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雄文
若菜肴也是一個森嚴的社會,那么與海參燕窩形同霄壤的蘿卜青菜,便是最平凡的一族。
蘿卜幾乎霸占了我童年餐桌上的全部味覺記憶。幾畦開挖在田間山坡的菜地,沒見怎么侍弄,蘿卜便蹭蹭地往外冒頭,歡然鋪開一層油油綠意,將草木委頓的山村深秋或隆冬渲染成生機勃勃的春天,也將我家貧瘠的餐桌氤氳得熱氣騰騰。蘿卜絲、蘿卜丁、蘿卜條,沒有丁點肉骨類的陪伴與慰藉,甚至湯水里漫漶的油星也極有限,我和弟妹們在母親至簡的廚藝里,像蘿卜一樣茁然發(fā)芽、開莖、展葉。
冷風如刃的年夜里,蘿卜終于得以親近生產(chǎn)隊池塘剛分到不久的一條草魚,被笑意溢散滿屋的母親在鐵鍋里悶煮一番,再佐以夏日曬干、收藏的白辣椒,做成了大缽油光發(fā)亮的魚蘿卜。父親夾著似乎驟然肥厚了許多的一塊蘿卜,伸進我空得有些過快的飯碗。
蘿卜的尋??梢?,令其常受某種高貴者對卑微者的蔑視。手中正巧攤開的一份報紙,一個大標題赫然撞入眼簾:“稀土為啥賣了‘蘿卜價?”不讀內(nèi)容,已知蘿卜在作者心中之賤。我對蘿卜的好感也不多。大概用一個童年就吃夠了別人一生吃的蘿卜,肌膚紋理與毛孔間都充溢蘿卜味。成年后餐桌上再有蘿卜,即便有了土雞土鴨一類相偎相伴,我也從不輕易動筷。
許多年后,我才知自己的鄙陋與淺薄。蘿卜的“祖上也闊過”?!对娊?jīng)·小雅·信南山》說:“中田有廬,疆埸有瓜。是剝是菹,獻之皇祖。”許多一時霸氣凜然的英雄,大名都未能榮登上去,成為泯然眾人的時光過客,蘿卜卻能恬然躋身其間,足以令其家族榮耀無比。
令我沒想到的是,蘿卜不止裹腹,還能除疾治病,不亞于世人眼里高貴的人參??磥?,我孩童時代吃那么多蘿卜,其實是因貧得福,無意間攝入了海量大補的珍品。這么些年來,身體尚無大礙,被我輕賤過的蘿卜功不可沒。此后,我對蘿卜不再如世仇般的排斥。
在北京魯院學習四個月的日子里,地下層的食堂伙食豐盛,品種繁多,深恐虧待了我們這群舞弄文墨者,卻苦無辣味,對我這一嗜辣如命的湖南人而言,漸漸如同煉獄。今日晚餐時,一同學兼老鄉(xiāng)踅入餐廳,神神秘秘地從懷里摸出一個玻璃瓶,盯了我半晌,才猶豫說家里寄好東西了。打開一瞧,是辣椒粉拌蘿卜條,腌制的。我依稀看到了一罐兒時吃慣的良藥,香辣、爽脆之味重現(xiàn)腦海直沖頂門,迅疾伸手搶過,扒了大半到盤里,也不管他苦著臉跺腳說“留點,留點”,便埋頭欣然大吃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