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客
天出奇的熱,火燎燎地。狗在樹蔭下吐著個舌頭,呼哧呼哧地。椒樹河的后梁上不斷地起生云,藍天把一座座蒙古包似的黃土高坡提了起來。
麥黃六月的急旋律慢了下來,如同溝坡上滾下的一塊土疙瘩,到了溝底越來越緩。家家都有一個麥堆,曬麥的日子來了。門半扇子掩著,農(nóng)家院里鋪著一層厚厚的麥,幾只麻雀和撲鴿在上面偷吃。麥上籠罩著一層氣,不停地往上冒,是結(jié)合水在蒸發(fā)。又如銅鍋里的豌豆,似乎馬上要爆了起來。光著腳攪麥的孩子,像熱鍋上的螞蟻,急躁得很,五個腳趾頭扣著地面,后腳跟掂起來,推著個木耙轉(zhuǎn)圈圈。農(nóng)家安靜的就在中午了,喝了兩碗醋溜溜的酸細面,馬上就有了睡意。除了還在哐當(dāng)哐當(dāng)洗鍋的婆婆媳婦,其他人都各自走進了自己的房子,倒頭大睡。知了不時地叫一聲,酸梨樹上兩只蝴蝶盯著幾朵花撞來撞去。院子里,太陽下與陰涼交界處,一只貓正在懶睡,一會翻到這邊,一會又翻到那邊,如母雞下蛋一樣,翻來覆去。在西偏房里有酣睡聲,平和又緩,兩只蒼蠅嗡嗡地飛上飛下,停在了門簾上。正堂里傳來急促的酣聲,接著又傳來“哎呀呀”的聲喚,偏房門前壘著新麥折的麥稈,只聽著“哧溜”一聲,麥稈一動不動。一絲不掛的藍天上出現(xiàn)了幾疙瘩云,像沒有撕開的棉花疙瘩子,帶著淡墨色。
老漢從正堂門里走出來,側(cè)著身,手挨著眉毛,半掩著從正堂的西北望去,口里嘀咕著:“不像有白雨的天”,卻問孫子,一人攪了幾遍麥。孫子卻去了紅崖灣那里摘西瓜,好久才溜進了偏房。老漢坐在西方門前的石臺階上,順手挖了一把麥,撿了幾顆豐滿的放到嘴里,只聽見“咯當(dāng)咯當(dāng)”的聲音,便把剩下的麥子丟回了院子里。太陽已經(jīng)從西房檐上跌下來,爬到了院子中央。麥子被一次又一次地推著向前,直到廚房門前的石臺階下面。蹚?fù)凉酀M了坑坑洼洼的水泥地面。“呼啦地”刮來一陣老北風(fēng),院子里的蹚?fù)溜w騰了起來,從各個紗窗里鉆了進去,落在了桌子上。院南墻根來的牡丹樹枝互相拍打,落葉遍地都是,隨蒲團,蹚?fù)链蛐L(fēng),飄得老高。院門“哐”地一聲碰在了門欄上,老漢喚孫子把門擋上,孫子出來一看,說:“爺,正堂屋頂上面黑得很?!崩蠞h立馬起身去了門外,看到北山上已經(jīng)陰了,老北風(fēng)把椒樹河來的生云吹到了谷堆河來了,這倆地已經(jīng)下得是昏天暗地。老漢光著腳跑到院子里喊兒子兒媳,喊老伴起來扛糧食,好像有白雨哩。一家人忙碌了起來,掃箒、木锨、笤箒,能用的物件統(tǒng)統(tǒng)上陣。孫子準(zhǔn)備去拿袋子。一陣風(fēng)把袋子刮得滿院飄,忙忙亂亂地撿。院子里塵土四起,扛糧食產(chǎn)生的熱汗同土霧把一家人變成了土捏的人,只有牙齒和眼珠子發(fā)白,大聲地喊著,一時亂了手腳。牡丹樹上搭著的手帕、毛巾、襪子、頭巾一下子同樹葉被刮上了房檐。老漢才反應(yīng)過來是啞白雨,只下沒聲音。
茶盅口大的雨點如鼓點子一樣,越來越急促、密集。頓時,一股子土腥味密布在黃土高坡上?!昂暨旰暨辍钡睦媳憋L(fēng)把谷堆河來的生云又吹到了廟山頂上,又從縣城南山的方向吹上來了幾朵云,兩朵云誤打誤撞在一起,穩(wěn)穩(wěn)地密布在渭河以北的鎮(zhèn)店上空,如盆潑一般,稀里嘩啦地下了起來。沒裝完的麥子被水吹得滿院都是,在急促的水流上一坨一坨地飄著打轉(zhuǎn),從牡丹樹的水眼里流出。老漢拿著大洗盆,一跛一顛地跑到水眼那里接糧食,又用雙手在水渠的草皮里一把一把地掬。一家人被分到四五處,忙亂了起來。抱柴禾的,收衣服的,掃院子的,往雞圈里趕雞的,拿盆盆罐罐在房檐下接水的。這是渭河以北的鎮(zhèn)甸有史以來的一場大雨。轟隆隆的河水聲響徹渭河兩岸,濱河路上樓房里的人都不敢睡,女人抱著孩子在窗前走來走去,看著從橋面上沖過的泥沙水,男人坐在客廳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紙煙。渭河淹過橋面,垃圾被沖到兩河堤上。深溝電廠那里的山滑了下來,稀蹚泥一人深,大漢進去半個身子看不見了,碎娃撲通一下無影無蹤。車輛與人群大量堆積,一輛大班車淹沒在稀泥中,只看到車頂?shù)男欣罴?。這邊的過不來,那邊的過不去,眼看麻了下來,眾人心里火燎燎地??h政府調(diào)來五輛五菱的鏟車接送稀蹚泥兩邊的人,鏟車高高地舉著的鏟,在稀蹚泥中“呼啦啦”地過來過去,大車輪被淹沒了一半,卻還是虎虎生風(fēng)。
不但渭河滿了,散渡河也滿了,北川河也滿盈了,連羅家峽的峽口也被沖破了。兩岸的苞谷、黃豆苗、蘋果樹、茄子辣椒洋柿子樹都被連根拔起,白嫩嫩的根子頃刻之間蕩然無存,泥沙俱下,掩埋了兩岸的田地。蘭州、天水附近打工的人都連夜回了家,放心不下家里的老人孩子。天上的那片云還是不散開,交織在一起。農(nóng)家院里也黃流一片,瓦槽里的青苔地衣一坨一坨地垛在石臺階上。水桶水盆都滿了,瓦溝里的水流不過,從兩邊墻頂?shù)耐唛苌戏讼聛怼T谒崮鄩ι狭粝碌暮圹E,如孩子撒了一泡很高的尿一樣,由粗到細。水窖也滿了,麥草稈,麥顆粒皮,爛草樹葉在水窖門上打轉(zhuǎn)轉(zhuǎn)。孩子們不停地在水眼哪里挖泥和沖過來的雜物,水卻還是流不過,直接涌上了墻。
老漢滿倉房找那件綠皮子雨衣,翻箱倒柜地還是找不到,問老伴,問媳婦子,沒人知道。見雨越下越穩(wěn),老漢把巷蹚里,車路上,麥場上的水都改到了蘋果園的水路上。戴上了脫圈的爛草帽,穿著長年累月蓋在粉碎機上的皮夾克,趿著爛皮鞋,挽起了褲腿,拄著鐵锨朝蘋果園走去。蘋果園里攔水的泥巴被沖到滿樹根上,稀泥淤平了樹坑,園子里嘩啦啦一片響聲,中央被沖開了一個大窟窿,水隨著窟窿流到了紅崖灣里。
大山梁上,硬坡灣來,高高山背后,堡子梁上,人都在跑白雨。男人拉著女人,兒子扶著母親,女兒攙扶著上了年齡的爹,頭頂撐著個衣裳,像狼攆來了一樣,在驟雨里奔跑。汽車路上濺起的水花噼噼啪啪地落下。各村子、鄉(xiāng)鎮(zhèn)、縣委都下達防洪防災(zāi)的文件,滿村子里,鎮(zhèn)子上,隔幾時喇叭就喊一陣,人把耳朵拃到這邊,好像在那邊喊,拃到那邊,好像又在這邊。在雨聲里嗡隆隆地,一時之間失去了方向。親戚朋友互打著電話問你怎么樣了,這家說他家的草窯塌了,那家又說她家的雞圈塌了,把兩只正在下蛋的雞砸的腸肚都淌了出來。農(nóng)村鄉(xiāng)下和城市樓房上的人整夜整夜睡不踏實,女人醒來換了男人去睡,這樣整整四五天。墻背后的墻角下,煙筒下面青苔長得綠汪汪的,土地面上的綠皮子遍地都是,滑到了老人孩子,躺在炕上吃藥打針,幾個月好不了。院墻上的蒿蒿草,灰條從墻里似往出來拔的一樣瘋長。
這場雨下得既猛又穩(wěn),麥場上的土墻濕到了墻根下。場里新打的麥材上面,青黃色芽和剛種過的麥地一樣,齊刷刷地長著。材上面的一層就如青黃鼻涕一樣,惡心又甩不掉。胡麻垛下面的一坨一坨地發(fā)芽。黃土高坡上的輪廓線越來越明顯,凸的地方更凸,凹的地方陷下去。田埂上的雜草叢生,綠得掉色,遠處梯田的輪廓線也出來了。紅土溝里如血一樣鮮紅,黃土坡上被染成了褐色,久久不能褪去。地里的莊稼喝足了水,葉子綠得發(fā)黑,莊農(nóng)人十天半個月不再下地,莊稼和雜草齊頭并進地長。
這已經(jīng)是下午第三遍喊了,隴西鐵路段由于雨大,火車晚點了三個小時,滿車廂都是打電話的。我到鎮(zhèn)子上時,路上切出來的水泥線一條接一條,四條成一排,一排又接著一排。兩旁的下水道如泛眼一樣往外流。這是渭河上有史以來的第二場大雨,第一場正是我出生的那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