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靜
(河南師范大學(xué) 文學(xué)院,河南 新鄉(xiāng) 453007)
西方有亞當夏娃偷吃禁果的神話,我國有孫悟空偷吃蟠桃的傳說,好像都在告訴我們:貪婪是人的天性,欲望是人的本能。賭博源于欲望的沖動,賭徒因貪婪而行動。 賭博題材的電影在我國并不罕見,尤其以香港最盛。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王晶導(dǎo)演拍攝了一大批賭博系列的電影,如《賭神》《賭圣》《賭俠》等等。雖然同是以“賭”作為影片核心,但與王晶式的男人在賭場叱咤風云書寫傳奇的賭片不同,李少紅的《媽閣是座城》以其十分細膩的女性視角,展現(xiàn)了光怪陸離的賭場風貌,揭示了身處欲望之中的人情人性。影片的女主角梅曉鷗是澳門賭場中的一名疊碼仔,她每天穿梭于賭場之中,見慣了形形色色的賭徒和他們永不滿足的欲望。在賭場中她遇到了三個與自己糾葛不斷的男人,即使被拋棄、被欺騙,她也仍對感情抱有幻想,但當她一次次的深陷其中后才發(fā)現(xiàn),賭徒終究是賭徒,對金錢和欲望的渴求才是他們生存的要義。
賭片作為商業(yè)電影的一個類型,在20世紀的最后10年風靡一時,取得了十分可觀的票房成績。這些影片以影壇偶像為主角,故事情節(jié)奇特,牌技花樣炫目,騙術(shù)奇思妙想,故事充滿娛樂性。尤其是許多賭片的高潮,集中在影片結(jié)尾 show-hand(攤牌)的那場戲,情勢逆轉(zhuǎn),跌宕起伏,主角光環(huán)籠罩,金錢美女在握,在情理之中、意料之外贏得最后的勝利,深受大眾追捧。1989年,電影《賭神》以3 600萬的年度冠軍票房一舉將導(dǎo)演王晶扶上了香港賭片開山鼻祖的位置。自此以后,兩岸三地導(dǎo)演便對賭片趨之若鶩,香港賭片進入 “黃金時代”?!顿€圣》《賭神》《至尊無上》《賭俠》《千王之王》《澳門風云》等一系列講述賭博的影片層出不窮,這些電影有一個共同點:描述的都是職業(yè)的賭徒,展現(xiàn)的都是光怪陸離的賭場賭術(shù)。由元奎、劉鎮(zhèn)偉聯(lián)合執(zhí)導(dǎo)的《賭圣》講述了大陸青年星仔誤打誤撞卷入香港賭王洪光和臺灣賭王陳松的爭斗后,歷經(jīng)一番波折最終贏得了比賽的故事;王晶的《賭神》講述了賭神高進與在新加坡有“賭王”之稱的陳金城在牌桌上決戰(zhàn)的故事;《澳門風云》講述了石一堅與小冷本是亦敵亦友的師徒,但小冷學(xué)藝到手后竟然反過來與石一堅對決的故事。李少紅卻另辟蹊徑,以女性導(dǎo)演特有的細膩,從女性情感入手,通過講述梅曉鷗與三個男人的糾葛一生來表達賭博對人的影響,呈現(xiàn)出一部異于傳統(tǒng)類型的賭片。影片中賭博的鏡頭并不多,但是一個“賭”字始終貫穿全劇,與情感高度融合,賭中有情、情中有賭。影片的旨歸在于表現(xiàn)賭博對人一生的改變和影響,卻少見男人們在賭桌上叱咤風云的畫面,而是從梅曉鷗、史奇瀾們細微的感情和生活中得以體現(xiàn),相較于以往的賭片,更深刻地揭示了人情人性,疏離了對賭術(shù)牌技的表現(xiàn)。
不僅是賭片主題的不同,女性角色到了女性導(dǎo)演的手里,也得到了不一樣的塑造。《賭神》中的女性角色珍妮是賭神高進的妻子,因美麗而遭高進堂弟高義的強暴,并被其失手殺害,由此也引發(fā)了一場高進與高義之間的“戰(zhàn)爭”。導(dǎo)演一定程度上將珍妮塑造成了一位禍水式的形象,將女性角色定位為悲劇發(fā)生的來源。《賭圣》中的女主角綺夢,她是臺灣賭王派遣的美女臥底,她的出現(xiàn)致使男主角星仔想倒戈幫助臺灣賭王;香港賭王綁架了綺夢來脅星仔,星仔因此無心賭賽,直到三叔救出綺夢趕到賽場,星仔見愛人無恙,才大顯神通戰(zhàn)勝對手。這里的綺夢儼然一位貂蟬式的女性形象,身不由己為男人們所擺布。《澳門風云》中景甜所飾演的洛欣是一位中國女公安,雖然是正面形象,但也只是一個配角,影片的核心內(nèi)容還是賭場中“廝殺”的男人們。由此可以看出,以往的傳統(tǒng)賭片中的女性形象大多都是負面形象或者不重要的配角,女性形象的塑造大多是為了吸引觀眾的眼球,用女演員為影片“增色”,女性始終扮演著男性的“他者”,處于被看的地位。而《媽閣是座城》的主角是梅曉鷗——一個女性形象,故事內(nèi)容圍繞梅曉鷗的感情生活展開,這打破了以往女性形象處于“他者”的地位,突破了傳統(tǒng)賭片的敘事模式。李少紅不是單單地展現(xiàn)賭場紙醉金迷的生活,也不僅僅是講述梅曉鷗波瀾起伏的感情,而是試圖將梅曉鷗的愛情故事融入到欲望之城中去,用一個女性的視角去展現(xiàn)賭博對人性的摧殘,從而使影片落足到戒賭的內(nèi)核,這無疑是一次十分新穎的嘗試。
媽閣,Macao,澳門,一座空氣中都充斥著欲望氣息的城市,城中的男男女女都經(jīng)受著賭博的熏陶。賭博本就是人難以泯滅的本性,尤其對于媽閣這座光怪陸離的欲望之城、游戲之城而言,城外的人很容易走進來,城里的人卻很難走出去,疊碼仔梅曉鷗就是如此,與其糾葛的三個男人亦是如此。不同的是,男人在賭桌上叱咤風云,他們的欲望無外乎就是金錢,而梅曉鷗卻更像是一個情感場上的“賭徒”:前夫盧晉桐因為嗜賭而拋棄她,史奇瀾、段凱文沉溺賭場欺騙她,使梅曉鷗替他們背上了巨額的債務(wù)。媽閣不僅指代行政及地緣意義上的澳門,更是一座無形的欲望之城,一座因賭博而生之城。賭場有莊有閑,情場有輸有賺,籌碼越高,輸?shù)拇鷥r就越大。梅曉鷗一次又一次陷入感情的深淵,無法自拔;而段凱文們卻可以在賭桌上酣暢淋漓豪賭一場,輸光了就瀟灑的離去,即使再回來,也是出于對賭桌的留戀,與感情無關(guān),與女人更無關(guān)。
與梅曉鷗愛恨糾葛的第一個男人是她的前夫盧晉桐,當然,他也是賭場中千千萬萬的賭徒之一,當他的妻子梅曉鷗到賭場勸他回家時,他一腳將有孕的梅曉鷗踢開,這一“踢”,踢斷了兩人的感情、踢散了兩人的婚姻。影片對于盧晉桐的賭博行為并沒有做直面的描述,只是通過梅曉鷗的回憶,告訴觀眾是因為盧晉桐嗜賭才導(dǎo)致兩人的婚姻結(jié)束。即便這樣,觀眾還是真真切切地看到了他的“賭性”:他坐在賭桌旁移不開視線和身體,他無視孕妻的呼喚甚至對其加以傷害……后來,盧晉桐戒賭與否,影片并沒有交代,但可以肯定的是,在盧晉桐的心中,賭博、金錢和欲望是要大于一切的,至少比愛情、婚姻和家庭更重要。段凱文是梅曉鷗的一個客戶,身價上億的房地產(chǎn)大亨,儒雅、有文化,然而也深陷賭場不能自拔。賭徒的欲望是無窮的,贏了想再贏,輸了想翻盤,段凱文就是如此。他在賭場一擲千金,賭輸了就拆東墻補西墻,一次托底讓梅曉鷗為他背上了幾千萬的債務(wù),不得不賣掉自己的別墅。段凱文是影片中嗜賭如命的男人,他幾乎沒有想過收手。賭場助長著他無休止的貪欲,即使輸?shù)絻A家蕩產(chǎn),他仍覺得還能翻盤。他有一種執(zhí)念,一種不撞南墻不回頭的執(zhí)拗。但是,他將這種執(zhí)拗全部投入到賭博之中。雖然他和梅曉鷗之間的感情是模糊的、不明顯的,但是梅曉鷗敬重他、仰慕他,把他當做真正的朋友,他卻一次次的利用、欺騙梅曉鷗。在他心中,感情遠沒有看得見摸得著的金錢實在,顯然,他只是一個賭錢的人。史奇瀾是梅曉鷗在去北京找劉總催債時認識的,他原本是一個天賦異稟的雕刻家,心中卻一直向往著澳門賭場紙醉金迷的生活。他去了澳門,進了賭場,愛上了梅曉鷗,但愛情在賭博面前太過渺小。與段凱文不同,史奇瀾發(fā)自內(nèi)心的想過戒賭,他之所以賭博,是因為欲望之外還想有新奇的體驗,不純粹為了金錢。在轟轟烈烈賭了一場之后,他開始醒悟了。為了戒賭,他去了廣西柳州的一個山村,專心做著雕塑。這里與充斥著物欲橫流的賭場形成了鮮明的對照。不能否認的是,史奇瀾與盧晉桐、段凱文并無本質(zhì)區(qū)別——皆為金錢和欲望而賭。
“女性并不是生就的,而是寧可說是逐漸形成的?!盵1]西蒙娜·德·波伏娃(Simone de Beauvoir)在《第二性》中這樣說到。梅曉鷗與賭博的淵源由來已久。她的祖父嗜賭,敗光了家業(yè),她的身體里流淌著賭徒的血液;結(jié)婚后,丈夫盧晉桐嗜賭成性。離婚后,梅曉鷗獨自一人撫養(yǎng)兒子,或是出于對盧晉桐的報復(fù),或是迫于生計的壓力,梅曉鷗選擇了賭場疊碼仔的工作。“疊碼仔”就是賭徒與賭廳之間的掮客,靠抽取傭金為生。梅曉鷗本是最厭惡賭博的人,卻偏偏因為工作而每天和賭場賭徒打交道。這種糾結(jié)形成一種循環(huán),使她一生所抗拒的東西又時刻在環(huán)繞著她。這種處理使作品表現(xiàn)出宿命感。更有隱喻意味的是,影片將切口對準了梅曉鷗屢戰(zhàn)屢敗的情感生活,即使她是叱咤職場的女強人,也逃不過感情的羈絆,同時這也是許多女性所面臨的情感困境?!霸谂蕴赜械母行孕睦硖刭|(zhì)影響下, 她們都要經(jīng)歷從女性意識覺醒到義無反顧的逐愛之路, 繼而后知后覺, 不得已反求諸己?!盵2]梅曉鷗身處欲望之城卻不賭錢,對感情抱有執(zhí)念,相對于男人在賭桌上的豪擲千金,她更愿意將自己的身心托付給男人,盡管被一再傷害,仍不改初衷。陷入感情無法抽身的女性也是無腦的賭徒,只是男人賭錢而她賭感情罷了。
“賭”是人性的試金石,能撕開所有的偽裝。盧晉桐在賭桌上也曾好言好語對梅曉鷗說話,可一旦輸了錢,他便將一切責任歸咎于梅曉鷗帶來的晦氣,對有孕在身的妻子拳腳相加,毫無人性。離婚后的兩人再無聯(lián)系。在電影的前半部分,盧晉桐只存在于梅曉鷗的敘述之中;盧晉桐的再次出現(xiàn),是在梅曉鷗到海南找段凱文催債時居住的酒店里。顯然,盧晉桐的眼神里、話語里帶有悔恨之意,這種悔意更體現(xiàn)在他對兒子的依戀上。雖然賭博將其人性泯滅到只剩下對金錢的追逐,但畢竟血濃于水,親情占據(jù)著他的心田。史奇瀾對梅曉鷗是有感情的,可這份感情經(jīng)不起賭桌的考驗。走進賭場的史奇瀾近乎喪失理智,拋妻棄女、自我作踐、坑親騙友。賭到一無所有的他被梅曉鷗拯救,最終戒賭成功的史奇瀾選擇回歸家庭、拋棄梅曉鷗,走出了欲望之城。史奇瀾對梅曉鷗還是心存真情的,段凱文則是始終眼睛只盯著金錢。他永遠將自己偽裝成謙謙君子——在欠下幾千萬債款時還能氣定神閑地給梅曉鷗講述漁翁得利的理論;在被梅曉鷗幾度追著要債時,身無分文的他還能自然地說出“明天就給你打款”。在貪婪欲望促使下,人們抱著僥幸心理鋌而走險,每個人都覺得自己會贏。段凱文一次又一次走進賭場,就是因為他想贏,并覺得他能贏。在人性面具層層剝落之后,為了所謂的翻盤,他仍謊稱要競標土地,在騙了梅曉鷗兩百萬后轉(zhuǎn)身又坐到了賭桌旁;為了“還”梅曉鷗的債,他將作廢的地契拿給她抵債。段凱文為賭瘋狂,失去的不只是自由,更是人性。
對欲望的追求是人的本能。根據(jù)弗洛伊德的“原欲說”,“‘原欲’與自我(它遵循現(xiàn)實的要求)和超我(它遵循社會規(guī)范的要求)之間的永不緩解的沖突必然產(chǎn)生挫折和焦慮,因為‘原欲’的能量是不滅的 ”[3]。正如史奇瀾一邊在賭場“廝殺”,一邊還想脫離“賭?!薄G罢呤窃?,后者是自我與超我對其約束,“原欲”與自我、超我的沖突造成了他矛盾的性格。為了讓別人相信他戒了賭,便告訴梅曉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盡快還上欠她的債,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去南邊的賭場玩托底,更不惜將自己的表弟拉下水。終于,在現(xiàn)實和社會規(guī)范的雙重作用之下,他選擇了逃離。當梅曉鷗找到他的時候,他正在偏僻的深山里專心做雕塑,這是他的第一次逃離。后來兩人同居,梅曉鷗幫他辦雕塑展,兩人的日子逐漸過得有起色時,再一次路過賭場門口的梅曉鷗向史奇瀾講起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戒賭——贏了就收手。史奇瀾再一次沖進賭場,與以往不同,這次他的確贏了錢就走出了賭場??捎螒蚴侨说谋灸?,“原欲”是永遠存在的。史奇瀾內(nèi)心也是深知這一點,所以他選擇了第二次逃離:取得妻子原諒,回歸家庭。他拋棄了救他于水火之中的梅曉鷗,回到了北京,既然心理上無法擺脫賭欲,就從地理上遠離這座城。
執(zhí)迷不悟的不只是在賭桌上流連忘返的男人們,梅曉鷗自始至終都沒有離開“感情”的賭場。她的人生被三個男人劃分成幾個階段,看似是三個男人闖入她的生活,實則是她自己掀起了一場以感情作為籌碼的人生的賭局。梅曉鷗把感情賭注下在了賭徒身上,可謂是更加的孤注一擲,不留余地。但影片將梅曉鷗的形象塑造得過于理想化,她本是職場上的女精英,閱歷豐富,客戶無數(shù),卻偏偏不可遏制、沒有理由地愛上了賭徒史奇瀾,為他還債,幫他戒賭,甚至不惜背上第三者的罵名。如果說梅曉鷗對史奇瀾的付出是因為愛情,那還情有可原,即使這份愛情來得太沒有緣由,那么梅曉鷗對于段凱文的好,從動機上則讓人無法理解。段凱文背著她玩托底,輸了之后又利用她,她為此背上了幾千萬的債務(wù),為還債她甚至賣掉了自己的別墅;但當段凱文冠冕堂皇編著理由再次找她借錢的時候,她仍然于心不忍,又借給他兩百萬,儼然一副圣母形象,這也與史奇瀾幾度雕刻的藝術(shù)品“白圣母”前后映照。
影片的結(jié)尾,盧晉桐患癌而亡,史奇瀾回了北京,段凱文進了監(jiān)獄,梅曉鷗的生活又恢復(fù)平靜,好似一切都未發(fā)生過。但是,媽閣這座紙醉金迷的城市,每一天每一分鐘仍然上演著史奇瀾、段凱文們的鬧劇,仍然進行著人性的自我撕扯,而史奇瀾、段凱文們,則會繼續(xù)尋找新的欲望,繼續(xù)沉溺其中, “人的欲望總是無窮盡的,對欲望的滿足總是暫時的、有限的、相對的。即使一種欲望已經(jīng)實現(xiàn),已經(jīng)得到滿足,又會產(chǎn)生新的欲望和追求,人的欲求是無窮無盡的,永遠無法全部滿足的,這樣人生的痛苦就永遠無法消除”[4]。影片中的賭場是男人們欲望的發(fā)泄地,也是梅曉鷗工作的地方,史奇瀾們將這里看作是錢、是欲望,但對于梅曉鷗來說,這是她謀生的地方。男人們帶給她的是無盡的失望,在感情上她一敗涂地,唯有工作能給予她安全感,所以即使在情場上豪賭一場,結(jié)束后她還是要回歸工作,以堅韌的姿態(tài)去面對生活。這是一部關(guān)于賭博、欺騙和愛的現(xiàn)實文藝片,堅韌的女人、曖昧的情感依舊是李少紅式的電影風格,只是受現(xiàn)實元素沖擊的較為明顯,愛與欺騙是現(xiàn)實的,誘惑和深淵更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