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明昌
我去了菜園,看見了大蒜,大蒜長成了楊樹的枝丫,蒜葉有了長長的飄帶。大蒜老了,但地下的蒜頭還嫩著;半尺高的青菜,搖身一變,成了瘦長個,起蕻才幾天,菜頂?shù)幕ǘ洮摮纬瘟?,菜葉白乎乎了;芹菜呢?干粗得像竹筍,一排排豎著,像是一堵青白的墻。那些貼牢地上的薺菜也站了起來,像是稀拉的樹苗,橫枝上下都是小三角形的花籽,淺白的顏色,在夕陽下晃動。高溫菜,像雪里蕻,有著比面碗盞還大的菜墩,匍匐在地上,無數(shù)的莖連著無數(shù)的葉向四周伸去,把地染成了綠色。芥菜比雪里蕻還要夸張,菜墩的占地面積與面盆、腳桶一樣大。最大的芥菜有十斤重,像鐵塊一樣重。這些菜長大了,長大了就老了,菜老不像人老,個子反而高大,樣子反而豐滿,而且一定開花、結(jié)籽,真的老了也風(fēng)光,老了也瘋狂。
母親說,我們?nèi)プ鰝€記號,留種要挑最好的,這個最好就是看個子和看樣子的,真正地以貌取人,這個好像是對的。對于蔬菜來說,沒有比留種更幸福的事情了,留種可以終老,終老的蔬菜畢竟是少數(shù)。
先起根的是不留種的蔬菜,它們大多是在生命最燦爛的時光被人挑去享受的,這是生命歷程的殘酷表現(xiàn);另一種的結(jié)局是做了咸菜,做了菜干,甚至翻土后壓在泥底做了肥料,不為別的,一是讓騰出的大地見著了太陽和月亮,二是為繼續(xù)生長的蔬菜騰挪出了地方。
大地休息的空間捉襟見肘,休息的時間也是七零八落。但菜園依舊綠茵滿地:菜畦兩邊是蠶豆的秧苗,都半米高了,都開了花,白里透著微紅的花朵,上下一溜一溜,所有的花一顫一顫都抖動著,有的已經(jīng)開始變成了黑色,隔一段時間,蠶豆就可以吃了;豌豆的苗開始向外伸出枝頭,枝頭像蛇芯子,見著什么纏繞著什么,攀緣的架勢,在尋找成長的依靠,但豆子半粒也沒有見著,想吃,還早,有空無空多澆澆肥料,可能提前幾天結(jié)果實(shí)。萵筍在地上豎著身子,半天都不發(fā)聲響,它們一棵連著一棵,一行挨著一行,像是詩行,連著前方也連著遠(yuǎn)方。最值得說的是土豆的嫩芽,一星點(diǎn)的綠,像胸前墜著的瑪瑙,安靜、安詳,也安然,風(fēng)掠過,顫巍巍一下,依舊匍匐于土地之上,與土地低語,等待時間,等待溫暖,等待長大。
大地一直很忙碌,早熟的蔬菜吃完了,后熟的蔬菜繼續(xù)生長。年后呢?正月十五還沒有到,二妹和母親晚飯后就開始了拾掇。母親拿出了蛇皮袋,說這是種子倉庫。翻轉(zhuǎn)了蛇皮袋,里面滾出了無數(shù)個紙包,狹長、扁平,上面都寫著種子的名字。它們是番茄、茄子,是豇豆、南瓜、玉米,是秋葵、山芋、地瓜等。先是確定種植時間,再是確定種植面積,最后確定種植地方。母親告訴我們:一戶人家要種好蔬菜,種多少要根據(jù)人口、胃口;好吃的時間(成熟)要岔開來,不浪費(fèi);土地要學(xué)會輪作,去年種茄子的地方今年不能種茄子,否則產(chǎn)量就低。這些是想法,想法要清楚,清楚的想法到了具體的菜地也會有變化。
三月里,我看見母親和二妹一會兒挑泥,一會兒翻地,一會兒落種;四月里,我看見她們一直在搭棚,有三角的,有四方形的,三角的是豇豆棚、黃瓜棚,四方形的是扁豆棚。她們天天穿著高幫套鞋,肩頭扛著鋤頭、鐵搭,手里拿著菜籃子,她們是去播種菜種,播種菜種就是播種希望——人一直踩踏在大地上,大地一直承載重量,同時也鑄造綠色,鑄造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