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本身曾經(jīng)是一種反常的活動。浪漫主義者認為從根本上說自我就是一個旅行者——一個不斷追尋、無家可歸的自我,他歸屬于一個根本就不存在、或已經(jīng)不復存在的地方;那是一個理想化的世界,與現(xiàn)實世界形成鮮明的反差。他們認為這種追尋是沒有止境的,因此目的地是不確定的。旅行從此成為現(xiàn)代意識和現(xiàn)代世界觀的先決條件——是對心中的渴望和絕望的宣泄。從這個意義上說,每個人都是潛在意義上的旅行者。
旅行的普及催生了旅行寫作的新類型——悲觀失望的文學,并從此與理想主義文學雙峰對峙。歐洲人游歷美國,希望在那兒過上新的、簡單的生活;有教養(yǎng)的美國人返回歐洲,認識舊大陸的文明的源泉——通常兩者都大失所望。自19世紀早期以來,歐洲文學界彌漫著對歐洲的厭惡。越多越多的旅行者紛紛涌向新奇的、西方以外的地方,這與早期的老一套的認識如出一轍:在更簡單的社會里有純潔的信仰和原始的自然,人們不知道不滿(和它的文明)是什么。但是天堂總是難覓的?,F(xiàn)代游記里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是現(xiàn)代社會造成的破壞和往日的逝去——這是對一個社會每況愈下的寫照。19世紀的旅行者注意到經(jīng)濟利益使像南太平洋地區(qū)這樣的地方祥和安寧的生活受到影響。盡管旅行者做夢也不敢想象自己能像當?shù)厝艘粯由?,但總的來說,他們還是希望當?shù)厝四苡肋h健康、性感,過著田園牧歌式的生活,不要去享受現(xiàn)代生活中的舒適。
——摘自[美]蘇珊·桑塔格著: 《對旅行的反思》,張廷佺譯,《中國國家旅游》2014年第7期
一切事物的單調(diào)包圍著我,就像我進了監(jiān)獄。而今天是我獄中歲月中的一天。不過,那種單調(diào)只是我自己的單調(diào)。其實,每一張即便是昨天與我們相逢的人面,在今天也有了完全不同之處,因為今天不是昨天。每一天都是特定的一天,世界上永遠不會有另外的一天與之相似。只有在心靈中,才會有絕對的同一(盡管是一種虛假的同一),使很多事物與很多事物相類聚并且被簡化。世界是由海角和尖峰組成的,我們的弱視癥使我們只能看到四處彌漫的薄薄的迷霧而已。
我希望能夠遠走,逃離我的所知,逃離我的所有,逃離我的所愛。我想要出發(fā),不是去飄渺幻境中的西印度,不是去遠離其他南大陸的巨大海島,我只是想去任何地方,不論是村莊或者荒原,只要不是在這里就行。我向往的只是不再見到這些人面,不再過這種沒完沒了的日子。我想做到的,是卸下我已成習慣的偽裝,成為另一個我,以此得到喘息。我想要睡意臨近之感,這種睡眠是生活的期許而不是生活的休息??恐_叺囊粋€木棚甚至崎嶇山脈邊緣的一個山洞,對于我來說都夠了。不幸的是,我在這些事上從來都是事與愿違。
奴役是生活的唯一法律。不會有其他的法律,因為這條法律必須被人們遵從,沒有造反或者另求庇護的可能。有一些人生來就是奴隸,還有一些人則是強制之下被迫為奴。我們所有人對自由怯懦的愛,是無可辯駁的證據(jù),證明我們的奴隸生活是如何與我們般配——因為一旦自由降臨我們,我們?nèi)珪⑵洚斪饕患迈r、太奇怪的東西避之不及。甚至,我剛剛表達了我對一個木棚或山洞的愿望,希望在那里解除一切事物的單調(diào),也就是說解除我之為我的單調(diào)。我真正有膽量動身去那個木棚或山洞么?單調(diào)一直存在于我的內(nèi)心,我知道并且理解這一點,我是否因此就再也不能從中解脫?到哪里都是窒息,因為無論我在哪里都是我在哪里,當整個事情與空氣無關(guān)而是肺出了毛病的時候,我的呼吸還能在什么地方得到改善?誰說我情不自禁地呼喚著純凈的太陽和空曠的田野,還有明亮的海洋和廣闊的地平線,而不再會惦記我的床或者我的食品,不會再走下八段樓梯來到街上,不再會拐進街角的煙草店,不再會對身邊閑得無事的理發(fā)匠問候早安?
我們周圍的一切成為了我們的一部分,以它的血肉和生命的一切經(jīng)驗滲透著我們,就像巨大的蜘蛛之神布下的網(wǎng),在我們輕搖于風中的地方,輕輕地縛住我們,用柔弱的陷阱誘惑我們,以便我們慢慢死去。一切就是我們,而我們就是一切。但如果一切都是虛無,那么事情還有什么意義?一道陽光暗去,一抹突然間陰沉逼人的烏云移來,一陣微風輕輕吹起,寂靜降臨了,抹去了這些特定的面容,這些嗡嗡人語,還有談話時的輕松微笑,然后星群在夜空中如同殘缺難解的象形符號毫無意義地浮現(xiàn)。
——摘自[葡萄牙]費爾南多·佩索阿著: 《生活之奴》, 《視野》2017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