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菲
(四川大學 中國俗文化研究所,四川·成都 610064)
作為徐杰舜教授學術研究的集大成之作,其浩繁迭卷的《漢民族史記》開宗明義地提出了漢民族研究超越“漢族”的理論主張。如何實現(xiàn)超越呢?
首先,其填補中國民族史研究的空白。在《漢民族史記·歷史卷(上)》第一章“漢民族研究的緣起”中,他指出:“占中國人口90%以上的漢民族卻沒有一本專史”“中國有研究少數(shù)民族的傳統(tǒng),卻對漢民族熟視無睹”。長期以來,學術界受“漢族即中國,中國即漢族”的傳統(tǒng)史學觀念影響,混淆了作為“政治實體”的國家和作為“社會實體”的民族,在實際工作中導致了以國史研究代替漢民族史研究的現(xiàn)象,其結果并非加強了對漢民族的研究,反而使?jié)h民族這一“世界上最大的民族”缺乏專門研究,成為我國民族歷史研究的一項空白[1](P3-5)。
其次,其超越漢民族思考中華民族。在持續(xù)30余年的學術探索中,徐杰舜教授對漢民族研究價值和意義的認識有一個不斷思考和提升的動態(tài)軌跡。正如他本人所總結那樣:20世紀80年代,他對漢民族研究最初的理解主要停留在歷史學和民族理論層面,將漢民族研究作為中國民族史和中國通史研究不可或缺的部分,以及作為研究中國民族問題和民族發(fā)展規(guī)律的學術寶庫[2];20世紀90年代后期,受到人類學理論的啟發(fā),他進一步總結出漢民族研究的3個意義,即漢民族研究是“漢族認識自我的需要”“研究少數(shù)民族和認識中華民族的需要”以及“發(fā)展人類學的需要”[3](P7-9)。到了新世紀第一個10年,他進一步將漢民族研究與中華民族研究相打通,以期從漢民族的案例中,“可以窺見中華民族的未來將如何在發(fā)展中實現(xiàn)‘多元一體’”[4](P24)。在《漢民族史記·歷史卷(上)》第二章“漢民族研究學術史”中,徐教授對上述三個階段的思考進行了總結,鮮明地提出了“超越漢族的漢民族研究”:“我們過去把漢族僅僅作為漢族去研究,學術的境界較低,等于就漢族研究漢族”,因此,需要“從漢民族本身提升到一個新的高度,是從整個國家、整個中華民族的高度去看待漢族,能夠看得更清楚,漢民族提供了一個樣本,它恰恰是從多元走向一體的一個典型的案例,它恰恰是中華民族共同體、民族過程的最基本規(guī)律的體現(xiàn),這個規(guī)律就是從多元走向一體?!盵1](P65)至此,他將漢民族研究提升到了一個新的理論高度。
深入認識漢民族研究與“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的內在邏輯聯(lián)系,是支撐徐杰舜教授漢民族研究不斷前行的重要基礎。然而,真正的挑戰(zhàn)卻不僅在于此。徐杰舜教授撰寫《漢民族史記》,以“記史”為表,以方法論探索為里,旨在對“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進行深層次的反思和推進。
1989 年費孝通先生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為理解包括漢民族在內的中華民族史確立了新的理論坐標。之后30年間,“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從一種新理論的提出到引發(fā)學術界多次激烈論爭,再到牢牢占據(jù)當代民族-國家認同理論框架的核心位置,顯現(xiàn)出日益“經典化”的趨勢,且日益成為一種意識形態(tài)高度正確的價值呼吁。徐杰舜教授所要突破的,正是這樣一種由于理論“經典化”而可能導致的認知“固化”困局?;趯h民族研究的長期思考及與“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的比較和反思,徐教授近期提出了“鏈性論”的新理論,進一步推動“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理論定位由價值論向方法論轉換。2020年,徐杰舜教授和我共同撰寫的兩篇論文——《“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定位研究》[5]和《鏈性論:“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的新定位》[6]先后在《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和《社會科學戰(zhàn)線》發(fā)表,在理論自覺的“過程論”指引下,嘗試以“鏈性論”的考察框架、概念和方法,為整合和建構中華民族史的來龍去脈探索新路徑。
概括來說, 《漢民族史記》 如何為漢民族“記史”,必然涉及“史料”“史觀”“史法”等3個層次的問題?!版溞哉摗彼伎嫉耐酵七M和凝聚,有助于從整體上濯新史料、拓展史觀,創(chuàng)新史法,從而使《漢民族史記》真正超越“漢族”,為思考中華民族共同體的認同和凝聚問題別開生面。
1973 年海登·懷特的《元史學》 問世,與奉“歷史事實”為圭臬的西方傳統(tǒng)史學觀背道而馳,揭示了歷史作為“歷史敘事”的本質,使得“歷史撰述”——即如何“記史”,成為歷史研究中的核心問題[7]。在《漢民族史記》的編纂過程中,徐杰舜教授始終對如何“記史”保持高度的學術自覺,在如何構建“史記”框架,對浩若煙海的漢民族歷史文獻資料進行爬梳、整理和濯新方面進行了大膽的嘗試。
近代以來,中國史學界形成的通史范式,在很大程度上是受西方史學撰述方法影響的結果。對“通史”范式的反思,是《漢民族史記》的鮮明特色。
首先,在民族史視野中,突破“通史”范式,接續(xù)本土漢民族史學的“史記”傳統(tǒng)。在長期的研究中,徐杰舜教授認為近代通史范式往往導致中國民族史的撰寫以歷代王朝為坐標,寫著、寫著就寫成了政治史、帝王將相的大歷史,更容易無視民族發(fā)展的歷史規(guī)律,以王朝更迭的中國通史框架來硬套民族史的內容,致使民族史成為中國通史的附庸[8](P4)。因此,從中國的歷史和現(xiàn)實語境出發(fā),重估本土史學范式的當代意義就顯得尤為重要。
回顧漢民族悠久歷史,徐杰舜重返《史記》這一經典。他充分借鑒了《史記》以專題為構架、按“本紀、年表、書、世家、列傳”來鋪綱陳目的“記史”方法,同時遵循漢民族自身的特點和發(fā)展規(guī)律,為《漢民族史記》設計出“發(fā)展史、族群史、文化史、風俗史和海外移民史”5大專題板塊,使得《漢民族史記》接續(xù)司馬遷所開創(chuàng)的本土漢民族史學之“史記”傳統(tǒng),突破了近代“通史”范式深陷線性史、王朝史束縛的困境,從而在史料運用、選擇和構架方面取得了創(chuàng)新[1](“ 卷首語”, P4-5)。
其次,超越民族史視野,在跨學科框架中進行新“史記”的當代探索?!皾h民族史”研究,從字面上看主要是民族學和史學的結合。從最初兩個學科的交叉研究到后來多學科參與的整合研究,《漢民族史記》體現(xiàn)了徐杰舜教授及其團隊在“跨學科”研究方面切實有效的探索和推進。
縱觀其“漢民族研究”方法論的發(fā)展軌跡,可以看到,民族學理論主要著力于對民族形成和發(fā)展規(guī)律的討論;史學方法強調于對歷史文學材料的分析與綜合,概括出漢民族起源、形成、發(fā)展的歷史規(guī)律;后來,文化學、民俗學理論和方法的引入,將文獻資料與研究者對本文化的切身經驗和感受相結合,深化了漢民族文化性格、文化特征的理解并有助于勾勒漢民族的文化形象;而面對當代漢民族研究的議題,人類學理論和田野調查方法的引入,則可有效將史書、方志、族譜等文獻資料與實地參與觀察、訪談所得的語言、儀式、民俗、日常生活等活態(tài)資料相結合,使“漢民族”研究真正面向生活和面向世界,不僅是將漢族作為“對象”進行客觀知識性考察,也是研究者作為漢民族“主體”,對自我文化和意義世界的切身感悟。徐杰舜教授因而總結自己的這種“跨學科”方法具有累加性和綜合性兩個特點,多學科理論方法之間有差異,但不矛盾,而是互動互補[1](P57)。由此,“漢民族史”研究的史料(資料) 視野得到了極大的擴展:重視正史,也博采方志,更能在文獻史料與口頭傳統(tǒng)、口述資料、圖像資料以及儀式操演等田野活態(tài)資料的綜合運用中,獲得對漢民族歷史與現(xiàn)實發(fā)展規(guī)律的深刻理解。
近代“通史”范式的另一個問題,是由于以王朝史為核心,故而往往將歷史拆解為政治、經濟、文化3大塊,而且重政治輕文化[1](“ 卷首語”, P4-5),往往只在政治經濟社會發(fā)展的主線敘述之余,以很少篇幅或章節(jié)對文化、風俗等做一籠統(tǒng)概述。這樣將文化、風俗置于“側卷”“末章”的做法,以最低限度確保了“歷史”一詞內嵌的全觀視野,而實質上則深刻反映了文化、民俗等內容在歷史撰述中的邊緣地位。的確,即便在西方史學界內部,對衣著、飲食、語言等社會文化、尤其是民俗的關注,要等到20世紀70年代“新史學”“微觀史學”“口述歷史”等對傳統(tǒng)史學發(fā)起全面挑戰(zhàn),方能為政治經濟史宏大敘事遮蔽之下那些自下而上的、碎片的“小歷史”爭取話語權。
《漢民族史記》濯新史料的又一顯著成效,即對傳統(tǒng)政治經濟史中的文化內容進行了重新理論定位,將傳統(tǒng)歷史撰述中長期被視為“側卷”“末章”的文化內容,抬升到與“歷史卷”和“族群卷”同等重要的結構位置。不僅如此,編者對文化的理解又進而能夠秉持知識精英和草根民間兼蓄并重的立場,同時設立了側重“大傳統(tǒng)”的“文化卷”與側重“小傳統(tǒng)”的“風俗卷”,且兩卷各自又分上、下兩卷,從而使“文化”相關專題在整套9 卷本中占據(jù)了將近半數(shù)體量。正因為此,馮天瑜在“序”中贊其“勾勒了波瀾壯闊、跌宕起伏的漢民族文化發(fā)展的歷程,新意迭出?!盵1](“ 序”, P2)綜上所述,對文化的高度重視,是徐杰舜教授所主張跨學科的漢民族史研究的具體體現(xiàn),同時也與他的治學軌跡緊密相關:從歷史學入手,以民族學/人類學立本——注重歷史背后“文化”的價值意義,體現(xiàn)出人類學研究者的文化相對主義立場以及眼光向下的價值取向。
前文述及徐杰舜教授以“新史記”來突破“通史”藩籬,已涉及到了兩種范式背后的不同史觀問題。此部分“拓展史觀”則進一步結合支撐“新史記”撰述框架的核心理論——“雪球”理論,來討論徐杰舜教授的漢民族研究如何對傳統(tǒng)史學撰述的線性史觀進行反思。
漢民族研究“雪球”理論的提出,是徐杰舜教授對費孝通先生相關論述的借鑒和發(fā)展。1988年8 月22日費孝通先生在香港中文大學“特納講座”上發(fā)表了著名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演講,并于次年刊發(fā)于《北京大學學報》,在學術界引發(fā)巨大反響。在該文中,費孝通先生說“在相當早的時期,距今三千年前,在黃河中游出現(xiàn)了一個由若干民族集團匯集和逐步融合的核心,被稱為華夏,像滾雪球一般地越滾越大,把周圍的異族吸收進入了這個核心。它在擁有黃河和長江中下游的東亞平原之后,被其他民族稱為漢族?!盵9](P1)這是“雪球”概念首先出現(xiàn)在中華民族和漢民族研究視野。細致比較之下可以看出,“滾雪球”一詞在費先生原文中的使用,其描述時間主要是“距今三千年前”的早期文化起源階段,空間主要是“黃河中游”及周邊區(qū)域,主體則主要是“一個由若干民族集團匯集和逐步融合的核心”,即“華夏”。徐杰舜教授敏銳地抓住了“滾雪球”一詞所具有的高度形象性和概括力,將其化用到自己長期以來所進行的漢民族研究之中,發(fā)展為一套統(tǒng)攝其漢民族史研究的“雪球理論”。
1999 年,徐杰舜教授主編的《雪球——漢民族的人類學分析》出版,首次在人類學視野中將漢民族的形成過程概括為“雪球”[10]。他強調,“雪球”不僅一個比喻、一個修辭,而是對漢民族人類學分析的高度概括:“一方面漢民族的形成和發(fā)展如雪球一樣,越滾越大,越滾越結實;另一方面,漢民族‘多元一體’的族群結構也像雪球一樣,從整體上看是一個雪球,從局部上看又是許許多多雪花和雪籽……”[11]由此,從費孝通先生的只言片語中,徐杰舜教授將其對早期華夏集團形成過程的描述擴展為從整體上把握漢民族形成歷史過程和內在機制的一套具有高度概括性的理論話語。更為重要的是,徐杰舜教授的“雪球”理論強調在漢民族研究領域中“把中國歷史文獻的人類學解讀與對中國現(xiàn)實社會進行人類學的田野考察結合起來”,使得“雪球”不僅是一種理論的總結,也包含了方法論的探索,體現(xiàn)了“人類學本土化的必由之路”[11]?!把┣颉崩碚摰奶岢觯艿搅藢W術界的認可,喬健先生也高度肯定《雪球》是人類學本土化的一個很好的示范[12](P55)。2013年,趙旭東等主編的《徐杰舜與漢族研究》一書集中收錄了徐杰舜教授本人和學術界同仁圍繞“雪球”理論所發(fā)表的一系列文章和書評,可視為一個較為圓滿的學術總結[13]。
從史學角度來看,以“雪球”理論來統(tǒng)攝漢民族研究,最大的價值還在于鮮明地確立了“過程論”史觀,推動了對漢民族形成過程之多元歷史、動態(tài)歷史的深入理解。正如徐杰舜教授所言:
漢民族這個“雪球”滾動形成和發(fā)展實際上是從多元走向一體的一個過程,而且是一個很長的歷史過程。漢民族是民族與民族之間分分合合,合合分分形成的民族融合階段性成果。從漢民族的案例中,可以窺見中華民族的未來將如何在發(fā)展中實現(xiàn)“多元一體”[12](P171)。
《漢民族史記》 以“歷史卷” (上、下) 和“族群卷”(上、下) 總計4卷的體量,在“長時段”視野中充分展現(xiàn)了漢民族的動態(tài)形成過程:并非只是“從多元走向一體”的理想化模型,而是充滿了“分分合合,合合分分”的錯綜曲折;不論是歷史過程中“松散的均質結構”的“多元”,還是經歷幾千年滾雪球過程發(fā)展成“黏結在一起的異質結構”的“一體”,內在都包含著豐富交織的“復數(shù)歷史”。在近期的思考之中,徐杰舜教授進一步基于“過程論”提出了理解漢民族和中華民族發(fā)展史之“多過程性”的看法:“所謂“多過程性”,具體而言就是說中華民族的形成過程不是一條從“多元”到“一體”的單向、單線,而是多向、多鏈的交織過程。”[6](P34)
在“雪球”理論的闡述中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徐杰舜教授將今天的漢民族視作是“民族融合階段性成果”。也就是說,“階段性成果”的定位決定了漢民族史研究不僅要回答面向過去的歷史問題,也要思考如何面對當下、乃至未來的問題。這就為在全球史和世界史的框架中拓展?jié)h民族研究指明了新的方向,以漢民族的海外移民史專題研究來補充“雪球”理論,進一步深化“過程論”史觀。
馮天瑜教授在為《漢民族史記》一書所作的“序”中,高度評價了徐杰舜教授將海外移民研究納入漢民族研究視野所取得的成果:
海外移民卷,體現(xiàn)出徐杰舜更進一步的跨學科視野拓展。在以人類學、民族學、歷史學、宗教學、文化學等人文社會學科交叉整合的基礎上,進一步延伸到世界史和外交學領域,進而引入航海學、災害學等自然、應用科學領域,將人文科學與自然科學相貫通,以大歷史視野,將漢民族的海外移民置于中國歷史,乃至世界歷史的背景下,回答了“安土重遷”的漢民族何以從江河走向海洋這一問題,建構了一部漢民族冒百死、抗海禁、下南洋、又從南洋下西洋,走向世界的海外移民史[1](“ 序”, P2)。
除了引人矚目的跨學科研究方法之外,在“過程論”史觀的指引下,海外移民研究的相關成果對于“雪球”理論至少在以下3個方面做出了重要的反思和深化:
其一,面對過去,辯證地描述了漢族既向內凝聚,又向外遷移、移民、乃至離散的歷史事實,打破了“雪球”理論過分強調單核、單向度聚合與擴展的理想認同模型[5](P51),充分體現(xiàn)了“過程論”之“多過程性”,換言之,也就是從“封閉的歷史”中突圍,揭示出漢民族形成過程中多向乃至逆向的“復數(shù)歷史”和“分岔歷史”[15](P2-5)。
其二,面對當下和未來,回應全球化的挑戰(zhàn):漢民族如何在全球化進程和多元文明碰撞的世界史視野中實現(xiàn)凝聚的歷史使命?!耙泼瘛币约芭c之高度關聯(lián)的“離散”,均是當代國際社會高度關注的熱點議題。在復雜的國際形勢和政治經濟博弈的壓力之下,日益升溫的移民、跨國勞工和離散問題,有跨越民族國家邊界、撕裂漢民族凝聚“雪球”的危險。然而,挑戰(zhàn)不容回避。在“海外移民卷”中,有古代中國航海技術的高峰,有海禁的低谷;有歐亞視野中的東渡、南遷和南北絲綢之路,也有走向新大陸的“契約華工”。漢民族走向世界的艱辛歷程和歷史事實,進一步揭示了漢民族“雪球”與全球化體系碰撞時的必然張力和動態(tài)過程,也令人更清楚地認識到在全球史的宏闊視野中,今天的漢民族作為“民族融合階段性成果”這一客觀現(xiàn)實。“雪球”未來如何凝聚,任重道遠。
其三,在凝聚機制上,揭示了“雪球”內核的文化向心力和包容力。漢民族海外移民,在“唐人”“華人”“華僑”等自稱/他稱的身份表征之下,勾連起了一條超越民族國家邊界的文化認同線索,有助于在全球化背景下重新認識“雪球”理論的價值意義:一方面,在外在的時間和空間尺度上,漢民族持續(xù)不斷的海外移民事實上擴大了“雪球”的邊界和范圍;另一方面,在內在的文化尺度上,“唐人”“華人”和“華僑”在不同移民地國家、社會、文化的在地融入過程中,始終以文化為牽引,魂牽故土,心系華夏,體現(xiàn)出“雪球”的文化內核跨越時空的強大凝聚力。正如徐杰舜教授在“卷首語”中所寫:“漢民族在波浪式的大移民中,不僅開發(fā)了中國,也開發(fā)了世界的軌跡。這對華人為什么會走向世界做了有意義而又有說服力的探討。”[1](“ 卷首語”, P3-4)
《漢民族史記》所涉及的史料、史觀與史法,三者之中,最大的挑戰(zhàn)還在于后者,即如何在方法論上摸索出一套既在宏觀層面有理論高度,又在中觀乃至微觀層面能提供具體操作路徑的“史法”。正如文章開頭所言,“鏈性論”是由“正番”到“番外”、從《漢民族史記》延伸而出的新思考。這些思考發(fā)端于《漢民族史記》撰寫過程之中,最終成熟于書稿出版之后,因此這套“史法”并未來得及在此書中得到充分體現(xiàn)。但筆者仍然覺得有必要將“鏈性論”在此略作介紹,以助讀者以“番外”視角來領會此書的未竟之意。
2019 年3月下旬,在中山大學和人類學高級論壇聯(lián)合舉辦的“喬健學術思想與中國人類學發(fā)展研討會”間隙,徐杰舜教授與我談及他正在忙于《漢民族史記》 和《中華民族史綱》 的編撰,他提出的“第一、第二、第三歷史鏈條”引起了我的興趣。當天會議結束后徐教授便邀我進行了深入的討論。我們有疑問,有爭議,越談越有收獲。這個過程中,論壇秘書長助理韋小鵬也參與進來,將徐老師和我們的討論過程全程錄音并加以整理。
在這次討論中,我們初步形成了以下三點認識:
其一,費孝通先生“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理論的建構,基本上是通過對中國歷史的洞察來完成的,必然包含“過程”和“歷史”維度。但細讀之后不難發(fā)現(xiàn),他對多元一體歷史過程的論證和分析僅是粗線條的勾勒。如果把中華民族史作為“歷史田野”加以考察,那么,他的歷史敘述只達成了一種“淺描”,仍然缺少對“多元”與“一體”動態(tài)歷史走向“深描”。也就是說,該理論雖有“過程性”的思考,但尚未抵達“過程論”理論和方法論的高度[5](P47-48)。
其二,“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自提出以來的30年間,逐漸牢牢地占據(jù)了當代中國民族國家認同理論框架的核心位置,基本完成了從一種學術理論觀點到另外一種具有強烈意識形態(tài)正確性的價值論的轉換。在此背景之下,似乎很難找到一條有效的深化路徑,在方法論及具體研究方法層面進一步深入探討“多元”如何“一體”[5](P45,46-47)。
其三,自該理論提出之后,中國人類學、民族學界圍繞“多元一體”進行許多相關研究,要么聚焦微觀個案,要么展開宏觀討論,分居兩極,很難有效對話,更難出現(xiàn)能將宏觀理論與微觀個案加以有效整合的解釋范式[6](P31)。
在隨后的一年中,我們借會議、田野考察的機會先后兩次見面討論,繼續(xù)推進,其余時間則通過微信和郵件保持高效交流。逐漸地,我們的思考由“歷史鏈條”的靜態(tài)描述出發(fā),開啟了進一步的追問:“鏈(環(huán))”能否作為族群歷史分析的基本單位?如何動態(tài)構成?“可鏈性”與“不可鏈性”是如何形成的?“鏈”與“鏈”之間有哪些鏈合機制?等等。即便在新冠疫情的艱難時期,徐杰舜教授伉儷從武漢輾轉珠海、南寧等地,我則困守成都。我們仍然通過網(wǎng)絡交流討論,不斷調整思路,修訂觀念和表述,配合編輯進行多輪核校,最終在《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和《社會科學戰(zhàn)線》兩家刊物的大力支持下,使我們有關“鏈性論”的思考成果能得以發(fā)表。
如果說徐杰舜教授有關漢民族史研究“雪球”理論的凝聚,是對費孝通“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相關論述的借鑒和發(fā)展——這一步,還僅僅是一種初級、自發(fā)的“過程論”運用;那么,基于《漢民族史記》的長期研究和撰寫,徐杰舜教授進一步以理論自覺的“過程論”為指導,突破“多元一體”的“結構論”困境,提出“鏈性論”,則為整合和建構中華民族史(包括漢民族史在內) 的來龍去脈開啟了新的思路。其要點包括:
其一,基本概念:“鏈”(或“鏈環(huán)”)。從費孝通先生晚年對自身的學術總結和反思著手,把握費先生所指示的第一個方向——既要思考民族(族群) 單位的復雜歷史形態(tài),又要考慮到“從民族單位之間相互沖擊的場合中發(fā)生和引起的有關單位本身的變化”[16](P12)。對此我們認為,“鏈”(鏈環(huán)) 是“ethnos”在歷史進程中的復數(shù)存在。在構成規(guī)模上,它是歷史上參與到中華民族形成過程之中的各種特定人群共同體(族群、文化、歷史等);在時間尺度上,它可打破“歷史鏈條/階段”的整飭劃分,著重對更加微觀歷史情境的考察和分析。同時我們強調,各個“鏈”(鏈環(huán)) 的內部和交互演進過程可以跨越“歷史鏈條/階段”所主張的標志性分割界線[6](P30)。
其二,思考方向:“可鏈性”與“鏈合機制”。把握費先生晚年學術反思所指示的第二個方向——探問多元(各單位) 之“怎樣分、怎樣合和為什么分、為什合的道理”[16](P12)。對此我們突破了“綴鏈成線”的慣性思維,不以縫補“斷裂”、綴“鏈”為“線”為目的,而是聚焦“斷裂”之處,從“可鏈性”問題著手來展開考察。所謂“可鏈性”,簡單來說,就比如在中華民族形成過程中,各個共同體在往前走的過程中,有的走到一起,有的走掉隊了,也有的掉隊了一段時間又再重新鏈接上來。那么其中“可鏈性”問題就既涉及到可鏈性與不可鏈性,也涉及到強可鏈性與弱可鏈性的區(qū)分,而且不同的社會歷史情境都會導致多因、多線、多態(tài)和多過程的鏈接可能性。因此,“可鏈性”的討論又可以進一步具體化為歷史鏈合機制的考察,即考察不同歷史語境下,多元“鏈”(鏈環(huán)) 與“鏈”(鏈環(huán)) 之間交互、拆解乃至鏈合的邏輯、動力與機制[6](P30-31)。
其三,考察視域:以中觀打通宏觀與微觀。中國人類學本土化過程中累積了大量微觀個案層面的村落、地方、族群田野調查的民族志材料與分析,很難對“多元一體格局”的宏觀理論生發(fā)反思、追問或修正,只能成為前者作為“正確結論”的一個個注腳。在此意義上,“鏈性論”對“多元一體格局”理論的推進,就不再只關注其總體結構論特征,而是將考察焦點下移,探索一種更為“中觀”的理論立場,嘗試在宏觀與微觀之間尋找中觀的分析路徑,以此檢視諸多田野個案之間的差異、共性和關聯(lián),歸納、總結出“多元”與“一體”是如何在動態(tài)歷史進程中實現(xiàn)“鏈合”的歷史經驗、規(guī)律,打開新的研究界面[6](P31)。
作為一部系統(tǒng)性專著,《漢民族史記》的出版已經完成了其學術使命,為徐教授深耕漢民族史研究半個世紀,畫上一個圓滿句號。而句號當中終有一點留白,預示著徐教授的諸多未盡思考將繼續(xù)在未來展開。
《漢民族史記》鉤沉史料,翔實系統(tǒng),縱橫捭闔;建構史觀,高屋建瓴,推陳出新;錘煉史法,反身自問,追索不止?!版溞哉摗钡奶岢?,體現(xiàn)出“史法”層面的大膽嘗試,也使《漢民族史記》生出“番外”回響,余音不絕。在過去的一年多時間里,筆者有幸參與了徐教授“鏈性論”的思考過程。每每憶及與徐教授砥礪論爭、推敲思辨的場景,與有榮焉?!版溞哉摗钡奶岢?,仍有諸多不足和問題的存在,也期待學界批評、方家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