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嘯
窗外的雪一個勁地下,四眼一個勁地抱怨南方的冬天陰冷得不像話,要不是這場雪帶來一點人情味,整個灰蒙蒙的富春鎮(zhèn),如同走失在陰曹地府似的。四眼只穿了件單薄的灰色羊絨衫,那件號稱五六斤重的加厚棉大衣掛在椅背上,此時他正滿臉通紅喝著聽裝啤酒,燥熱得都快長出粉刺來了。
我們圍成半個圈,坐在一尊鑄鐵火爐旁。柴火燒得十分旺盛,爐門是一種半透明材質(zhì),我們目不轉(zhuǎn)睛盯著爐腔里的焰火,它看起來如同一頭困獸?;馉t是我們來到這個村莊的意外收獲,原本我們只想過來看看雪景,在田野邊的一片銀杏樹叢里,我們發(fā)現(xiàn)一間看起來挺有趣的民宿,于是決定留下來住一晚,順便再看下夜里的雪景。
登記入住后,我們沿一小段樓梯走下去,經(jīng)過一間看起來像會客廳,又有點類似于閱覽室的地方。大廳中間擺著一張整塊榆木切割,大約長二點五米厚十厘米的長桌,圍繞著八張醒目的紅色沙發(fā),盡管沙發(fā)瞄上一眼,便知道是那種廉價的山寨貨。三盞懸掛的白色錐形吊燈,恍如三個芭蕾舞少女的裙子,倒是給空間增添了不少藝術(shù)氣息。目光順著一長排書架掃過去,我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靠近窗戶的墻角落里,居然放著一個帶煙囪的鑄鐵火爐。長這么大,我還是頭一次目睹這樣的大黑爐子。
我們止步于此,興奮地喊來老板娘——一個三十來歲、身材苗條、穿白色羽絨服、緊身黑褲子、氣質(zhì)不錯的短發(fā)女人。我們問,這尊大火爐我們能不能用來烤火?老板娘爽快地答應(yīng)了,說火爐本來就是給客人準備的。我們夸贊老板娘有氣質(zhì),會做生意,像那些大城市里的漂亮白領(lǐng),一點也看不出是這個小地方的人。老板娘臉色紅潤地笑笑,說沒柴火了,我去給你們搬些柴火過來。
在雪地里走了一上午,我們渾身又冷又疲倦,腳趾僵硬,手指發(fā)麻,肚子迷離,誰都沒想到還能坐在火爐旁烤火,度過這么一個溫暖的下午時光。老暮點燃一支軟中華,搬起一張椅子坐到火爐旁,迫不及待地先搓起雙手來。藍白紅和周落想先去趟房間,說去去就來??头吭谙旅嬉粚樱@是一棟建在斜坡上的別墅,我們走進來的地方實際上是第三層,老板娘說客房外面有一條隱蔽在銀杏樹后面的小河,你們要是夏天過來,可以直接從走廊上跳進河里游泳,那水又清又涼,可惜了,現(xiàn)在你們只能看看。
火爐點旺后,老板娘就起身走了。沒多久,藍白紅和周落拎著兩袋零食走進來,我們在椅子中間多加了兩張方凳,將所有零食攤在方凳上。爐子里的藍色火焰咆哮起來,仿佛被關(guān)在里面的是一頭嗷嗷狂叫的史前野獸,熱浪如同千軍萬馬源源不斷地殺向周圍,喊著整齊劃一的口號。我們的臉頰和僵硬的身體,徹底淪為被熱浪士兵進攻的對象。我們不是在取暖,而是在被無情地摧毀和攻擊,這和暖氣完全是兩個概念。
四眼脫掉他那件五六斤重的棉大衣,將之丟棄在椅背上,前后還不到十五分鐘。他的臉被烤得通紅,油滋滋的,仿佛撒上孜然會發(fā)出滋啦一聲的烤肉。隨后他再次擼起羊絨衫袖子,從方凳上拿起一只醬雞腿啃起來,可是光吃雞腿覺得不過癮,于是他用另一只手猛拍了下大腿說,我們來點啤酒怎么樣?
下午三點左右,雪終于停止。我們在火爐旁坐得索然無味,于是決定去雪地里散步。
藍白紅和周落再次表示要先回趟房間,我們?nèi)齻€男的只好先上去,打算跟老板娘招呼一聲,順便預(yù)訂一桌晚上的伙食。老板娘建議我們?nèi)绻肟囱┚暗脑?,最好往后面走,從那條小河的石橋上過去,有一片視野開闊的梯田。我們向她表示感謝,同時又胡亂恭維了她一通,說她不但人長得有氣質(zhì),聲音也甜美,心眼好,待人熱情。
好話說盡,最后我們問她,你有對象嗎?
她直截了當(dāng)回答我們,老公是這個村子的干部。
我們下到一樓,站在半邊積雪的防腐木走廊上,等待藍白紅和周落,順便看看那條隱蔽的小河,以及河流遠處被大雪覆蓋的梯田。這片梯田的坡度不算太陡,隱約望得見一條通往山頂?shù)男÷罚÷吠嵬崤づ?,零零碎碎,粗一段,細一段,有點像散架的機械手臂。山頂是一條光禿禿的波浪線,除了一棵看不出什么品種的小樹,樹枝上連一片葉子也不剩,只有一杠杠白雪,鐵鏈似的將它壓得透不過氣來。此時天空灰藍灰藍,或者說既非灰色,也非藍色,而是一種我們只能朝它看的色彩。
大約十分鐘后,藍白紅和周落終于嘰嘰喳喳地從房間出來,兩人的脖子上多了條同款同色的格子圍巾,弄得跟兩姐妹似的。這兩個頭發(fā)一短一長,一個大方干練,一個安靜飄逸的女人,生理年齡相差了十歲,可心理年齡也許相差還不到半歲。說這是一對姐妹花,其實一點都不過分。
你們怎么站在這里?迎面走來的藍白紅甩了下圍巾問。
在等你們這對臭美的姐妹花。四眼仰天吸了口氣說,我的天,你們總算出來了,你們要是再不出來,我可要來撞門啦。
你試試,藍白紅說,你小子又不學(xué)好,扇你兩耳光就老實了。
你對你的學(xué)生也這么兇巴巴的?你這么對他們,他們背地里肯定喊你老巫婆。四眼做了個嬉笑的鬼臉。
不想理你,一邊杵著去。藍白紅轉(zhuǎn)身去問老暮,老暮,怎么不在上面等我們?
老暮伸手指指河里的石橋說,老板娘建議我們從這邊走。
藍白紅扭頭望了眼像一條條年糕堆上去的梯田,瞳孔深處忽然亮了,亮得閃出一道白光來。真漂亮,她說,真想去吃一口。
這座通體由青石板砌成的橋沒有出處,更沒有自己的名字,至少我們在橋身上找不到任何文字記載??梢搽y怪,石橋小得像塊沒刻字的墓碑,又隱秘在這個不起眼的小村莊里,好比村里的一只土狗,根本沒人在乎它有沒有名字。詭異的是,附近除了這條流淌的小河,唯獨這座青苔色的石橋上沒有積雪,仿佛它有像皮膚一樣的體溫,可以融化雪。但我們用手觸摸了下石頭,質(zhì)地如同堅冰,表面也凹凸不平,這樣一座再普通不過的石橋,雪沒有積起來,實在令人費解。
一陣持續(xù)有力的狗叫聲破壞了我們的好奇心,我們循著聲音的方向望過去,發(fā)現(xiàn)一只黃色的土狗,站在距離我們大約五十米遠的雪坡上,伸長脖子盯著我們五個人。它看起來身形高大,可是瘦得皮包骨頭。從它留下的一連串弧形腳印,可以看出它是從山頂跑下來的,不知道為什么,它似乎多一米也不愿往前再跨一步。我們更不清楚它為什么要向我們吠叫,也許是想把我們驅(qū)逐出它的領(lǐng)地。
四眼從橋上跑到梯田腳下,捏了個雪球扔過去,沒扔準。他破口罵道,叫什么叫,再叫把你燉了。
狗卻叫得更兇,在雪坡上又蹦又跳的,濺起扇形的雪花。
四眼于是往前跑了一段路,再次捏了個雪球扔過去。這回扔是扔準了,狗卻往邊上一閃,姿勢猶如體操運動員的四十五
度側(cè)翻,優(yōu)美地躲開雪球,把四眼氣炸了。你還玩命了是吧,老子今天非燉了你不可!
我們邊笑邊從石橋上走到雪地里,藍白紅說,它大概是聞到烤豬肉的香味了。
四眼說,你怎么總是擠兌我。
這時一向不愛說話的周落幫腔道,你和它干脆PK一下,看今天究竟誰把誰吃了。
四眼說,連你也這樣,好吧,我看還是把你們兩個燉了,送給阿黃過冬好了。
說來也怪,我們剛離開石橋,那只土狗就不再叫喊了。按理說我們走進它的領(lǐng)地,它應(yīng)該叫得更有氣勢才對。它卻耷拉起腦袋,似乎還聞了聞雪地有沒有吃的,接著一轉(zhuǎn)身,往山頂上跑去。跑到一半路時,它回頭瞥了我們一眼,似乎想確認一遍我們有沒有回到石橋上。
我們決定做一個試驗,一起走回那座石橋上,然后向那只狗邊跳邊揮手呼喚。狗回頭看到我們的瞬間,屁股也隨之一百八十度騰空而起,它果然跑回之前的雪坡上,再一次沖我們狂吠不止。我們互相望了幾眼,看到對方臉上的表情都變得凝重起來,之后我們一起走向雪地里,狗立刻停止了吠叫。但這次它沒有轉(zhuǎn)身跑開,而是抬頭直視著我們,仿佛一頭沉默的狼直視著它的獵物,使我們感到一種難以名狀的費解。
四眼豎起棉大衣的領(lǐng)子遮住一半臉,表情僵硬地說,它到底想要干嗎?
老暮點燃一支軟中華,吞了一大口,慢慢吐出一團團煙霧,在他的眼前旋轉(zhuǎn)擴散。他伸手像撥開簾布般撥開煙霧說,它好像在警告我們別站在橋上。
藍白紅緊挽著周落的胳膊,她們倆同款同色的格子圍巾碰在一起,乍眼看還以為是一個脖子兩個腦袋的連體人。可是,為什么呢,難道這座橋有什么問題?藍白紅露出不可思議的目光。
四眼有些迫不及待起來。我們別在這里瞎猜了,走上去瞧瞧。
藍白紅說,我怕狗,它不會咬我們吧。
四眼說,怕什么,有我呢。
藍白紅說,可萬一它不喜歡豬肉味,喜歡人肉味呢?
四眼說,那只好把你燉了喂給它。
藍白紅伸手往自己的鼻孔扇了扇,說,你身上有一股好濃的孜然香。
四眼說,哪有你身上的奶味香。
藍白紅說,又不老實了,扇你兩耳光。
老暮抽了半支煙,將剩下的半支扔在雪地里。他盯著那只直視他的狗,猶豫了一會,從雪堆里撿起一根枯樹枝說,我們走到山頂上去,梯田的另一邊好像住著人,不然也不會有土狗。
沒人再有異議。于是我們排成一支隊伍,老暮走在最前,我走在最后,沿著白雪覆蓋的坡路走上去。即使我們越來越接近那只土狗,它也只是安安靜靜地看著我們,似乎對我們并沒有什么敵意。
大約二十分鐘后,我們氣喘吁吁地來到山頂,發(fā)現(xiàn)一條長約一公里,寬卻不過兩三米,相對平緩的空地。其實這更像一條公路,只不過車子上不來,除非從空中吊下來。那只狗跟著我們一路小跑到山頂,見我們停下,它也停下,獨自趴在離我們不到十米遠的雪地里,往我們和梯田的另一邊之間,腦袋時不時地張望幾下。
我們發(fā)現(xiàn)梯田的另一邊,也是一片梯田。我們上來的梯田朝南,而這片梯田朝北,由于背光,這片梯田里的積雪明顯要厚不少。除此之外,朝北的梯田里種植了一片果林,我們看不出是桃樹還是梨樹,也許還摻雜著幾棵小棗樹。在半山腰的一小塊平緩地上,隱約能看到幾間房舍,但看不出房舍的數(shù)量,因為橫七豎八的樹枝遮擋了大部分視線。有一條Z型的小路通往房舍,路中間只有一串狗腳印,仿佛狗是這幾間房舍唯一的主人。
我們把目光從房舍移到那只狗身上,狗迷糊地眨了下眼,立刻從雪堆里站起來。它好像知道我們想干嗎,跑到小路口,抖了抖身上的雪沫子,扭頭望著我們。直到我們向它走過去,它才原地跳躍了幾下,甩著尾巴朝房舍走下去。我們發(fā)出意料之外的笑聲,它便回頭看我們一眼,確認我們沒有跟錯路。這一路它回了不下十次頭,說實話,我們還是頭一回見到這么好客的狗,好到讓我們以為前面可能是個陷阱。
四眼推了下老暮的肩膀,低聲細語說,我看這只狗不對勁,它該不是個人肉販子吧。
老暮冷笑一聲說,你慌什么,狗又聽不懂人話。
四眼說,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弄不好狗也能修成精。
藍白紅肩膀一哆嗦,說,你別說了。
說話間,我們來到一堵破舊的圍墻外面,有兩扇銹跡斑駁的大鐵門,鐵門是關(guān)著的,但沒上鎖。透過兩扇鐵門的縫隙,隱約看得見兩排房舍的門前,給人一種荒蕪感。狗扭頭看了我們一眼,一溜煙地從門縫里鉆進去,鐵門嘎吱響了兩聲,聽起來像兩聲短暫而沙啞的哭泣聲。而在這之后,附近聽不到一點動靜,連一絲風(fēng)聲也聽不見。但我們能感受到安靜的存在,如同一股緩慢的氣流,在我們周圍游來游去,游到我們耳邊,一陣輕微的旋轉(zhuǎn)之后,悄無聲息地離開。過了一會,它再次游回我們耳邊,掀起一陣輕微的旋轉(zhuǎn)。在這種情形下,很可能一個氣球的爆破聲,就足以震破我們脆弱的心臟。
四眼倒吸一口涼氣說,我們進去嗎?
老暮拿出一支煙,掏出打火機點燃,吧嗒吧嗒地抽起來。以前見他抽煙,我們從沒聽到過這種吧嗒吧嗒聲。至于老暮只是想抽會兒煙,還是在猶豫做出什么決定,我們從他臉上看不出端倪。這時候狗又從鐵門縫里鉆了出來,斜身站在門口,雙目直視我們,眼神里流露出一種人的眼睛才有的強烈期盼,或許還夾帶著一絲孤寂。見我們沒有下一步動作,它耷拉下腦袋,對著雪地吐出鮮紅的舌頭,哼哼哈哈地喘起來。
現(xiàn)在幾點鐘了?老暮突然開口問。
四眼拿出手機看了眼,說,三點五十。
老暮點了下頭說,反正時間還早,我們走進去看看。
藍白紅抓著周落的手腕,她的臉色不太好,顯得很蒼白。她往門縫里快速瞄了一眼說,這里面有人住嗎?
老暮說,那么多房子,還有只狗,怎么會沒人住,狗總得有主人吧,不然它早餓死了。
藍白紅說,我們這樣闖進去合適嗎?
老暮把手里的煙屁股一扔,說,來都來了,有什么合不合適的。
最終我們打算投票決定,老暮和我贊成進去,藍白紅和四眼反對,剩下周落決定性的一票。其實我和老暮已經(jīng)準備放棄了,可我們誰都沒想到周落會說,恐怖片看到一半不看了,只會在心里留下更深的恐懼。我們一聽覺得有道理,道理清除了恐怖畫面。
老暮剛往前跨出一步,那只狗就渾身一激靈,在我們面前蹦跶了幾圈,一溜煙地鉆進鐵門縫里。鐵門再次嘎吱響了兩聲,我們豎起耳朵聽,確實像極了兩聲短暫而沙啞的哭聲,只是分辨不出哭聲來自一個女人,還是一個男人,以及這個人的年齡。老暮走過去推開一扇鐵門,一陣突如其來的刺耳尖叫聲,差點使老暮的雙腿軟趴下。
那只狗恭敬地蹲守在鐵門旁,像是在迎接我們。
跨進生銹的鐵門檻,空氣中蔓延著怪味,一種類似從漂浮著細菌的臭水缸里跑出來的氣味,侵入我們敏感的鼻腔和嗅覺神經(jīng),迫使我們不敢大口而順暢地呼吸。我們猜測這附近有一口水缸,里面蓄積著很可能還是前兩年的雨水,也是蚊蟲和各種細菌的孳生地,但我們沒見到有這樣的水缸,連一個酒壇子也見不到。
換句話說,怪味也許來自眼前的兩排房舍。我們大致數(shù)了下,總共有十四五間。老暮沉默了半天,四處觀察了一會后說,這些是上世紀50年代的土坯房,我小時候住的就是這種房,里面是黃泥,外面批上一層白石灰,冬暖夏涼,比木頭房子住著舒服,但總有一股說不出來的異味。我小時候的鼻子特別好使,現(xiàn)在不行了,聞什么都像一個味。重點是后來,你們猜怎么著,我在村里一位瀕死老人的身上,也聞到那種腐朽的異味,嚇得我晚上不敢回家睡覺。我又哭又鬧地跑到隔壁村的姨媽家,她家是磚瓦房,我賴在姨媽家住了一年多,死活不肯回家,直到我家也建了新房。
藍白紅和周落驚訝得張開嘴,同時用圍巾捂住鼻子,相互看了兩眼。藍白紅說,惡心死啦,我們還是走吧。
老暮嘿嘿笑著說,可是進都進來了,嗨,我剛才是說笑的。
眼前這些房舍大部分墻皮已經(jīng)脫落,甚至裸露出黃泥中的竹條,隨時有坍塌的危險。房舍圍繞著一塊狹長的空地,大約有三個籃球場大小,由于大雪覆蓋,我們無法知曉這只是個普通院子,還是個曬谷場??盏氐谋M頭有三棵香樟樹,每一棵都十分粗壯,至少兩個人才能抱上,像砌了一堵墻在那兒似的。那幾棵樹仿佛沉睡已久,由于周圍一片死寂的荒蕪感,以及令人作嘔的蕭條氣息,它們也萌生了對生的萬念俱灰。
這時四眼捏了個雪球,朝空地上唯一能看到的物件,一輛破舊的踩踏三輪車扔過去。雪球在空中劃出一條優(yōu)美的弧線之后,埋入車斗厚實的積雪中,沒發(fā)出一丁點聲響。四眼遺憾地吹了聲口哨,皺著眉頭說,怎么所有門窗都關(guān)著,聞不到一絲人煙味,雪地里也只有幾串狗腳印。
藍白紅的臉色越來越青,她第二遍語氣鄭重地問,這里到底有人住嗎?
老暮想了想說,看起來像沒人住,可這只狗呢,難道它自己下地種菜,自己摘水果吃?
周落咳嗽了一聲說,也許是別人家的狗呢,它也只是誤闖誤撞來到這里,反正沒人住,就當(dāng)成自己的地盤了。
我們的目光同時移向那只狗。它知道我們在看它,興奮地和我們對視起來。四眼朝它又是點頭又是吹口哨。它不樂意地瞧了四眼兩眼,向右前方騰空一躍,甩著尾巴大搖大擺地向空地里面走去。
我們猶豫要不要跟過去,老暮點燃一支軟中華說,一只狗有什么好怕的。
藍白紅說,也不是怕狗,但門后面是不是藏著一個吃人肉的變態(tài),這就不好說了。
老暮說,你以為德州電鋸殺人狂啊。
藍白紅說,你還別說,環(huán)境真有幾分相似。老暮,這個地方不正常,有股晦氣。從來到山頂開始,我一直有種不好的預(yù)感,心里亂慌慌的。
又是你們女人的預(yù)感。老暮瞇著眼笑了會兒,便不再多說什么,只埋頭吸煙。往前,他自己也說不準會發(fā)生什么事?;厝ィ裉爝@事估計得跟著他躺進棺材里,他才四十歲,運氣不賴的話,還得往下活四十年,五十年也是有可能的。老暮將抽剩下的半支煙扔進雪地里,隔了不到十秒鐘,又取出一支軟中華放入嘴里,心不在焉地吸起來。這時天空飄下來幾粒雪沫子,大概雪又要下了。老暮忽然下巴一抬,伸手指指我說,你們看這樣行不行,我和蔡一強先過去,你們兩個女人等在這里,四眼你留下來陪著她們倆。
我不想再惹出什么爭議,連忙點頭說,就這么決定吧。
四眼雙手伸進棉衣口袋里,懶散地點點頭。
我和老暮走到最近的房舍門前,老暮在窗臺上找到一把廢棄的鐵錘,我沒找到更有價值的物件,不過在墻角的雪地里,我運氣不錯地翻出一支火鉗,總比什么都沒有要好。那只狗見我們手里拿著家伙,躲我們遠遠的,我和老暮沖它哈哈笑了兩聲,說你跑什么,又不是用來對付你的。狗挺直四肢沖我們吠了兩聲,我們再次笑著向它搖頭,它好像是看懂了,知道我們手里拿的家伙不是對付它的,便輕吠了一聲,表示友好。隨后它扭了個身,在雪地里步子輕快地走起來,時不時地回頭看一眼我和老暮,看我們有沒有跟上它。我和老暮則邊走邊喊,請問有人嗎?這里有沒有人?回應(yīng)我們的只有斷斷續(xù)續(xù)的回聲,還有狗時不時的喘氣聲。這兩種平常的聲音,卻使我和老暮感到毛骨悚然。
那只狗幾乎走到三棵香樟樹底下,才停止往前走。左邊有一間低矮的房舍,破爛不堪的木門關(guān)著,門上沒裝鎖,只釘了一塊生銹的金屬片作為把手。狗伸出前爪推了下門角,腦袋一低,順勢從門縫里鉆進去。木門嘎吱響了兩聲,自動關(guān)上了。
我和老暮跟過去推開木門,這扇門打開后會自動關(guān)上。我們好玩地又多試了幾次,發(fā)現(xiàn)這扇門是故意裝成斜的,重心朝外,這就難怪了。我們不得不找來一塊大石頭頂住門角,屋里實在太暗,不打開門根本什么也看不清楚。
我晃了晃手中的書說,我更喜歡讀書。
青年說,難怪你的氣質(zhì)這么好。
他以為這么夸我,我就會開心。其實他不懂女人,他不該這么直截了當(dāng)?shù)乜湮?。我又不是展廳里的商品,任人來評頭論足。女人喜歡男人用行動來夸贊自己,而不是用嘴皮子,油腔滑調(diào)的。但如果說這話的是個像金城武那樣的帥哥,就另當(dāng)別論了。
我好奇地問了一句,你們看什么類型的電影?
青年說,只要是好電影都看。
我去,這不等于什么也沒說。
那個叫老暮的是個老煙鬼,我才見他把煙頭掐滅,還不到半分鐘時間,又抽上了。我想他的肺一定是黑的,也許早就黑了,你看他一口焦黃的牙齒,呼出來的氣肯定一股泡水的尼古丁味。他的好奇心比誰都重,我看得出來,他一邊吸煙,一邊在想那個地方,若想不出答案來,他只會一個勁地吸煙。他用夾煙的手撓了撓耳朵后面,說,我們晚上多開一間房,你能不能給我們講講那個地方?
這個時候,林嬸恰巧在樓上喊起來,可以吃晚飯啦。我借機說,你們都餓了吧,先上去吃飯,吃完再下來聊天。那個叫老暮的中年人皺了下眉頭。
我把火爐重新點燃,之后去廚房沖了五杯現(xiàn)磨咖啡,親自端給那五個住客??Х仁秋埡筚浧?,免費送的。民宿畢竟不是旅館,是兩種概念。所以我得讓他們有半分家的感覺,另外半分是陌生感和新鮮感,讓他們對這里留下個念想,有了念想才有成為回頭客的可能。我剛走到會客廳,那個在吸煙的老暮便一臉夸張地叫起來,好香的咖啡,你煮的?
我笑笑說,不是用機器煮的,是我用濾紙親手沖的。
老暮掐滅半支煙,連忙站起身從我這接過托盤,那滑稽的表情像是從娘娘手里接過什么寶物似的,畢恭畢敬地說,那必須好好品嘗,嗯,聞著就香,肯定好喝。
我心里竊笑,這整個一太監(jiān)嘛。老暮對我這么殷勤,又是加房又是夸贊,我當(dāng)然明白他的心思,他指望我能滿足他的好奇心。我心想就滿足他一下吧,也就是個挺八卦的事,女人嘛,總難免要八卦一下。倒不是想借此讓他們成為回頭客,我這個人有所為有所不為,絕不會用這種卑劣手段賺取回頭客。主要我也想聊聊,有個事在我心里憋悶了很久,憋得我都快遺忘了,正好,趁這個機會捋捋。于是我向后退了幾步,倚在沙發(fā)背上說,你們有什么想問我的,盡管問,只要是我知道的。
鄉(xiāng)下,下雪之夜,會客廳,紅色沙發(fā),昏暗的燈光,柴火燒得噼啪響的火爐,一群酒足飯飽后慵懶的人,再加上我這個女主人。所有的元素加起來,這感覺像是要來一場激動人心的故事會了。
兩個女人拿著咖啡杯,跑到沙發(fā)這邊來坐,說還是坐在沙發(fā)上舒服。這兩個女人脖子里圍著同樣的圍巾,一看就知道不是兩姐妹,兩姐妹才不會干這種無聊的蠢事,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面和心不和,暗中較著外人看不出來的勁。
三個男人依然坐在火爐旁,只是背朝火爐。老暮點了支煙悠然地吸起來。青年則一臉犯花癡地盯著我的緊身褲看。還有一個男的,大約三十來歲,背有些駝,看起來比較沉默,沒有一句多余的話。
老暮的眉頭突然一緊,迫不及待地問,那是個什么地方?
我說,你們進那扇鐵門啦?
老暮說,進去走了一圈。
我感到奇怪,說,老太婆沒用掃帚把你們趕出來嗎?
老暮搖頭說,老太婆?沒見過,我們一個人也沒見到,除了那只把我們帶進去的狗。那只狗很奇怪,我們一到橋上,它就沖我們狂吠,我們一離開橋,它又馬上不吠了。那座橋就更奇怪了,下這么大的雪,附近全是積雪,唯獨橋上沒有積雪,太不可思議了。
我苦笑了一下說,橋上的積雪是我鏟掉的。
老暮點點頭,原來如此。
我看得出老暮心里仍充滿了疑問,關(guān)于我為什么要鏟掉橋上的雪,但我決定等會兒再告訴他。我接著說,不可能啊,那里明明住著兩個老人,一個是老太婆,那個老太婆很兇的,連小孩都要拿掃帚趕。另一個是老頭子,那個老頭子更兇,他用淳安方言罵人,你都不知道他在罵什么。老太婆姓什么我不清楚,只知道她叫桂芳。老頭子的全名叫胡西來,我在想是不是因為他們從西邊來的,所以取了這么個怪名字。
那個沉默的男人突然問我,你說那個老頭講淳安話?
我看了他一眼,他卻避開了我的目光。我知道有一類男人不敢正視漂亮的女人,但我覺得他不屬于這種類型,我也說不上來,他為什么要躲避我的目光,也許他就是這么一個沒有禮貌的家伙。我接著說,對,不光老頭,整個村子都是。他們的身份有點特殊,是本地人,也不是本地人,他們是移民。
那個沉默的男人點點頭,就不再說什么了。
這時老暮剛想開口說話,卻被青年搶先一步問,這兩個老人是夫妻嗎?
我搖頭,沉默了一會兒說,不是,他們是鄰居。
老暮反嗆了一口煙,咳嗽了幾下,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事實上,這五個人的目光全聚集在我身上,都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在一個封閉的小村子里,只住著兩個人,一個是老頭,一個是老太,兩人只是鄰居關(guān)系,又從不和外界來往……我欲言又止起來。
青年說,你的意思是說,這兩個老人,曖昧了?
我說,我可沒這么說,但也不是沒有這種可能。
老暮似乎沉思在他吐出來的煙霧之中,他只是重復(fù)了一遍我剛才說過的話,一個小村子,只住著兩個人,一個老頭,一個老太,不是夫妻關(guān)系,那會是什么關(guān)系呢?
青年臉上不知為何嬉笑起來。
老暮甩給青年一個眼色,然后吸了口煙問,村子里的其他人去哪了?
我說,一兩句話說不清楚,我還是從頭開始說吧。
你們?nèi)サ男〈遄咏邪胩荽?,大約六十年前,那時候連我爸媽都還沒出生呢。他們是從淳安移民到我們村的,來了十幾戶人口,后來成為我們村大隊的其中一支小隊。我聽村里的老人講,當(dāng)時突然來了一批聽不懂口音的外鄉(xiāng)人,感覺像進來了一幫土匪強盜,是來搶山搶地搶糧食的。本村人自然沒少給他們臉色看,跑到河邊光明正大地喊他們移民佬,他們當(dāng)然也不是軟柿子,在山頂上站成一排,公然罵我們是本地土狗。
那個時候你們也清楚,農(nóng)民全依賴種地過活,把地看得比命都重。不像現(xiàn)在,大家都不愿再種地,大部分地都荒了。我們村在半山腰,能耕種的地本來就不多,除了你們走過的兩面梯田,這里的梯田種植不了水稻,因為無法蓄水,只能種點蔬菜。僅剩的一塊可以種植水稻的平地,在我們這邊的村口。加上村干部全是我們這邊的人,他們自然分到最差的一塊地,也就是你們見過朝北的那片梯田,一年四季都缺少陽光。他們覺得受了欺負,于是出動整個小隊的人,男女老幼,連孕婦都來了,各個手里拿著家伙,跑來跟我們理論??蛇@哪是來理論的,分明就是來打架的。
當(dāng)時因為分地的事,發(fā)生了許多沖突,聽說還打死過人。后來自然就分裂了,現(xiàn)在也只是名義上的一個村,實際上早就是兩個村。半梯村也是他們自己取的,實際上根本沒有這個村名,你們在地圖上是找不到的。我們兩個村從不來往,不是有句話叫老死不相往來,說的就是我們兩個村。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我也是聽村里的老人講的,這么多年過去,真的假的老早沒人關(guān)心了。我要告訴你們的不是這些,而是我小時候經(jīng)歷過的一些事,一個小男孩的故事。這個故事多多少少和我沾點關(guān)系。
小男孩的名字叫胡有田,這還是我成年以后,無意間從村民那里聽到的。當(dāng)時我才六歲,也可能是七歲,我記不清了。小男孩和我差不多大,個子卻矮了我一截,大約半個頭吧。我們都沒到上學(xué)的年齡,都還不知道要問對方姓名,只是簡單地以你我相稱。
在我并不十分清晰的記憶中,那是個初春,梯田里剛化完一場雪,說起來沒冬天那么冷了,可還是冷嗖嗖的。尤其起風(fēng)的時候,風(fēng)吹進脖子里跟針扎似的。我整天穿著一件暗紅色的毛衣外套,胸前有個黃色的蘋果圖案,那個蘋果在當(dāng)時的我眼里大得驚人,以至我不相信那是蘋果,以為是塑料做成的什么東西。我不喜歡那幅圖案,可又不敢把它脫了。
那會兒村里沒什么外人,也沒有進進出出的車子。村里的孩子都是散養(yǎng)的,愛上哪兒玩就上哪兒玩,最多被大人提醒一句,別去河邊玩,聽見沒有!知道啦。我吐了下舌頭,扭頭就跑,最煩這些大人。
我玩得最多的地方是稻田,就是我們村口唯一的平原地帶。我喜歡那里空曠的視野,和多變的空氣。空氣中常伴有一股從山下飄來的味道,有時是一種煤炭味,我不知道那是一種化工污染,還特別喜歡聞煤炭味。每到收割時節(jié),我們一群孩子就在稻田里追來趕去,從大人勞作的斜長影子上一躍而過。傍晚時分,我們玩累了躺在稻捆上面,然后眼睛看什么都是金燦燦的。
有一天下午,我在村子里悶得發(fā)慌,比我大的孩子都去上學(xué)了。學(xué)校在村后面的銀杏樹叢里,于是我走到學(xué)校附近,隱約聽到哥哥姐姐們瑯瑯的讀書聲。我想走進去,但有扇鐵門鎖著,進不去。我只好靠在鐵門上,仰望著天空,呆坐了一會,感到腦袋里昏昏沉沉的。
后來我穿過樹叢去了河邊,沿著小河一直走到石橋上。大人們禁止我來河邊,更不允許我跑到對面的梯田上去,說那里有只吃小孩的怪物。我其實不信有什么怪物,不然學(xué)校能開在怪物邊上?但我又不敢不信。我膽戰(zhàn)心驚地望著對面,做好了拔腿就跑的姿勢。我跑步很快,連大我兩歲的鄰居玲玲都追不上我。
我沒見到有什么怪物,倒是看見半山腰上坐著一個小男孩,他也在那兒盯著我看。我們互相看了大約有十分鐘,之后我鼓足勇氣向他走過去。我想如果真有怪物的話,小男孩也不會坐在那里。我沿著一條歪歪扭扭的小路,走一會兒,停一會兒,再看一會兒。所以我用了很長時間,才走到小男孩面前。
他用一種怪異的眼神,也可能是一種恐懼,又或者包含了一絲期待,我不清楚他到底用一種什么眼神看著我。我主動向他打招呼,你在看什么?
他只是紋絲不動地坐在一塊石頭上面,用雙手抱住膝蓋。他的身子很瘦小,頭發(fā)又黃又軟,卷成一小撮一小撮的,像小狗頭上的絨毛。皮膚倒挺白凈,也顯得柔弱,不像我們村子里的小男孩,都曬得黑黝黝的。他的眼珠子是棕色的,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人的眼珠子是一種棕色,可能因為那雙棕色的眼睛,我對這個陌生的小男孩充滿了好奇。
我看了一眼他身上穿的衣服,一件明顯大了幾號的燈芯絨外套,看著特別滑稽。我捂著嘴笑笑說,你的衣服好丑。
他動了動嘴角,靦腆地笑起來,然后他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當(dāng)時我不知道有方言這回事,以為是他說話的聲音太輕細了,我才沒聽懂。我問他,你說什么?他晃了晃放在膝蓋上的手,他手里拿著一根狗尾巴草,眼珠子隨著狗尾巴草轉(zhuǎn)動起來。然后他又說了一句什么話,可我仍然沒聽懂。我有些急了,提高嗓門問,你到底在說什么?
這時他抬了下屁股,從石頭上站起來,手里的狗尾巴草也不見了。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衣服,說,這是我哥哥的衣服。
這句話我倒是聽明白了。但他說話很奇怪,得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比我們村的阿毛傻子說得還難聽。我說,你的哥哥呢?
他伸手指指銀杏樹叢里的學(xué)校,從這里能看到學(xué)校的屋頂,和操場上迎風(fēng)飄揚的五星紅旗。他說,在那里。
我問他,你哥哥也在那兒上學(xué)嗎?
他點點頭。
我說,你在這里做什么?
他說,等哥哥回來。
我說,你家在哪兒?
他反手指指身后的山頂說,那里。
我說,你騙人,山頂上沒有房子。
他說,有的,從山頂下去。
我不知道山頂還可以再下去,以為那只是個山頂,如同我只知道小男孩不是我們村的,因為我從沒在村里見過他。接著我們開始玩一種拔草的游戲,就是每人找一根枯草,交叉在一起往后拉,看誰的枯草先拉斷。我發(fā)現(xiàn)他是第一次玩這種游戲,還沒找到竅門,所以我總能贏他。那天的陽光暖洋洋的,雖然風(fēng)有點大,我們依然玩得忘記了時間,直到學(xué)校的鈴聲響起。小男孩突然站起來說,我哥哥就要回來了。
我抬頭一看天色不太對勁,站起來說,我也得回去了。我拍掉毛衣上的枯草,像飛出去的箭似的,一路往河邊跑下去。我跑步很快,比陽光的尾巴快多了。
過了幾天,我想再去找小男孩玩。于是我一個人跑到河邊,見他果然坐在半山腰上。我飛快地跑上去說,你每天坐在這等你的哥哥嗎?
他從石頭上站起來,用臟兮兮的袖口擦去兩行鼻涕,點頭說,是的。
我問他有沒有其他玩伴,他卻只是搖頭。我說,你們村里沒有別的小孩嗎?
他伸手指指學(xué)校,說,我哥哥。
我說,除了你哥哥呢?
他說,還不會走路的算嗎?
我想了想說,不算。
那天他仍穿著哥哥的衣服,我忍不住取笑他說,你的衣服真滑稽。
他用手摸了摸脖子后面,嘿嘿一笑說,我哥哥穿不下了。接著他反問我,你衣服上面的蘋果……他似乎說到一半說不下去了,我一個勁地笑,笑到肚子疼。我捂著肚子問他,你怎么連話也說不清楚。
他卻搖起頭來,表情嚴肅地說,我們的話不一樣,我的話你聽不懂。
他一臉嚴肅,我也就不笑了。我問他,我們的話哪里不一樣了?
他就說了兩句我聽不懂的話,然后用我能聽懂的話問我,知道我剛才說什么嗎?
我一臉茫然起來,果然一個字也聽不懂。我驚訝地說,你說什么了?
他一個字一個字地回答我,你的衣服上面,是蘋果嗎?
我說,是的。
他說,也滑稽的。
我這才明白過來他想說什么,于是我漫山遍野地追著他打起來。他沒我跑得快,但他在梯田里比我能跳,像只瘦猴子似的,從一塊田跳到另一塊田里,又從一塊田爬到另一塊田里。我都快被他繞暈了,沒想到他原來身手這么靈活。我知道追不上他,站在田埂上氣呼呼地說,你給我上來!
他朝我吐了下舌頭,乖乖地爬上來了,說你還打我嗎?
我說我不打你了,我們來玩拔草吧。我們在荒草地上坐下,接著玩上次的拔草游戲。沒多久我就玩膩了,扔掉手中的枯草說,你老是輸,一點也不好玩。然后我向梯田下面望了一會,突然心血來潮說,我們?nèi)W(xué)校那邊玩怎么樣?
他點點頭,隨即又連連搖頭,哥哥不讓我去那兒。
我問他,你哥哥能去,他為什么不讓你去?
他遲疑了一會,說出一句讓我忍俊不禁的話來。哥哥說,那里有吃小孩的怪物。
我摁著肚子笑了半天,說,你哥哥也是小孩,他怎么沒被吃掉?
他望著學(xué)校操場上的國旗,一臉嚴肅地說不出話來。
我接著說,我也是從那兒來的,你看我長得像怪物嗎?
他搖頭說,你不是。
轉(zhuǎn)眼學(xué)校的鈴聲又響起,他從荒草地上站起來,說我哥哥要回來了。我心想他怎么每次都說這句話,不過我也是時候回去了。那天我們約好第二天下午去學(xué)校附近,一開始他是拒絕的,死活不肯去。我威脅他說,你不去,我以后不來找你玩了。他猶豫了,說哥哥會罵他的。我說不讓你哥哥知道,沒事的。他搖了半天頭,最后點了下頭說,好吧。我讓他在那座石橋上等我,然后就飛快地往河邊跑下去。那天我應(yīng)該回頭多看他一眼的。
我跑去梯田玩的事,不知怎么傳到我父母耳中,我知道自己惹麻煩了。那天晚上,我的屁股就讓一根竹藤打開了花。我委屈極了,趴在被窩里哭泣,嗚嗚地說,你們讓我穿我不喜歡的衣服,我也穿了,可你們還要打我。我父親走過來說,還哭,知道為什么要打你嗎?我就一個勁地哭,拚命地哭,發(fā)瘋地哭。其實我心里是明白的,他們禁止我去梯田,但我不知道這里頭的原因,我為什么不能去梯田玩耍,所以我就假裝不知道。
我被鎖在家里整整一個月,我沒想到事情會這么嚴重。一個偶然的時間,我聽見父母在隔壁屋里輕聲交談,他們提到了梯田后面的小男孩,說他一個人在石橋上玩耍,不幸掉進河里淹死了。小男孩究竟是怎么淹死的,我一直沒敢問,直到成年以后,我再次聽村民提起這件事,說那個叫胡有田的小男孩,是胡有良的弟弟,他們是胡西來的兩個兒子。我這才知道小男孩的名字叫胡有田,而他在梯田上等待的哥哥就是胡有良。
當(dāng)時有人看見那個叫胡有田的小男孩,剛吃過中飯就站在石橋上了,到了下午三點,他還站在石橋上,也不知道想干什么。那天下午三點之后,下了一場暴風(fēng)雨,他可能想去橋底下躲雨,結(jié)果一不小心滑進了河里。我對那場雨還有點印象,當(dāng)時我趴在二樓窗口,好像在數(shù)窗臺上濺起來的雨滴。
我算是逃過一劫,半梯村的人不知道是我約的小男孩在石橋上見面。如果不是我,小男孩就不會死,現(xiàn)在你們知道,我為什么要掃掉橋上的雪了。
我把民宿開在石橋邊上,其實是想陪著小男孩。我搭建走廊方便讓住客去河里游泳,是想讓更多人陪他玩。我把火爐擺在會客室,也是想在冬天的時候,帶給他一點溫暖,沒準他現(xiàn)在就坐在你們中間。那時候他那么孤單,現(xiàn)在也一定很孤單吧,他又沒什么朋友。有時我站在后窗看著那座石橋,總覺得他就站在上面,他用一雙棕色的眼睛看著我,向我靦腆地笑笑,然后一個字一個字地問,那天你為什么沒來?可我怎么回答他呢。偶爾我會去橋上待一會兒,跟他說說我們兩個村子的事情,說說他哥哥的事情。
對不起,我說這些話沒讓你們感到不適應(yīng)吧?
你們以為小男孩的故事到此就算完了,不是,別忘了他還有個哥哥。那時候他每天坐在梯田里等哥哥放學(xué),足以見得這兩兄弟的深厚感情,更準確地說,是對彼此的一種依賴。他們兩兄弟仿佛是兩個被遺忘的游魂,行走在一片永遠走不出去的死灰色中,胡有田沒了,胡有良也就變成孤身一人,他怎么去面對那片走不出去的死灰色。
說到胡有良,我其實讀小學(xué)的時候就知道他了,但當(dāng)時我不知道他就是小男孩的哥哥。他也是白皮膚,不過長得很健壯。他穿的外套紐扣從來不扣上,老那么披著。他是學(xué)校里第一個養(yǎng)長頭發(fā)的,總是用劉海遮住眼睛。他走路的時候喜歡低著頭,似乎從不抬頭。他幾乎不說話,上課時老師讓他朗讀課文,他就扭頭往窗外看。他在學(xué)校里從來不笑,也沒見他哭過。
我上小學(xué)一年級時,他上四年級,他是他們那個年級唯一的移民后代。據(jù)我所知,學(xué)校另外還有幾個移民,其中兩個是六年級女生,她們倆總是黏在一塊,連上廁所都結(jié)伴而行,因為一不小心就會遭到同學(xué)欺負。
學(xué)校里除了老師,沒人喊他胡有良,或者是喊他有良。他們都喊他移民佬,仿佛移民佬就是他的名字。我常在學(xué)校走廊,或者是操場上見一幫人朝他吹口哨,他們哄笑著說,移民佬,干什么去?移民佬,你給我回來!移民佬,你他娘的怎么不回淳安去!移民佬,你啞巴了嗎?移民佬,你這個臭移民佬,簡直比黃鼠狼的屁還要臭!
他有時候會回過去,捏緊拳頭朝那幫人說,再說一遍。那幫人便一哄而散,換個地方,繼續(xù)朝他吹口哨。更多時候他只是假裝沒聽見,沉默地走開。他捏了捏拳頭,但很快就松開了,不想讓人看出他其實是聽見的。
他的學(xué)習(xí)成績很糟糕,是班里的倒數(shù)第二名,倒數(shù)第一名是個經(jīng)常脫女生褲子的傻子。學(xué)校在操場上開大會的時候,他總是作為反面教材,第一個被拎出來挨批評。當(dāng)校長或是主任念到胡有良的名字時,臺下一定會有人忍不住竊聲而笑,用主席臺上聽不到的音量,指出校長或主任,你念錯了,他不叫胡有良,他叫移民佬。雖然他不是班里最高的,但他站在隊伍最后一個,耷拉著腦袋,頭發(fā)遮眼,也不立正站好,撇著吊兒郎當(dāng)?shù)陌俗滞?,雙手反握在背后,微微晃動著兩只肩膀。
有一次放學(xué)后,我在學(xué)校附近的銀杏樹叢里,見到一幫男生把他摁在草叢里。他就像兩頭被踩住的蛇扭來扭去,又動彈不得。其實論單挑,那幫人沒一個是他的對手。但他們有六個人,兩個人分別摁住他的腿,兩個人分別摁住他的手,一個人牢牢揪住他的兩只耳朵,還有一個人雙手支撐在自己的膝蓋上,如同剛抓到一只稀有動物似的,腦袋伸過去俯視著他,不停地朝他擠眉弄眼,還往他臉上吐唾沫。然后他們哈哈大笑起來。
成年以后,當(dāng)我得知原來胡有良就是小男孩的哥哥時,我回憶起小男孩在梯田上說過的話,終于明白他哥哥為什么不讓他去學(xué)校附近。他擔(dān)心弟弟也會遭到與他同樣的厄運,或許他還害怕弟弟看見他被同學(xué)欺負時的狼狽樣。
他只讀到五年級,就幾乎不來上學(xué)了。我聽同學(xué)說,他在外面認識了幾個十五六歲的社會青年。有一天下午,他和幾個社會青年突然出現(xiàn)在銀杏樹叢里。他穿著牛仔褲,花哨的襯衫,頭發(fā)依舊遮住眼睛,只是比以前更長。他從牛仔褲口袋里掏出香煙,給幾個社會青年發(fā)煙,并且自己也抽上了。他抽煙的姿勢十分老道,煙在嘴里過一圈后,漫出嘴外,從兩個鼻孔吸入,然后再從嘴里吐出,像個有十年煙癮的老煙民。
在等待的無聊時光里,他們對一棵銀杏樹又踢又打起來,用彈簧刀在樹皮上劃了二十多個叉叉,刻了二十多個臟字。他們這么干似乎特別興奮,又喊又笑的,然后他們終于等到放學(xué)鈴聲。他們慢慢走出樹叢,叼著煙堵在放學(xué)回家的必經(jīng)路上。胡有良很快認出幾個曾經(jīng)欺負過他的男生,他們將這幾個男生連推帶搡地拽進樹叢里。幾個男生嚇壞了,除了發(fā)抖,連喊一聲的勇氣都沒有。那伙人可是社會青年,不是嚇唬兩聲就能了事的。幾個男生一個個被揍得鼻青臉腫,最嚴重的一個襠部被皮鞋踹了一腳,到現(xiàn)在都沒能娶上老婆。
老師和村里的大人聞訊趕過來,胡有良和那伙社會青年見勢頭不對,往梯田那邊落荒而逃。其實這件事最遭殃的還是半梯村,第二天,村里幾乎出動了所有成年男性,將半梯村砸了個雞飛狗跳。尤其是胡西來家里,把他家里能砸的東西全砸了個稀巴爛。
胡有良自從和幾個社會青年混在一起,沒過多少年,就因為敲詐勒索進去了。吃了兩年牢飯,出來后還不到三年,又因為一起惡性群體斗毆事件,再次回到監(jiān)獄。這一次他被判了十年,是被判刑的幾個同伙中,量刑最重的一個。
胡有良第二次從牢里出來,已經(jīng)是個三十來歲的壯年。那年我二十八歲,剛結(jié)完婚,還沒打算開這家民宿。
那天他回到半梯村,先是去石橋上給弟弟燒了點紙錢,燒完紙錢他就回去了。第二天一早,他就大搖大擺地走進我們村里。我記得那是個深秋,深秋和初冬不就是一回事嘛。村里人有穿毛衣的,也有穿棉衣的。他卻只穿了件白色短袖,一條洗白的牛仔褲,T恤的胸前印有一個骷髏頭。他身上全是圓鼓鼓的肌肉,結(jié)實得像頭牛。他也不再是一頭遮眼的長頭發(fā),而是剃了一頭特精神的板寸,人一精神過頭,就變得像瘋子一樣可怕。其實他那會兒看起來挺帥的,他故意露出一身肌肉,冷酷的眼神在村里的男人看來是一種兇狠,可在我們女人看來,是一種憂郁。沒錯,那是一種憂郁。
村里人知道他來肯定不是來道歉的,心中惶惶不安的同時,也都感到奇怪,這個人吃了十幾年牢飯,怎么身子板反而更加結(jié)實了。人們對勞改犯好像天然有種恐懼感,村里人私底下交談,連這個家伙都不敢說,而是說這個人。
胡有良去了一家早餐店,點了一籠包子,一碗咸豆?jié){。老板娘嚇得手腳發(fā)軟,端過去時不小心將豆?jié){灑了點出來。他抬頭看了老板娘一眼,只說,給我拿點辣椒醬和醋來。他吃完包子后,搓了搓手掌里的豬油,然后往頭上一抹,頭發(fā)立刻油光發(fā)亮起來。
兩個上學(xué)去的小孩剛好路過早餐店,他們見他竟用豬油抹頭發(fā),嘿嘿地偷笑起來。他于是勾了勾手指頭,示意兩個小孩過去,那兩個小孩笑笑沒有理他。這時他突然吼了一句,過不過來!把那兩個小孩嚇愣了,停在原地,不敢繼續(xù)走,也不敢走過去。他面露兇相盯著兩個小孩,盯了大約一分鐘,點燃一支煙,站起來走了。
他就像個無所事事的游魂似的,大搖大擺地在村子里閑逛起來。村里人他大多沒見過,就是小時候見過,過了那么久,也忘了。他倒好,不管認不認識,只要在路上碰面,就朝對方點頭。接近中午時,他走到一家雜貨店對面。雜貨店門口有一張臺球桌,幾個無所事事的青年正圍在那兒打球。他點了一支煙,站在路邊看他們打球。
幾個青年發(fā)現(xiàn)有個穿短袖T恤的人正盯著他們,他們知道他就是那個剛從牢里放出來的半梯村移民,所以他們也不敢輕舉妄動,要換在平時,他們早把那人嗆沒影了。他們時不時地回頭看一眼他還在不在,他卻絲毫沒有走的意思,似乎看得正起勁。他們被他盯得后背發(fā)涼,打球也不自在了,一個稍胖的青年于是向他笑笑說,你不冷嗎?
他搖頭笑笑說,不冷,你們要不要也試試?
胖青年笑著連連搖頭說,還是算了吧。
這時他走了過去,伸出粗壯的胳膊,向另一個青年要球桿。青年沒有猶豫就給他了,以為他只是想打打臺球。他舉起球桿,呼哧一聲,往那個稍胖青年的頭頂砸下去,不帶一絲猶豫,球桿頓時斷成了兩截。稍胖青年的血從脖子流進衣服,很快又從兩只褲腿流進鞋底,他在地上踩出兩個血印,一陣暈眩后,倒在了地上。
接著他用半截球桿指著另外幾個青年說,把衣服脫了。那幾個青年相互看看,順從地把外套脫了。繼續(xù)脫,脫光為止,他又說。然后他坐到臺球桌上,歪起腦袋點燃一支煙,目光自上而下,斜視著那幾個光著上身,在冷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的青年。他讓那幾個青年跪下,他們知道不會有第二次機會,沒猶豫就跪下了。他笑著問他們,我叫什么名字,說出來就把你們放了。那幾個青年說出了他的名字。他笑著搖了半天的頭說,不不,你們說錯了,胡有良不是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胡有田,所以你們還得接著給我跪。
所以他又進去了,也不知判了多少年,至今沒放出來。村里還有人說,監(jiān)獄就是胡有良的家,他哪舍得出來。就算出來了,他還是會想方設(shè)法再進去。聽上去像是玩笑話,可仔細一想,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昨天夜里我又在睡夢中聽見你喊我,你說桂芳,我燉了一鍋番薯粥,你要不要來吃點?我說你這個胡西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討厭吃番薯。我年輕的時候受了多少份罪,吃了多少斤番薯,吃得腸子都干了,早就吃怕了。你現(xiàn)在還讓我吃,不是存心找我茬嗎,不讓我難受你就難受是吧。
人都走光了,搬的搬,死的死。自從木松老頭西去后,他那幾個小的就去了鎮(zhèn)里打工。那幾個小的走的時候,把家里能帶走的都帶走了,他們是不會再回來了。村里就剩下我們兩個孤老,我們這兩個老鄰居,整天守著這個破舊的村子,太陽從東邊升起,從西邊落下,日子淡出個鳥來,可也過完一天少一天?,F(xiàn)在連你也西去,等我哪天也歸西的時候,半梯村就真成了鬼村。
昨天夜里風(fēng)呼呼地刮了一整晚,那聲音像不像一群鬼在叫喊。那些鬼也在等著我死,等村里沒有一點人氣了,它們好住進來。我不怕鬼,年輕的時候我特別怕鬼,現(xiàn)在老了,倒覺得鬼親切。你說,它們怎么就不來陪我說說話?我實話告訴你吧,它們害怕我,它們身上沾不得一點人氣,一沾就魂飛魄散,閻王爺都拉不回來。它們只敢在屋頂上飄蕩,以為化成風(fēng)我就認不出來。
屋頂上那些鬼魂其實是木松老頭請來的,他西去之后,知道自己的兒女也遲早要離開這里,村里就剩下我和你,他心里能舒坦嗎。他這個人就是小心眼,見不得我們倆好,所以請來一群鬼魂想拆散我們。他心里的這點如意算盤,我還不清楚嗎。
昨天來過的那五個人,今天又來了,不知道他們闖進來想做什么。他們不是本地村那邊的人,看上去像是從鎮(zhèn)里來的人。湯湯好像跟他們挺熟的,昨天還把那兩個人領(lǐng)進谷倉,待了好一會兒才出來。你看看,這就是你養(yǎng)出來的好狗。算了,不去管他們,他們愛來就來吧,谷倉里空得連老鼠都搬走了。
我想起來了,我的記性真是大不如以前,木松老頭是三年前西去的。他那幾個小的也沒給他辦一場像樣的葬禮,直接往那塊鐵板上一送,燒了,捧回來一只骨灰盒,就算完事??稍僭趺凑f木松老頭還有人送終,不像我們倆,連個送終的后人也沒。你的那兩個兒子,一個淹死了,一個要坐一輩子牢。還有我那個失蹤的女兒,到現(xiàn)在她是死是活我都不知道。你說好好的一個姑娘家,怎么出了趟門,就失蹤了?想起來我又要掉眼淚,你說眼淚這個東西,它怎么就流不干呢?這么幾十年,就算是一條河,也差不多流盡了吧。
木松的兒女拉著兩輛三輪車走的那天早上,我見你氣呼呼地站在鐵門口,朝他們的背影罵罵咧咧的,罵那幾個小的不孝順,忘了祖宗??赡阌惺裁春昧R的,他們還年輕,還不許他們給自己找點出路,難道你讓他們一輩子窩在這個遭人嫌棄的地方?要我說,就隨他們?nèi)グ?,只要他們心里還明白自己是淳安人,不管住在什么地方,沒有區(qū)別的。我知道你也不是真生氣,你是因為村子里空了,你的心里也落空了,不好受。我心里也不好受,那天夜里我在床上翻來覆去,硬是整宿沒睡。
有天早上,我從窗戶里看見你扛著鋤頭,一大清早下地去了。你回來時差不多中午,你手里捧著一堆蕃薯藤,你以為我看不見嗎,蕃薯藤下面還藏著一把油菜花,我瞄到了。你問我,桂芳,中飯吃什么?我說,下面條吃。你點了下頭,哦一聲,從我身邊走過去。你說你一個六十好幾的老頭子,那天居然還臉紅。你一臉紅就跟烤干的豬肝似的,烏丘丘的,一點都不好看。
傍晚你又過來問我,桂芳,晚飯吃什么?我半開玩笑說,我想吃樹上的香椿,可又爬不上去摘,那怎么辦,只好下面條吃。你一聲不響地出了鐵門,不到半小時,手里抓著一把香椿回來。你一來就塞到我手里說,給你。我當(dāng)時太驚訝了,問你是怎么摘到的,你讓我別管,給你吃你就吃。我捧到鼻子下面聞了一把香椿味,那味道實在太香,把我的饞蟲都勾出來了。我心想今晚非打上三個雞蛋不可,炒上一盤我愛吃的香椿炒蛋。
你站在那兒一個勁地傻笑,說,明天還想不想吃,想吃我再去樹上摘??晌夷倪€敢讓你去摘,你以為自己還年輕,你都一把老骨頭了,危不危險?再說讓你去給我摘香椿,算哪門子的事?我都想把手里的香椿還你,可又舍不得,就說,吃上一回就夠了,也不是特別想吃。你卻賴著不走,還說,跟我客氣什么,知道你喜歡吃,明天我再去摘。不對,我天天給你摘。
我說西來啊,我不是不清楚你心里在打什么主意,你想留下來同我吃飯。可我們畢竟只是鄰居,村子里就剩我們倆了,我更沒法留你。難道老了老了,還要弄點丑事出來,你也太老不正經(jīng)了。那天我直接把香椿甩你身上,轉(zhuǎn)身回到屋里,關(guān)上門,一個人看著黑漆漆的桌子,我是真生你的氣了。你在我門口站了十來分鐘,不聲不響地走了,我用耳朵瞧見的。
我們得有半年沒理睬對方吧。我記得天氣轉(zhuǎn)涼以后,有天中午,我坐在門口曬太陽,見你領(lǐng)了只狗回來。你領(lǐng)著狗悶聲不響地從我身邊走過,那只狗卻跑了回來,鉆到我腳邊又聞又舔的。你走過來呵斥那只狗,跑她那兒去干嗎,回來!我瞄了你一眼,隨口問,從哪兒弄回來的狗?你說是流浪狗,山頂上看見的,領(lǐng)回來養(yǎng)養(yǎng)肥,好燉狗肉吃。你還嬉皮笑臉說,我一個人吃不了一只狗,到時你也來吃點。我說餓死我也不吃狗肉。
其實你哪舍得吃它,你就差把它當(dāng)兒子養(yǎng),連名字都取了,叫湯湯。你這個人心眼太賊,隔壁村叫湯家村,你天天喊它湯湯,心里很解氣是不是。我也喜歡喊它湯湯,沒事就喊它一聲,舒坦。自從有了湯湯,你臉上就有了笑容,天天領(lǐng)著它去梯田里玩耍。你去石橋上給你的小兒子燒紙錢,也領(lǐng)著它去。你回來告訴我,湯湯到了橋上,還會輕輕地叫兩聲。我說叫兩聲什么意思。你興奮地說,它在叫哥哥呢。
好像因為有了湯湯,我們倆的關(guān)系才慢慢緩和過來。它不總來我這里嗎,它一來,你也跟著來。我不得不懷疑你故意讓它來我這里,好找機會過來和我聊兩句。聊了沒幾天,你又不知從哪個空屋里搬來一口大鐵鍋,在我門口燒起了火盆。我問你,這口鍋是從誰家灶臺上拆來的?你說管他呢,人都走了,還留著鍋有什么用。我嘖嘖嘖地說,萬一哪天人家回來。你說,除非時間倒著走,還回來,回來個屁!不過那火盆確實厲害,沒兩分鐘就把我全身烘暖了。自那以后,我們?nèi)齻€就經(jīng)常圍在暖烘烘的火盆旁,一塊回憶半梯村的往事。有時你在火盆上烤年糕給湯湯吃,讓我也吃,我說不吃,你還硬塞到我嘴里。
慢慢地,我也就離不開這個火盆。一天要是不烘上兩個鐘頭,身體里就像有塊冰沒化掉,晚上睡覺不管怎么翻身,怎么也暖和不起來。那陣子我見你天天磨柴刀,天天帶著它去梯田里砍柴火,只要是能燒成木炭的,你全給它砍回來。西來,我問你,你那么辛苦到底在做什么?我心里是想阻止你這么做的,可又擔(dān)心沒人去砍柴,以后就沒火盆烘了。不說也罷,我這個臭毛病,都是你給慣出來的。
我記得有一天特別冷,地上都結(jié)冰了,下午還沒化掉。你燒了滿滿一盆炭火,比往常的都要多。傍晚的時候你說,外面風(fēng)大,我們把火盆端到屋里去烘。那天的風(fēng)確實大,就跟闖進來一群又一群日本鬼子似的,我擔(dān)心炭火要不了多久就會吹滅,也就沒反對。
晚上我做了你最愛吃的菜泡飯,我還放了幾片火腿肉,平時我可舍不得吃。你埋頭呼哧呼哧一下吃了兩碗,你把空碗遞給我,嬉笑著臉問,還有嗎,還想吃一碗。我接過碗說,撐不死你。你說這是你這輩子吃過最好吃的菜泡飯,這話我可不信,你想賴著不走才是真的。
吃完晚飯,我們倆圍著火盆,坐了還不到半小時。你又說,桂芳,我?guī)湍惆鸦鹋瓒说綐巧先?,這樣你晚上睡覺就不覺得冷了。你見我低頭一言不發(fā),就自顧自地端起火盆,扭頭往樓上走去,攔都攔不住。我拍著大腿說,西來,你這是干嗎,趕緊下來。你在樓梯上頭也不回說,把你的房間烘烘暖,你晚上睡覺就舒坦嘍。我只好一邊罵你,一邊上了樓。
那晚窗戶外面黑得像煤炭,仿佛全世界都被煤炭掩埋了,就剩下我們這一丁點空間。燈光昏暗昏暗的,恍恍惚惚的,我坐在床沿,你坐我對面的小板凳上。你雙手伸在火盆旁,問我,暖不暖?我點頭說,暖是暖,只是。我的話還沒說完,你又問,只是什么?你問得這么急,我哪回答得出來,只好一言不發(fā)。我心里亂糟糟的,懵里懵懂聽見你喊我的名字,你說,桂芳,晚上一個人睡覺冷不冷?我好像說了一句冷,又好像沒說。然后你又問了我一句什么,我沒聽清楚。
我兩眼昏花地感覺到你從小板凳上站起來。我聽到你的腳步聲,你的腳步聲朝我這邊走來。我還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我的心臟跳動得厲害,像有根棍子不停地在里面敲打。我又聽到你粗魯?shù)暮粑?,你突然推了我一把,我翻倒在床上。我聽到了更粗魯?shù)暮粑?,那聲音不像你的,像野獸的。然后你壓在我身上,把我嚇壞了,嚇懵了,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
你在我耳邊說,桂芳,讓我抱抱你。我心想抱一會就抱一會,我不敢看你,索性就把眼睛閉上。結(jié)果等我睜開眼,發(fā)現(xiàn)你把我的衣服脫了,又要脫我內(nèi)衣。我用拳頭捶你,邊捶邊罵你,西來你這個畜生!你又說,讓我看看你。我說,全是皺的,你要看什么?你說,皺的我也想看看。你把我的內(nèi)衣脫了,手又伸下去脫我褲子。我說,西來,你到底要做什么?你說,我還行,真的。我急了,這回我真急了,可我又沒力氣把你推開,我渾身沒剩下多少力氣,除了說話的力氣。我說,西來你不是人,西來你不是人……我只是一遍遍地重復(fù)這句話。
第二天早上,我醒來時,發(fā)現(xiàn)你頭枕在一只胳膊上看我。你捋著我耳邊的白頭發(fā)問,昨晚怎么樣?你說你這個胡西來,我們做了這樣的丑事,你卻還問我怎么樣,你讓我怎么回答你?我不想搭理你,我想我死都不會再搭理你了。我慌里慌張地穿上衣服起床。
說起來也怪,那天早上我居然一點不覺得冷。陽光開得透亮,好到不像冬天的早晨,倒像是春天的早晨,只是聞不到春天的氣味,也聽不見鳥叫聲。我開始懷念春天的鳥叫聲,也懷念樹上的香椿。我重?zé)艘诲伈伺蒿垼张f放幾片火腿肉,我們倆誰也沒說一句話,潦潦草草地把早飯吃了。吃完早飯后你出門向鐵門走去,我追出去問你,去哪兒?你回頭嘿嘿一笑說,去砍點柴火回來。我看著你走出鐵門,你那天的背影像是要把村里的冬天馱出去,再把外面的春天拉回來。
過了沒多久的一個早晨,你就真的把春天給我拉回來了。你手里抓著兩把香椿從鐵門那走過來,拿到我眼前晃晃說,中午吃一盤,晚上再吃一盤,怎么樣?我驚訝地問,來得這么快?你一臉奇怪地問,什么來了?我扭頭笑笑,沒好意思講出來。
中午我終于吃上了香椿炒蛋,我已經(jīng)有四五年吃不上這道菜,吃得我鼻子直泛酸,使勁忍,才把眼淚憋回去。當(dāng)著你的面,我不好意思流眼淚,怕你笑話我。吃完中飯,你領(lǐng)著我,還有湯湯,說油菜花開得漫山遍野,我們?nèi)齻€去梯田里逛逛。你還說我已經(jīng)大半年沒去外面走動走動,心里不悶得慌嗎?
自從上了年紀后,我就不太愿意出門了,尤其不想去南面的梯田。我喜歡待在家里頭,一個人安安靜靜的,不用看別人的臉色,也用不著給別人臉色看。我知道本地村那邊的人是怎么議論我的,說我歹毒,連小孩都拿掃帚趕。他們也不想想那幾個小孩是怎么罵我的,說我是沒長屁眼的臭老太婆,小孩子哪說得出這樣的話,還不是那些大人教出來的。那天我不知怎么了,心里竟撲通撲通直跳,涌出來一股小沖動。就像我年輕時那會兒,一到春天,人也按耐不住了,總想去看看那些花,聞一聞它們的香味,踩一踩松軟的野草地,再采些野菜回來吃。我雀躍地說,那我得去換件衣裳。
那五個人還沒走,你說我要不要下去把他們趕走?可惜門前那把掃帚不見了,不知道被誰偷去了。要是你還在就好了,你那破鑼嗓門吼一句,他們就跑了。他們還在燒火盆,用的是你給我燒火盆的那口鍋子。那些人的心眼太壞,隨隨便便動別人的東西,雷公怎么不劈死他們。西來,你趕緊吼他們一句吧!
西來,我冷,房間里冰冷冰冷的,你也不給我燒個火盆。你快來摸摸看,我全身都凍僵硬了,快要被凍死了。我們過了兩年不是夫妻的夫妻生活,這兩年就算天再冷,我心里還是暖的。你一走,我的心當(dāng)時就涼了,涼得跟結(jié)了冰似的。
那天早晨我睜開眼,見你躺在床上一動不動,還以為你在和我鬧著玩。我搖你,搖不醒。我使勁推你,也推不醒。我就撓你癢癢,還是撓不醒。我說西來,別玩了,你都幾歲人了,還玩這種小孩子的把戲。你仍然不肯搭理我,你是不是在和我賭氣。昨天我埋怨你砍回來的柴火少了,我就那么一說,你就算賭氣,也不是這么個賭法。
我一點都沒察覺到你哪里不對勁,一個人氣呼呼地先起床,下樓燒早飯,熱騰騰的菜泡飯燒好了,我的氣也消了一半。我心想你總該鬧夠了吧,就去樓上喊你吃早飯,我說,你再不起床,菜泡飯就涼了,涼了可就不好吃了。你還是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我心想你就作吧,一頓不吃也餓不死你。
整個上午我都心緒不寧的,我不清楚哪里出了問題。到了吃中飯的時候,我心想這回你總應(yīng)該賭夠氣了,又到樓上喊你吃中飯。我說,好起來吃中飯了。你還是不肯動一動,我罵人了,你再不爬起來,干脆晚飯也不要吃了!
罵完我就雙腿一軟,趴在床沿上哭。我知道你醒不過來了。
我趴在床沿上哭了好長一會兒,哭得渾身沒有力氣。后來我在你經(jīng)常坐的小板凳上,呆坐了好長一會兒。我以為眼淚流干了,就不會再流出來??蛇^了沒多久,我又開始哭,窗外天都暗了,眼淚還流不干凈。我打開電燈,默默注視你一會兒,心里慌神了。我心想把你埋了,埋在你最愛去的果園里,埋在果園里的那棵香椿樹下??纱謇锞褪N乙蝗?,我抬又抬不動你,搬又搬不動你。我想去外面找?guī)讉€人來幫忙,又舍不得他們把你抬去燒了,燒成一堆白灰回來。你說你活著活著活成一堆白灰,一陣風(fēng)就沒影了。
半夜里我哭得實在沒力氣,靠在箱子上睡著了。第二天醒的時候,見你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我慢慢覺得你還沒走。你不是還好好地躺在那里嗎,就是醒不過來,醒不過來就醒不過來吧,大不了我說我的,你聽你的,我們倆至少還可以接著說話。快到中午時,我去樓下煮了碗白粥,就著榨菜絲吃了。我當(dāng)你沒走,等吃飽肚子,再上來和你說說話。
我和你說點什么呢,說點我年輕時候的事吧。我已經(jīng)記不清我年輕時候的樣子,我十八歲那年倒是拍過一張照片,后來找不著了。
我四歲那年,跟著我父母移民到離這不遠的另一個村子。當(dāng)時我不知道移民是什么,還以為他們要帶我出遠門去玩。我高興地問父親,出去玩要帶上這么多家具呀?我記得父親只是伸手摸了下我的頭,什么話也沒說。當(dāng)時我還很納悶,怎么出去玩,父親臉上看不出一點高興?我跑去問姐姐,我姐姐比我大三歲,她也不是很明白地搖搖頭,她只知道我們這次出遠門,不是為了去玩。然后我又去問母親,我們不是出去玩嗎?母親點點頭,我說,那我們?nèi)ジ墒裁??母親只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話,移民。
我小的時候就常常被人指著鼻子罵,你這個移民佬,滾回你的淳安去。直到八歲,我才明白什么是移民,就是從原來住的家,搬到另一個家來住??晌疫€是想不通,既然我們在這里不受歡迎,為什么不搬回去???我父親遺憾地告訴我,搬不回去了。我問他,為什么搬不回去了?我父親想了一想,抱起我說,我們以前住的家,如今沉在水里,成了小魚小蝦的家了。我聽完哭了,哭了好幾天,眼睛都哭腫了,還是沒想明白,為什么我們以前的家,如今會沉在水里,還成了小魚小蝦的家?
西來,我和你說了十來天話,說得我嗓子都啞了。你是不是也聽煩了,我想你肯定也聽煩了。你瞧你那張嘴,張得那么大,牙都凸出了,你本來就少四顆門牙,還嫌自己不夠丑是吧。你瞧你的眼睛,兩顆眼珠子上哪去了,怎么越陷越深,跟兩個黑洞似的。你的臉也變黑了,烏丘丘的黑,好像被火燒焦了一樣。你現(xiàn)在的樣子是真可怕,一天比一天可怕,我是一天比一天不敢看你了。我看還是找塊布,把你的臉蒙上吧。你變臭了,比屎尿還臭,比陰溝里的污水還難聞,讓我怎么受得了你。
我已經(jīng)不想和你說話了,在這個屋子里,我是一分鐘也待不下去了,我想死??墒牵鱽?,這都是被你害的,你害得我想死卻又不敢死。我問你,你自己爬起來說,我們做了這樣的丑事,你讓我怎么下去見我老頭子?你們兩個人生前就是死對頭,他不要看你,你又不要看他的。要是我下去之后,讓老頭子知道我和你干出來的好事,他還不把我往死里打!說出來這話挺可笑的,我死都死了,他還能把我再怎么打死?
你這個遭雷劈的胡西來,你知不知道,你可把我給害慘了。我也有錯,早知今天,當(dāng)初就不該貪念你的火盆,也不該給你燒那碗放了火腿肉的菜泡飯。我還有最后一點沒想好的就是,到了下面以后,我到底是跟你走,還是去找我的老頭子?怕就怕我是既不能跟你走,也不敢去找我老頭子,死了死了,還要落個孤魂野鬼的下場。
那五個人在曬場上走來走去的,也不知道他們想窺探什么。你聽聽,他們好像在喊你的名字了,他們喊,胡西來,你這個老家伙,躲哪兒去啦?可是,他們怎么知道你的名字,肯定又是本地村那邊的人告訴他們的。湯湯也跑了出來,尾巴搖得那個起勁。湯湯,他們不是你的主人,你的主人是胡西來。胡西來,你趕緊起來看看你的狗兒子。我是不是早和你說過,狗就是狗,哪有不朝人搖尾巴的狗。
算了,那些鬼已經(jīng)等不及了,我得起來準備準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