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數據時代的寫作仍然是心靈史的傾訴和自己花園的栽培,但必須有新的算法。線性結構屬于生成模式,即生成宇宙。非線性則屬于共時性的世界宇宙觀,在藝術特性上具體表現為告別簡單的“鄉(xiāng)土”、簡單的“人性”與簡單的“講述故事”。中國作家已經在逐步呼應這種新的算法。作家的學者化、百科全書化初見端倪。創(chuàng)作者隊伍變得更加多元化精英化,更多的創(chuàng)作者具有世界眼光。中國文學本身的內涵和創(chuàng)造性發(fā)生著質的變化,本土作家“賣萌”的時代似乎已經遭遇終結。
復雜文本的顯著特征是敘述的漫無邊際。敘述本身看起來十分稀疏,文段剪輯僅截取精粹部分,跳躍性很大,無關緊要的或沒有轉換完成的統統去掉,更多的片段和故事粒子構成文本簇。這種文本簇是非平面的故事粒子鏈接體,是一種球狀事件。這種文體在超文本和鏈接的互聯網時代已經成為事實。這必定是大數據時代寫作的題中應有之意。
然而寫作和文獻集成仍然是兩回事。一切固有的知識均須轉換為文本所需要的養(yǎng)分。事物均有其內在的神性,基于這種古老的心靈感應,我們堅信我們的宇宙是一個可感知的全息宇宙,以及一種超越光速的糾纏方式。
我需要始終記住,我寫作的是東方小說,而不是西方小說。強調的東西之別實際上指文學氣質,而非文體區(qū)別。小說有一個顯著的切入點即十三世紀,這是宗教與文明深入演化的時期,而那塊流動的地域我將它放在歐亞大陸的東方,這是漢文明圈和地中海文明圈之間的對話。
整體寫作上要反烏力波,結構主義作品是需要反思的。我的寫作語言要從敘述語言轉向非敘述語言,即使最緊湊的史詩,由無數密集的有趣的細節(jié)堆積構成,仍舊屬于白描的堆砌。而我到底要什么呢?形式的獲得與內容的捕獲均十分艱難,因為我要的是一種依靠想象推動的作品。這個想象又要在合理模型之上進行。建模是第一步;獲得了形式之后,再捕獲內容;尋找新的算法和邊界是第三步;實施是最后一步。
在完成五宮之后,2007年至2016年我中斷了這部書的寫作,苦不堪言。對這部小說,我有著越來越多的憂慮。很多東西又在打動著我,放棄還是繼續(xù),最終可能取決于我對小說的認識。將未知轉化為已知,這就是敘述的魔法。藝術能具有蠱惑力在于它能呈現一種令人驚嘆的想象美學。小說是否可以容納得下那么多東西?我對小說的激情依然在此,它可以隨心所欲,也可以有無與倫比的嚴謹結構。這正是小說的魅力,就像許多小說變成了應者云起的經書。小說有屬性嗎?小說與史、經之間的跨越僅在一念之間。小說又可以不遵從史的傳統,僅僅借用史的語料。小說內部的方法已經跨越很大,不存在一定為此的方法了。在我的觀念里,想象僅僅是一門想象的學問。
我越來越相信,越深入經學越能寫出好的小說來。小說當經來寫,就是這部書的全部意義。也許現代漢語寫作已經處在某個精致的轉折點上了。這是一種真正的百科全書式寫法,以所有學術的方式進行,以詩的語言進行,各個片段也必須是水晶般透明的、精微的、有想象力的。
我們在由物質—意識構成的運動的宇宙中占據某個時間和位置,可以理解為一種不可或缺的宇宙佯動。時空是沒有限制的。在開放性文本中,一切都是通著的,可以抵達任何時間、空間。我們還要打破文學史上塑造人物的幻覺,這個作品是沒有什么人物的,只是心理上的人物,可以說只有一個“我”。這個我就是全部。小說融合經史子集的寫作方法,小說形式用易經啟示的結構,文字分層則參考義理、敘述、寓言三個維度,這就是三眼。一個故事采用多種寫法,多個折疊為一個,一個析為多個。每個故事有多層結構。箴言銘文是高度濃縮的結果,是語言中的第一速度……
算法的轉化其實就是思維的轉化。非線性打亂了原來小說的根本精神,很長時間我就陷于這種停頓,使不上勁。開放性作品要求任意抵達,那么,我得用九種以上的方式處理同一個東西,不管他是人,還是物,或者事件。它們需要彼此關聯為一種永動模式。這種模式的核心就是將靈的秘密知識一點一點揭示出來。這個思路讓它獲得的形式進一步具體化,也就是后來讀者看到的“破裂的頁”。非線性文本必然依靠結構獲得制約與平衡,合理分配內容,讓它們彼此之間合理,至少顯得合理,即發(fā)生符合情境的關聯。這要等到全部寫完之后才能做最終的確認。
而在寫作的跋涉中,我終于領悟,在這個小說的創(chuàng)作里,結構才是真正的原型、母題!一旦確定和提煉并應用了結構,這種原型便是吞噬者。因為這個九宮結構本身具有全球性,并擁有千年的歷史,是人類智慧的結晶。我增長的那部分是它的內容,是血液,是筋骨肉。結構本身是極端抽象的,骨肉的生成幫助它完成一個作品。
文學原型提供了一種共通的經驗,也是一種共鳴。沒有原型參與的寫作,一般會顯得淺白,缺乏深邃的歷史經驗共振。故事粒子是亞原型的提煉。所有材料需要統攝全局的核心輻射,反之則會失去推動力。所有的點都必須使用隱喻和象征,否則也會失去力量。青草變成牛奶,簡而言之,完成全面的隱喻和象征。這就是我所說的極限!我必須具有點石成金的本領!好的語言不是剛剛好,而是通靈,即獲得通感、頓視,也可以說是詩性。感通與意境在原則上都屬于更高的指示,其本質是泛神論思想……
關于這本書的寫作,閱讀有關資料已經數千萬字,工程浩大,但我要忘掉它們,靈感要升起。我們不能做知識機器人,將舊知識泛化到小說故事中,這種寫作會顯得臃腫不堪。我不再把故事寫得沉重了,而是要以一種情趣來取代它,一種脫離文本本身需要而進行的拈花惹草……
細節(jié)!每個細節(jié)都要閃光、有趣,通過沉思所得。這樣的文本才是扎實的。盡管這部書不長,但讀者要想一口氣讀完十分艱難。作者長年累月搜集的細節(jié)就像飽滿的麥穗,每一顆都是豐盈的。將一般史料或故事轉換為象征和隱喻就是我說的新算法。過于冗長的部分采用遞歸的辦法,使其與其他的部分重疊、迭代。再優(yōu)美精彩的故事也必須一擊即中……
這種感覺就是形式與內容的附體。邊界確鑿無疑。寫作的宗教性意義在于作者在此時與他的作品是合體的,一種隨心所欲的穩(wěn)固。形式退卻,內容升起。小說有時候是一個龐大的智力系統,強大的抒情能力也是智力系統的一部分,邊界完滿之時就是停止之處。文字始終與靈感、狀態(tài)捆綁在一起。我似乎感覺已經觸摸到邊界的存在了……
在最后一輪寫作的最后時刻,所有奇幻般的想象洪流此時仿佛尋覓到了泄洪的口子。奔騰之勢即將來臨。更多的資料在等待中孕育并燃燒。寫作是賭博。無論輸贏,所有的準備都會在“戰(zhàn)役”結束的那一刻化為灰燼……
我生在自己的時代,并理解這個時代,它才是我寫作的資源。這本書的寫作是我對現代漢語、民族語文或國家語文認識的一個總結。我們這一代繼承著祖輩對于宏大敘事的迷戀,在寫作史上應該稱作史詩情結。再說深入一點兒,這也是整個人類寫作愿望的追遠和重復,是一個高峰和另一個高峰之間的瞭望。唯一能讓我動心的也是這種寫作。
→ 霍香結 生于20世紀70年代,桂林人。著有長篇小說《地方性知識》(2010)、《靈的編年史》(2017)、《家語》(2019)等,作品偶見于《收獲》《花城》《詩刊》《山花》等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