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家里沒有一個人是搞藝術的,我父親是學開飛機的,我母親是數(shù)學教師。我喜歡畫畫,這是從心眼里出來的,不是家里培養(yǎng)的,是環(huán)境給我的滋養(yǎng)。我們家住在東華門,東華門就是紫禁城的東門。那時候的故宮可以隨便出入,所以接觸的東西就不一樣。我家住的地方,河對面兒就是皇城根。有好多民俗的活動,北河沿兒也有,我們家門口也有,對我影響特別深。所以我從小對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特別喜歡。我外公就對我說,你就是一個“小國粹”。
我考的是中央美術學院中國畫系。中國畫系的系主任就是葉淺予,葉淺予先生是最好的系主任,他特別注意要我們廣泛地打好文藝修養(yǎng)的基礎。他給我們安排的課不光是畫畫,還有其他文藝修養(yǎng)的課,他都給我們安排得妥妥帖帖。當時蔣兆和先生教我們畫人物素描,葉淺予先生帶我們深入生活,畫速寫,李可染先生教山水和書法,苦禪先生教大寫意花鳥,郭味蕖先生教小寫意花鳥,俞致貞、田世光教工筆花鳥。俞致貞、田世光都是張大千的學生,也是于非闇的學生,都是比較有名的老師。另外他還請了很多校外的老師到學校來給我們講課,比如天津的張其翼、山東的于希寧、杭州的潘天壽、上海的王個簃,還有劉繼卣、黃胄……他把這些先生都請到學校來,有的是教兩個禮拜的課,有的是前來示范一次,給我們講一講。
葉淺予先生每月給我們五毛錢,讓我們到東安市場吉祥戲院看京戲。不光光是看劇情,是去學習京戲寫意的表演形式。京戲的寫意表演,是意思到了就可以了,而非面面俱到,畫中國畫也是這么個道理。窮去寫實是不行的,但脫離了去另外搞一套,人家都看不懂,這個也不行,這就是中國的中庸之道。
我到上海之后,接觸了很多江南的畫家。北方的畫比較質樸,比較講骨力,所謂骨力雄強,但有時候會太野。南方氣候滋潤,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南方畫家的畫非常靈動、空靈,但也要防止太甜,太瑣碎。我到上海就非常注意這一點。
在上海,我接觸了朱屺瞻先生、謝稚柳先生、陳佩秋先生、程十發(fā)先生、唐云先生等。又因為我搞出版,方方面面都有接觸,和各大博物館的繪畫館藏也多有涉及,這樣又開辟了一個新的天地,促使我在這個環(huán)境里又受到了另外一種影響。既然我知道北方畫風有它的長處,也有它的短處,南方的畫風也有它的長處和短處,我的畫就不自覺地想要把兩者結合起來。
我喜歡琢磨各家各派的長處。我臨摹畫很多。學中國畫開始很重要就是要臨摹,各家各派的筆墨習性,你要仔細地將長處都吸收進來。前面說到葉先生講究博采眾長,你看我現(xiàn)在創(chuàng)作的畫,和我的老師完全是兩回事,就是因為當時的教育。如果只是一個老師帶一個學生,學生只學老師的,最后是弄不出名堂來的。我們的書法老師就跟我說過,他說你看金字塔怎么能立那么高,一根筷子怎么立不高?基礎大、基礎厚。所以我在創(chuàng)作中特別注意的就是這一點。
創(chuàng)新,現(xiàn)在是個潮流,都講創(chuàng)新,好像講了創(chuàng)新就是時髦。我覺得畫不在新舊,在好壞。有的畫百看不厭,你甭管新的老的。
我看畫很多。搞《藝苑掇英》的時候,全國各大博物館的倉庫里我們都去看過畫,好壞基本上還是有點懂。古人有古人的不好,今人有今人的不好。不是新就好,看畫還是以實在的筆墨和你表現(xiàn)的東西為主。
我們講“真”“善”“美”,“真”是最主要的,你要把你的“心”寫出來。你的“心”跟我的“心”不一樣,你的經(jīng)歷、你的閱歷、你的修養(yǎng)、你的環(huán)境,也跟我不一樣,所以只要把“心”畫出來,這就是“新”,至于那些嘩眾取寵的,去迎合的、去趕潮流的,那是虛假的,那個不是“真”,你的“心”沒有畫出來,再“新”也是不好的。“善”是制約“真”的,所以最后才能達到“美”。對于畫畫,我就是這樣感覺,不管新舊,只要畫出我的“心”就可以了,這就是“真”。你畫出來的這些東西是你自己喜歡的,是你自己心里真實的吐露,你就“好”了。
畫畫是一個人心里各方面修養(yǎng)的綜合表現(xiàn)。我畫畫,是自娛才能娛人,畫的過程很開心,那就可以了。
我覺得畫畫就老老實實畫畫,別去考慮哪些亂七八糟的東西,認認真真。李可染一直這樣講,你要踏踏實實做事,嚴肅地對待藝術,而不是玩兒票式的。還是要學學中國傳統(tǒng)的東西,中國傳統(tǒng)的東西不害人,要好好學學。
我畫畫的原則,就是一個太極圖。所有的東西包括章法筆墨,都是一個太極。太極一黑一白,白的里面一個黑點,黑的里面一個白點,它是不斷運動的。
過去我們老師跟我們講,你寫字,別一天到晚老看黑筆道,你要看白。所以清人笪重光有一句話,“位置相戾,有畫處多屬贅疣;虛實相生,無畫處皆成妙境”。老子講虛實,就像房子,“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你花錢買的是水泥殼子,但你真正用的是空間,是窗戶,是門,是虛的部分,沒有虛就沒有實。一幅畫就是矛盾的統(tǒng)一,誰統(tǒng)一的對子最多,誰就最狠。矛盾統(tǒng)一了,畫就有了生命。不統(tǒng)一,就別扭了,別扭了,它就是死的。
而且這種矛盾統(tǒng)一是不經(jīng)意的,不是機械的,制作性或者斧鑿痕太重,就不是中國畫。中國畫是道,講自然,“道法自然”。一張紙就是一個宇宙空間,我一筆下去,道生一、一生二。第一筆的大、小、濃、淡,第二筆就根據(jù)這個變化出來。第一筆就是開天辟地,混沌一片的時候,你一筆上去,東西就開始出生了,第二筆出來,第三筆就是萬物了。這不是一句兩句能講清楚的,要慢慢去體會。中國畫這東西太神妙了。
(跟據(jù)龔繼先口述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