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東
為什么寫作
我總是尋找各種理由讓自己正在進行的小說創(chuàng)作停下來。我不太明白自己是什么心理,仿佛寫作是件太過冒險、太過勞累的事,只有在身心舒泰狀態(tài)極佳的時候才被寫作的那個我允許進行下去。然而,我又經(jīng)常在自己非常疲憊時產(chǎn)生寫詩的沖動,仿佛那時的我被累得顯露了原形,正是關(guān)照與抒寫自己靈魂的時候。在寫的時候我可以寫得飛快,在寫的時候我可以一連坐四五個鐘頭,忘記了抽煙、吃飯、活動活動麻木的身體。我會懷疑寫作的意義,但那懷疑仿佛是為了進一步確定寫作的意義。寫作有什么意義呢?寫作是生產(chǎn)精神食糧,給有精神需要的人享用。這是對別人的意義。寫作可以換來名與利,這是對自己的意義。是名與利的驅(qū)使自己才去寫作的嗎?這方面的因素不能說沒有,也不能說是主要的原因。我寫作的主要原因是為了我能更好地讓自己理解和接受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我不確定我這種說法是否正確,因為這種說法并不全面,顯得抽象。那么簡單地說,我寫作是因為我想讓人類社會充滿了愛。這樣的說法是否顯得有點兒高大尚得不真誠呢?我并不認為這樣的說法是高大尚,是不真誠的。我奇怪為什么越來越多的人認為,文學在當代社會中越來越不重要。我認為這只能說明人類在現(xiàn)代社會的快速發(fā)展與變化中迷失了方向,迷失了自我。對于我來說,真正的幸福而有意義的事就是閱讀和寫作。
你想看到什么
我想看到一位作家創(chuàng)作小說的能力,這能力體現(xiàn)在他對語言的運用自如上,對情節(jié)細節(jié)的精準拿捏上,對故事的講述方式方法上,對小說結(jié)構(gòu)出神入化的掌控上。其實,我最想看到的是小說背后作家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有著一顆什么樣的心,他的靈魂底色與我的有什么樣的異曲同工之處。我為達到這樣的目的,必須慢下來看,最好是在夜深人靜無人打擾的時候看。而我寫小說寫了二十多年了,仍然感到自己還沒有真正開始我的創(chuàng)作。盡管我有了令自己有些滿意的西藏系列的短篇,以及由短篇組成的長篇《詩人街》,但我仍然感到自己是一個小說的初學者,門外漢。我為什么有這樣的感受呢?因為我還沒有更好地通過小說活出我想要的樣子。
與火一起燃燒
每當我決定要寫一個中篇,或者一個短篇時,我便有畏懼的情緒。因為我知道,我要在寫作的過程中調(diào)動我所有的感受與認識,調(diào)動我所有的經(jīng)驗與情緒,要長久地坐下來,持續(xù)地,投入地寫下去。那樣的我如同被架在火堆上與火一起燃燒,我會感到時間與空間與我融為一體,而我伴隨著寫作進入了另一個無形的世界。那個世界里或許是有永恒的,而我害怕我所一直渴望著的永恒。死亡之后的靈魂之在,趨向永恒。我活著,本該快活地,無所無事是地活著,似乎那樣像很多人那樣活著的活法,也正是我真正想要的,是真配得上我鮮活生命的活法。為什么可要寫作呢,我本不必寫人的啊。我對自己這樣說。
我也常想,二十多年了,我已經(jīng)寫得夠多了,我本不該寫那么多的。一位作家向這個世界上的讀者奉獻一本薄薄的小說集子就足夠了,他不必寫那么多的。這當然是我的幻想。這幻想是不作數(shù)的。我還是會繼續(xù)寫下去。我會克服畏懼的情緒,在適當?shù)臅r機,在一種不寫不可的感受中,我仍然會寫下去。當我回頭修改寫下的小說時,我會害怕觸碰寫下的文字,似乎那些文字間飽含著什么神奇的東西,一改就變味了。我幻想過自己如何更好地向讀者呈現(xiàn)我,孤獨的,懷著愛的,困惑的,有些自以為是的——寫作者的我似乎也沒有什么值得一說的,然而真得一說的是我怎么就寫了某某小說,那小說對于我來說,對于讀者來說,意味著什么呢?當我閱讀別人的作品時,我看到了那些作者也許并不想讓人看到的——他們的靈魂的千變?nèi)f化與一成不變,他們永遠羞怯地面對著上帝,或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人類之在。
存在,人的存在,與小說的存在,是辯證而統(tǒng)一的,但又有誰有上帝之眼看到其中的奧妙呢?看到了又意味著什么呢?我想,當一個人迷戀著什么而忘我的時候,他應(yīng)是幸福的。我們忽略自己與他人的靈魂之在,已經(jīng)太久了。我想,這或許會是人類世界越來越糟糕的原因之一。
思想的高點
作為人的存在,其思想又能達到怎樣的至高點呢?這總歸是令人懷疑的。我們確信正確的思想是有的,且能指導(dǎo)人取得勝利,獲得成功,甚至得到快樂和幸福。但這總歸是令人懷疑的,原由在于,人通常把所謂的思想當成了真理去看待,去踐行,而忽略了別的,例如公平公正;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愛與善良的根本。對于個體的人來說,人間是沒有真理的,人只能在追求真理的途中。在這過程中,越是懷疑一切越是靠近“真理”。哲學家或藝術(shù)家追求的不是真理,而是基于人性的可能性的真、善、美、愛。我們相信政治家,思想家,經(jīng)濟學家,科學家更甚于相信藝術(shù)家,這使我們以為自己成為聰明人,但這也使人越來越不能相信自己和別人,不能相信愛,甚至不愿意相信生與死。對于寫作者來說,你想要站到什么樣的高度,這總歸是令人懷疑的。
自我審視的眼睛
當你看著鏡中的自己,或閉上眼睛想象自己時,你是否感受到自己是有血有肉,有著七情六欲的,一個自己特別熟悉的自己?你所看到,想象到的終究是有限的,你對自己有限性的存在麻木不仁,你不敢否定你所看到感受到的現(xiàn)實,你缺少勇氣解剖自己,認識自己。你不相信自己可以成仙,成神。你可能是對的,但你終究會是貧乏的,不值一提的。你忽略了你生而為人的自由與權(quán)力,只感受到自己相當有限的存在,基于生活的,文化意義上的存在。你不敢相信自己那雙自我審視的眼睛可以看見上帝。你過于相信有限,相信現(xiàn)實。你無法真正相信自己可以創(chuàng)造奇跡。你不敢承認:對于你來說,一切皆是你的化身。
這些年
這些年我去過不少地方,拉薩、西安、北京、武漢,每離開一個地方都有著離開的理由,每一次離開又都有著難言的傷感。有些城市去過多次,也離開過多次。比如北京,比起后來定居下來的年輕的深圳,北京仍是我最喜歡的城市。我喜歡北京,說不出為什么喜歡。說出來的理由都無足輕重。我喜歡北京,命運卻偏偏把我推向別的城市。在祖國西邊的西安,和在祖國北方的北京,四季分明,大街小巷里有著對胃口的食物,還有我漂泊的青春,讓我懷念?;叵肫鹪诒本┑臅r光,無非是上班下班,去一些地方轉(zhuǎn)轉(zhuǎn)。無非是有幾位好朋友可以見一見,聊一聊。無非是歲月靜好,平平淡淡。距離拉開了我與一個城市的距離,城市拉開了我與朋友、與過去的距離。我居住過的地方多半已經(jīng)改變,熟悉的地方變成了陌生的風景,熟悉的人也漸漸也沒有了消息。似乎每個人都淹沒在時代的大潮里。在快速發(fā)展的年代,一切都在改變,每個人也都在改變。唯一沒有變的,是我對文學的熱愛。不管是在那個城市,我都曾寫下過一些文字。這些年我寫下了不少詩歌,小說,也寫了不少日記,隨筆。我寫著,文字也記錄著、呈現(xiàn)著我的存在。我的存在,是這個大時代里的浪花一閃。我的存在匯入大海,也是海的存在。
可有可無的東西
我工作室里的東西越放越多。不大的工作室里,除了床、沙發(fā)、桌子,還有大量的書刊和石頭,我想把所有可有可無的,多余的東西丟掉,只留下一張桌子,一張椅子,一臺電腦,一個沙發(fā),夠我寫作和休息用便可以了。這樣的想法挺久了,頭幾個月我處理了睡著也并不舒服的床。這兩天我決定行動起來,把多余的東西處理掉。我整理了一大箱子書刊給我愛好寫作,也曾發(fā)表過一些散文的大妹寄了去,郵費花了將近兩百塊。正是我經(jīng)濟緊張的時候,有些心痛,覺得郵資太貴了。然后我又把一些再也不想看或沒有什么價值的書,找了附近的一位收廢品的師傅來收。我?guī)椭褧岬诫娞?,從電梯再搬出樓去,出了一身汗,累得雙臂酸痛,卻也只買了一百六十塊錢,還不夠寄一箱書的郵資。然而我是感激那位年輕師傅的,臨走還送了他一塊石頭。那石頭是我當初花三百多塊買來的。我們在搬書時有聊天。我說,這石頭送你吧,祝你“石來運轉(zhuǎn)”。他很高興,猶豫著接受了。那位師傅比我來深圳還要早,當初和妻子收入都不錯的,當年都之都附近的房子也不過二千八百塊一平方米,一套一百平方的房子首付三四萬就可以了,他們有這個錢的,卻還是沒有買下房子。后來房價越來越高,更是買不起了。我希望他那樣辛苦工作著的人,能在深圳有自己的房子。送他石頭,一方面是我覺得石頭對于我來說已然是多余的了,另一方面也有祝他能賺到大錢,心想事成的意思。
有些書是朋友的贈書,那些書多半是翻閱過的,想一想終究還是當廢品處理了,當時也有對不住朋友的意思,可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想我贈與別人的書,別人當廢品處理,我是沒有半點怨氣的。將心比心,也就釋然了。自然有些寫作質(zhì)量較高的,關(guān)系特別好的朋友的書,是會留下一些,反倒是把那些獲得過什么大獎的,一些人的作品丟了,因為他們既不是我的朋友,作品也不是我喜歡得來的,留著也無用處,不如處理了。我自然也想過送人,但又覺得,自己不喜歡的送給別人,也不見得是負責任的態(tài)度。我還是希望大家多讀文學精品,那些可有可無的,不如忽略掉。
自從有了工作室,到現(xiàn)在有七年之久了,每一次收到樣報樣刊我都存放起來,收集起來,堆在房間的一角,數(shù)量可觀的樣子。我打量著他們,覺得自己寫作還算是勤奮用功的,為什么還沒有成為莫言賈平凹啊。當然只是想一想,自我解嘲一下。在寫作上,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現(xiàn)實處境,每個人都有著自己的路。堅持著自己的想法,依心去寫,寫下去便是了。我也在想著要不要把這些沒用的樣刊樣報丟掉,我是很想處理掉的,最終還是沒有。我想我要是再無所謂一點的話,這些東西大約也是可以處理的,因為它們的存在似乎也并不能證明什么,反倒有可能會讓我沾沾自喜。我期待著將來,一步步的,不再在意那樣會影響著我專心寫作和生活的人和事兒了,我一個寫作的人本該把工作生活之余的時間與精力,全部放到小說中去。
處理掉了那些沒用的東西,我感到自己的生命空間也寬敞松快了許多,這是讓我高興的一件事兒。
寫小說的人了不起
寫小說賺的稿費一般比寫詩寫散文要多一些,小說可以往長里寫,寫長了稿費也就多了。這樣的想法很可笑,可也很實際。生活無以為繼的話總不能餓死自己,讓自己生活不下去。我的工資不少,每年有二十來萬吧,但上有老下有小的都要照顧,工資還是不夠家庭開支的,我必須寫小說,賺些稿費。我的稿費也賺不多的,每年加上區(qū)里的發(fā)表獲獎獎勵,也不過十萬左右。有這十萬和沒這十萬是不一樣的,有我可以生活下去,寫下去,沒有的話我也可以生活下去,但可能就沒法安心地寫下去了,我得想點別的賺錢的法子。我最想做的是詩人,可寫詩很難發(fā)表,發(fā)表了稿費也少,我不能任性地去做一個純粹的詩人。我有時也寫詩,可我總是責怪自己,怎么又寫詩了,浪費時間,浪費感情,不如去寫小說。我寫小說當然也不全是為了稿費,我還想出名。大家都明白,出了名往往也就有了錢,有了錢就可以生活得好一些。誰不想生活得好一些啊,我必須要生活得好一些。我活可以生活得簡單再簡單,但家人不行,我不能讓家人跟著我受罪,過苦日子。為了家人我必須要寫小說。通過寫作,我本來可以有賺更多錢的機會,例如給人寫傳記,寫報告文學,但我不想寫那些東西,所以我只能寫小說。照說我也可以考慮做點別的賺錢,以前我也是開過公司的,但我的心思不在賺錢上,結(jié)果開不下去了。沒有辦法,我只能老老實實地寫小說。假如你給我一千萬,讓我好好享受生活吧,不要寫小說了。我想我不會答應(yīng)的,我必須寫小說,這些年來習慣了寫小說,雖然有時候我厭倦了寫,可是你開出條件讓我不要寫了,我很難接受。寫小說是我的自由,能讓我感到我的生命是自由的,有意思的,因此我要寫小說。我看了不少別人的小說,我總覺得自己有可能比別人寫得好,所以我要寫小說。我看了不少別人的好小說,我總覺得要用寫小說的方式向那些小說家致敬,所以我要寫小說。我寫過不少不錯的小說,可也寫過不少一般般的小說,不管寫得好的還是差的,都是我花時間和精力寫下的小說,都見證著我寫作的過程。小說占據(jù)著我的生命,寫小說的那個我和生活中的那樣我都是我,又不是一樣的我。我喜歡那個寫小說時的,不一樣的我,但那樣的一個我往往是不為人知的,別人不知道那樣的我多么純粹,多么難得。在寫作時,我感到自己是愛著整個人類世界的,那種愛是真誠的,不像生活中的我,有七情六欲,有著種種問題。因為寫小說,我高看自己一眼。如果你也寫小說,我也會高看你一眼。我總覺得會寫小說的又能把小說寫好的人,是了不起的。有人覺得這個明星了不起,那個富豪了不起,我就覺得會寫作的人了不起。
寫自己的
有初學寫小說的人問,小說怎么寫,我常這么不負責任地回答,寫自己的。什么意思呢?意思是,你想怎么寫就怎么寫,你認為怎么寫好就怎么寫好。其實,對于寫了不少小說的我來說,我也常問自己,我該怎么寫。我的答案也是一直是,寫自己的。這是過于籠統(tǒng)的回答,我自己也不滿意。寫小說的人,也常常是看過古今中外的許多名家小說的人,他應(yīng)該知道,什么樣的小說自己喜歡,什么樣的小說好。照著自己喜歡的小說,好小說的標準去寫行不行呢?我認為是可以的。初寫小說,總是有意無意間地去模仿自己喜歡的作家,喜歡的小說的,這是難免的。跟這個學一點,跟那個學一點,寫著寫著,可能就寫成了自己的風格,有了自己的東西。要達到這一點卻是難的,難就難在,你究竟有沒有寫小說的稟賦,你有沒有認真思考一下該怎么去寫,你是怎么一篇篇地寫下來的。我的寫作,走了彎路。我喜歡的作家很多,我不滿足于一種寫法,以前寫作往往是寫幾篇換一種語氣,換一種路子。我的鄉(xiāng)村題材的小說是一個路子,我的西藏小說是一個路子,我的都市題材的小說又是一個路子。我有現(xiàn)實主義的,也有現(xiàn)代主義的,也還有后現(xiàn)代主義的,還有不知歸什么主義的寫法。我用了十多年的時間才明白,我過去的寫作原來只是一個練習寫作的過程。以后怎么寫呢?還是那句話,寫自己的。
諾 獎
我們希望國內(nèi)的作家,我們熟悉的作家或詩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似乎更有利于為我們定下一個坐標,方便對照比較。莫言先生獲獎時我很高興,原因似乎也并不是看過他的作品,喜歡他的作品,而是我見過他幾次,還向他約過稿子。我也希望余華或殘雪能獲獎,我給余華做過訪談,給殘雪編過他的長篇《最后的情人》。人常常就是這么有局限性的,我就這樣。
在和朋友聊天時,我開玩笑地說,我希望自己二十年后也有機會被提名,最好能獲獎,這樣我就名利雙收了,多好。我這樣說顯得搞笑,我也說我是在搞笑。朋友卻說,也沒有什么搞笑的,你的西藏小說,尤其是你的《歐珠的遠方》寫得比誰差啊,或者說誰又比你寫得更好呢?好好寫吧,我看好你。我說,我清楚自己,我不相信我自己,我沒有自信的資本。我有什么條件,有什么可能可以持續(xù)地寫作,并越寫越好,可以在文學上逐鹿中原,問鼎諾獎呢?我已然是一個忘記了初心,變得平庸的寫作者了。我骨子里的那份驕傲早被自己視為了無知,我年輕時的拼勁,那股純粹的精神勁兒早就被現(xiàn)實生活給打磨得像空氣一樣透明了。我不過還愛著文學,把文學當成自己賴以生存的一種精神上的寄托罷了。我沒有什么前途了。除非我天天打雞血,命運再發(fā)生天大的奇跡,我才有那種可能。再說了,我現(xiàn)在的想法也早已和過去不一樣了。我以為不管什么樣的獎,都不過是一場游戲。嚴正的也好,搞笑的也好,都不過如此。對于獲獎的,不管是彼德·漢德克也好,還是奧爾加·托卡爾丘克也好,要祝福他們,對于沒獲獎的,米蘭·昆德拉也好,村上春樹也好,殘雪余華也好,要祝愿他們。文學也好,別的也好,正是因為有這樣那樣的游戲,才顯得好玩一些。這個世界也如此。我們可以想象,一個從來不設(shè)什么獎項的世界,人類生活在其中該多么無趣啊。
我尊敬那些幾十年執(zhí)著于一件事的人,那些人取得成功是應(yīng)該的。所有諾獎的獲得者,雖說有可能會有比他們更應(yīng)該獲得的,但人們所取得的成果也都是配得上的。很顯然,現(xiàn)在給我一個諾獎我會相當慚愧的,這么一想,我覺得自己還是要繼續(xù)努力寫下去,寫到六十歲,七十歲,八十歲,不為別的,就為有一天給我頒獎時我可以有自信地去領(lǐng)那個獎。
主 宰
有一天晚上我望著星空想,在這個世界上,誰是人類的主宰?想了許多古今中外的歷史名人,想了半天也不能具體到某一個人。通常,在家里,大人是說了算的。在學校,老師是說了算的。在公司,領(lǐng)導(dǎo)是說了算的。在醫(yī)院,醫(yī)生是說了算的——但誰又能主宰誰的命運嗎?父母給了孩子生命,但并不知道孩子將來會變成一個什么人,能做什么,會經(jīng)歷什么。老師教給學生知識,也無法決定他的未來會成為什么,變成什么人。領(lǐng)導(dǎo)可以讓一個員工升職加薪,但無權(quán)干涉他的私生活,也不知道他會不會有一天成為自己的老板。醫(yī)生通過醫(yī)術(shù)解決病人的病痛,卻也擋不住病人會變老,會死亡。
看血淚斑斑的歷史,我在想,通過一場戰(zhàn)爭,或是一場運動,死去幾千萬人,誰是最終的罪魁禍首呢?是誰又讓那個人成為了罪魁禍首呢?一個人的童年的不幸,一人遭遇的不平,或者因為一個人的欲望,整個社會風氣的敗壞,都有可能使一個人受到影響,一個人也都有可能影響整個人類的命運——而且往往是無知的人給予了某一個人表演的舞臺,給予他不該有的信任和支持,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他欺騙了大家,毀了大家,是魔鬼的化身。
只有個體的,保持相對個體的,自我的,追求自我的,才是健康的,有利于每個人的。絕不要相信誰可以主宰你的命運,你的命運在你手中。文學藝術(shù)最根本的精神指向,應(yīng)該是個人的,傾向于個人的,自我的,傾向于自我的表達。
控 制
有無形的力量控制著每個人的思想情感,影響著每個人人的選擇與命運。
那是一種什么樣的力量呢?很多人想不明白,看不清楚,卻感同身受。人人都明白,饑餓到極致會發(fā)生人吃掉人的事情,戰(zhàn)爭會使一個人殺死另一個他原本陌生的,甚至是熟悉的人,經(jīng)濟危機會讓一些人破產(chǎn)自殺,極端的愛恨會讓人失去理性成為罪犯,自然災(zāi)害以及疫病也會讓人大批地死亡,但并不是每個人都會想一想,為什么人類發(fā)展到文明程度已經(jīng)比較高的今天,仍然會有過去發(fā)生過的事會重復(fù)發(fā)生?
一個被殖民,被役的國家需要解放,由自己的人民當家作主,因為外來者畢竟不是自己人。一個人相對于另一個人,相對于所有人也需要解放,因為自己要做自己的主人,誰都不喜歡被別人,被外部的某種力量所控制。每個人都當通過自己一生的努力,去追求那個小小的自我,成為一個真正獨立自主的人,盡可能地擺脫那種控制自己生命自由的力量。那種力量可能來自于父母對自己盲目的愛,來自于長者或老師并不見得正確的諄諄教導(dǎo),來自于某個社會團體或政黨的偏面的主張,當然也會來自于人人都有的欲望,來自于一個正常人生存與發(fā)展的,活下去,活得好一些的壓力。
人往往并不能真正擺脫他生存于世必然會出現(xiàn)的,影響他獲得自由的那種無形的控制力,這有點兒像人不能夠擺脫地心的引力。但人是可以飛到月球上去的,人也總歸是有機會,盡可能地活成自己想要的樣子的。控制好自己,不要過于在意和愛著,依賴著那些對你有害的,最終會讓你變得隨波逐流,甚至像行尸走肉一樣的力量,不斷地努力學習,充實和豐富自己,不斷地做事,積極投入生活,做個自己想要做的自己。
健康正常的社會,追求自我的人應(yīng)該是被理解,被尊重,被贊揚的。
苦 惱
讀書的人家里的書可以多,別的東西可以沒有。過去的我,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愛上了收藏,石頭啊,硯臺啊,筆筒啊,奇花異草啊,工藝品啊,我甚至還想過養(yǎng)只鳥兒,每天看著它賞心悅目。我的工作室里,堆得滿滿的都是想方設(shè)法,費盡心機曾經(jīng)收集來的東西,那些東西都是花工夫的,花錢的,有些也確實是好東西,曾經(jīng)帶給我驚喜和快樂,可現(xiàn)在看來,那些東西占了我的書架和書桌,占了我閱讀和寫作的空間,似乎是些無用的東西了。丟掉,有些不舍得,送人,也不知誰又會喜歡那些東西,送給別人會不會成為別人的累贅?;仡櫼郧暗奈?,那時候我一個人生活,自由自在,所擁有的東西也不過是一臺電腦和一些喜歡的書,往往兩個提包便可以盛下,打一輛車便可以搬個家,坐上火車便可以去往另一個城市?,F(xiàn)在我的苦惱在于,我擁有了太多可以本可不必擁有的,而那些東西又曾是自己喜歡過的,舍棄他們仿佛是對自己過去的背叛。
透 支
有的人想要達成一個目標,會拼了命的去做事情,結(jié)果忘記了按時吃飯和休息,結(jié)果透支了身體的健康,雖然后來也達成了目標,獲得了成功,可身體卻壞掉了。一個人賺得少,花得多,這會造成金錢方面的透支,這樣的透支要想填補回去,意味著要借錢維持生活,要賺更多的錢來還債。借來的錢是要還的,如果不能及時的還回去,即意味著失信。一個人想著去賺更多的錢,有時也意味著可能走向邪路,做出違背良心的事情。經(jīng)常被人透支的,還有人與人之間的感情。一個人一再向另一個人借錢,雖然有著這樣那樣必借的理由,對方也可以借給他,但他還是透支了對方的感情。
人要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想一想,自己究竟透支了什么。
吃 虧
雖然說吃虧是福,可世上并沒有多少人真正想要吃虧的,除非他是一個傻子,要么他是一個境界超高的人,并不在意一些物質(zhì)方面的得失。對于普通人來說,人人的心里都有個天平稱量著別人。有的人不愿意吃虧,沾點兒光也會心里不安,這樣的人是可以交到真心朋友的。有的人只愿意沾光不愿意吃虧,這樣的人往往是沒有什么朋友的。有的人可以吃虧也可以沾光,這樣的人往往朋友更多一些,他們相信,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朋。我是那種沾了點光就心里就有些不安的人,但我喜歡可以吃虧也可以沾光的人,我覺得他們比我大氣。
記 錄
每天晚上回到工作室里,如果不想閱讀,不想寫小說,卻又想要寫點什么,便寫一寫隨感了。以前我寫日記,往往會記下一天里重要的事,和誰見了面,看了什么書,寫了什么東西,去了什么地方。現(xiàn)在寫日記早已被寫隨感取而代之。每一次寫,猶如自言自語。每一次寫,也都有著一副想與這個世界談?wù)劦臐撛谛睦?。寫日記,記下生活的軌跡。寫隨感,記下思考的軌跡。我想象五十年以后,如果有人看到我寫下的這些東西,會不會也感到有那么一點兒意思呢?我看過加繆三卷本的《加繆手記》,收獲良多。也曾看過契訶夫的一本薄薄的談創(chuàng)作的札記,也挺有收獲。我還看過托爾斯泰寫過的一部《生活之路》,非常喜歡??ǚ蚩ǖ纫恍┳骷乙矊戇^一些隨筆,寫得有靈性。透過一些只言片語,常常能看到作家的三觀,發(fā)現(xiàn)一些特別的東西。對照那些大家所寫的東西,難免會感到自己所思所想的平淡無奇。不過記下來,回頭看時,終究還是能看到一些過去的影子,那個影子,代表著我靈性的,素樸的,思考著,感受著,活著的形象。我想,記下自己的所思所想,大約是作為作家的一門功課。
支 持
昨日,原來報社的一位老同事約我說聚聚。我說,不好意思,我要寫作,咱們改天再聚。今天,是中秋節(jié),孩子打電話說,爸爸,回家吃飯啦。我說,晚上吧,寶貝,晚上一起吃飯。為了把寫作進行下去,我已經(jīng)準備了好多天,不想被一些事干擾,我得滿足寫作之神向我提出的各種無理要求。上午十點多的時候,為了積蓄能量,我安排自己休息,希望下午能寫成。今天上午十點前,我回復(fù)了一些朋友的節(jié)日祝福,順便也為老婆的網(wǎng)購發(fā)了一則廣告。今年買了大的房子,還欠別人十萬塊沒交,一個月后要交的,我們都有壓力。愛人這個月做起了網(wǎng)購,代理一種日本產(chǎn)的面霜,天天忙活。我不希望她太辛苦,所以愿意幫她一下。一位文友在微信上留言,說得好:你愛人支持你寫作,你支持她再創(chuàng)業(yè)。我覺得這話說得很對。我的廣告,能不能幫老婆賣出去貨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我也要表示對我愛人的支持。人是相互支持的,那怕是家人之間。
寫短文
寫短文,也叫寫隨筆。找個主題,有感而發(fā),三五百字,一氣呵成,不亦快哉?諸君不知,我寫短文,有著苦衷。多年來養(yǎng)成了寫的習慣,不寫不快。時間與精力,或者說狀態(tài),不充許我寫一個短篇小說,一個中篇小說,甚至一個長篇小說時,我會感到時光虛度,卻沒有記錄下所思所想,便會遺憾。為了填撲無邊無際的內(nèi)心的虛空,為了與孤獨感作伴,于是我便寫一些短文。不寫會要了命嗎?當然不會的,但不寫總覺得不吐不快,不寫不快。我感到自己面對著巨大生活壓力還能堅持寫下去,多虧了我還能充許自己一篇篇地寫那些小短文。寫,像嗜煙,嗜酒者一樣,是有癮的。寫,像是刻進了掌紋似的,成了命定的部分。
從 前
從前我是一個好人,現(xiàn)在的我所認為的好人。那時候的我眼里心里幾乎就沒有什么壞人,也沒有不好的人,我認為所有的人都應(yīng)該是我的朋友。我認為人總是在變化的,過一些時間他們終會和我達成一致的,或者,他的所作所為,總歸有著他的理由的。因此別人損著我的時候,誤會著我的時候,恨著我的時候,我總不是以為意的。為此不少人也曾說我是個好的人,也有一些人不大能接受那樣的我。
現(xiàn)在的我不再是從前的那個我了。我相信了這個世上是有壞人,有著不好的人的,我決然是不可能受到所有人的歡迎的,我也不必期望著與所有人做朋友的。我甚至有了一些“報復(fù)”的心,認為對我不好的人,我是不該再如從前那樣,不分敵我,一味地對別人好的,因為那會讓一些真正對我好的人傷心。
現(xiàn)在,我是比過去成熟了一些了。我接受了有些面目可惡的自己,并覺得以前的我是在冒充好人了。確乎,我從前大約是照著圣人的一些標準去要求自己的,現(xiàn)在我徹底認清了自己的面目,我不過是一個凡夫俗子而已。
如此,甚好??捎袝r,我還是忍不住會懷念從前的那個自己,仿佛從前的那個自己,對于現(xiàn)的我只有搖頭嘆息的份兒了。
閱 讀
閱讀,必須閱讀,才可以打開自己,豐富自己,才有可能進步,才有可能把寫作進行下去。一位作家不能一味強調(diào)寫作的重要,雖然寫作對于作家來說意味著一切,實際上最重要的不是寫作,而是閱讀。很多人認為,生活是寫作的源泉,這不一定是對的。生活固然重要,但閱讀是作家的第二個生命。如果一位作家感覺自己寫得不夠好,那么多半是因為他還沒有從浩如煙海的書中吸收到對他真正有用的東西。盡管閱讀比生活,比寫作要輕松得多,但閱讀要占去一位作家大量的時間和精力,而最終他會發(fā)現(xiàn),這是非常值得的。一位擅于閱讀的人,不僅僅是會選擇閱讀什么,而是可以閱讀一切。
超 越
超越意味著比滿分還要多出來,意味著本來只能用雙足直立行走的人可以生出翅膀飛起來。這自然是困難的,對于有些人來說簡直是癡人說夢,但實際上卻又不是可能的。超越即意味著打破常規(guī),因此滿分這個框是框不住它的,它也會打破一些人的固座見,帶給人驚奇和欣喜。超越并不困難,人的一生基本上是在自我超越的過程中。超越也非常困難,因為每個人的能量總是有限的,要運用好有限的能量去做一件超越前人的事,當然要竭盡所能,付出一生。有些人是無法越超的,如卡夫卡和凡高。人也只能成為自己,無法成為別人。每個人都是他自己,又不是他自己。對于一個超越了自我的人來說,他就不再是普通意義上的他自己,他還成為了他想象中的,甚至是他意料之外的自己,成為了別人想象中,感受中的他,那樣的他是會放射出光芒的,是會溫暖和照亮一些人的。超越即意味著飛得更高,愛得更多,付出得更多,得到的更多。
【作者簡介】徐 東,男,1975年出生于山東鄆城。中國作協(xié)會員,一級作家。出版有小說集《歐珠的遠方》《大地上通過的火車》《新生活》《藏·世界》《想象的西藏》《有個叫顏色的人是上帝》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