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子
我上大二時,父親突然住院了,得的是肝癌,發(fā)現(xiàn)時已是晚期,聽到這個消息我當時都傻了,第二天我就從武漢坐火車回了北京。
這一次,母親破天荒地去了醫(yī)院,不再讀書寫作,而是陪在父親的病床前??吹侥赣H時,我有些恨她,雖然她比父親的知識多,雖然許多生活的道理都是母親告訴我的,但站在父親的病床前,我還是覺得她渺小而可恨。這二十多年來,如果她能夠替父親分擔一些家庭的重擔,也許父親就不會病成這樣了。那天,我和母親大吵了一架,我沖著母親大叫:“你以為你掙了錢就了不起了?沒有我爸,你有再多的錢都沒用!”
父親病危前倒數(shù)第三個月,提出要回家住,我堅決反對,母親卻不顧我的反對,攙著父親回了家。
回家后,父親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圍起圍裙進廚房,無論我怎么阻攔,他還是堅持要自己做飯。母親卻始終沒說話,靠在廚房的門上,看著父親為她做飯。
我急得都快哭了,父親的身體已經(jīng)這樣了,怎么可以再下廚房呢?我沖著母親叫嚷:“爸給你做了一輩子的飯,難道你就不能看在兒子的分兒上饒他這一次,自己做頓飯嗎?”
母親沒有理我,父親也沒有理我,他倆就像過去的幾十年一樣,一個閑著,一個做飯,看得我心都碎了。我真擔心父親突然會出什么問題。
父親行動緩慢,做飯花了很長時間,最后,母親竟然生氣了,沖著父親發(fā)火:“你個沒良心的,難道你真的不愿意給我做飯了嗎?你說過要給我做一輩子飯的!”她哭著躲進了臥室。我忍無可忍,可父親卻還跟從前一樣,顫巍巍地把湯端上了桌。
不過這次,母親很長時間沒有走出臥室,父親就右手拿著扇子,左手端著湯,朝臥室的門縫里扇,漸漸地,香味兒彌漫了整個屋子。母親走了出來,抽抽搭搭地坐到了餐桌旁,喝了起來。
父親共為我和母親做了五頓飯。三天后,我和母親把父親重新送進了病房。父親病痛中所有的飯菜都是奶奶做的,所有的衣物都是我洗的,母親就整日坐在父親床邊給父親讀她自己寫的書。我曾聽見母親這樣對父親說:“老伴兒呀老伴兒,以前你從來不看我寫的書,現(xiàn)在你病了,就好好聽我給你讀書吧,這書里有你也有我呢?!?/p>
父親走時,只有一句話留給我:“畢業(yè)后回北京,給你媽做飯?!倍o母親的也只有一句話,那就是:“老婆,你爺們兒走了,以后再也不能給你做飯了。”為了這句話,母親哭了整整一個星期,不吃不喝,誰也勸不住,反復(fù)說一句話:“你說你要給我做一輩子的飯,怎么還沒到一輩子,你就走了?”
父親走后,母親就搬到奶奶家,和爺爺奶奶一起住了。奶奶也做得一手好飯,母親總算又能喝上自己喜歡的湯了,精神也漸漸好了起來。
父親過世的第四年,一個周末,我跟母親說:“要不您也再找個合適的老伴兒?免得我上班了,您一個人在家里悶得慌。”
母親聽了我的話,竟然不知所措。
我忙笑著安慰母親:“您別著急,我說的是真的,您原來不是說單位里有比我爸更好的老頭兒嗎,要不您也帶家來我看看?”
我是笑著跟母親說的,可是母親卻哭著躲進了自己的臥室。
從此,我再也不敢在她面前提找老伴兒的事了。
父親過世的第六年,母親追隨父親而去。
臨終前,母親說:“把我所有的書和你父親的遺像一起燒了吧,讓他和我一起走?!蹦赣H去世的那天晚上,我流著淚看完了母親出版的最后一本書。我和父親一樣,幾乎從來沒有認真看過母親寫的書。而直到此時,看完了母親的最后一本書,我終于明白,母親原來是那樣地深愛著父親,依賴著父親,只不過,愛的方式與眾不同。
林丹雪摘自《小小說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