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蘭香
伊恩·麥克尤恩二○○五年的作品《星期六》吸引了眾多中外學者的關注。他們的研究角度多樣,分析也很令人信服,但是小說中兩個主要人物的特殊身份——亨利·貝羅安是神經(jīng)外科醫(yī)生,巴克斯特是“亨廷頓舞蹈癥”患者——卻似乎被論者忽略了。貝羅安和巴克斯特之間有過三次交集。這三次見面構(gòu)成了情節(jié)發(fā)展中的主要事件,促成了專業(yè)人士貝羅安的認知變化,并引發(fā)了讀者對醫(yī)患關系的思考。那么,作為醫(yī)生的貝羅安如何看待身患遺傳疾病的巴克斯特?巴克斯特對這位神經(jīng)外科醫(yī)生又是什么樣的態(tài)度?通過描述貝羅安和巴克斯特之間的沖突,小說就醫(yī)患關系傳遞了怎樣的信息?圍繞這些問題,本文將結(jié)合英國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關于抽象體系中的信任的相關論述,以兩人的三次見面為主軸,從醫(yī)患關系的角度嘗試著對小說進行再次解讀。
在小說出版當年,就有多位學者為小說寫了書評。其中,理查德·羅蒂(Rorty,2005:94)一針見血地指出,當今社會有著太多的不確定性,“對這些事情,麥克尤恩和我們這些人一樣感覺不到多大的定數(shù)。不過,他的小說能幫我們更新看法?!鼻∪缌_蒂所言,現(xiàn)代生活中充滿了種種不確定性。而這些不確定性又滋生出種種懷疑情緒,讓我們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不信任,已經(jīng)擴散到了生活中的每一個領域”(奧妮爾,2017:9)。雖然說信任危機似乎在不斷加劇,但在相互依賴度越來越高的當代社會里,人們又離不開信任。用社會學家盧曼(Luhmann,1979:4)的話來說,如果一個人“完全失去了對世界的信任,早晨醒來后,他甚至都無法從床上爬起來。在模模糊糊的擔憂面前,他將束手無策;在令人畏縮的恐懼面前,他將毫無招架之力?!毙湃蔚闹匾晕阌怪靡?,但生活在充滿各種不確定性的年代里,人們在面臨選擇時常常會做出有違初衷之事,甚至背叛他人對自己的信任。在《星期六》這部小說中,貝羅安是個典型的現(xiàn)代都市人。他懂得應變,知道如何在關鍵時刻靈活應對,把風險降到最低程度,哪怕是以背棄承諾為代價。
貝羅安和巴克斯特的第一次見面發(fā)生在星期六這一天的上午。當時,貝羅安開著豪華轎車,穿著破舊外套,趕往球館和朋友打球。在大學街的一條巷子里,他的車和一輛寶馬車刮擦。車上的三個人,巴克斯特、納克和奈杰爾都是普通人眼中那種社會小混混。雖然貝羅安不愿意與這三個人發(fā)生任何方式的聯(lián)系,但他還是朝對方伸出了手,因為在他的內(nèi)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告訴他,“一定不能陷入被動,他必須左右局勢”(麥克尤恩,2011:105)。
在溝通中,貝羅安從一開始起就表現(xiàn)出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他拒絕了巴克斯特遞過來的香煙,說起話來比在小說里的任何時候都要強硬:他成了代表特權(quán)的卡通人物”(Ferguson,2007:46)。注意到巴克斯特遞煙的手不停地抖動,他對自己應付這一局面的信心便又多了幾分。在隨后的交涉中,因為態(tài)度傲慢,貝羅安被巴克斯特揍了一拳,然后被這三個人推到一個僻靜的門廳處。眼看著皮肉之苦在所難免,他突然對巴克斯特說,“你父親有過這個病,現(xiàn)在你也染上了”(麥克尤恩,2011:114)。就這樣,當著巴克斯特和他兩個朋友的面,他不僅挑明了自己的醫(yī)生身份,而且還準備把巴克斯特的病情渲染一番。他之所以這么做,其目的無外乎是要扭轉(zhuǎn)局面,改變對自己不利的形勢。雖然說此時的他沒有穿標志性的白大褂,但在他明示自己的職業(yè)之后,就已經(jīng)完成了一種身份上的轉(zhuǎn)換,從普通路人變?yōu)閷I(yè)人員,成了醫(yī)學這個“象征標志和專家系統(tǒng)”(吉登斯,2000:69)的代表。
和千千萬萬的現(xiàn)代人一樣,巴克斯特生活在由各種專家系統(tǒng)組建起來的社會網(wǎng)絡中。在與貝羅安的接觸中,對于專業(yè)知識的信任促使他自然而然地進入了這種抽象體系。和傳統(tǒng)社會中那種基于既有社會關系建立起來的信任不同,這種經(jīng)由抽象體系搭建起來的信任關系需要掌握特定知識的專家來充當媒介,而這些專家在多數(shù)時候都是一些陌生面孔。正如吉登斯(2000:74)分析的那樣,“在抽象體系的交匯口,連接非專業(yè)人士與信任關系的當面承諾,通常表現(xiàn)出明白無誤的可信任性與誠實性,并伴隨著一種‘習以為?!蜴?zhèn)定自若的態(tài)度。雖然每個人都意識到,信任儲藏于抽象體系中而非存在于特定情境中代表信任的個人身上,但交匯口本身仍然提醒我們,信任的操作者正是有血有肉的(難免也是有錯誤的)人。當面承諾在很大程度上高度依賴于體系之代理人或操作者的品行?!睋Q句話來說,雖然我們都知道專家系統(tǒng)里的代表各有特點,人品也不盡相同,但生活在高度協(xié)作化的當代社會中,我們一般都會選擇相信這一體系的代言人??梢哉f,在現(xiàn)代生活中,“每一行每一業(yè)都會收到公眾慷慨贈予的禮物——信任,這一點幾乎無可置疑”,但是遺憾的是,“大多數(shù)時候,這一饋贈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Cheung,2007:107)。
作為醫(yī)學專家的貝羅安似乎對來自病人的信任習以為常。在與巴克斯特的沖突中,他更是顯示出濫用這種信任的傾向。英國醫(yī)學領域中的專業(yè)權(quán)威機構(gòu)——全國醫(yī)學總會(General Medical Council)在其指導性綱領中曾寫道,“不經(jīng)病人的同意就泄露其私人信息,只有在下述情形中才可視為正當,即:若堅持隱瞞信息可能會置病人或他人于死亡的危險之中,或帶來嚴重的傷害”(Hope,2004: 92)。就這次偶遇而言,巴克斯特的病情并不會危及貝羅安本人或其他兩位在場者的性命,也不會給所有人帶來嚴重傷害。貝羅安不考慮巴克斯特的感受,就把后者的隱私泄露出去,這已經(jīng)犯了大忌。要知道,病人通常都很不愿意讓朋友知道自己患有不可治愈的疾病這一事實。在小說中,巴克斯特對自己的病情更是非常敏感。
用自己的專業(yè)知識為武器,以病人的隱私為代價,貝羅安暫時控制住了局面。此時的他覺得自己很強大,“好像一個巫師那樣傳遞著詛咒”(麥克尤恩,2011:114),鎮(zhèn)住了對手。眼見著挨打的危機已經(jīng)過去,他不免有點得意,于是又用專家的語調(diào)問對方是否去醫(yī)院看過病。他一再的追問引起了另外兩個年輕人的好奇。眼看著貝羅安要揭露更多秘密,巴克斯特趕緊把他倆支走,生怕自己患有遺傳疾病的事情泄露出去。當貝羅安聲稱要把自己的同事,一個治療“亨廷頓舞蹈癥”的專家推薦給巴克斯特,以便更好地幫助他時,巴克斯特顯得非常激動。雖然說先前的醫(yī)生已經(jīng)給他下了“無法治愈”的最后論斷,但他依然不死心,希望能從貝羅安那里獲得肯定性的信息,哪怕只是一點點。
此時的貝羅安已經(jīng)在濫用信任的道路上走遠了。他明明知道現(xiàn)在的醫(yī)學水平不能有效治療“亨廷頓舞蹈癥”,但他還是引著巴克斯特往這條虛妄的希望之路上走。作為抽象體系的“代理人或操作者”,他本應該以誠實的態(tài)度對待這份信任關系,以自己的專業(yè)知識或職業(yè)資源為巴克斯特做些事情。但事實上,他并沒有真心在意過巴克斯特的病痛,而是一直在琢磨如何擺脫眼前的危機。正如書中交代的那樣,他“已經(jīng)不會再為患者的遭遇而感到同情。多年的臨床經(jīng)驗早就讓他麻木了”(麥克尤恩,2011:119)。
當巴克斯特意識到自己受到了愚弄,回去找同伙幫忙的時候,貝羅安乘機駕車離開,溜之大吉。他的行為讓原本氣憤不已的巴克斯特更是怒不可遏。在巴克斯特看來,這個好像很有權(quán)威的醫(yī)生不僅暴露了自己的隱私,背叛了自己的信任,還讓自己在朋友們面前丟盡了面子。當貝羅安若無其事地去打球的時候,他怎么也沒有想到,惱羞成怒的巴克斯特在一路尾隨后,竟然強行入室,致使全家人遭受暴力威脅。
在和專業(yè)人士打交道的過程中,大多數(shù)人都傾向于相信專家。但這種信任沒有任何的情感或認知基礎,既主觀又脆弱。正如吉登斯所言,“長期以來,科學一直保持著它作為可信賴之知識的形象,這種知識又滋生出一種尊重各門專業(yè)化技術的態(tài)度。但是與此同時,一般說來,外界對科學和技術知識的態(tài)度又具有某種矛盾心理”(吉登斯,2000:78)。這種既信任又懷疑的矛盾心理不僅指向?qū)<宜淼某橄篌w系,而且更直接體現(xiàn)在對專家個人的態(tài)度上。假如在第一次的見面中,貝羅安沒有欺騙巴克斯特,而是真的為他做點事情,接下來的故事也就不會發(fā)生。正因為貝羅安在第一次的見面中破壞了這種原本并不牢靠的信任關系,這才導致了第二次見面時他專家身份的無效,導致了局面的惡化。
兩人的第二次見面是在貝羅安的家中。為了穩(wěn)住巴克斯特,貝羅安不僅用芝加哥某所醫(yī)院的數(shù)據(jù)來說明療效,還承諾讓他成為英國二十五個新藥受試者之一。面對醫(yī)生條理清晰、邏輯嚴密的說辭,巴克斯特也曾動搖過。對于一個病癥日漸顯現(xiàn)、對自己的未來充滿疑惑和恐懼的年輕人來說,新藥和新的治療方法太有誘惑力了。起先,巴克斯特半信半疑,當貝羅安強調(diào)“他們的治療原理就是我們今天早晨談到的核糖核酸的介入來阻止病情的進一步發(fā)展”(麥克尤恩,2011:259)時,他似乎動心了。此時,專業(yè)名詞以其特有的力量再次擊打著這個年輕人的心理防線。雖然嘴里反復念叨著這是不可能的,但他顯然很愿意相信這是真的。就在貝羅安覺得局面將再次得到控制的時候,巴克斯特情緒突變,大聲指責貝羅安撒謊,同時,手中的刀子也逼近了貝羅安妻子羅莎琳的喉嚨。
事情的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女兒黛西背詩一節(jié)。為了羞辱貝羅安,巴克斯特和奈杰爾逼迫貝羅安業(yè)已成年的女兒當眾脫去衣服。這樣一來,就使得黛西懷孕這一事實暴露在眾人面前。黛西隆起的腹部不僅讓做父親的貝羅安詫異,也讓年輕的巴克斯特感到尷尬。目光游離之間,巴克斯特看到了黛西放在桌上的詩集,便不懷好意地命令黛西讀一首色情詩給他們聽。在外公約翰的暗示下,黛西輕聲朗誦起阿諾德的經(jīng)典名篇《多佛海灘》。正是這首詩改變了整個事情的走向,也讓一旁的貝羅安深受觸動。
對于這一情節(jié)的安排,學者們褒貶不一。但多數(shù)學者持肯定態(tài)度,認為這首詩倡揚了人性中美好的一面,這種美好能夠讓人們暫時遠離焦慮,放松靈魂。格里菲思(Griffiths,2005:42)認為,麥克尤恩之所以把這首詩放在這里,是因為詩歌的這種美“確實有能力讓人們記起來他們是誰,他們是什么,并因此做出相應的舉動。”從巴克斯特的反應來看,《多佛海灘》這首詩觸動了他記憶深處的某一根弦,讓他記起了兒時長大的地方,想起了曾經(jīng)有過的快樂和美好,激起了他對美的渴求和向往。正如納普(Knapp,2007:139)所言,這首詩“引發(fā)了對生命的愛,引發(fā)了繼續(xù)活下去的愿望?!?/p>
詩歌可以在人的意識深處顯示另外一個世界,在麻木的心靈中喚起一種失落已久的感覺,并且在這個日趨物質(zhì)化的世界中,讓人找到一種靈魂的寄托,繼而產(chǎn)生對美好生活的渴望(Arnold,1865:80)。這也是阿諾德本人在一八六三年的一篇文章中表達的意思。在文中,阿諾德指出,詩歌的力量“不在于用黑白分明的方式勾畫出對宇宙之神秘的解釋,而在于應對世事時能夠在我們身上喚醒對這些事物的感覺,美妙之至的圓滿、新鮮和親近的感覺以及我們和它們之間的關系。當這種感覺在我們身上被喚醒的時候,就算是那些我們顧及不到的物體,我們也會覺得自己接觸到了這些物體的核心實質(zhì),不再感到迷惑,感到受壓制,而是獲知了他們的秘密,與他們和諧共處。這種心緒讓我們感到安慰,讓我們滿足,這是其他任何一種情形做不到的?!边@種內(nèi)心感受,這種對生命存在的滿足感,能夠“使人達到與自己、與周圍世界的和諧一致”(Arnold,1865:108)。在《星期六》這部小說中,巴克斯特的情緒變化正是這種內(nèi)心感受的外在體現(xiàn):他“緊緊地攥著書稿,就像一個貪婪的孩子唯恐別人毀約把書奪走”;他“轉(zhuǎn)過身來,舔著嘴唇,他的微笑是濕潤而幸福的,眼睛是明亮的,聲音是柔和的,語調(diào)中流露著激動”(麥克尤恩,2011:270)。顯然,此時的巴克斯特處于一種自我與世界的和諧狀態(tài)之中,滿足感和安全感帶來了對他人的信任。
阿諾德的這首詩不僅影響了巴克斯特,也影響了貝羅安。雖然在女兒黛西眼中,這位醫(yī)生是個不可救藥的物質(zhì)主義者,但他“并不是斯諾在《兩種文化》中所描述的那種科學白癡”(Fertel,2016:68)。觀察著巴克斯特的情緒變化,貝羅安覺得自己透過詩歌,看到了“巴克斯特孤獨地站在那里,胳膊肘抵在窗臺上,正在聽海浪‘帶來永恒的悲戚’”;通過巴克斯特的耳朵,他似乎“聽到海洋‘憂郁的、綿綿不絕的怒吼,漸漸遠去,退到無盡的夜風中,直至世界的鋒利幽暗的邊緣’”(麥克尤恩,2011:267)。當貝羅安在想象的世界中感受著巴克斯特的感情變化時,他自己也在不知不覺之間發(fā)生了變化,已經(jīng)“離開唯物質(zhì)論的方向略微邁了幾步”(Hillard,2010:143),朝他一向瞧不起的文學世界靠近了一點。
在第二次見面中,從開始時的懷疑到有些動心,到指責貝羅安撒謊,再到恢復對貝羅安的信任,巴克斯特一直“受到尊重與懷疑、滿意與擔憂的特殊混雜心理的支配”(吉登斯,2000:78),這種復雜心理可能帶來各種可能性,而促成他最終選擇信任貝羅安的正是黛西念的那首詩。帶著對生活的期望,帶著對貝羅安的再次信任,他跟隨貝羅安上樓,去拿那份并不存在的醫(yī)學資料,并在上樓途中被貝羅安父子合力推下樓梯。在巴克斯特從樓梯上摔下去的那一瞬間,“貝羅安覺得自己從那雙悲傷的棕色眼睛里看到他對欺騙的譴責。他,亨利·貝羅安,擁有那么多——事業(yè)、金錢、地位、房子,更重要的是他有家人——[……]。但他卻沒有為巴克斯特做任何事情,沒有給予這個幾乎已經(jīng)被殘疾基因奪取了一切的可憐的人一點點幫助,后者即將一無所有”(麥克尤恩,2011:274)。巴克斯特憤怒和絕望的目光刺痛了貝羅安,也促使他在自我反思的道路上又進了一步。
貝羅安與巴克斯特的第三次見面是在醫(yī)院里。對于貝羅安這個善于觀察和分析世界、善于自我分析的醫(yī)生來說,巴克斯特儼然是“一個獨特的、謎一般的‘他者’,有足夠的能量撼動主人公冷漠的主體意識”(Amiel-Houser,2012:129),使他在職業(yè)認知上進入了一個新階段。
在巴克斯特闖入他的生活之前,貝羅安對醫(yī)學的認識更多側(cè)重在技術層面。在過去的十五年里,他全心全意鉆研業(yè)務,幾乎沒碰過任何非專業(yè)的書籍。用尼采(2001:98)的話來說,他呼吸的是“一個理論世界的氣息,在那個世界里,科學認識高于對世界法則的藝術反映?!痹谪惲_安眼中,只有那些能夠被證明被檢驗的知識才能歸入科學的范疇。他對科學精神的理解也局限于尼采(2001:96)所說的“那種對于自然界之可以追根究底和知識之普遍造福能力的信念?!彪m然生活中有兩位詩人——岳父約翰和女兒黛西,他卻對文學作品不感興趣,對詩歌更是不屑一顧。他享受工作的感覺,喜歡手術過程中的精準。在他的理解中,借助先進的設備,摘除各種各樣的腫瘤,便是他治病的全部要義。
不可否認,借助高端的醫(yī)療器具和精湛的醫(yī)療技術,為病人除掉病灶,減輕痛苦,這是非常必要的。但是,把病人客體化,視病人為某些癥狀的化身,某些診斷的肉身具象,而不是獨立的個體,這也是近幾十年來在醫(yī)學界廣受詬病的一種現(xiàn)象。在《落入醫(yī)生之手——醫(yī)療實踐中的觸摸與信任》一書中,斯特潘斯基(Paul Stepansky,2016:12)寫道:“長期以來,現(xiàn)代醫(yī)學實踐中對個體特征的忽視廣受非議,批判的目光大多指向同一個目標:技術。對技術的依賴[……]從很大程度上來說,導致了治療體驗中的去個性化,甚至是非人性化?!睂τ卺t(yī)生而言,治病和救人原本密不可分,治病的最終目的是為了救人,但是“十九世紀末出現(xiàn)的醫(yī)療精細化,伴隨著只有在醫(yī)院里才會見到的那種對診斷和實驗技術的日益依賴,損害了關注病人身體和關愛病人本身之間的聯(lián)系”(Stepansky, 2016:18)。這也就是說,某些醫(yī)生和專家善于使用器具,熟練掌握現(xiàn)代高精設備的使用方法,但缺少理解他人,與病人產(chǎn)生共情的能力,這在一定程度上割裂了關注病人身體和關注病人本人之間的有機聯(lián)系。
如果說在第一次見面中,貝羅安只是注意到了巴克斯特的病癥;在第二次見面中,他注意到了巴克斯特這個有血有肉、有感情有想法的人的存在;那么在第三次的見面中,他則是主動走近巴克斯特,自愿和這個陌生人有進一步的接觸,把巴克斯特當作人而不只是病癥的載體來看待。認真為巴克斯特做完手術后,貝羅安本可以立即回家,結(jié)果他卻“不由自主地”走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去看望后者。雖然巴克斯特身上連著儀器,清晰顯示其脈搏計數(shù),但貝羅安還是伸手為他測試脈搏,而且是過了好一會兒才拿開。這種發(fā)自真心的肢體接觸看似簡單,卻使職業(yè)化的操作帶上了一種新的感情色彩,“把沒有人情味的人際關系變成了某種帶有愛的感覺的東西”(Ferguson,2007:51)。和前兩次見面不一樣,這時的貝羅安身體不再僵硬,而是多了一絲溫暖人心的柔韌,顯得“親切、有彈性——而且高大”(Colombino,2017:799)。這一細節(jié)似乎在為讀者傳遞這樣一條信息:“只有人與人之間的相互聯(lián)結(jié)(既是科學的,又是人文的)才能讓我們與這個世界、與我們自己達成和解,無論這個世界多么匪夷所思,多么難以應對”(Colombino,2017:800)。為巴克斯特測試脈搏后,貝羅安決定把自己先前的想法付諸實施。他不僅要說服家人放棄對巴克斯特的起訴,還要為巴克斯特聯(lián)系醫(yī)院,讓他生活得舒服一些。不難看出,這時的貝羅安已經(jīng)從一個典型的控制型專家過渡到一個以病人為中心的醫(yī)生。
作為抽象體系內(nèi)的專家,在遇到巴克斯特之前,貝羅安習慣于心安理得地享受來自病人的信任;沖突過后,他更加強烈地意識到負載在這種信任之上的感情色彩,更深地感受到人文關懷在醫(yī)學實踐中的重要性。如果沒有前兩次的見面,尤其是聽詩那一環(huán)節(jié),我們可以想象,貝羅安會如何對待他眼中的小混混巴克斯特。也許他根本不會和這個有基因缺陷的年輕人有任何近距離的接觸,更不會去探知、感受巴克斯特內(nèi)心深處那柔軟美好的一面,去嘗試著了解巴克斯特這個人而不僅僅是一個“亨廷頓舞蹈癥”患者。通過星期六這一天與巴克斯特的接觸,他從巴克斯特身上看到了以前不曾注意到或者不屑于理會的東西。就這一點而言,和巴克斯特的沖突又成了催化劑,促成了他作為醫(yī)生的一個重要轉(zhuǎn)折。正如有學者指出的那樣,“病人和醫(yī)生之間不斷推進的關系,本身也成了醫(yī)生接受繼續(xù)教育的一種方式”(Childress,2002:122)。沖突過后的貝羅安似乎明白了,固然自己可以打開這個年輕人的頭顱,窺探其中的秘密,但是,“他無法真正地知道或者理解對手腦袋里在想些什么”(Amiel-Houser,2012:131)。進一步來說,只注重解決身體層面的單個問題,忽略了病人這個整體存在,即便能夠治病,有時也未必就能救人。
貝羅安和巴克斯特的三次見面突顯了醫(yī)患雙方對醫(yī)學這個抽象體系的不同態(tài)度。作為體系之外的非專業(yè)人士,巴克斯特表現(xiàn)出強烈的信賴意愿,希望能從貝羅安所代表的專家系統(tǒng)那里獲得雙重保證——“既有特定的專業(yè)人士在品行方面的可靠性,又有非專業(yè)人士所無法有效地知曉的(因而對他們來說必然是神秘的)知識和技能的準確性”(吉登斯,2000:74)。對于知識和技能方面的保證,巴克斯特一時無法判知;但對于前者,他從貝羅安那里得到的答案顯然是否定的。這倒不是說,貝羅安是個品行不端的醫(yī)生。如果把兩人的見面地點從大街上換到醫(yī)院里,我們也能想象出貝羅安作為專業(yè)人士的常規(guī)操作。但恰恰是充滿變數(shù)的大街偶遇這個特殊情境,才考驗了貝羅安作為專業(yè)人員的品行,顯露出貝羅安對于所在體系的態(tài)度。在第一次見面中,他依靠抽象體系賦予自己的技術權(quán)威,利用巴克斯特對自己的信任,從事故現(xiàn)場全身而退,心安理得,毫不愧疚;在第二次見面中,他又撿起一整套的醫(yī)學詞匯,再次試圖用專業(yè)說辭換來巴克斯特的信任,結(jié)果卻使局面進一步惡化,使已然脆弱的信任關系更加不堪一擊;在第三次見面中,貝羅安用自己的行為表達出對這種信任關系的更深理解,為抽象體系中的信任加上了情感因素。對貝羅安而言,星期六這一天發(fā)生的事情無異于職業(yè)生涯中的一次洗禮,在某種意義上改變了他對醫(yī)學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