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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金與蕭珊的“家庭百科全書”

      2020-03-06 03:05:28周立民上海巴金故居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
      傳記文學 2020年2期
      關鍵詞:蕭珊巴金家書

      周立民 上海巴金故居 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

      巴金1937年春寫給蕭珊的信

      日常生活

      蘊珍:信收到。我很感激你的好意。你說的話全是對的,我不會怪你,反而我感謝你那善良的心靈。你關心我,勸告我,你說要我好好保養(yǎng)身體,你說要把家布置得安舒一點,你說在一天的忙碌的工作之后要找點安慰。我奇怪你這小孩子怎么能夠想得這么周到?……我認識了幾個像你這樣的可愛的孩子,你們給了我一些安慰和鼓舞?!ò徒?937年春致蕭珊殘簡,《佚簡新編》,大象出版社2003年11月版第197頁)

      這應當是現(xiàn)存巴金給蕭珊(本名陳蘊珍)最早的一封信。蕭珊是巴金的一個讀者,當時還在中學讀書,1936年8月與巴金通信結識并逐漸相戀。寫這封信的時候,兩個人相識僅僅半年多,兩個人年齡相差十三四歲,巴金信中親切地稱她為“你這小孩子”“你這樣的可愛的孩子”,有大朋友的愛憐,也不乏幾分親昵的意味。隨后抗戰(zhàn)爆發(fā),他們輾轉廣州、桂林、昆明、重慶等地,并于1944年在貴陽郊外結婚。巴金與蕭珊忠貞不渝的愛情傳奇,隨著他的充滿血和淚的《懷念蕭珊》《再憶蕭珊》等名作而廣為人知,也打動了很多讀者。

      巴金是一個很愿意與讀者交心的作家,不過,那表達的多是思想和情感,他很少談論自己的私生活。然而,作為一位公眾人物,有那么多讀者如醉如癡地讀他的作品,對他的個人生活難免產(chǎn)生好奇和猜想。1930年代初,有的小報甚至編出他的種種小道消息,包括某女作家又愛上他的傳聞。到巴金真正結婚了,他們自然也不會放過,重慶的一份刊物就有這樣簡短的報道:

      1937年春天,巴金與蕭珊在蘇州青陽港

      以著作小說,尤其《家》的寫作著名的巴金,其于五月八日在貴陽花溪與陳蘊珍女士結婚。新娘上海人,現(xiàn)年二十五歲,長于英國文學。讀者謂,久懸中饋的巴金,現(xiàn)在真有“家”了。巴金平日沉默寡言,此次結婚亦在沉默中舉行,故知知者甚少。(《巴金有“家”》,1944年9月1日出版重慶《時兆月報》第2 卷第9 期“瀛海珍聞”)

      抗戰(zhàn)勝利后,巴金夫婦回到上海,過上相對穩(wěn)定的家庭生活,他們的行蹤也曾被人捕捉:

      以寫革命的戀愛小說感動年青人的巴金,是一個獨身主義者,但現(xiàn)在卻有了太太,而且做了一個女兒的父親,夫人陳蘊珍,是他在文化生活出版社的同事,現(xiàn)在倆人住在辣斐德路辣斐坊他哥哥的家里,生活過得很舒服的。

      巴金除負責“文化生活出版社”社務外,現(xiàn)正整理其八年來發(fā)表的名星小品(原文如此——引者注)及小說輯成一集,另外則打算寫一以八年動亂中青年活躍為題材的長論小說,約十萬余字,因此工作極為忙碌,一無余暇,好多處有人來請他演講,都婉辭了。

      不過巴金對私生活極有條理,雖在緊張寫作生活中,仍抽出空間陪他太太出去散步,因臨近的復興公園,每當黃昏時候,常會看見他夫婦倆在園中散步,他太太拉著女兒,巴金拿著女兒的零星衣物,邊走邊談,狀至親熱,真不復如一對天造地設的文化夫婦。(毛龍:《巴金夫婦生活悠閑》,1946年7月出版上海《東南風》第14 期)

      外人的眼睛能夠看到的東西畢竟有限,有些信息還未必很準確。我想,要了解這對夫婦、這個家庭的生活狀況,最形象、具體,生動又準確的,無過于巴金與蕭珊兩個人的通信了。因為戰(zhàn)亂原因,1949年以前兩個人的通信幾乎沒有留下來,然而,1949年到1966年間兩個人的通信,以及致子女的信件,大部分都保留下來了。這個階段,巴金擔任很多社會職務,寫作、工作任務繁重,國內(nèi)、國外辛苦奔波,每到一處,無不牽掛妻兒和家庭;蕭珊守在家里,拖兒帶女,照顧老人,招待親朋,家長里短,無不一一向巴金訴說。兩個人的通信中從生活瑣事到國家大事都有涉及,可謂內(nèi)容廣博,這些仿佛是架在這個家庭中的攝像機,在向我們直播他們的生活。蕭珊曾有一個心愿,在自己晚年的時候,希望能將自己與巴金的通信編一本書。由于她的早逝,她的這一心愿未曾親手實現(xiàn)。1994年,巴金先生90歲的時候,他們的女兒小林完成了母親的心愿,編輯了這本《家書:巴金蕭珊書信集》(浙江文藝出版社1994年10月版)。蕭珊的信,文字量大,信息密集,文筆細膩,情感豐富,她一生中留下的作品不多,但是,《家書》中的文字是她最重要的文字,是以賢妻和慈母之心所寫下的一部家庭史。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它會和魯迅、許廣平的《兩地書》、徐志摩的《愛眉小札》和沈從文的《湘行書簡》等同列20世紀書信文學的經(jīng)典作品之林。

      讀個人的書信,并非完全為了窺私,也是探史,它們是用個人視角書寫下來的真實歷史,歲月的流逝,日常生活都消散在歷史的煙塵中,能夠完整、真實地呈現(xiàn)它,這樣的文獻尤為珍貴,它比冰冷、“客觀”的歷史教科書更能讓人進入歷史的現(xiàn)場,觸摸到歲月的肌膚。法國的年鑒學派,在歷史研究中特別重視人的日常生活在歷史進程中的核心作用,這一學派的大師布羅代爾的巨著《十五至十八世紀的物質(zhì)文明、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第一卷名為:《日常生活的結構:可能和不可能》。人的日常生活,是他進入這段歷史的重要切入點。他說:“我的出發(fā)點是日常生活,是我們在生活中不知不覺地遵守的習慣或者例行公事,即不下決心、不加思考就到處風行和自動完成的成千個動作。我相信人類有一半以上的時間都泡在日常生活中。無數(shù)流傳至今的和雜亂無章、不斷重復的動作正幫助、束縛和決定著我們的生活。”([法]費爾南·布羅代爾:《資本主義的活力》[代譯序],《十五至十八世紀的物質(zhì)文明、經(jīng)濟和資本主義》第iii頁,顧良、施康強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17年7月版)在他關于這三個世紀的宏大歷史的敘述中,研究的話題竟然是:一日三餐的面包,奢侈菜肴與大眾消費,住宅、服裝、時尚等等家長里短、個人小事。私人記錄是歷史學家手里的珍珠,從這個角度看巴金和蕭珊的《家書》,兒女情、家務事,在這之外,我們也分明能夠感受到社會風氣、時代風云,乃至歷史變遷。

      《家書》

      卿卿我我

      很多人看情人間或夫妻間的書信,注意的是情話,難怪,這些才體現(xiàn)出書信的私密性嘛,兩個人當面羞于出口的話,在書信中可以直抒胸臆。巴金是一位作家,作品中不乏個性解放、大膽戀愛的描寫,在生活中,他如何講自己的情話?何況,作家這個身份本身就帶給人很多浪漫的想象。巴金的好友沈從文,以寫情書贏得張家三姐的芳心,那文字真是甜得冒蜜:“我行過許多地方的橋,看過許多次數(shù)的云,喝過許多種類的酒,卻只愛過一個正當最好年齡的人?!薄澳业臍?,許我在夢里,用嘴吻你的腳。我的自卑處,是覺得如一個奴隸蹲到地下用嘴接近你的腳,也近于十分褻瀆了你的。”(沈從文:《由達園給張兆和》,《沈從文全集》第11 卷第93、95頁,花山文藝出版社2002年12月版)這樣的話,在巴金的家書里有沒有呢?

      1936年8月,蕭珊寫給巴金信中所寄照片,照片背面的文字是蕭珊所寫

      恐怕很多人會失望,巴金與蕭珊的通信中,最為情意綿綿的語句也不過是“想念你”之類的。1952年、1953年,接連兩年,巴金去朝鮮戰(zhàn)場采訪,第一次有9個多月,第二次也有半年之久,這是他們結婚以來分別最久的一次。兩個人的通信中不乏思念、依戀和深情,即便如此,也不過是這樣:

      我很想念你們,尤其想念你。每次分別,心里總充滿著懷念。無論到什么地方,我總會記著你。(巴金1952年2月12日北京致蕭珊,《家書》第17頁)

      珍,的確,我多么想見你,想跟你單獨在一起談四、五個鐘頭。我知道沒有人像你那樣地關心我,也沒有人像我這樣地關心你。在上海時那許多事情分隔了我們,我就很少有時間單獨跟你在一起。這次分別我心里最難過,因為分別時間最久,而且對前面的工作我全無把握。(巴金1952年2月18日北京致蕭珊,《家書》第24頁)

      這算情話嗎?比較而言,蕭珊的信更為感性,畢竟是女性,加上她的文筆非常出色,有時也有小兒女的撒嬌,可是,她的“情話”也很樸素:

      窗外有好月光,月亮是一個,也能照到你。你在干什么……(蕭珊1950年11月21日致巴金,《家書》第10頁)

      我的懷念也是深的,每晚上我坐上你的大椅子時,好久我不能收集我的思想。也許你又會笑我,你會說:“你喜歡的是感情的閃耀,你只喜歡你自己?!笨墒悄阍趺磿缘媚?,昨晚上我好久不能睡,我輕輕地喊著你。你記得不記得十幾年前你講給我聽過“七重天”的故事?半年是不是很快的呢?我們分開已是半月了,對于我,這已是長得不能令人忍受的了。(蕭珊1952年2月25日致巴金,《家書》第34頁)

      巴金1952年3月8日赴朝途中寫給蕭珊的信(第1頁、第2頁)

      巴金結婚時沒有辦過婚禮,也沒有結婚照,這是1954年清明節(jié)攝于上海虹橋公墓的合影

      今天又刮風又下雨,很陰沉。非常想念你?。ㄊ捝?960年12月17日致巴金,《家書》第427頁)

      作為妻子,她還有一份牽掛,冷啊,熱啊,都在心上。“北京這幾天冷不冷?老擔心你衣服不夠暖和。”(蕭珊1959年4月21日致巴金,《家書》第300頁)“你怎么樣?不要太累啊。想你。”(蕭珊1959年10月14日福州致巴金,《家書》第305頁)

      巴金畢竟是作家,他不會直呼愛呀、戀呀的,但是,他會借景抒情,也有其他含蓄、婉轉的表達。1952年8月,他寫道:“小棠生日我在西海岸附近,我在廿七日的日記中寫著:‘明天是小棠的生日,我卻遠在朝鮮,在河邊望對面山景想到家,也想到珍和兩個孩子?!边@封信最后的附言中,巴金看似不經(jīng)意地又寫了一句:“《人民文學》八月號,瓦普查羅夫那首給妻子告別的詩很好,讀了很受感動?!保ò徒?952年8月15日致蕭珊信,《家書》第100頁)寫文章講“豹尾”,這一句話分量可是不輕,看似不經(jīng)意,其實蘊含深情。蕭珊心領神會,立即有回應:“我們分別六個半月了,愈來愈不能忍受這距離,這次你寫來的信封上好像為火燒炙過,一片焦黃色,它遭遇過什么呢?我的朋友,你沒事罷?你為什么要提說那首瓦普查羅夫的詩呢,他是在跟人生告別,可是你為什么要向我說那首詩呢?我們快要見面了,再一個多月我們能互相握住我們的手,我預計九月底帶小妹來北京等你,讓你在北京的車站上就可以看到小妹的笑容……”(蕭珊1952年8月25日致巴金信,《家書》第103頁)擔心,憂慮,又有盼望。作為妻子,當然不愿意看到這種“告別”的情緒。那是一首什么樣的詩呢,我們讀一讀或許能體會夫妻間在特定環(huán)境中一種隔空的交流:

      “瞧這一家子”,攝于上海武康路寓所

      告別

      ——寫給我的妻子

      有時候,我會在你的夢中走近你的身旁,

      好像一個意外的和遙遠的客人。

      但你不要讓我站在大路上——

      也不要在門上插上門閂。

      我靜悄悄地走進來,溫順地坐在你的身旁,

      我凝視著黑暗,為了能看見你。

      當我把你看夠的時候,

      我要吻你,然后就又重新走開。

      一九四二年

      (戈寶權譯,《人民文學》1952年第8 期)

      走進你的夢里,這個意象巴金在后來的書信中曾有用過,我懷疑,它就來自這首詩?!敖癯窟^坪石,重經(jīng)十七年前的舊路,風景如昨,我的心情也未改變。十七年前的旅行猶在眼前?!瓝?jù)說我們在廣州住愛群,又是那個老地方。這一路上都有你,也有你的腳跡。昨晚在車上我又夢見你了,朋友,那是十幾年前的你??!在夢中我?guī)缀跏У袅四?,醒來心跳得厲害,但是聽見同伴的鼾聲,想到你早已屬我,我又安心地睡去了?!保ò徒?955年3月28日粵漢列車上致蕭珊,《家書》第202頁)“我很想念你,愿你到我的夢里來?!保ò徒?959年4月22日北京致蕭珊,《家書》第302頁)這是他們之間的心靈“暗號”。

      柴米油鹽

      相對于卿卿我我,夫妻間更多的是柴米油鹽。這些家庭瑣事,向來“不上臺面”,結果,當我們考察明人、宋人的日常生活、社會風俗時,不得不拿《金瓶梅詞話》《水滸傳》這樣的小說當作材料;要寫哪個人的傳記,經(jīng)天緯地的大事,娓娓道來,可是日常生活——恰恰是一個人最具體的處境,最真實的狀態(tài)——往往一片空白。莫非,他們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人嗎?幸好,有書信在,這不是專門的記錄,卻是最本真狀態(tài)的文獻。

      巴金夫婦通信中曾討論書的版稅升降、印數(shù)多少等問題,這些是巴金這個家庭唯一的生活來源,不能忽視。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后,人員單位化,收入工資化,福利供給制,這些構成中國人生活的基本條件。巴金雖然擔任很多社會職務,可是,他不領國家一分錢的工資。在他們家中,蕭珊沒有工作,兩個孩子尚幼小,繼母和大嫂需要他接濟……這個上有老,下有小的家庭,收入就靠巴金的版稅和稿費,所以,這方面的變化,他們格外關注。

      顧先生今天談到改版稅的問題。舊版書仍照契約結算,以后重版的書則照新辦法了。大約只有百分之十光景(或者稍微少一點),詳細辦法要等“五反”結束后才能夠確定。我說沒有關系,我已經(jīng)有心理準備了。“開明”因“中圖”欠款一部分改作股款,所以最近很窮,這期版稅一時恐難結出(大約因“三反”關系,業(yè)務已經(jīng)暫停,未算出來)。我想版稅雖減,我們好好生活,當不會有問題。而且我這半年可以不用錢(平明版稅不多,仍作購書費)。別的話明天再寫。(巴金1952年2月23日致蕭珊信,《家書》第32-33頁)

      蕭珊、巴金譯《屠格涅夫中短篇小說集》

      蕭珊在一封信中報告:“《家》的一千五百本稿費早寄來了,好像只有二百二十余萬(合百分之八點五樣子),《秋》尚未有消息?!保ㄊ捝?950年11月21日致巴金信,《家書》第93頁)后來稿酬制度又有變化和調(diào)整,“人民文學出版社寄文集的新合同來,基本稿酬為千字10 元,文集(五)的稿費已寄到,不算基本稿酬,只計印數(shù)稿酬,但卻比舊辦法多(《家》印三萬五,只有一千多元)。他們很客氣,還問你同意不同意,但你自然不會有不同的意見,我代你簽字后把合同寄還他們,還是等你回家處理?中國青年出版社《一場挽救生命的戰(zhàn)斗》也寄了合同來,如何處理,盼告。”(蕭珊1958年9月28日致巴金信,《家書》第278頁)有一段時間,作家們主動降低稿費,好像腦力勞動得到報酬,與某種時代風尚相沖突,巴金也表示:“人民文學出版社的合同請蓋章掛號寄去,稿酬十元請改為‘捌元’?!兑粓鐾炀壬膽?zhàn)斗》的合同也請蓋章寄回,并代我注明‘作者聲明放棄本文稿酬,只接受贈書十冊’。我八月就去信講過,不要稿費?!保ò徒?958年9月30日致蕭珊信,《家書》第281頁)

      這些枯燥的數(shù)字,對于多年后研究中國當代社會史,或者是知識分子的生活狀況,恐怕不無幫助。作為參照,我們不妨看一看同樣靠版稅生活的翻譯家傅雷對于稿費調(diào)整的意見。在1953年春他草擬的一份《對于版稅問題的意見》中直言不諱地指出:“原則上新版稅率不應當?shù)陀谂f版稅率: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版稅率雖然已經(jīng)比三聯(lián)的標準為高,定為每千字印萬部八至十二單位——我們不妨以十個單位來平均計算,則與百分之十五的舊版稅率相比,仍低過百分之五十有余。過去常聞社會人士及報紙輿論為作家鳴不平,足見其在舊社會中處于被剝削地位;何以在舊社會中被剝削的人,到了新社會中所得的報酬反而要被降低,而且降低到百分之五十以上?”(傅雷:《對于版稅問題的意見》,《傅雷著譯全書》第22 卷第254頁,上海遠東出版社2018年4月版)由此可見,“新辦法”計酬對于文人們生活的影響。

      巴金的寫作收入不算少,可是,他們的生活卻一直很節(jié)儉。女兒學琴,一直在別人家借琴彈,為了買琴的事情,蕭珊鄭重其事加旁敲側擊跟巴金在信中談過幾次?!靶×謴椙俸苡羞M步,會自動的去練,我現(xiàn)在已替她接洽好了,在本弄一家熟人那里練。葉艾生每天下午都在我這里,陪小妹練琴?!保ㄊ捝?952年4月16日致巴金信,《家書》第63頁)“孩子已經(jīng)彈完一本琴譜了,很有進步,手的姿勢也好,只是家里沒有琴,練起來太麻煩,我真想替小妹購一架,‘三反’、‘五反’以來琴價大跌,250—300萬之間可以買架不錯的鋼琴,如果我的意思并不為你反對的話,我想這么做?!保ㄊ捝?952年5月15日致巴金信,《家書》第71頁)“小妹現(xiàn)在整天都在弄堂里玩,不肯彈琴、念書,但也許是家里沒有琴的緣故,在別人家彈,容易養(yǎng)成孩子自卑的心理,我也不勉強她,好在這月底前我們自己有一架琴了……”(蕭珊1952年8月21日致巴金信,《家書》第101頁)最終,還是蕭珊用自己第一部譯作的稿費給女兒買的琴。

      在特殊的年代里,他們信中談到“吃”都是津津有味,這從側面能夠看出那一段時期人們經(jīng)歷的“苦日子”。1960年底到1961年初,巴金回老家成都寫作,當?shù)卣团笥褌兊恼写3W屗肫鸺依锏钠迌骸?961年的元旦,巴金和沙汀去李人家“打牙祭”:“我是今天一早和張老、沙汀夫婦一塊兒坐張老的車子到李人那里去拜年,沙汀昨天下午就跟李人聯(lián)系好了。張老帶了點新鮮菜(蒜苔、韭黃、菜花等)去,李人家園子里有油菜苔、菠菜、紅蘿卜等,我們?nèi)c多鐘在那里吃了一頓可口的午餐,我喝了兩小杯白蘭地,吃了半碗飯。”(巴金1961年1月1日致蕭珊信,《家書》第437頁)蕭珊報告的情況是這樣的:“現(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在計劃你回家度春節(jié)了,孩子們決定不吃這個月你的照顧肉,‘做醬油肉,等爸爸回家一起吃!’”“這次為你寄上全國糧票36斤,請查收。因為是集中一個月打的,所以這個月糧食可能緊一些,但沒有關系,我們總可以克服。文化俱樂部還有15 張票,起碼可帶孩子們?nèi)ニ拇?!我們早已吃兩稀一干了。兩個保姆每月得吃70 斤糧,就是說我們幾個人得調(diào)劑她們20 斤,所以小林在外公家吃午飯,我也沒有給糧票了?!保ㄊ捝?961年1月3日致巴金信,《家書》第441頁)爸爸回來是個節(jié)日,孩子嘴饞了,也要等爸爸回來吃“好的”:“孩子們都在計劃:爸爸回來后怎樣又怎樣。棠棠較實際,只想吃一次清燉雞!但現(xiàn)在殺一只雞請他們吃,誰也不肯。孩子倒是很想你了,棠棠說:‘爸爸快要回來了,可是等得真是不能忍耐呀?!@是他有一天睡在床上對我說的,我想想倒好笑,這太不像孩子的語匯了?!保ㄊ捝?961年4月10日致巴金信,《家書》第445頁)

      屠格涅夫著、蕭珊譯《初戀》

      普希金著、蕭珊譯《黑桃皇后及其他》

      巴金在信中勸蕭珊:“孩子想吃清燉雞,就殺一只給他們吃吧,不必等我了。前兩天陜西街招待所的炊事員同志特別給我做了陳皮麻辣雞來,味道很好?!痹谕恍胖?,他還報了自己吃的菜名:“我留了兩樣菜:麻辣雞,麻辣牛肉,再請服務員同志去買一份夫妻肺片,請他今晚來喝酒。”(巴金1961年1月14日致蕭珊信,《家書》第449、448頁)在另外一封信中,同樣的問題還在討論:“國煜送來蕭荀的信,講到你們特別是小棠要把那一點好飲食留給我吃。我主張你們在我回來之前吃吧。我一直吃得好,吃得少,實在不需要什么,而且我還有可能帶點吃的東西回來。我回家有好飲食,也一定讓給你們吃。我高興看見的是你們的好身體,不是你們留給我的好飲食?!惩∽蛲韥?,我湊巧沒有出去看戲。我請他們夫婦喝酒,有三樣菜:油炸花生米、香腸、麻辣牛肉?!保ò徒?961年1月24日致蕭珊信,《家書》第455頁)蕭珊回復:“你在成都吃得真好,我簡直不敢對孩子們說你所吃的菜名,因為跟我們相差太遠。我們這里每天每人只有二分錢菜,自然這是暫時現(xiàn)象,一定很快能克服的。這個月糧也大成問題:主要的兩個保姆每月要吃七十斤,而她們只有伍拾伍斤糧,你又多打了十二斤,所以我們只能一天三頓稀飯了。在我家里這真是稀有現(xiàn)象?!保ㄊ捝?961年1月18日致巴金信,《家書》第452頁)今天的人看到當年大家居然一本正經(jīng)地在書信中如此討論吃的,不禁要啞然失笑;也只有經(jīng)歷過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才會理解這么認真地“報菜名”吧?

      同時,巴金還在盤算回上海要帶什么,“掛面也許不帶回上海了,唯一的原因是不好帶,放在箱里或帆布袋里或別處,拿回家一定變成了火柴一樣的東西。我只想把花生糖和罐頭帶回上海。”(巴金1961年1月1日致蕭珊信,《家書》第439頁)“回來帶什么東西,很難說。張老說要送我豆豉、豆瓣。那時是否會找到這些東西,也難說。我就只給你帶了點花生米和花生糖,但數(shù)量很少,花生米只夠你一人吃,花生糖還可以分點給孩子。這都是有了的。還有兩聽過年時別人送我的罐頭,和小四送我的兩斤掛面。此外就沒有什么了。我臨走也不會找人代買什么,我在這里吃了幾個月,還要買東西帶回去也不像話。至于送朋友的土產(chǎn),我倒買了些?!保ò徒?961年1月27日致蕭珊信,《家書》第456-457頁)兩次信中都提到了“花生糖”,原來這是蕭珊的所愛。

      家長里短

      1950年代后半期,巴金搬到武康路的寓所,居住條件大為改善,原本的小家庭又成了大家庭,繼母和兩個妹妹,都與他們一家生活在一起。還有兩個弟弟在上海(后來其中一個弟弟去寧夏工作了)。親人之外,中外的朋友們來來往往也是每日不斷。巴金社會事務繁忙,操持這個家的重任就落在蕭珊身上,本來她也是無憂無慮的女孩子,這么快就承擔這個角色,我不知道她一下子是否適應,只是感覺:在外人眼里,巴金家的女主人可能很風光吧,然而,她付出的辛苦也不是我們能夠想象。

      家長里短,是誰都避免不了的具體生活,為了支持巴金的工作,保證巴金的寫作不受干擾,蕭珊做出巨大的努力。照顧老人,撫養(yǎng)孩子,協(xié)調(diào)親朋,把千頭萬緒理順成章,真是不簡單、不容易。

      國煜七月一號將結婚了,我購了一件毛衣和一對枕套送她,算作紀念。我相信你知道這事一定很喜歡,我已經(jīng)寫了賀信去。(蕭珊1952年6月16日致巴金信,《家書》第83頁)

      前不久大嫂有信來,而且給你的,說了半天沒有提到要錢的事,但是我還是在給九姐寄錢時多匯了十四萬,讓九姐轉給她,能幫助人總是好事。(蕭珊1952年8月25日致巴金信,《家書》第103-104頁)

      我告訴過你沒有,陸不如回鄉(xiāng)去休養(yǎng)了,臨走時我還送他十萬元,日前有信來要我寄他五萬元,我寄去了。能幫助人總是愉快的事。(蕭珊1952年8月21日致巴金信,《家書》第101頁)

      家里都很好,你放心。今天陸不如來,我拿給他八萬元。

      后天是靳以生日,我買了兩雙送你那樣的絲襪送他。只是后天他不能請我們吃面,他要陪貴賓。

      馬小彌今天剛有一信來,說起她兄弟的教育問題。她原則上贊成她兄弟去北京,只是北京無處可住,學校又不收住宿生,而且限定我們十日內(nèi)作決定。(蕭珊1953年8月8日致巴金信,《家書》第121頁)

      侄女、大嫂、朋友、朋友的孩子,方方面面,蕭珊都要照顧到。老話講“清官難斷家務事”,家務事也最容易引起夫妻或親人間的矛盾,“難斷”乃是有時候這完全不是以是非來論斷的,理性在以親情為基礎構建的家庭中,往往是無效的。巴金和蕭珊的家書中,偶爾也露出某些家庭矛盾的端倪,然而,他們似乎都能以體諒對方的態(tài)度把它們從容解決了。比如,巴金的九妹講從四川來到上海,跟他們一起生活,蕭珊的信中是這么寫的:

      有一件事你沒有告訴我,九姐將來上海。日前采臣來叫我從三哥存款里取一百萬給她寄去,當時我很奇怪,我以為她在醫(yī)牙,后來采臣說:“四哥難道沒有告訴你,我們約九小姐出來?!蔽液軅?,原來你并不是什么都告訴我的?。ㄊ捝?954年9月24日致巴金,《家書》第193頁)

      采臣,是巴金的一個弟弟李采臣,當時巴金在北京出席第一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一次會議。從上面的文字中判斷,就是兄弟倆把“九姐”約到上海來生活,卻沒有跟女主人講。也許,這個話巴金講不出口,而自己的妹妹又不能不照顧,他只好采取瞞天過海之術造成既成事實。想不到讓李采臣提前把這件事透露了,蕭珊既感到尷尬,又“很傷心”,“原來你并不是什么都告訴我的”!這是一句抱怨、責怪的話,文字平淡,卻是她對巴金很重的責怪了。有意思的是,我沒有看到巴金接下來的信對此的解釋,也許后續(xù)的信丟了,也許當面跟妻子解釋了?反正,這件事情已經(jīng)成為事實,也就這樣了,并未影響家庭關系。在后來的幾十年中,九妹一直跟巴金一家生活在一起,一直到1990年代去世。

      婆媳關系、姑嫂關系,也是每一家庭都令人頭疼的關系,巴金家里也未必就花好月圓,但是蕭珊還是表現(xiàn)出女性的大度、忍讓和堅韌,非常難得。這里最集中的表現(xiàn)是1960年秋冬巴金回成都寫作那一次。他離開上海不過二十多天,繼母去世?!鋵崳诎徒痣x開不久,繼母便生病,情況很嚴重,蕭珊為了不影響巴金的情緒和寫作,一直沒有把真實情況報告給巴金:

      我當時沒有明確告訴你,是我不忍打擾你的情緒,如果我做得不對,請你原諒我。這些日子我的肩膀上承擔的重量不輕,我很矛盾,黨和人民對你的期望很高,希望你通過這次能寫出長篇來,我何忍來擾亂你!我跟羅蓀商量過,羅蓀支持我的意見?,F(xiàn)在老太已經(jīng)過去,我看到你的電報很難過,你的悲哀就是我的悲哀,希望你時時念著我們,保重你的身體。(蕭珊1960年10月28日致巴金,《家書》第372-373頁)

      這次回川寫作,十分不易,是組織上特意讓巴金從繁忙的事務中解脫出來而安排的。寫出“大作品”來,是巴金進入“新社會”后的多年心愿,也是社會的期待和呼喚,當時正值社會困難時期,成都方能夠保證巴金的寫作條件,這些都讓巴金珍惜機會,得到繼母病逝的消息,剛剛入川不久的他,無法返回上海,治喪的工作只有委托蕭珊。巴金給蕭珊的電報是這樣寫的:“陳蘊珍:電悉極哀痛,殯葬事請與弟妹等商量妥為辦理,詳情望速函告。金?!保ò徒?960年10月27日致蕭珊電報,《家書》第369頁)巴金有一個“與弟妹等商量妥為辦理”非常原則性的交代,這也是大有深意。在這個家里,他的條件最好,殯葬的費用,由他承擔,是很顯然的事情。承擔卻不擅作主張,他特別交代“商量”,是因為畢竟是繼母,而弟弟、妹妹則是繼母的親生孩子,尊重他們的意見是重要的,從簡短的交待中,能夠看出巴金辦事的細心和平等對待各方的苦心。

      屠格涅夫著、蕭珊譯《奇怪的故事》

      這是讓蕭珊累倒的一樁苦差,在陳同生、孔羅蓀等朋友的幫助下,從老太太入院到辦理后事,一切都是在她的操持下辦理的,要操心,也要出力。在這一過程中,她還事無巨細地將每一步情況寫信報告給巴金,讓他安心、放心。里里外外,費盡心思。因為困難時期,找不到更好的棺木,為此蕭珊信中向巴金表示歉意:

      這次費用都是我們負擔的,老太剛過去,我就說:“經(jīng)濟方面的事情你們不必擔心,我們負擔好了!”這次花錢并不多,到現(xiàn)在為止,還只花去八百余。主要的是棺木購不到好的,羅蓀曾說:如果對這種棺木不滿意,可找人委設法。但現(xiàn)在是增產(chǎn)節(jié)約的時候,我開不出口(這次事情我以不麻煩人為原則,自己能辦到的,自己辦)。我又怕他們有意見,和濟生等商量后,他們也強調(diào)不找人委,自己去買。所以我們買的棺木是市上能購到的一種。去年羅蓀老太太就是睡這種。這件事是我感到抱歉的。(蕭珊1960年11月2日致巴金信,《家書》第378頁)

      對此,巴金的回信表示完全理解:

      老太的事情你們安排得很好,我完全放心了。你說棺木只能買到市面有的那種,為這事感到抱歉。我覺得并沒有可以抱歉的理由,你說抱歉是思想上有問題(不要說我給你扣帽子),能買到市面上有的已算是盡了自己的力量。組織上照顧我們,能推掉的就應當推掉?!F(xiàn)在大家都在全力搞生產(chǎn),我們怎好向組織作過分要求?所以你們不找人委想法,也是很對的?!P于老太,我覺得要是這一兩年你能聽我的話,在有些小事情上面多忍一些,多讓老太一些,使她過得更高興些,那就更好了。她的缺點是另一個問題,人剛過去不便談這些事。不過,這次為老太治療殯葬,我不在,好些事還得靠你。你花了這許多精力,辦了許多事情,也算對得住她老人家。你也用不著難過。(巴金1960年11月7日致蕭珊,《家書》第386-387頁)

      信中也透露,婆媳關系在這樣的家庭中也是很難相處的,不過,他真誠地向妻子表示感謝。同時,他又擔心起與母親相依為命的妹妹:“老太去世后,瑞玨一定很哀痛,你如有機會,可多多勸她節(jié)哀?!保ò徒?960年11月9日致蕭珊信,《家書》第391頁)這個叮囑,也碰倒了蕭珊的苦水瓶,她也趁機向丈夫倒了一回苦水:

      ……我因為前一陣忙亂,加上老太生病時受了涼,她的事情剛辦好人就癱了,咳嗽老不好……瑞玨的確很傷心,老太過去后,人就瘦了,現(xiàn)在還在看醫(yī)生吃藥。這次瑞玨很脆弱,老太過去后她就躺下來,九姑媽留在家里陪她,我們跑腿外還得事事征求她的意見,安撫她的情緒。大殮前一天,連羅蓀都說,“你還是找個人照顧她,要不,大殮時你顧內(nèi)顧外會太緊張?!薄皤k則不同了,凡事有我們頂著,她可以鉆到個人感情里去。你放心,我們會照顧她的,我現(xiàn)在就讓濟生夫婦多來我們家玩。(蕭珊1960年11月14日致巴金信,《家書》第394頁)

      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

      文人剪影

      巴金的那些朋友,一多半都是名字寫在文學史上的光輝燦爛人物,平常,他們都躲在各自的文字后面,我們不識廬山真面目,可是在他們夫妻間的通信中,偶爾一句或聊聊幾筆談到朋友,卻如剪影,立即勾勒出這些人的面貌來,精彩處可當當代《世說新語》。

      蕭珊筆下的沈從文,就是一個童心未泯的調(diào)皮孩子:“傍晚沈從文打電話來,說明天早晨八時多來看我,好家伙這么早!他說了好久要我猜他是誰,可是我猜不到,他還是很有意思,明天我該請他吃飯。”(蕭珊1953年11月27日致巴金,《家書》第162頁)原來,大作家也玩這種“猜猜看”的小把戲啊。卞之琳,“卞詩人”,當時還沒有走出那場著名的苦戀,再后來,他又有了新的追求對象,結果倒是同樣的,依然無望,唉,這苦命的人兒喲:

      卞更蒼老,精神倒還好,頗有寂寞感。(蕭珊1953年10月5日致巴金,《家書》第140頁)

      還有一件大事也可以告訴你,黃裳訂婚了,有一天黃裳陪那位小姐來我這里坐了很久,第二天就去無錫。我們在報上讀到他們訂婚的消息。只是卞之琳還是憂傷滿面,有一天他請我在四馬路一家酒店吃螃蟹,大聊他自己,所說的不是他本人,就是張家的事,我很同情他。(蕭珊1953年11月16日致巴金,《家書》第157-158頁)

      你走的第二天,卞詩人來了,那天晚上在汽車旁邊,他輕輕說:“也許明天來看你?!钡诙煸绯课疫€沒有脫掉睡衣(只是八點半呀),此公就來了,直坐到十一時半,我本想留他吃飯,可是我實在累了?,F(xiàn)在去蘇州了。(蕭珊1955年7月3日致巴金,《家書》第209頁)了,因為一切都有距離,不論學識、年齡……卞之琳將回北京另外進行了,但愿他此行順利。聽說他好像月中回京。(蕭珊1955年7月9日致巴金,《家書》第212頁)

      巴金所講的“你做菜很好”的故事,不禁讓人輕松一笑:“今天中午茅盾請韓雪野吃飯,我作陪。他談起尹世重同志回朝后對他說,你做菜很好。茅盾問做什么菜,我含糊地答應了一句。我不便說明那天是大三元送來的菜,外國人不易了解。晚上告訴家寶,他大笑不止?!保ò徒?958年9月29日北京致蕭珊,《家書》第279頁)“家寶”,萬家寶,曹禺也。信中提到的另外兩個名字,是朝鮮作家。蕭珊“做菜很好”的名聲已傳播海外,再轉到文學巨匠茅盾那里,事實上,是叫的外賣,菜是飯店送到家里來的。巴金也沒有再跟茅盾等人解釋,最終的情節(jié)是,晚上又與老朋友曹禺,閉門“大笑不止”……那一代的事啊,歲月的風仿佛吹不散。而今,人遠去,他們的音容笑貌隨著這些文字又在我們的眼前復現(xiàn)。

      歷史一葉

      卞之琳又回來了,已經(jīng)找過我一次。那位小姐的事好像難成了,小姐明白表示,愿意跟他做個朋友,進一步卻不能

      書信是私人書寫,也是歷史文獻,個人生活無論怎么“與世隔絕”,它總是時代和歷史森林中的一棵樹一根草,一枝一葉,它們的生長都與這片土地的土壤、氣候、大環(huán)境息息相關。反過來看,一片森林帶給我們的是總體的印象、籠統(tǒng)的感覺,而只有抓住了一枝一葉,我們才算真正走進它,才能身臨其境。

      私人書寫,是打開厚厚的歷史大門的一把特殊的鑰匙。建國初期的“三反”“五反”運動,前者是針對國家干部的貪污、浪費、官僚主義腐敗現(xiàn)象的,后者是針對工商業(yè)者和資本家的行賄、偷漏稅、偷工減料、盜騙國家財產(chǎn)和盜竊國家經(jīng)濟情報的違法行為的,這些都是對社會生活產(chǎn)生直接且影響的行為,歷史學家金沖及認為:“這是又一次觸及社會方方面面的移風易俗的大掃除?!保ń饹_及:《二十世紀中國史綱》第3 卷第761頁,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9年9月版)蕭珊給遠在朝鮮戰(zhàn)地的巴金的信中,也提到了幾家私營出版社在“五反”運動中的定案情況。開明書店出版過《家》等大量巴金的創(chuàng)作,平明出版社是巴金主持的出版社,趙家璧經(jīng)營的是晨光出版公司:“開明版稅日前已寄來,是算到三月底為止的(這次半年一結),但跟上次三個月結算比,也多不了多少,大概是‘五反’關系,進書的少?!矫鳌缍ò?,是基本守法戶,趙家璧也是基本守法戶?!傊?,我們都很好……”(蕭珊1952年5月15日致巴金,《家書》第71-72頁)基本守法戶是什么概念呢?查閱歷史文獻可知,當時分五類:守法戶、基本守法戶、半守法半違法戶、嚴重違法戶和完全違法戶。基本守法戶,具體指違法所得未滿200 元者,或者超過這個數(shù)額,但是情節(jié)輕微又能徹底坦白者。從后來的結果看,守法戶,占10%-15%的比例,基本守法戶占50%-60%的比例,是占大多數(shù)的部分。

      在后來的書信中,他們還談到“公私合營”,談的也是他們出版社和熟悉的編輯的情況:“明今天正式過去了,二編室六位(康、楊、葉、潘、郝、成),祝在總編室,其他兩位,一搞通聯(lián)組,陳綺在資料室。陸則等他反省后再進新文藝,據(jù)說工作也在二編室(俄文組),另外一個人也待反省后再進去,這個人你想不到會是林亞一吧。小顧進中圖,據(jù)說還是一個什么科的科長,戴子明也進中圖。采臣的位置還沒有確定。昨夜新文藝開聯(lián)歡會,孔羅蓀太太還跳新疆舞。”(蕭珊1955年12月29日致巴金,《家書》第222頁)“公私合營”也是共和國歷史上的大事,讀歷史教科書,我們可能沒有太多感性認識,但是,書信中的言辭涉及每一個人、每一個家庭的命運的時候,歷史從統(tǒng)計數(shù)字到具體的人的時候,這個時候,我們才能感覺到它的有情、無情。

      巴金夫婦1960年代攝于寓所書房

      在這批書信中,最值得注意的當然是關于抗美援朝的記述,巴金兩赴朝鮮,一線體驗,所見所聞,有他的散文和小說公開發(fā)表的作品傳達,書信和日記等文本,展現(xiàn)的卻是公開文本不曾深入的層面。這些細節(jié)甚至瑣碎到喝酒的事情,因為擔任朝鮮戰(zhàn)地創(chuàng)作組的組長,巴金不得不喝點酒:“昨晚文化部請吃飯,我喝了十多杯黃酒(小杯)和一杯白酒,居然沒有大醉。這次出來掛了個組長的名義,在這種場合上不得不敬酒,別人敬酒也不得不喝兩杯。這倒是件麻煩事。在平壤恐怕還有些應酬?!保ò徒?952年3月11日沈陽致蕭珊,《家書》第51頁)“昨晚這里開歡送會,我喝了幾杯蘇聯(lián)香檳,醉了,不過出來吐了一陣也就好了?!保ò徒?952年4月10日朝鮮致蕭珊,《家書》第61頁)巴金是這個組年歲最大的作家,從名望和資歷上也無人能與他相比,但是,他很注意這個問題,說明他不愿意搞“特殊”,不想游離于集體之外,而是盡量與大家打成一片。除了為人的修養(yǎng)之外,這里還有一個特殊的背景不能不提,他們?nèi)コr也是身負知識分子思想改造的任務。因此,在生活上,他克己奉公,連喝茶、抽煙這樣的問題,他都很注意?!拔液芎?。在部隊里處處受到照顧,生活相當舒適。我感到受之有愧。除了上次在連部防空洞內(nèi)十多天喝白開水外,天天都有茶喝。處處都送煙來,我不愿意浪費國家財產(chǎn),這月起索性不抽煙了?!保ò徒?952年5月20日朝鮮致蕭珊,《家書》第73頁)

      公開文章中,巴金更注重宣傳效果、政治傾向,書信中,他會談到具體生活環(huán)境和個人印象,兩者結合起來,我們才能看到完整的戰(zhàn)地生活。“這里離開城有兩百多里路,白天熱,晚上涼。但是我和李蕤同住一屋,是朝鮮老太太家,滿屋都是小蟲,我說是與小蟲和平共處。她一家人住在隔壁,老太太昨天燒炕。(朝鮮人熱天也燒炕),把屋里燒得像蒸籠,弄得我失眠,半夜起來吃涼茶拌炒面?!保ò徒?952年7月17日朝鮮致蕭珊,《家書》第92頁)他還談到朝鮮勤勞的婦女,遭受著戰(zhàn)火破壞的平壤,以及不怕凍的人們:“朝鮮這個美麗的國土和勇敢熱情的人民真使人感到依戀。朝鮮婦女勤勞,擔任種種繁重工作,但是她們喜歡穿得紅紅綠綠,喜歡唱歌跳舞。平壤城好房子都炸光了,可是街上還有不少的人。我們穿著棉軍服、戴皮帽子到處跑來跑去,朝鮮人早已穿春天的衣服了。他們就在冬天也穿得少?!保ò徒?952年4月10日朝鮮致蕭珊,《家書》第61頁)

      朝鮮戰(zhàn)爭,金沖及說:“這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最重大的對外戰(zhàn)爭、政治斗爭和軍事斗爭。”(金沖及:《二十世紀中國史綱》第3 卷第761頁)它對20世紀后半期東亞乃至世界格局都產(chǎn)生重要影響,關于它的描述的著作——從軍事上、政治上等等——不計其數(shù),作為作家的巴金,在給妻子的書信中卻特別提到一位美軍陣亡者身上搜下來的書信:

      1972年蕭珊去世,這是對巴金晚年最大的打擊

      巴金懷念妻子的《懷念蕭珊》手稿之一頁

      離開連隊的那天,前面打了一個小勝仗,敵人兩百人左右攻一個山頭,被我軍一個班打退了。敵人傷亡幾十,我們傷亡各三人(后來敵人報復,大炸我們前三天去看過的一個較高山上的陣地,被打落兩架飛機。轟炸時我們在另一處山頭看見)。敵人丟下尸首一具,前晚我軍找著那尸首,昨天早上把從死尸身上搜到的信送到團部,還有一本小本《新約》和偵探小說。我回到團部見到了信。一封六月廿二日發(fā)出,署名your loving wife(從死者母親信上知道她名Bett),說她躺在床上寫信給他,還說前些天有客人,她把床讓出來了,現(xiàn)在她又睡到自己床上,想著他們在一起過的日子,說她寂寞,說天氣冷,她希望床上鋪十張氈子免得凍死,說她愛他,要永遠等他。最后還印一個紅唇印,注上our kiss,又寫“I love you from every bit of me”。母親廿四日信上說:今天是你生日,我要做一個蛋糕,你可能聽見我們唱你的生日歌,這個時候要是我在你那邊或者你能回到家里多好。從這些小兒女的私情和小人物的悲哀里可以看出美軍士氣的低落,但也使人更憎恨美國那些戰(zhàn)爭販子。他們毀了許多平凡人的幸福。(巴金1952年7月5日朝鮮致蕭珊,《家書》第87-88頁)

      對于這封信,蕭珊的回應是這樣的:“前幾天《大公報》有李蕤一篇文章,其中也提起那個美國兵尸首身上找到的他母親和妻子的信,我感到親切極了,因為你也跟我講過那封信的事,你在七月十七日的信里還告訴我李蕤和你住在一屋里。誰都不要戰(zhàn)爭,而戰(zhàn)爭在進行著,美帝國主義者又在揚言要轟炸北朝鮮七十八個城市,你知道這個消息使我多么不安,但是我會克服這情緒,我不該讓任何陰影籠罩著我,我要學習志愿軍樂觀的精神?!保ㄊ捝?952年8月21日致巴金,《家書》第101頁)這也是作為一個妻子的回復。

      巴金的床頭、書桌旁都放著妻子的遺像

      巴金沒有在文章中寫這件事情,的確也不好寫,作為敵對陣營的“敵人”來對待,是一種寫法;作為一個普遍的人而言,恐怕又是另外一種寫法;在對峙時刻,環(huán)境允許怎么寫,又是一回事情。巴金在書信中,很少直接向妻子報告前線的情況,他這么細致地向妻子轉述這封信的內(nèi)容,顯然,這封信里有為他所動之處,戰(zhàn)爭究竟給每個人帶來什么?一個作家有他的視角和敏銳性,這一點也可能跟歷史學家不同。當然,歷史有時候是復雜的,多層次的,隨著時間的推移給人的感受可能也不一樣。

      不論怎么樣,這些保存下來的第一手資料是彌足珍貴,它們是一個家庭的生活百科全書,也是一部宏大歷史的草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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