從300元減少到200元。趙杰非常不滿，每次錢不夠花，跟吳梅要錢時，都惡狠狠地說：“你害死了我爸媽，就應(yīng)該養(yǎng)我一輩子！”吳梅一聽這話，就會因為內(nèi)疚而“繳械投降”?？粗w杰拿著錢揚長而去的背影，吳梅有種深深的無力感。

初三上半學期，趙杰的成績已經(jīng)下滑到全班倒數(shù)。班主任把吳梅叫到學校，痛心地說：“這孩子非常聰明，可現(xiàn)在就是不好好學！”從學校出來，吳梅想起當年在殯儀館趙杰拼命掙扎喊爸爸媽媽的樣子，就是在那一刻，她決心要收養(yǎng)趙杰的。因為她5歲那年，父母也雙雙去世，她成了孤兒，她比任何人都懂得失去雙親的痛楚。

為了掙錢，楊達起早貪黑地出車，掙的錢除了還債，就是買魚買肉改善生活，而雞腿、魚肚子上的肉總是留給趙杰，雞下的蛋舍不得賣，每天早上都在趙杰的碗底臥一個。他們用這種最樸實的方式“贖罪”，可他們表現(xiàn)得越歉疚，趙杰越覺得自己有理，越是任性而為。對此，吳梅非?？鄲?，不知該怎么辦才好。

2011年9月，吳梅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又驚又喜，趕緊把這個消息告訴了丈夫。

當天吃晚飯時，趙杰得知吳梅懷孕后，一言不發(fā)地放下筷子，走進自己房間。吳梅見狀，趕緊跟上去。她推開孩子的房門，發(fā)現(xiàn)趙杰正對著父母的遺像落淚，喃喃自語說：“爸爸媽媽，他們有寶寶后就不會要我了，我又沒有家了……”

吳梅鼻子一酸。她以為，趙杰對他們只有仇恨，沒想到他早已把這兒當成了家。這時，趙杰已上初三，能不能升入重點高中，關(guān)系到他未來的命運。本來心懷喜悅的吳梅，突然覺得肚子里的孩子來得太不是時候了！

第二天，趙杰放學后一直沒有回家，吳梅把附近的網(wǎng)吧、游戲廳找了個遍，仍沒看到趙杰。她趕緊打電話給丈夫，讓他在火車站、客運站等地尋找。晚上10點，他們接到襄樊火車站派出所打來的電話，說趙杰扒火車被民警攔下來了，讓他們趕緊去領(lǐng)人。吳梅夫婦心急火燎地趕到派出所，看見趙杰垂頭喪氣地坐在派出所的長椅上，臉上臟兮兮的。

原來，趙杰把吳梅懷孕的消息告訴了要好的同學，同學說趙杰以后肯定會被虐待。趙杰聽后很難過，便溜到火車站，趁人不備，扒上了北上的運煤車，結(jié)果在襄樊被民警發(fā)現(xiàn)攔了下來。

吳梅聽后冷汗涔涔，她無法想象要是民警不把趙杰攔下來，她怎么向趙杰九泉之下的父母和姑姑交代。

帶趙杰回家的路上，吳梅做了決定：打掉肚子里的孩子。楊達得知后不同意，說：“你肚子里的孩子也是一條生命啊，你有什么權(quán)利扼殺他？”“可趙杰更是我們要償還的‘債務(wù)，更需要我們?nèi)硇牡暮亲o！他的親人都走了，他比正常孩子更加脆弱，這次出走就是證明。再說，你現(xiàn)在掙的錢除每月還債外，還要支持趙杰讀書和養(yǎng)活全家人，實在沒有多余的錢再養(yǎng)一個孩子了?！逼拮诱f得入情入理，楊達沉默了，他長嘆一聲將妻子摟在懷里。夫妻倆一夜無眠。天微微亮，吳梅就在丈夫的陪同下前往市醫(yī)院，打掉了剛剛45天的胎兒。

趙杰馬上就要中考了，此后吳梅像所有家長一樣，開始全心備戰(zhàn)，只是她不再事事順著趙杰。吃過早餐，趙杰不肯去學校，她就攆著趙杰去;趙杰去網(wǎng)吧，她抓回來就是一頓罵;為防止趙杰逃學，她讓丈夫一人出車，自己蹲守在校門口。趙杰恨死這個鄉(xiāng)下女人了，和溫柔的教師母親比，她可真粗野！然而不知不覺中，趙杰的不良習慣在這個鄉(xiāng)下女人的嚴厲管教中改掉了，成績有所提高。

吳梅的變臉，剛開始讓趙杰很不適應(yīng)。一天，吳梅把他從網(wǎng)吧抓回來，作勢打了趙杰幾下。趙杰不服氣，就想打回去。正巧出車回來的楊達看到這一幕，他一步上前，一巴掌打在趙杰的臉上，吼道：“為了你，她連自己肚子里的孩子都打掉了，你還想怎樣？！”

那一刻，時間凝固了。趙杰捂著臉站在原地，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就是不肯掉下來。吳梅見丈夫打了趙杰，馬上責怪道：“你瘋了？下手這么重，他還是個孩子！”

這件事過后，三個人都沒有再提起，這個傷口誰都不忍心再碰。

被名校錄取，他發(fā)自肺腑地叫了聲“媽”

2012年9月，趙杰以剛踩線的成績跨進了鐘祥市重點高中的大門。吳梅松了一口氣，并在學校附近重新租房照顧他。

高中的第一個暑假。一天深夜，趙杰突然腹痛難忍，當時楊達在外出車，吳梅二話不說背起趙杰就往醫(yī)院跑。好不容易看到醫(yī)院大門，吳梅只管往前跑，一不留神被門口攔截車輛的鐵鏈子絆倒，巨大的慣性讓她一下子撲倒在地，膝蓋磕破了，當即鮮血淋漓。她當時穿著涼鞋，大腳趾的指甲也被碰掉半邊。可倒地的吳梅死死抓住趙杰的兩條腿沒讓他摔下來?？粗鴿M頭大汗、疼得齜牙咧嘴的吳梅，趙杰心頭一熱，感覺有什么東西融化了。

趙杰患的是急性闌尾炎，因為送醫(yī)及時，很快就安排做了手術(shù)。住院期間，吳梅每天變著花樣給趙杰做好吃的，同病房的人都羨慕趙杰有個好媽媽。

慢慢地，趙杰發(fā)現(xiàn)吳梅沒那么讓人討厭了。每次考試結(jié)束，學生都要把試卷拿回家讓家長簽字。吳梅文化程度不高，卷子內(nèi)容她已經(jīng)看不懂了，但她看得懂老師用紅筆打的“√”和“×”，知道趙杰考了多少分?？吹匠煽冇钟辛颂岣撸龝么植诘氖謸嶂謹?shù)開心地笑，然后在試卷上歪歪斜斜地寫下自己的名字。

趙杰看到考試分數(shù)能讓吳梅有更多笑容，開始努力學習。他的成績越來越好，到了高二下學期，成績排名已經(jīng)穩(wěn)定在了年級前十名。

2015年，趙杰考上武漢大學。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的當天，吳梅夫婦帶著趙杰來到他父母和姑姑的墓前。吳梅拿出酒杯，滿滿地斟上三杯，灑在墓前，然后跪下磕了三個頭，說：“大哥、大姐、趙紅，我和楊達沒有辜負你們的囑托，趙杰今天考上了一所好大學?！币慌缘内w杰再也忍不住，眼淚“唰”地流了下來。多年前，他和父母陰陽兩隔，然而多年后，他依然享受著不是父母勝似父母的關(guān)愛。他祭拜過父母、姑姑后，鄭重地給吳梅夫婦跪下，說：“爸媽，謝謝你們！”吳梅夫婦喜極而泣，趕緊把他扶起。

上大學后，趙杰沒有放松對自己的要求，依然刻苦學習。2019年4月，大學即將畢業(yè)的他又以高分拿到美國斯坦福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他第一時間打電話給吳梅，興奮地說：“媽，我接到美國斯坦福大學的錄取通知書了！”“杰崽，你真有出息！我這就去買酒，晚上和你爸為你慶賀。”養(yǎng)母的聲音里有抑制不住的喜悅。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而那一刻，趙杰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場。他曾以為，自己對養(yǎng)父養(yǎng)母只有仇恨，可在經(jīng)年累月的對峙中，養(yǎng)父養(yǎng)母用執(zhí)著的愛感動了他，用融融的暖意融化了他，他何其有幸，在失去父母后依然擁有父母之愛！

【編輯：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