宰相之子下天牢

李開周

公元1155年，在南宋朝廷的天牢里，有一個剛剛受完酷刑的中年囚犯，衣衫襤褸，渾身枷鎖，蜷縮在牢房角落里的床上，高一聲低一聲地呻吟著。

這個囚犯40歲左右，五官清秀，身軀消瘦，臉色灰白，蓬亂的頭發(fā)上沾滿了灰塵和亂糟糟的草木屑，下巴上那綹胡須也打了卷兒，掛著烏黑的血塊兒。再往他身上看，一襲青袍破破爛爛，千瘡百孔，簡直成了一張漁網(wǎng)。隔著袍子的孔洞，瞧得見里面穿的那件白色小褂上，浸滿了鮮紅的血跡。

至于他身子底下那張床，說是床，實際上是在一張油氈布上墊了一層稻草，而那層稻草早就被汗水和血水搞得臟兮兮、潮乎乎，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腥臭味兒。

像這樣一個囚犯，被關(guān)在級別最高、防衛(wèi)最嚴、插翅難飛的天牢里，又被打得這么慘，他是誰呢？

他叫趙汾，是前任宰相趙鼎的兒子。

趙鼎又是誰？他是宋高宗時期的大臣。公元1134年，趙鼎被宋高宗任命為“尚書右仆射”，也就是右丞相。到了第二年，他升任“尚書左仆射”，也就是左丞相。按照南宋的職官制度，左丞相比右丞相高半級，趙鼎身為左丞相，相當于一群宰相當中的領(lǐng)班宰相。

堂堂一個領(lǐng)班宰相，怎么會讓自己的兒子關(guān)進天牢、受盡酷刑呢？僅僅是因為他的兒子得罪了另一個宰相，也就是中國歷史上名聲最壞的那個宰相——秦檜。更準確地說，趙鼎的兒子并沒有得罪秦檜，是趙鼎自己得罪了秦檜。

趙鼎當宰相的時候，秦檜還是一個小爬蟲，剛從金國逃回來沒多久，官位比趙鼎低得多。但是秦檜比趙鼎聰明，吃透了宋高宗恐懼金國的心理，知道宋高宗一心一意只想早日跟金國求和，所以就向宋高宗提出了一個看起來很合理的八字方針：南人自南，北人自北。意思是說，南方人留在南方，受南宋的管轄，北方人留在北方，受金國的管轄，金國不再攻打南宋，南宋也不再接受從中原逃過來的難民。

對于秦檜的八字方針，宋高宗剛開始很滿意，但是趙鼎一句話就戳穿了秦檜的邏輯漏洞。他說：“陛下圣明，如果按照秦檜的辦法，那您就得拋下江山社稷，回到中原腹地，去金國治下當一個順民，因為您就是從北方逃過來的?。　彼胃咦诨腥淮笪?，埋怨秦檜出了一個餿主意，還罷了秦檜的官。

從此，秦檜對趙鼎懷恨在心。

幾年后，趙鼎建議宋高宗早日確立皇儲，讓宋高宗大為不滿，認為他不夠忠心。這時秦檜又一次獲得了宋高宗的信任，趁機落井下石，讓宋高宗把趙鼎發(fā)配到了邊遠地帶。

公元1141年，秦檜不僅達成了宋高宗夢寐以求的宋金和議，還殺掉了宋高宗最為忌恨的大將岳飛，在宋高宗心目中的地位達到了巔峰，權(quán)力也達到了巔峰。他授意親信搜查趙鼎的書信和詩集，從中挑出幾處所謂的證據(jù)，污蔑趙鼎在流放所在地串聯(lián)皇室宗親，圖謀不軌。宋高宗大怒，將趙鼎發(fā)配到了更加邊遠的地方。

趙鼎知道自己遲早會被秦檜所害，為了保住子孫不受牽連，于公元1147年在流放地絕食自殺。但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秦檜竟然還要趕盡殺絕，不僅要除掉趙鼎的后代，還要把所有對議和不滿的大臣一網(wǎng)打盡。

秦檜死在家中那天，妻子給趙汾送來一筐肉笑靨兒，他終于可以出獄了。（戴紅倩 / 繪）

有一個名叫趙令衿（音同今）的皇室宗親，私下里罵過秦檜，并且跟那些主戰(zhàn)派大臣來往密切，與趙鼎的兒子趙汾私交甚好。秦檜先以試圖篡權(quán)的罪名把趙令衿關(guān)進天牢，嚴刑逼供，再根據(jù)供詞去抓捕趙汾以及其他主戰(zhàn)大臣。

公元1155年冬，趙汾入獄。那天，他知道自己能活著出去的希望非常渺茫，流著眼淚對妻子說：“先父死在了秦檜手里，為夫這回恐怕也難以幸免，以后就要靠你一個人把孩子拉扯大了?！?blockquote>

等秦檜一死，宋高宗馬上放人——反正這些人該受的罪都受了，殺雞給猴看的目的也達到了，即便他們有怨恨之心，也是怨恨秦檜，而不是他宋高宗。

趙汾的妻子悲痛欲絕，但她仍強顏微笑，安慰丈夫：“夫君不必悲傷，我想圣明天子在位，不會讓秦檜繼續(xù)作惡下去的，一旦朝廷查明冤情，我們夫妻肯定還有相見之日。”趙汾長嘆一口氣：“哎，希望蒼天有眼，真如賢妻所言?！?/p>

這時趙汾已被獄卒戴上鐵枷，手腳也鎖上了鐐銬，丁零當啷地朝牢房走去。妻子追上去問：“夫君先別走，假如冤案得以昭雪，朝廷給你平反，我該怎么報信進去呢？”趙汾停下腳步，想了想說：“嗯，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就勞煩賢妻在牢飯里給我送一枚肉笑靨（音同葉）兒吧！”

趙汾在天牢里關(guān)了一個多月，每天都要忍受一番酷刑，因為審案的官員都是秦檜的馬前卒，想通過嚴刑拷打讓他供出更多對秦檜不利的人。很快，趙汾的身體垮了，精神也垮了，他雖然咬緊牙關(guān)不吐一個字，但是也確認自己難逃一死。

突然有一天，絕望的趙汾收到了妻子送來的肉笑靨兒！而且不是一枚，是整整一大筐肉笑靨兒！趙汾不明所以，心想：“看來秦檜今天要殺我了，妻子送這么一大筐肉笑靨兒進來，是想讓我在臨死之前飽餐一頓，免得做個餓死鬼?。　?/p>

他看著滿筐的肉笑靨兒，食不下咽，抬起頭來對獄卒說：“勞煩大哥喊住我的妻子，我想見她最后一面?！豹z卒笑了起來：“趙公子你還不知道嗎？秦相爺剛剛?cè)ナ懒?，原來審案的老爺也罷官了，圣上開恩，親自下旨撤了您的案子，您現(xiàn)在可以回家了！”

原來就在那一天，惡貫滿盈的秦檜病死在家中。趙汾的案子沒了背后推手，宋高宗發(fā)了恩旨，將他無罪釋放。趙汾卸掉枷鎖，從天牢里出來，左手提著那筐肉笑靨兒，右手抓著往嘴里送。他大口大口地吃著，忍不住淚流滿面。

故事結(jié)束了，現(xiàn)在有必要給出兩個解釋：

第一，肉笑靨兒到底是什么東西呢？這是宋朝市面上流行的一道象形小點心，說穿了就是像笑臉形狀的小肉餅。將肉餡兒和淀粉和勻，用鹽和醬油調(diào)味，摁到一種特制的模具當中，摁結(jié)實，再磕出來，擱油鍋里炸熟，一枚可愛的肉笑靨兒就做好了。因形狀像笑臉，它被南宋人當成一種吉祥如意的小點心，拿來給親人報平安，最合適不過。

第二，趙汾被陷害，是秦檜的主意。趙汾的父親趙鼎被陷害，也是秦檜的主意。還有那個皇室宗親趙令衿無緣無故被關(guān)進天牢嚴刑拷打，也是秦檜的主意。宋高宗為什么縱容秦檜如此作惡呢？因為秦檜對這些人的陷害，恰好符合宋高宗的利益。

宋高宗跟金國議和之前，需要秦檜出面替自己打壓主戰(zhàn)派;跟金國議和之后，又需要秦檜壓制那些主戰(zhàn)派私下里對他這個軟弱皇帝不滿的聲音。趙鼎是在議和之前主戰(zhàn)，所以宋高宗要借秦檜之手趕走趙鼎;趙鼎的兒子趙汾在議和之后對朝廷不滿，所以宋高宗又要借秦檜之手打擊這些反對派。

至于皇室宗親趙令衿，則是因長期與主戰(zhàn)派大臣聯(lián)絡(luò)，既違背宋高宗的議和大計，又觸犯了宋太宗以來就形成的“皇室宗親不能私自結(jié)交大臣”的祖宗家法。把趙令衿當成反面典型，抓進天牢，能讓別的皇室宗親意識到祖宗家法的可怕，意識到皇帝權(quán)力的無所不在。

問題是，秦檜做得太過分，在執(zhí)行宋高宗政策的同時，也塞進去不少私貨，為了一己私利，想殺掉所有對他不利的人。這是宋高宗不能允許的，因為危及到了宋高宗一向表現(xiàn)出的“仁君”形象。所以宋高宗一直不許秦檜殺掉這些反對派;等秦檜一死，宋高宗馬上放人——反正這些人該受的罪都受了，殺雞給猴看的目的也達到了，即便他們有怨恨之心，也是怨恨秦檜，而不是他宋高宗。

所以，秦檜無論多么奸詐，始終都是宋高宗的擋箭牌與黑手套。奸臣當然可恨，但是像宋高宗這樣任用奸臣鏟除異己、強化君權(quán)，卻將大好河山和億兆百姓都拋諸腦后的君主，更加可恨。

宋高宗（1107年—1187年）名趙構(gòu)，宋朝第十位皇帝。1127年即位于南京應(yīng)天府（今河南省商丘市），建立南宋。在位35年間，一味向金求和，重用主和派秦檜等人，1162年禪位于皇太子趙昚（音同慎）。

趙鼎（1085年—1147年）字元鎮(zhèn)，解州聞喜縣（今山西聞喜縣）人。南宋著名政治家、文學家、宰相。后為秦檜所構(gòu)陷，被迫辭去相位，之后被流放到邊遠地帶，絕食而逝。

秦檜（1090年—1155年）字會之，生于黃州，籍貫江寧（今江蘇南京）。南宋初年宰相、奸臣，主和派的代表人物。居相位期間，結(jié)納私黨，斥逐異己，屢興大獄，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的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