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 曦
萬瑪才旦導演的新作《撞死了一只羊》以簡練精干的敘事和極具風格化的影像語言為觀眾呈現(xiàn)了一個高原上關(guān)于殺生、贖罪、超度與解脫的故事:司機金巴在路上撞死了一只羊,決意超度此羊,在路上遇到了尋找殺父仇人的殺手金巴,兩人一起踏上路途,最終以出人意料的形式完成了各自的目標。影片中展現(xiàn)出一幅無人區(qū)景象:綿延不斷的雪山、高翔低飛的禿鷲、錯落分布的湖泊,營造出遠離東部城市喧囂和法律管控的大背景;少見的4∶3 畫幅,使得原本應該遼闊無邊的無人區(qū)風景受限、被框定。黑白影像和黃金色調(diào),油畫般的畫面質(zhì)感,風格化攝影手法的使用,都為整部影片蒙上一層非現(xiàn)實化的神秘面紗。影片兩位男主人公名字相同,目的卻相異,兩條故事線從分離到相交相纏,到最后如夢似幻,觀眾也仿佛經(jīng)歷了一場導演為其打造的夢境。入夢時癡纏哀怨相伴,出夢時哀怨已解。
在萬瑪才旦導演的前作《靜靜的嘛呢石》《老狗》《塔洛》等藏語電影中,其并未使用“獵奇化”方式呈現(xiàn)藏地人民的生活面貌,而是“以紀錄片風格的影像民族志方式喚醒現(xiàn)實,從內(nèi)部呈現(xiàn)了現(xiàn)代藏地人民的生活世界。”①《撞死了一只羊》延續(xù)了導演以往的風格,通過撞死一只羊及后續(xù)事情的發(fā)展,講述藏區(qū)人民傳統(tǒng)信仰、價值觀與現(xiàn)代觀念的沖突碰撞,并由此構(gòu)成一種無所不在的荒誕感。
司機金巴在高原無人區(qū)撞死了一只羊,按他的話來說“不知咋的羊就跑車輪子底下了”。在藏人的觀念里,任何形式的殺生都是一種嚴重的罪過,是生活里應該規(guī)避的忌諱。因此司機金巴決定帶著羊前往寺廟找僧人超度,以洗清自己“殺生”的罪孽。途中,金巴經(jīng)過一處肉鋪,下車詢問整羊的價格。本以為他想估價賣羊,沒想到他預定一只羊后繼續(xù)上路了,去寺廟找到僧人為羊超度后問羊如何處理,答曰:可以帶回家吃掉。不過金巴并未照做,而是將羊拿去天葬,在返程路上去肉鋪買下了預定的羊肉。這里金巴對羊的態(tài)度充滿了荒誕感,一邊在殺生(撞羊)后進行贖罪(超度),一邊又在繼續(xù)買羊肉吃。作為藏人,司機金巴近乎虔誠和不辭辛勞地為羊超度,這是他忠實于宗教和信仰的表征;同時他又極其自然、不加掩飾地去買羊肉送給情人,即使此處的羊肉依然是經(jīng)過殺戮所得。傳統(tǒng)的宗教信仰和現(xiàn)代化的欲望滿足同時發(fā)生,兩種矛盾的行為形成強烈反差,具有很強的反諷意味。
殺手金巴在路上搭乘司機金巴的車,之后在兩人交談中觀眾得知,兩人的名字和取名經(jīng)歷都相同。殺手金巴自幼喪父,他花費了二十年尋找殺父仇人瑪扎,目標已經(jīng)近在咫尺,他的復仇心愿快要實現(xiàn)。當他見到瑪扎及妻兒后,卻哭著離開了。對于殺手金巴來說,內(nèi)心二十年的積怨與仇恨久久不散,成為其復仇的原動力,復仇已經(jīng)變成殺手金巴的一種執(zhí)著與心結(jié),這一心結(jié)花費殺手金巴前半生的絕大多數(shù)時間和精力,構(gòu)成他生活的“意義”。復仇動力卻在見到仇人的一瞬間土崩瓦解,難以為繼,從而復仇無果,殺手金巴前二十年被復仇支撐的“人生意義”也不復存在。漫長的動力維持時間與細微、瞬時的動力崩塌的對比構(gòu)成了殺手金巴復仇過程的荒誕感。
兩個金巴一路同行,兩人姓名相同,目的卻相反。司機金巴是為了給撞死的羊超度,他的行程是贖罪之行,而殺手金巴是為了報二十年前的殺父之仇,他的行程是復仇之行或曰殺戮之行。兩個主人公的名字在藏語里是“施舍”的意思,有了慈悲才有可能有施舍的心腸②。兩個人頂著相同的名字同行,做的事情性質(zhì)卻完全相反,善與惡的沖突并列也呈現(xiàn)出一種矛盾感和荒誕感。
《撞死了一只羊》講述的是一個雙生的故事,導演設(shè)置兩位主角為相同的名字,有著相同的所見所聞,鏡像式的人物塑造與行事目的的大相徑庭是前文提到的影片荒誕感的根源所在,同時通過窺視行為體現(xiàn)出主人公的身份焦慮。
這種雙生的身份與心理可以通過精神分析學來解釋。拉康的鏡像階段理論描述人在6—18 個月的生命經(jīng)驗,認為這是個體生命史、主體形成的最重要的階段。“根據(jù)拉康的鏡像理論,主體只有通過鏡像階段,將自己還原到自己與外部世界的關(guān)系中才能真正地認識自我。為了認識自我,獲得周圍環(huán)境的認可,人們不得不選擇自我的異化,在自我與他者之間掙扎,或者徹底異化,或者找到自我的鏡像重新建立自我?!雹鄄浑y看出,該片中兩位男主人公是一組鏡像人物。首先,兩位男主人公名字相同,都叫金巴。他們在路途上相遇,一路前行,卻抱有不同的行事目的。司機金巴前往藏地寺廟給自己撞死的羊超度,這是向善之行,此行完全符合“金巴”一詞在藏語中的意思——“慈悲”。而殺手金巴此行的目的則是為了尋找殺父仇人進行復仇,此舉之意涵則與“慈悲”相反。在無人區(qū)公路的卡車里,殺手金巴所坐的副駕駛座上,死羊的鮮血不停滴落,這是對其身份及殺生欲望的暗喻。鏡頭里,司機金巴和殺手金巴的臉各占一半畫面,形成對稱構(gòu)圖,這從鏡頭語言上很好地凸顯了二者的鏡像身份。兩人前方是不?;蝿拥幕罘饞煜?,后方是撞死的羊羔,善與惡的并行在此刻被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在小酒館中,兩位金巴都是坐的同一個位子,且和老板娘談話時的姿勢、茶館的氣氛和環(huán)境聲都相同,只是在具體談話內(nèi)容和電影影像風格上有變化。正如導演所說,片中多處致力于“把殺手和司機設(shè)計成好像在不同時間在同一地點享有相同經(jīng)驗的人?!雹?/p>
如果將司機金巴看作故事的絕對主人公,那么從殺手金巴介紹自己“我叫金巴,是活佛取的名字”這一刻起,司機金巴的身份焦慮便開始顯現(xiàn)。殺手金巴的身份及復仇經(jīng)歷使司機金巴對自己的身份產(chǎn)生動搖和懷疑:我是我嗎?抑或我是他?我到底是善是惡?哪個我才是真正的我?這樣的焦慮一直縈繞著司機金巴,這在之后表現(xiàn)為性欲的喪失,與情人做愛時無法勃起。和焦慮心理同時出現(xiàn)的還有窺視行為,在卡車上,兩人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交談中,充滿試探意味的窺視行為實際上已經(jīng)開始了,此時司機金巴對殺手金巴的追問和之后去往薩那探尋殺手金巴的蹤跡,實際上都是司機金巴在感受到自我身份焦慮后對自我身份的追尋和確認過程。
影片開頭字幕是一句藏族諺語:“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夢,也許你會遺忘它;如果我讓你進入我的夢,那也會成為你的夢。”正如這句諺語所說,如果將整個復仇故事看作一場夢,那司機金巴的入夢—出夢過程,就是對自我身份的追尋及確認過程。
在無人區(qū)公路上,司機金巴與殺手金巴相遇,相同的名字及經(jīng)歷造成了司機金巴的身份焦慮。隨后他主動前往薩那,詢問殺手金巴的下落,這一行為是司機金巴對復仇一事的介入,也是他的“入夢”過程。
該片從一開始對殺手金巴進行彩色畫面實寫,到后來用黑白的回憶畫面虛寫,乃至到最后的與瑪扎相遇并哭泣著離開,都營造出了一種夢境般的虛幻氛圍,關(guān)于他的敘事線從強到弱,到最后消失不見。隨著司機金巴介入此事,殺手金巴在片中便不再以實體出現(xiàn),而是作為一種行動的傾向和選擇被他人轉(zhuǎn)述出來,實際上這可以看作是金巴的兩個角色人格的斗爭:代表慈悲的司機金巴介入復仇一事后,代表殺戮的殺手金巴便隱伏起來,但還會經(jīng)由他人之口流露出復仇之行的蹤跡和計劃。而司機金巴要做的就是壓制惡性行為的發(fā)生,最終該片以一個巧妙的方式實現(xiàn)了對自我復仇焦慮的消除:司機金巴在夢中換上了殺手金巴的服飾和裝束,伴隨《我的太陽》一曲,殺死了瑪扎。金巴在此處通過外表(服裝)和行為(殺人)的置換,代替鏡像人物殺手瑪扎完成未竟的行為動作,自此,殺手金巴不再出現(xiàn),司機金巴終于走出“復仇之夢”,破除了自我的身份焦慮,繼續(xù)上路,完成了對自我身份的最終確認。
在復仇這一主題下,該片還有一個消除因果輪回悲劇性的思想:殺手金巴的父親被瑪扎殺害,為此金巴無法釋懷,花費二十年來尋找殺父仇人。當他找到瑪扎時,又看到其年幼的兒子。如果他復仇,那么他也成了另一個殺父仇人,在另一個孩子心中種下復仇的種子,由此悲劇循環(huán),冤冤相報。這正是殺手金巴無法殺人的根本原因,他不想讓惡果循環(huán)往復。但導演在影片結(jié)尾做了讓司機金巴在夢里殺掉瑪扎的處理,這不單單是完成殺手金巴的復仇心愿,從更高層面來說,也是對這一復仇因果輪回局面的終結(jié):至此,金巴的復仇目標終于達成,不再焦慮;而瑪扎的贖罪心愿也就此達成,不再煎熬。復仇行為終結(jié)于此,不再朝下一代蔓延,這是終極的“慈悲”,是對金巴自己的救贖,也是對瑪扎的救贖,是對該片主題的升華。
片中反復出現(xiàn)的歌曲《我的太陽》也具有升華主題的意味。在影片開頭,金巴開著貨車行駛在公路上,鏡頭給了駕駛座旁的一塊掛件以特寫:掛件上一面是代表藏傳佛教的活佛,一面是金巴的女兒,配以車內(nèi)音樂《我的太陽》伴奏,意指金巴的佛教信仰和他的女兒同為他的“太陽”,是他至高無上的信念追求。隨后司機金巴又給殺手金巴表演《我的太陽》一曲,以及影片結(jié)尾處金巴在夢中殺掉瑪扎,之后夢醒上路,背景音樂都是《我的太陽》,這些都頗有意味地體現(xiàn)了金巴對信仰的堅守。
該片從一個簡單的公路故事入手,之后逐漸展開的故事走向和人物行為充滿了荒誕感,但荒誕的表象下卻隱藏有深刻的內(nèi)涵。片中設(shè)置了兩位同名男主人公金巴,兩個金巴呈現(xiàn)出鏡像式的身份特征,卻有著截然不同的行事目的。在影片結(jié)尾,兩位金巴仿佛合二為一,金巴的“殺手”身份被消除,“慈悲”身份被確立,觀眾仿佛跟隨金巴做了一場夢。夢的結(jié)尾,仇恨被終結(jié),剩下的是新生的希望。
注釋:
①楊有慶.時代轉(zhuǎn)彎處的逃離與迷津——對電影《塔洛》的現(xiàn)代性闡釋[J].重慶交通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8(05):100-104+110.
②萬瑪才旦,胡譜忠.《撞死了一只羊》:藏語電影的執(zhí)念與反思——萬瑪才旦訪談[J].電影藝術(shù),2019(03):51-56.
③許王麗.論托尼·莫里森小說中的鏡像結(jié)構(gòu)意識[D].上海:華東師范大學,2010.
④萬瑪才旦,胡譜忠.《撞死了一只羊》:藏語電影的執(zhí)念與反思——萬瑪才旦訪談[J].電影藝術(shù),2019(03):51-5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