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手鄭鈞唱過一首非常有名的歌,既遼遠又真誠,很是打動人之心弦,歌名叫《回到拉薩》,請聽——
回到拉薩,回到布達拉,
回到拉薩,回到布達拉宮……
在雅魯藏布江把我的心洗清,
在雪山之頂把我的魂喚醒……
來吧來吧,我們一起回拉薩,
回到我們闊別已經(jīng)很久的家!
鄭鈞的《回到拉薩》是在西藏創(chuàng)作的嗎?不是。鄭鈞是藏族嗎?也不是。不好意思,他還沒去過拉薩。但是,他寫了一首關(guān)乎西藏的歌,歌名就叫《回到拉薩》,似乎他遠游很多年,“闊別已經(jīng)很久”,這才返鄉(xiāng),可是他根本沒去過。
鄭鈞的做派是不是在“耍”音樂呢?是不是在戲弄歌迷呢?好像……不是。
沒去過的地方都叫遠方,遠方往往是那么吸引人。沒去過,往往會充滿了神秘和期待,讓人憧憬,讓人渴望探個究竟,并且有描繪它的沖動?!痘氐嚼_》顯然是鄭鈞夢中的拉薩。
我不是說鄭鈞的歌有多么高的品位,比起何訓田和朱哲琴的《阿姐鼓》,同樣是寫西藏的,那就很難為情了。寫歌的時候沒去過拉薩,多年后鄭鈞真的到了拉薩,他發(fā)現(xiàn)夢里的拉薩和現(xiàn)實中的拉薩是如此相似,簡直是太贊了!
可是,歌迷們?nèi)绻麩嵬嶁x再接再厲,再寫一首《到了拉薩》,他未必能寫得出,寫得出也未必寫得好??墒恰痘氐嚼_》竟然是鄭鈞所有歌之頂峰。
法國有位著名畫家叫盧梭,他筆下的自然風景不是簡單的風景,更不是城市人所描繪的人工風景,而是美妙無比的美洲叢林風景,非常獨特,非常個性。
那么盧梭先生是不是在美洲叢林長期生活過呢?沒有。盧梭畫這些畫的時候,沒去過美洲任何一個國家,他只是聽一個在墨西哥服役的士兵談起過美洲叢林,那種充滿原始意味的綠色,頓時喚起了他強烈的激情和創(chuàng)作沖動,繪畫的夢想在腦中頓時萌芽。
于是,他以每年四張大幅尺寸美洲叢林油畫來表述內(nèi)心最深切的渴望。就說《夢幻》那幅畫,一個裸女坐在一張深褐色的長條沙發(fā)上。沙發(fā)是居家之物,應該不會出現(xiàn)在原始森林中??墒潜R梭硬是把沙發(fā)“搬”到了美洲叢林,這是一個城市畫家不可能畫的,也是一個風景畫家不敢畫的。盧梭曾經(jīng)告訴他的好友說:躺在沙發(fā)上的女人,正夢見自己被送到森林,并且能聽到令人著迷的樂聲……
我覺得一定是盧梭自己“正夢見自己被送到森林”,而且是南美森林。當時的上流社會都認為盧梭是“原始主義畫家”,是“幼稚藝術(shù)”,不屑一顧。但是一百年以后,人們就看到了盧梭那孩子般無邪的眼睛,看到了他夢中的“桃花源”,別的畫家是畫不出這份天真的……然而不好意思,他真的沒去過南美。沒去過,怎么啦?
著名作曲家陳鋼在與同學何占豪合作創(chuàng)作小提琴協(xié)奏曲《梁?!分?,并不像有的藝人那樣,一個成名曲子,一篇精彩小說,一首動聽的歌……之后,便井水枯竭。比如尹相杰就只會唱“妹妹你坐船頭哦”,滿文軍除了《懂你》,還有什么?蘇小明唱過《軍港之夜》就再也沒唱過什么讓人印象深刻的歌。
陳鋼不是這樣的,他依然才思噴涌,繼續(xù)創(chuàng)作出極美的曲子。他從歌曲《美麗的塔什庫爾干》中取材,從笛子獨奏《帕米爾的春天》中取材,再從塔吉克民族的音樂素材里取材,而后創(chuàng)作出小提琴曲《陽光照耀著塔什庫爾干》。塔什庫爾干是新疆的一個高原,風光綺麗,民風淳樸,老百姓特別喜歡載歌載舞,那種場景絕不是在城市里的人能看到聽到的。
后來,新疆當?shù)厝藢懶沤o陳鋼:請問您是什么時候到的新疆?怎么寫得那么像呢?
怎么回答呢?還真的不好說,陳鋼沒有去過新疆,更沒有去過那個高原。他自己承認,即使寫罷那首《陽光照耀著塔什庫爾干》之后過了40年,他還是沒有去過新疆。
后來,陳鋼又寫了一首《苗嶺的早餐》,這首曲子可謂中國的神曲,空靈,美妙,熱烈,明快,聽者過“耳”不忘,他是根據(jù)口笛獨奏曲改編的,充分汲取了貴州黔東南飛歌的音調(diào)。
那么陳鋼先生有沒有去過苗嶺?不好意思,也沒有,至今也沒有去過。也許真的讓他跑一趟苗嶺,未必能聽到他幻想中的那種奇妙的鳥鳴、云鳴、風鳴、笛鳴和樹葉的鳴聲。
不去,能保持那份美好,沒去過的地方有時候比去過的地方更加美好。古人云: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心向往之。說的大概就是這個道理。沒準有一天真的去了自己向往的地方,卻令人大失所望,喜歡旅游的人都有這種深切體會。
歌手陳奕迅在《紅玫瑰》里唱道——
夢里夢到醒不來的夢
紅線里被軟禁的夢……
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
被偏愛的都有恃無恐
玫瑰的紅
容易受傷的夢
握在手中卻流失于指縫
我最欣賞陳奕迅歌詞中“夢里夢到醒不來的夢”和“得不到的永遠在騷動”兩句,這歌詞倘若是陳奕迅自己創(chuàng)作的,那么他不但有唱功,而且有文才。
1994年,我在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了我的第二部長篇小說 《男人船 女人村》,書中描述一支中國開河隊到哥倫比亞一個叫夸臘臘的農(nóng)村,用疏浚船幫助他們開了一條河。那個村里的男人都到外地打工去了,只剩下女人;而開河隊的中國船員又都是男人,于是異性相擦,擦出了些許……
不久,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和上海文藝出版社聯(lián)合召開了《男人船 女人村》作品討論會。會上,大家都給我的長篇小說以中肯評價,指出它的亮點,也說了它的不足。有位著名文藝評論家說:最為可貴的是,童孟侯的這部作品非常有生活氣息,沒有到過哥倫比亞,沒有到過夸臘臘,作者無論如何也寫不出那個場景和那里的村民……
坐在我邊上的我的幾個海員兄弟(他們是作品討論會的“特邀嘉賓”)用胳膊肘撞了撞我,啞然失笑,他們才是隨船到哥倫比亞去開河的,而我童孟侯,根本沒有到過哥倫比亞。
研討會結(jié)束,我悄悄走到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趙長天身邊,把這種尷尬告訴他。趙長天說:沒去過,寫得像去過,只有好嘛!
我不是說文藝家不必到異地采風,不必有自己的熟悉的“根據(jù)地”,莫言的高密鄉(xiāng),從維熙的大墻下,孫犁的白洋淀,莫奈的睡蓮池塘,陸俊超的遠洋輪,滕肖瀾的飛機場……都是神圣且神秘之地。我只是覺得藝術(shù)家沒去過,卻有描繪彼時彼地的精彩作品問世,也許是一種偶然,一種暗合,一種神交,一種有趣的“經(jīng)歷”……
我斷定,文藝家到過,去過,生活過的地方,一定是他創(chuàng)作的不盡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