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馬斯·歐文(Thomas Owen,1970年7月22日-2002年3月2日)是當代知名的比利時法語奇幻小說作家,著有《奇怪的路》(Les Chemins étranges)、《夜禮》(Cérémonial nocturne)、《母豬》(La Truie)、《夜墨小說集》(Contes à l'ancre de nuit)等奇幻小說集。
歐文在對環(huán)境進行細節(jié)描寫時喜歡將日常生活中一系列不引人注意的未必有緊密關(guān)系的物品羅列在一起,在此基礎(chǔ)上為各個物品補充相關(guān)的細節(jié),形成一種歐文式的列舉?!逗谇颉罚↙a boule noire)的開篇對主人公居住的賓館進行了描寫,陽臺、河流、窗戶、瓶蓋等日常物品被散亂地羅列在環(huán)境描寫中,伴隨著人們?nèi)菀缀鲆暤钪谐R姷募毠?jié),描繪出了歷史久遠但略微年久失修的著名賓館的樣貌。
陽臺新刷的水泥凹凸不平。鐵制的陽臺欄桿好幾處地方都生了鐵銹。三層樓下的河流有銀刃一樣的弧線。從外邊看,房間的窗戶缺乏保養(yǎng)。油漆開裂剝落,少量膠合劑從窗玻璃脫落。我們看見地上有一個人們忘了撿起的瓶蓋。賓館處在極好的位置,享有盛名。①Thomas Owen,La truie et autres histoires secrètes.Bruxelles:Labor,1987,p.25.
《雨之女孩》(La fille de la pluie)的開篇對主人公德佩爾剛吉(Doppelganger,德語中意為“幽靈”或“另一個我”)所處的賓館房間內(nèi)部進行了描寫,“桌上,一小束鈴蘭在花瓶里完全枯萎。在房間的角落里,在窗戶和上了漆的衣櫥之間有兩個疊放著的灰布行李箱”②Thomas Owen,Conte à l'ancre de la nuit.Bruxelles:Labor,1998,p.35.,短短兩句話中涉及了桌子、花瓶、窗戶、衣櫥、行李箱這些日常物品,勾勒出了樸素的房間環(huán)境。德佩爾剛吉外出散步時遇到神秘少女拉米(Lamie),同她一起前往“一幢巨大的紅磚別墅,別墅獨自聳立在鄉(xiāng)村中,處在野草蔓延的花園中心,四周被野樹籬環(huán)繞”(Owen,1998:39)。在別墅中,“他們上樓,經(jīng)過了骯臟的房間、空曠的浴室、散布著帶插畫的舊報紙的走廊、空的餅干罐、鏡子的碎片、壓扁的牙膏管。在一個有裂縫的壺中,一棵干枯的植物上掛著一條褪色的帶子”(Owen,1998:39),瑣碎物品的列舉及其修飾語勾勒出了被棄置已久的荒涼的別墅,我們從中仍能感受到當年人們在此生活的氣息。在《伺機者們》(Les Guetteuses)中,歐文對郊區(qū)的小公園進行了描寫,公園、房屋、信號牌、樹木、草坪、長凳、沙池構(gòu)成了郊區(qū)荒涼的小花園。
他這次處在郊區(qū)的一個不起眼的小公園中,小公園被高大的灰房子環(huán)繞著,被幾塊強制車輛突然轉(zhuǎn)彎避開公園的信號牌與車流隔離開,這伴隨著剎車聲和輪胎的摩擦聲。淺綠的小島,有幾棵積滿塵土的樹木,有被修剪得不怎們樣的草坪,有沒有椅背的長凳,以及在中央有一個方形的沙池。(Owen,1987:39)
歐文在環(huán)境描寫中的列舉不僅僅局限于物品,人也可以成為環(huán)境描寫中的列舉對象,如《死去蝴蝶的翅膀》(Une aile de papillon mort)中對上秤發(fā)現(xiàn)自己只有2.9 千克的主人公費多爾·格林(Fédor Glyn)所處公園的描寫:“吵鬧的、不知疲倦的孩子們在保養(yǎng)得很好的小徑上玩耍,大喊著互相追逐。一條膽怯的、謹慎的小黑狗聞著紙簍旁的東西。一個老人坐在長椅上,抬著頭,手拄著他細長的拐杖,平和地嗅著旁邊椴花傳來的芳香”(Owen,1998:131),孩子、小狗、老人這些有生命的物體與小徑、紙簍、長椅、拐杖、椴花這些物品共同組成了環(huán)境描寫的列舉,描繪出了熱鬧的充滿生機的公園。
法國文學評論家菲利普·阿蒙(Philippe Hamon)認為描述在現(xiàn)實主義文章中的作用是消除虛假與制造真實,在奇幻文章中起的作用也一樣,“所有在文章中‘持續(xù)'的敘述系統(tǒng),即'占據(jù)'和'利用'文章中或長或短的片段,以及所有'系列'的變化和構(gòu)成,都旨在引發(fā)'證據(jù)效果'、權(quán)威效果、說服效果……”③Philippe Hamon,Du Descriptif.Paris:Hachette,1993,p.51.。因此,列舉化寫景增加了環(huán)境描寫的真實效果,其結(jié)構(gòu)功能之一是奠定現(xiàn)實世界的環(huán)境,令讀者相信奇幻故事發(fā)生的背景是我們生活的現(xiàn)實世界。歐文還在列舉的基礎(chǔ)上添加具體的地點名稱、街道名稱或場所名稱,以此進一步增強環(huán)境描寫的真實性與可信性。如《汽車旅館派對》(Motel Party)中的“這個地點叫沙倫市(Sharon),是從伍德沃德(Woodward)到埃爾克城(Elkcity)的道路上一處偏遠的十字路口。十幾個似乎不太清潔的小屋,一個還挺像樣的快餐廳和一個賣油桶、牲畜鏈以及橡膠長靴的店鋪”(Owen,1987:110);《別人的事》(Les affaires d'autrui)中的“我在三色旅館(Auberge des Trois Couleurs)里。幾張桌子鋪著干凈的桌布。一個很高的黑木柜臺。一個我本想看到炭火燃燒的廢棄的壁爐”(Owen,1987:149);《愛爾納1940》(Elna 1940)中的“人擠人的布魯日(Bruges)在絢麗的陽光下看起來像一個悲慘的市集?;靵y的炮兵部隊從各個方向橫穿城市。最意想不到的車輛們與最可憐、最滑稽的車隊在漠不關(guān)心中相遇”①Thomas owen, Cérémonial nocturne et autres histoires insolites.Bruxelles : Claude Lefrancq, 1996, p.43.
歐文并不滿足于通過列舉化寫景為奇幻小說營造現(xiàn)實世界的氛圍,他有時刻意在奇幻高潮前后插入一段以列舉方式進行的環(huán)境描寫,其結(jié)構(gòu)功能在于模糊現(xiàn)實與奇幻之間的界限,使讀者陷入猶豫與懷疑之中。在《被強迫的女人》(La femme forcée)中,主人公貝拉·馮·于(Bella von U)接到一個神秘電話,生命垂危的布爾夫人(Madame Buer)托人轉(zhuǎn)告貝拉希望她去探視,盡管不愿意,貝拉還是前往賓館探望年邁的布爾夫人,在賓館內(nèi)昏睡過去醒來后貝拉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布爾夫人……她踏上尋找真相的旅途,決定回自己家一探究竟。歐文在此時用了一段較長的文字對貝拉居住的房屋進行描繪,“這是一處灰色的骯臟的巨大的住所。我們在笨重的陽臺下的建筑正面磚塊的涂料層中還能看見爆炸留下的深深的痕跡。但窗戶都很干凈,配有鮮艷的窗簾。涂漆橡木的大門中間有一個光滑的青銅門環(huán)。但是門上也有好幾個電門鈴,如今時代的記號”(Owen,1987:77)。寫實環(huán)境的描述緊挨著奇幻現(xiàn)象的巔峰,貝拉按門鈴后看見“自己”從房子里出來對“布爾夫人”進行熱情的問候,而對話過程中“自己”突然沖向一輛疾駛的車輛并被撞死,自己變回了貝拉而貝拉變回了布爾夫人,兩人身份重新互換回來。在《母豬》(La truie)中,主人公亞瑟·克勞利(Arthur Crowley)因為糟糕的大霧天氣決定在一間鄉(xiāng)村旅社中留宿,他和旅館中的老板娘以及老板娘的一眾朋友玩“母豬游戲”,他在游戲中勝出并獲得前往谷倉看母豬的機會。歐文用簡短的列舉對谷倉內(nèi)的環(huán)境進行了描寫,省略動詞,突出一系列名詞,勾勒出用于儲物的谷倉的環(huán)境:“在內(nèi)部,類似一種工具庫,他能分辨出一把懸掛在墻上的梯子、一些酒桶、一些空瓶子、一些小釀酒桶、一根澆水管,甚至還有一輛女士自行車”(Owen,1987:17)。隨后主人公發(fā)現(xiàn)谷倉內(nèi)的豬圈并在豬圈內(nèi)發(fā)現(xiàn)一個赤裸著的介于女人和母豬之間的生物,奇幻現(xiàn)象達到巔峰。歐文在奇幻高潮結(jié)束后重復(fù)了一次列舉描寫,“同樣的被存放的物品。墻上的梯子、小釀酒桶、酒桶、塑料水管、瓶子……”(Owen,1987:17)。《母豬》的奇幻高潮描寫形成了現(xiàn)實-奇幻-現(xiàn)實的結(jié)構(gòu),現(xiàn)實與奇幻交替變換,起到證據(jù)和說服作用的列舉描寫與無法理解的奇幻事件之間形成了巨大的張力,讓讀者感到無盡的焦慮與不安。
歐文通過將列舉手法與細節(jié)描寫手法相結(jié)合,以簡單樸素的文筆描寫日常的現(xiàn)實環(huán)境。列舉化寫景既起著建造現(xiàn)實世界環(huán)境作用,又起著模糊現(xiàn)實與奇幻邊界、制造疑問的作用。
歐文擅于從日常生活中汲取奇幻靈感,這在環(huán)境描寫中不僅表現(xiàn)為對物品的列舉,還表現(xiàn)為對生活中常見的視覺和聽覺現(xiàn)象的有意利用,注重視覺描寫與聽覺描寫,昏暗與寂靜構(gòu)成了奇幻的前奏。
“必要的昏暗”①Charles Grivel,Fantastique-fictio.Paris:Presses Universitaires de France,1992,p.119.是歐文筆下奇幻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歐文不僅利用黑夜的黑暗,還刻意利用場所特點制造黑暗。歐文筆下的奇幻故事往往發(fā)生在昏暗的夜晚?!兑患嬲闹袊に嚻贰罚║ne véritable chinoiserie)的開篇寫道:“火車在黑夜中疾行。車窗上薄薄的水汽阻擋了看向窗外的視線。有時座位上會閃過轉(zhuǎn)瞬即逝的光暈”(Owen,1987:61),在昏暗的夜色中,主人公在車廂內(nèi)遇見了讀著書的神秘女子,神秘女子在和主人公交談后離奇消失,只留下身上的香氣和她剛才讀過的書?!兑苟Y》(Cérémonial nocturne)中的主人公每次晚歸都要到父母的房間親吻父親的額頭表示晚安,然而某天夜晚他決定省去這個習慣直接回自己的臥室,“現(xiàn)在一片漆黑,在我緩慢登樓梯的過程中,沒有任何一扇窗戶從外界帶來一絲微弱的夜間光亮”(Owen,1996:10),隨后他在樓梯上感受到了一只無形的手的觸摸,且這只手越過他敲響了父母房間的房門,主人公在驚愕與恐懼中和平時一樣進行了夜禮,從此他也不敢跳過夜禮。在《空房子里》(Dans la maison vide)中,主人公在叔叔的引領(lǐng)下來到一個鄰居的房子中借宿,“時間已經(jīng)很晚了,我們走在空曠的道路上,叔叔告訴我家鄉(xiāng)的新聞。夜空清澈但沒有月亮,有時如同幽靈般安靜的閃著藍銀光的螢火蟲在空中劃出奇怪的條痕,似乎是不詳?shù)摹保∣wen,1998:171),主人公當晚在房子內(nèi)睡覺時果然遇到了不詳?shù)碾y以解釋的事件,他聽見有人進入了房子中卻不見人的蹤影,并在床單里發(fā)現(xiàn)柔軟、濕潤、粘稠的如同溺水者肌膚的東西?;璋档囊雇礓秩玖水惓Ec古怪的氣氛,甚至于暗示奇幻事件即將發(fā)生。然而歐文不滿足于利用自然的黑暗,他還樂于借助環(huán)境人為地制造黑暗:如封閉的門窗,“門被細心地關(guān)上,他們處在半昏暗中,已經(jīng)微弱的日光幾乎無法穿過閉合的百葉窗進入屋內(nèi)。一切都陰暗而骯臟,帶著悲劇或廢墟的殘跡?!保∣wen,1998:40),或垂下的擋光窗簾,“黃綠條紋的綢緞窗簾削弱了日光,房間好像沉浸在蜂蜜與水族館的溫和中”(Owen,1987:71),又或是與光隔絕的地下室,“這處地下場所很暗。黃色的蠟燭讓微弱的光亮跳動。人們在這里感受到的壓抑難以描述”(Owen,1987:46)。
寂靜的環(huán)境同樣是歐文奇幻小說的重要部分,歐文注重聽覺效果,經(jīng)常描繪寂靜的環(huán)境,但他似乎覺得直接描述寂靜無法凸顯與日常生活的緊密聯(lián)系,因此他更喜歡用單一的、機械的、容易被忽視但能牽動人神經(jīng)的生活中常見的聲音來突出環(huán)境的寂靜,鐘表、水管、供暖器、輪胎、酒桶乃至貝殼動物都被歐文用來構(gòu)建寂靜的環(huán)境。《夜禮》中的主人公在深夜回家時聽見的鐘表聲使房屋更顯寂靜與肅穆,“門廳里的大時鐘發(fā)出熟悉的滴答聲,但在當下,這個聲音使寂靜的房屋內(nèi)充滿了不尋常的肅穆”(Owen,1998:20)。在《謀殺羅得女士》(L'assassinat de lady Rhodes)中,主人公受到酒館認識的神秘青年的誘惑,和他一同前往羅得女士居住的別墅準備進行一場謀殺,他們潛入二樓的一個房間,“一張鋪滿全屋的厚地毯減弱了一切聲響”(Owen,1998:144),即將作為命案發(fā)生場所的房間內(nèi)寂靜無聲,他們能聽見房間外傳來的聲響,“我們聽見在別墅的某處水在水管里發(fā)出響聲。隨后,樓下傳來了中央供暖的回聲,像是有人在夜間開鍋爐前給中央供暖通火”(Owen,1998:144)。在《別人的事》中的小酒館里,客人們各懷心事地沉默著,“汽車啟動,輪胎在道路上發(fā)出潮濕的聲音。在酒窖里,有人重新在搬動酒桶”(Owen,1987:155),凸顯出了酒館里沉悶而古怪的氣氛?!队曛倥分械闹魅斯谟晏飒氉缘娇諢o一人的沙灘上散步,“在被退潮的海浪壓實的沙灘上,他聽見腳下死去的貝殼動物碎裂的聲音”(Owen,1998:36)。
環(huán)境中黑暗與寂靜的描寫常與人的消極情緒相聯(lián)系,旨在為奇幻事件的發(fā)生營造令人感到不安與恐懼的環(huán)境。在歐文的奇幻小說中,明亮使人感到安全和平靜,如《空房子里》中對光的描述,“當我不再抱有期望時,光線終于涌現(xiàn)出來。有了光線,我恢復(fù)了少許平靜”(Owen,1998:178);而黑暗則使人感到不安、恐懼與絕望,如《謀殺羅得女士》中的描寫:“酒吧外,我躲避的雨,濕淋淋的街道,積黑水的水坑,處在被拋棄的建筑、倉庫和發(fā)霉的柵欄兩旁的骯臟的小巷在黑夜中的絕望”(Owen,1998:142)。光亮和黑暗常常被同時提及,凸顯黑夜帶來的消極情感,歐文在小說中寫道:“他下午打開朝向巨大而翠綠的山谷的落地窗時感到的愜意、放松和自由,當夜晚來臨時,被一種奇怪的厭倦感和疲乏感所取代。他向往自由,但現(xiàn)在孤獨令他難以忍受”(Owen,1987:26);“房屋正面昏暗、不透光、無動于衷。如果他能透過窗戶看見亮起幾束光,他會感覺更安心”(Owen,1987:145);“房屋外,新的一天透出光亮……夜間時分的恐懼消散一空。我最終不禁問自己是否是噩夢的受害者”(Owen,1987:180)。
同樣的,聲音使人感到安心,而寂靜使人感到不安。如在《女乘客》(La passagère)中,主人公在大雨天里開車行駛在路上,路上幾乎看不到其他車輛。歐文通過對輪胎聲的描寫突出車內(nèi)雨車外的安靜,“汽車輪胎在道路的混凝土上發(fā)出單一的吮吸的聲音,偶爾被車輪擋泥板下突然發(fā)出的迸射聲打斷”,隨后主人公想打開收音機打破這種寂靜,但他開車前忘記拉出車上的天線,此刻也沒有勇氣下車,因此他不得不忍受這車內(nèi)的安靜,“只有發(fā)動機的隆隆聲給我?guī)硪唤z微弱的安慰”(Owen,1998:150),主人公只能依靠微弱的噪音來保持內(nèi)心的平靜。歐文在《空房子里》中也著重對聲音與寂靜的關(guān)系進行了描寫,與聲響相連的是“解放”,而與寂靜相連的是“壓抑”、“恐懼”、“不安”與“窒息”,寂靜為奇幻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渲染了陰森的氛圍,奠定了人物恐懼的心理基礎(chǔ)。
我好幾次聽見附近的教堂響起鐘聲,教堂的鐘聲好像向我的窗戶傾斜,還聽見一列遠處的小火車在郊區(qū)費力地鳴笛,還聽見鎖鏈在開著門的馬廄里吱嘎作響。在這些聲音之中,空曠的大房子中寂靜總是更令人感到壓抑。這種寂靜在我耳邊以令人恐懼而不安的方式嗡嗡作響,這使我把接收到哪怕最細微的聲音作為是一種真正的解放,這聲音重新建立了我與外部世界的關(guān)系。這在寂靜中的窒息與我聽到細微嘎吱聲時的喘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交替進行。(Owen,1998:173)
必要的黑暗與可怖的寂靜成為了歐文渲染奇幻氣氛、制造不安與恐懼情緒的視覺手段與聽覺手段。
歐文在奇幻小說中通過比喻和擬人賦予環(huán)境中被描寫的對象生命,這些對象常常在不知不覺中具有了奇幻色彩。歐文通過轉(zhuǎn)變注視的方式賦予生活中常見的事物生命:橡樹被比作“頭戴濃密的綠葉般頭發(fā)的怪物的軀干”(Owen,1987:47),被狂風刮起的舊報紙像“支離破碎的鳥”(Owen,1987:110),巨大的扭動著的海浪被比作“怪獸”(Owen,1998:36),截去頂枝的柳樹被比作“黑色的哨兵”(Owen,1996:27)……這些本身不帶情感色彩的本體被比作令人驚恐的有生命的喻體。歐文還通過擬人手法賦予物體生命。他在《被制服的美人和行吟詩人》(La belle vaincue et le troubadour)的開篇中寫到:“如果豎起耳朵仔細聽,我們能聽到因流經(jīng)清涼的森林而冰冷的跳躍的小溪讓河床上的石頭發(fā)笑和發(fā)癢”(Owen,1987:161),罕見的明媚愉悅的自然環(huán)境讓人們放松了警惕,與后文中獵人的整裝待發(fā)和行吟詩人之死形成對比。歐文在《汽車旅館派對》中描繪了殘忍的颶風與可悲的樹木,“從這兒直到越來越遠的一望無際的平原,所有的農(nóng)場都一樣,被艱苦的防風林環(huán)繞,這些可憐的樹木被風吹彎、吹散頭發(fā)和折磨,它們從開墾者時代就不停被重新栽種,但它們總是被如此虐待”(Owen,1987:109),颶風似乎暗示著后文中無情殺害妻子的男人而樹木則代表著被殘忍殺害的無力反抗的妻子?!?5.12.38》中主人公彼得魯斯·威爾格(Petrus Wilger)居住的街道也被賦予了生命,“它(痛苦)帶著令人心碎的強度從幾近相同、暗灰色的房屋正面中掙脫出來,房屋悲慘而憂郁的臉孔排成一條直線,帶著突出的陽臺的壞笑”①Thomas Owen,Oeuvres complètes.Bruxelles:Claude Lefrancq,1994,p.919.,且“一整條空曠的街從它一百多個偽善的窗戶中望著他的后背,就像一塊結(jié)冰的海綿貼在他微溫潮濕的背上,他直至到達了市中心才感到終于可以呼吸”(Owen,1994:922),街道如同一個陰郁又危險的人,對主人公充滿敵意,監(jiān)視著主人公的一舉一動。
賦予描寫對象生命使現(xiàn)實世界的邊界變形與走樣,奇幻誕生于現(xiàn)實世界之中并不再受現(xiàn)實世界的約束,物品有了自己的意志,甚至于成為了奇幻現(xiàn)象的受害者、同謀或幫兇?!赌肛i》的主人公克勞利在開車途中碰到了大霧,“從鄉(xiāng)野的各個地方生出,這些微小的絮團狀的實體互相召喚,一同匯聚,逐漸形成難以穿透的整體”(Owen,1987:13),克勞利雖然減慢了車速但卻仍因為大霧出現(xiàn)了種種幻覺,被迫在一家名為“麗春花”(Coquelicot)的小旅館里寄宿,有生命的大霧似乎是有意識的引導克勞利來到這家旅館,由此展開奇幻的旅程。主人公在見到母豬般的女人后做了一晚上的噩夢,第二天醒來后,“他向窗外望了一眼,看見了從大霧中抽離的原野,大的草原牧場上布滿了鐵柵欄造成的長條傷痕,在角落有一排長著濃密綠葉的短發(fā)的柳樹”(Owen,1987:19),大霧消散,柳樹重新讓滿是傷痕的草原顯現(xiàn)出生機,一切都已經(jīng)過去,恐怖的奇幻事件被留在了昨天。在《生命停止》(Et la vie s'arrêta...)中,某天夜晚,靜謐的村莊里響起了男人沉重的腳步,男人高大的輪廓在月光中顯現(xiàn)出來,村莊里的一切都生命隨著男人的到來而停滯:熱愛收藏鐘表的男人因突然感到一陣令人恐懼的寒風而鉆進被窩,發(fā)現(xiàn)自己的鐘表突然停止;熱愛收集古幣的醫(yī)生心臟病突發(fā),卻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力氣為自己注射救命的藥物;年邁的女人在照鏡子時發(fā)現(xiàn)自己全身無法動彈,自己心愛的寵物狗奄奄一息……隨著她發(fā)出的一聲尖叫,男人的腳步聲逐漸遠離并減弱,村莊被從停滯中解救出來,一切都恢復(fù)了正常。小說中的環(huán)境描寫與奇幻的發(fā)展保持著一致的步調(diào),在神秘男人來臨之前,“村莊一片寂靜,死一般安靜,沉默的房屋膽怯地排列在街道旁。裝卸車向空中的星星延伸,臂膀舉起,以一個無用的乞求的姿勢……這不是和平,而是一種不安的等待。村莊并非在安詳?shù)爻了K]著雙眼,堵住耳朵”(Owen,1998:23),村莊如同已經(jīng)感知到某種危險的受害者,又如同神秘男人的幫兇,在他來臨之前選擇緘默,做好周全的準備等待甚至迎接他的到來。溫泉是村莊中唯一中立的角色,“沒有判斷力的噴泉繼續(xù)流動著細細的水流。只有她,在清澈的夜色中輕輕地沙沙作響,充滿自信,沒有感受到憂愁。水銀光閃閃而又潔白。她在歌唱……當男人經(jīng)過她的時候,她停止流動……”(Owen,1998:24)。在環(huán)境描寫中,她如同村莊里唯一無辜的存在,她善良而愉悅,卻難逃停滯的命運,暗示著村莊中人們即將面臨的厄運。當帶來詛咒的男人因為尖叫聲而離去后,“噴泉重新開始歌唱,白色的銀光閃閃的水重新開始流動,什么都沒有意識到……”(Owen,1998:33),村莊中的動物們也開始發(fā)出聲音,村莊活了過來。
被賦予生命的環(huán)境構(gòu)成了奇幻的一部分,現(xiàn)實在不知不覺中具有了奇幻色彩,它暗示著奇幻現(xiàn)象的發(fā)生,甚至引導主人公走入奇幻現(xiàn)象之中,又在奇幻現(xiàn)象消退化回歸正常,仿佛一切都只是一場錯覺。被賦予生命的環(huán)境讓讀者切實走進了小說的環(huán)境之中,緊緊跟隨著環(huán)境的引導走入故事之中,如同段義孚(Yi-Fu Tuan)所說的,“事實上,如果不賦予物體人類屬性,我們無法強烈地感受任何物體,有生命的或無生命的”①Yi-Fu Tuan,Landscapes of Fear.Minnea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1979,p.105.。
歐文的環(huán)境描寫還現(xiàn)出歐文獨特的敘述風格,無論是列舉物品、調(diào)動感官還是使用擬人,歐文關(guān)注的重點始終是日常生活中不起眼的事物。他從日常環(huán)境出發(fā),注重觀察與視覺效果,不斷積累異常,最終實現(xiàn)顛覆,正如歐文所說:“我首先是一個視覺者,在小說中,觀察的才能是必不可少的”(Kiesel:82)?!巴旭R斯·歐文把我們關(guān)在偽裝的環(huán)境中,成千的埋伏著的危險用惡意的眼光窺伺著我們。在平靜的文章中,一切都在沒有任何告知的情況下改變了征兆”(Kiesel:120),正因為歐文筆下的恐怖來自我們熟知的平凡生活,所以我們更難以逃脫這精心設(shè)計的恐怖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