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石擎

2017 年春，為紀念全民族抗戰(zhàn)爆發(fā)80 周年，江蘇省黃埔軍校同學會采訪慰問并拍攝了居住在南京的部分黃埔抗戰(zhàn)老兵。我有幸認識了楊伯奇老人。楊伯奇生于1921 年，湖北武漢人，黃埔17 期生。見面時，老人操著濃烈武漢味的普通話，激動地握住省黃埔軍校同學會趙錫南秘書長的手說：“我知道七七事變紀念日這一天之前，你們一定會來看我的…… 79 年前棄筆從戎考入黃埔17 期，我是毅然決然?。∵@么多年過去了，我沒忘記當初的情境噢……”接著，老人唱起湖北版的“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墻上 幅“春江水暖鴨先知” 的國畫斑駁點綴，包漿染糊，顯得有些年頭了。

楊伯奇身體尚好，說話聲音不是很大，但條理很清晰。1931年，10 歲的楊伯奇已經在武漢市第五小學就讀，九一八事變的爆發(fā)，在他幼小的心靈中埋下了對日寇的仇恨。他學會唱《我的家在東北松花江上》。如今，97 歲高齡的他，唱著這首抗日歌曲，眼眶里仍然泛著淚光……1937 年，中日淞滬會戰(zhàn)的血肉拼殺，南京保衛(wèi)戰(zhàn)的慘烈失敗，都讓已在武漢光華中學讀書的楊伯奇血脈僨張。他積極地投身到抗日救國的宣傳活動中去，上街刷標語、喊口號、參加游行……楊伯奇老人說到年青時的事顯得十分興奮與激動……說著說著，老人忽然安靜下來，看著我們低聲道：“不做亡國奴，抗日圖存，國家才有希望，我當時是個年輕人，所以非常激昂地參加了這些活動?！?/p>

1938 年武漢保衛(wèi)戰(zhàn)爆發(fā)，作為家中長子的楊伯奇與數(shù)十位武漢光華中學的同學商議決定去投考黃埔軍校。他在征得父母同意后毅然決然棄筆從戎，考入黃埔軍校17 期通訊兵科。該校原先在南京，淞滬會戰(zhàn)后遷移至武漢，后來又遷移至廣西桂林。1941 年夏，17 期通訊兵科畢業(yè)的楊伯奇被分配至79 軍通訊兵連任見習排長。說到這，楊伯奇老人用炯炯有神的雙眼望著我們，問道：“你們知道不知道79 軍是什么部隊？79 軍是抗日的主力部隊，是中央軍，也就是排以上干部全部由黃埔軍校畢業(yè)生擔任。它的第一任師長是黃埔1 期生夏楚中，第二任軍長王甲本，也就是抗日戰(zhàn)爭中唯一的拼刺刀戰(zhàn)死的抗日軍長，這個部隊參加了3個月之久的 血肉磨坊 之戰(zhàn)的洗禮，也就是淞滬戰(zhàn)爭！”

/ 第三次長沙會戰(zhàn)時，中國軍隊跨過新墻河臨時便橋，追趕日軍。

半年實習期滿，1941 年12月，楊伯奇轉為排長，參加了第三次長沙會戰(zhàn)，密切配合友軍堅守長沙。“通訊連在戰(zhàn)爭期間有沒有遇到特別危險的時候呢？”我們問道?！坝醒??！崩先嘶卮?，“日軍的單兵素質好，連排級指揮靈活果斷，小股部隊穿插運用自如，往往能給我方造成毀滅性的打擊?！睏畈胬先送ｎD片刻深深地呼吸了一下，繼續(xù)說道：“有一次我們部隊駐扎在一個小山村內，凌晨早飯不久，突然三八大蓋、歪把子機槍、擲彈筒爆炸聲四起。我操起中正步槍獨自從民房內往外屋走，當天我肚子不舒服，連長批準我可以休息一會晚些出勤。那是一個三進院落，房屋進深較大，剛進入前庭大廳由暗部跨入亮處，拉三八大蓋的槍栓聲把我驚出一身冷汗，真的是冰涼的，我一生都忘不掉！”老人極力強調當時的恐懼感，腿顫抖不停。“我抬眼看到瞬息間3 個日軍就站在院子內，手持軍刀的是位曹長，呢制服上的紅領章鮮紅，兩個穿卡其布的日軍手握三八大蓋持腰射狀態(tài)。叭！叭！兩聲槍響！頭皮一麻，‘嗖 地一聲我的帽子飛了，我不由自主地坐在了近門坎的地下。腳上的草鞋綁帶繩斷開，草鞋滑失。舊時大門的銅質虎形門環(huán)被子彈擊穿，發(fā)出嗡嗡的金屬聲。3 個日軍獰笑著向前跨步。死到臨頭，我本能地抓起地下的一只草鞋扔了過去，沒反應過來的3 個日軍急忙趴下。我回頭一看中正步槍已跌落身后地下，抓起槍，弓身轉向并迅速地跑向大廳側門。這個大廳是有回廊的，我三步跨作兩步，一下撞到回廊的隔板上，驚慌失措中撞隔板的聲音很響。這時我徹底清醒了，鬼子一時打不死我了，辦法就來了。大廳門是鎖形設計凹形結構，兩旁有倒形福字的磚制窗框，我舉槍站在磚頭窗框前瞭望，3個鬼子已從地上爬起站在大廳門的兩側向里面觀望，一時間止步不前。后來分析才知道，舊時建筑采光不好，屋外陽光明亮，屋內漆黑一片，由外向里看什么也看不見，鬼子一時不敢貿然沖進來。當時現(xiàn)場安靜極了，空氣仿佛都凝固了……誰生誰死？我緊咬牙關嘴唇流血都不知道，猛然間……我動手了，拉第一次槍栓時，鬼子愣住了，槍響人倒。剩下的鬼子往后跑，我又拉了兩次槍栓，3 個鬼子分別倒在距大廳門1米和3 米及院子中央的地方。3個鬼子剛倒下，容不得我仔細查看，就聽見前庭大門外院墻處有鬼子嘈雜聲，我緊緊抓著槍順著回廊翻窗穿屋再翻越后院墻跑入山林，身后歪把子機槍聲、擲彈筒爆炸聲響成一片。

我喘著粗氣，上下摸索著身體，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負傷，但渾身衣服透濕，涼風一吹手一摸頭，驚恐之下又想起帽子被子彈打飛的情景，兩腿又顫抖不停。心想這事怎么會是這樣的結果呢？按日軍手握三八大蓋持腰射的訓練水平，擊中我天靈蓋是輕而易舉的，或許顫抖利害的雙腿瞬間降低了被射物的高度而逃過一槍，另一槍則是鬼子故意擊中虎形銅質門環(huán)，嚇唬戲弄我這個少尉排長。英雄莫問出處啊……心中默念并安慰著自己，這畢竟是我平生第一次殺敵，距離如此之近，而且是置死地而后生的反殺……總算殺敵3 個沒有自損。這場鬼子穿插偷襲戰(zhàn)，我們連長失蹤了，不見尸體也沒有任何消息。我的連長是湖南人，比我大兩歲，黃埔16 期，對我很好，我很難過。戰(zhàn)后我被提拔為連長。” 楊伯奇老人的敘述充滿了戰(zhàn)時的緊張感，畢竟是生死時刻。我們靜靜地看著老人，緊緊地握住他的手。老人眺望著窗外，張著嘴巴一動不動，呼出的微微氣息像中正式步槍的槍口仍散發(fā)著硝煙……

/ 在第三次長沙會戰(zhàn)中，日軍遭到慘敗，我軍獲得重大勝利。圖為戰(zhàn)場上的日軍尸體。

過了一會，楊伯奇老人接著說：“這一次鬼子偷襲我們通訊連是有備而來，目標是閃擊79 軍軍部，前線幾個重要地點都受到日軍飛機轟炸。主要通行要道口受到鬼子強攻，掩護并接應鬼子穿插小分隊是其作戰(zhàn)意圖，這些都是事后上級分析出來的。由于我們通訊連阻擋了一下，加上軍部警衛(wèi)營的及時增援出擊，鬼子落荒而逃。鬼子突襲人員大約1 個排，由兩位曹長帶隊，配給3 挺歪把子機槍、3 門擲彈筒，火力不謂不強。事先日軍飛機每天偵察拍照，與軍用地圖對比，再結合雙方交火態(tài)勢，以及偵測無線電頻率判斷出79 軍指揮系統(tǒng)方位。鬼子還抓老百姓和我方軍人打探補充細節(jié)，竄入我方陣地偷接電話線竊聽，并順著電話線偷襲通訊連。我們的抵抗為警衛(wèi)營增援爭取了時間，得到上級的認可。同時上級要求通訊連提交戰(zhàn)后總結報告，并下達正式命令：凡今后通訊連遇襲必須開槍抵抗半小時以上，不得驚慌失措！我軍校畢業(yè)才1 年，任見習排長半年，正式排長半年，就因功升了連長。如何訓練部隊達到上級的命令要求？我苦思冥想后又找來3 位排長商議，整理出幾條通訊連工作與駐地戰(zhàn)時軍事條令：一、通訊兵戰(zhàn)時野外布置電話線和檢查電話線必須配置戰(zhàn)斗小組保護；二、重要電話線路沿線配置戰(zhàn)斗小組適時監(jiān)控；三、發(fā)生戰(zhàn)斗時盡可能以班排集中抗擊（我們的武器裝備和鬼子相比差了許多，全連隊火力不及鬼子1個排的火力強大）；四、通訊連駐地固守地點和撤退路線及人員事前應有布置并落實到班；五、鬼子偷襲時每個士兵都必須開槍3 發(fā)子彈以上，事后檢查分析，否則軍法處置。并多次召開班排長會議，進行沙盤推演，群策群力提升作戰(zhàn)意識?！?/p>

5 月，鄂西山區(qū)雨水多霧氣大，通訊連進入一個叫小坎壩的山村駐地。村子不大，坐落在四周皆山的小壩上，村口靠著石頭山，距離小壩約兩百米處是唯一的進出山村的道路?？矇紊现挥衅甙碎g土房子，每座房屋兩層結構，上面放糧下面住人，大門前是曬場。整個坎壩山村下面有一個很深的山洞，需經房屋北面山崖的羊腸細道才能下去，村口還有牛棚和兩間破屋。通訊連駐地布置如下：村口山頭設崗哨，兵力兩個班，任務是警戒，遇襲時上山游擊但不能脫離太遠；壩上守備有24 小時游動哨兵，問答口令一律說方言土語；將坎壩上七八間土房子鑿小洞相通，以便遇險機動；安排1 個排人員住山洞，通知村民聽到槍聲往山洞跑。不想3 天后就出事了，上午下雨無事，下午約3 點多鐘天晴，日軍飛機出動全線轟炸，鬼子大炮也開始轟隆作響。“我緊張地坐在電話機旁，剛讓傳令兵通知各排集中，外面維修電話線路方向便傳來槍聲，這時軍部來電告知軍部附近有鬼子兩百人在運動，要我們注意警戒。話音未落，村口槍聲密集起來，我隨即報告，軍部電話指示，抽不出兵力，自己堅守，不許后退，隨時報告！通訊連共兩挺捷克機槍和1 挺馬克沁機槍，1 挺捷克機槍由北山崖這個排掌握，馬克沁機槍搬上房頂射擊，另1 挺捷克機槍在門口土堆后射擊封大門。噠噠噠！馬克沁機槍把大約30 個鬼子壓在山坡下，抬不起頭。村口兩個班的戰(zhàn)士大部分上了山，與山下約20 個鬼子對峙。咣！咣!咣!擲彈筒發(fā)出三枚炮彈，房頂被轟塌下一個角，馬克沁機槍也被炸壞了，傷員慘叫?！畟麊T不許叫！立即往山上送！’我大聲喊道。其實傷員是送不出去的，空間太小，而且馬克沁被炸壞了，鬼子馬上就會到，那個傷員沒過多久就死了。門口土堆后，捷克機槍響個不停！又有擲彈筒飛來，捷克機槍連人一起炸飛了。我急忙令戰(zhàn)士用炸塌的木料堵門，人員穿過小洞躲進兩邊房屋，北山崖上捷克機槍也讓擲彈筒炸飛了。一會兒，鬼子用炸藥將大門連土墻炸塌，兩個鬼子沖了進來，一看沒人正要搜索，兩個側面小洞飛出兩枚手榴彈，鬼子就用擲彈筒還擊。房屋徹底倒塌，鬼子搜索房子，我們就開槍，中正步槍一響，北山崖上就往槍響的房屋扔手榴彈。鬼子沒有辦法，達不到速戰(zhàn)速決的目的就撤退了。我們通訊連無力追擊太遠，追擊到村口與山上的戰(zhàn)士會合就不追了。但附近幾個山頭追擊鬼子的槍聲徹夜未停。戰(zhàn)后評功，我被記名副營長，因我軍校畢業(yè)才兩年，已升至連長，加上沒空缺所以按記名辦理。”

/ 楊伯奇。

1943 年10 月，楊伯奇參加常德會戰(zhàn)。1943 年5 月，參加鄂西會戰(zhàn)，79 軍獲贈“我武惟揚”旌旗。1944 年6 月，楊伯奇所屬部隊千里馳援衡陽，7月在衡陽外圍同敵作戰(zhàn)。由于友軍配合不力，日軍防范嚴密，無法擴展戰(zhàn)果，后奉命撤往冷水灘布防阻擊日軍。9 月7 日，狡猾的日軍指揮官將數(shù)千日軍化裝成國軍和中國農民，準備襲擊79 軍王甲本軍部。截獲這一情報后，王甲本將軍準備親自指揮部隊殲滅敵軍。但令人不可思議的是，其屬下一位團長報告敵情不準確，致使王將軍到達戰(zhàn)場時，不見自己部隊，卻和日軍主力遭遇。危急關頭，王甲本將軍親率手槍排掩護軍部轉移，與數(shù)十倍于己的敵人血戰(zhàn)，最后和敵人拼起了刺刀，慘死于敵人的刺刀之下，時年43 歲。

楊伯奇老人始終以自己參加抗戰(zhàn)的經歷為其一生的榮耀。采訪結束時，楊伯奇老人背誦了一段黃埔4 期生、江蘇昆山人顧保裕將軍1946 年為騰沖墓園所撰寫的挽聯(lián)：“為民族，爭生存，戰(zhàn)死沙場，君無遺恨；痛國家，有多難，追思袍澤，我有余哀?！崩先苏f：“這首挽聯(lián)寫得很好?！蔽萃獾拇河甑蔚梧聜€不停，正如我們對那些在抗日歲月中犧牲的先烈們無盡的追思，對楊伯奇老人這樣的抗日英雄深深的敬仰，連綿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