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珍妮

期盼與準(zhǔn)備

2020年是貝多芬250周年誕辰。為隆重紀(jì)念這位偉大作曲家，英國皇家歌劇院早在2019年夏天就預(yù)告，2020年3月會首演貝多芬音樂生涯中唯一的歌劇《菲岱里奧》，由大牌明星喬納斯·考夫曼和蜚聲世界的歌劇新秀、33歲的挪威抒情戲劇女高音麗茲·戴維森（Lise Davidsen）聯(lián)袂主演。

這一消息在貝多芬和考夫曼的粉絲中掀起巨大波瀾，加上人們都想爭先一睹戴維森的風(fēng)采，聆聽她被英國皇家歌劇院音樂總監(jiān)帕帕諾稱為“百萬人中只有一個”的嗓音，都急切地盼著票房開票。對這個“2020年最熱門演出”，我當(dāng)然也不會放過。沒想到，6場演出的絕大部分門票，在開放公眾購買之前就已被歌劇院的會員“科文特花園之友”們“截胡”了——這些會員每年按不同套餐支付105英鎊到2500英鎊不等的費用便可享受相應(yīng)的優(yōu)惠，最大的優(yōu)勢在于優(yōu)先購票。最高檔會員在對公眾開票前的七周就可購買，其余的會員依據(jù)等級可相應(yīng)地按序提前購票。一般情形下，會員提前購票期結(jié)束后還有許多余票可以滿足公眾，但這一次完全不同，劇院網(wǎng)站在該演出面向公眾售票之日便掛出了“售罄”的牌子，令許多粉絲極為失望和不滿，紛紛寫信給劇院投訴和抱怨。在媒體展開的熱烈爭論中，一些業(yè)內(nèi)人士也卷入其中，為買不到票的觀眾鳴不平：皇家歌劇院得到英國藝術(shù)委員會發(fā)放的來自納稅人的大量補貼，每年有超過2500萬英鎊的公共資金，因此應(yīng)給非會員觀眾留下一定比例的票。但爭論無果而終。此后我一直密切關(guān)注著網(wǎng)站信息，看到網(wǎng)上有人退票立即買入，因此沒錯過這場演出。

每當(dāng)一部新版本上演之前，歌劇院都有一個名為“洞察”（Insights）的講座，會請這版制作的導(dǎo)演、制作團隊、歌劇專家和主要演員與大家見面，介紹該作品的創(chuàng)作背景、演出史及新版本的獨特之處，播放一些幻燈片或錄像片段，現(xiàn)場還會請演員演唱或演奏歌劇中有代表性的唱段和音樂，最后是主持人和嘉賓同與會者的互動。這個活動的目的是幫助人們增進對作品的了解，從而讓觀眾能更好地欣賞這部歌劇，類似的活動都很受歡迎。此次講座上，倫敦國王學(xué)院（Kings College London）的音樂講師弗洛拉·威爾遜（Flora Willson）口若懸河，生動具體地介紹了這一作品產(chǎn)生的時代背景和貝多芬創(chuàng)作這部歌劇的整個過程，聽者無不為這位樂圣的坎坷經(jīng)歷和頑強精神動容。四位主演也分別談了對自己角色的理解以及準(zhǔn)備如何在舞臺上表現(xiàn)和把握。在一位青年鋼琴家彈奏的歌劇音樂片段中，指揮帕帕諾深入細致地分析了音樂所表達的思想情感，他邊說邊唱、充滿激情，并感慨地表示貝多芬的音樂語言之所以如此感人肺腑，源于他一生坎坷的愛情經(jīng)歷，因此他為這部以一位優(yōu)秀女性不惜生命危險去救愛人為主題的歌劇，傾注了全部心血和情感。隨后，首次在皇家歌劇院執(zhí)導(dǎo)的德國導(dǎo)演托比亞斯·克拉澤（Tobias Kratzer）談了自己的制作初衷和意圖，同為首秀的布景和服裝設(shè)計師雷納·塞勒邁爾（Rainer Sellmaier）、視頻導(dǎo)演曼努埃爾·布勞恩（Manuel Braun）和照明設(shè)計師邁克爾·鮑爾（Michael Bauer）也分別介紹了他們的創(chuàng)意、設(shè)計和制作。

不同于原歌劇的演繹

歌劇于1805年首演時的劇名為“萊奧諾拉”（Leonore），1814年第二次上演時更名為“菲岱里奧”，歌劇的故事講述了萊奧諾拉女扮男裝、化名為菲岱里奧，從獄中救出丈夫弗洛雷斯坦（Florestan）的故事。歌劇的德文腳本是奧地利戲劇導(dǎo)演約瑟夫·索恩來特納（Joseph Sonnleithner）根據(jù)法國大革命時的政治家兼劇作家讓-尼古拉斯·布伊（Jean-Nicolas Bouilly）的作品改編的。布伊的腳本符合貝多芬的美學(xué)和政治觀點——愛情、個人犧牲、英雄主義和最終勝利。這一為自由和正義進行潛在斗爭的故事，反映了當(dāng)時歐洲的政治運動，因此話題過于敏感。為規(guī)避審查，貝多芬將歌劇故事的發(fā)生地設(shè)定在當(dāng)時未卷入任何政治運動的西班牙。同現(xiàn)代社會完全不同的是，19世紀(jì)時幾乎沒有女人可以不依靠男人而獨立，而貝多芬塑造的萊奧諾拉突破了這一界限，可謂非常前衛(wèi)。盡管主角女扮男裝，但她絕非刻板和傳統(tǒng)印象中的受害者，這使整部歌劇的主題有所升華，成為一部具有進步意義的歌劇。

歌劇故事是這樣的：監(jiān)獄看守羅科的女兒瑪澤莉娜拒絕門衛(wèi)雅基諾的再三示愛，因為她非常喜歡父親的新助手菲岱里奧（即萊奧諾拉），完全不知“他”是女扮男裝的。萊奧諾拉因為懷疑自己的丈夫弗洛雷斯坦被暴虐的監(jiān)獄長皮扎羅秘密關(guān)押在獄中，冒名找了一份在監(jiān)獄的工作。當(dāng)她偷聽到皮扎羅命令羅科幫他殺死一個被單獨監(jiān)禁的政治犯時，她懷疑那個人就是弗洛雷斯坦。羅科十分同情被關(guān)了兩年、處境可悲的弗洛雷斯坦，拒絕皮扎羅的金錢誘惑，不想殺害他，但不得不接受為弗洛雷斯坦挖墳?zāi)沟拿?，皮扎羅則準(zhǔn)備在墳?zāi)雇诤煤笞约簞邮?。萊奧諾拉決意救出這個政治犯，無論他是不是自己的丈夫，便說服羅科讓自己一起挖墓。地牢中，她起初辨認(rèn)不出被長期監(jiān)禁和折磨、變得幾乎面目全非的弗洛雷斯坦，而弗洛雷斯坦也不知“他”是誰。弗洛雷斯坦的慘狀令萊奧諾拉十分痛心，她向羅科要來一些水并拿出自己帶的干面包給他時，認(rèn)出他就是自己的丈夫。當(dāng)皮扎羅欲殺死弗洛雷斯坦時，萊奧諾拉阻止了他，宣布自己是弗洛雷斯坦的妻子。此時來到的瑪澤莉娜開槍擊中皮扎羅舉起匕首的手臂，同時雅基諾報告說大臣費爾南多前來視察監(jiān)獄。皮扎羅和羅科倉促離開。費爾南多宣布皮扎羅的暴政結(jié)束了，萊奧諾拉與弗洛雷斯坦重新團聚，人們?yōu)樗麄儜c賀并贊揚萊奧諾拉的勇氣。

導(dǎo)演克拉澤以其對歌劇戲劇性和批判性的分析和深入研究，在歐洲聲名大噪，這一新作也不例外。他將歌劇背景放到1794年法國大革命時雅各賓恐怖專政的最后幾天。劇中邪惡的監(jiān)獄長皮扎羅可影射為羅伯斯庇爾（Robespierre），而他欲置之死地的對手弗洛雷斯坦則可被視為法國大革命初期的領(lǐng)導(dǎo)人物丹東（Danton）。

克拉澤與他的德國團隊打造了兩幕風(fēng)格完全不同、對比鮮明的舞臺場景：第一幕傳統(tǒng)、自然和寫實，第二幕超現(xiàn)實。當(dāng)樂團在帕帕諾的指揮棒下奏出充滿激情和戲劇性的序曲，幕布拉開后的場景是法國大革命時期的一個監(jiān)獄門外，入口處懸掛著法國三色旗，幾個身著長外衣和馬褲、頭戴三角帽的士兵在徘徊。一個平民裝束的人提著裝滿革命者頭顱的筐子走上臺，他打開了監(jiān)獄圍欄，革命者的家屬沖進監(jiān)獄爭相認(rèn)領(lǐng)親人的頭顱。他們捧著鮮血淋淋的頭顱悲痛欲絕地呼喊。這一冷酷逼真的情景渲染了那個時代的恐怖背景。獄警羅科的女兒瑪澤莉娜從街頭小販那里買了一只金絲雀，欣喜地聽著它的歌聲，為慘淡的場景添上一筆亮色。但監(jiān)獄長皮扎羅騎著一匹真正的黑馬風(fēng)度翩翩地上場后，竟奪下鳥籠并殘忍地捏死了金絲雀，瞬間帶來一股殺氣。

第一幕的舞臺場景根據(jù)劇情的發(fā)展，在羅科的家里面與監(jiān)獄門外的場景之間旋轉(zhuǎn)輪換。這一幕的場景和人物服飾再現(xiàn)了當(dāng)時的法國，真實而又富藝術(shù)性，色調(diào)暗淡優(yōu)雅，宛如法國浪漫主義畫家德拉克洛瓦筆下的油畫。

第二幕場景轉(zhuǎn)到弗洛雷斯坦被秘密囚禁了兩年的地牢。幕布拉開后的舞臺是一個被耀眼白熾燈照得通明的大房間。與其說是牢房，不如說是時下商務(wù)寫字樓的一個會議室。弗洛雷斯坦被鐵鏈拴在房間正中的一塊巨大黑色巖石上，一些身穿黑色西服套裝的人呈半圓形地坐在幾排椅子上圍觀。在弗洛雷斯坦蘇醒時悲傷的詠嘆調(diào)“上帝啊，這里多么黑暗！”（Gott！ Welch Dunkel hier?。┲?，一些圍觀者的特寫鏡頭被投映在舞臺背后巨大的黑白屏幕上，他們有的感動，有的反感；有的害怕，有的麻木；也有人拿出水瓶喝水或吃餅干。這些衣冠楚楚的自由人，旁觀著弗洛雷斯坦蒙受的痛苦折磨，雖然有所反應(yīng)，但全無行動的欲望。視頻設(shè)計是從弗洛雷斯坦的角度看到的，放大了的圍觀者的臉部，每個人都可以看到弗洛雷斯坦，但是沒有人去幫助他，這與他孤獨可悲的處境形成鮮明的對比，更突出了他的苦難。而當(dāng)他最終被萊奧諾拉救出后，圍觀者們參與了歡樂的慶祝?？死瓭傻脑O(shè)計依據(jù)他的這一觀點：大多數(shù)人通常會抵制參與政治，他們寧愿保持沉默、觀望事件的發(fā)展，直至將結(jié)束時才會發(fā)聲。他的觀點無疑與我們的時代產(chǎn)生某些共鳴，但這與貝多芬在創(chuàng)作這一歌劇時希望通過人類的努力、在世界建立起真正正義的初衷，卻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

除第二幕場景外，克拉澤還對原作做了其他改編。在原歌劇中，瑪澤莉娜直到最后萊奧諾拉宣布是弗洛雷斯坦的妻子時，才知道了她的真正身份；而克拉澤則將該處劇情移至第一幕，瑪澤莉娜如此癡情于“菲岱里奧”，以至于當(dāng)羅科外出時欲同“他”云雨。情急之下的萊奧諾拉不得不現(xiàn)出自己的女兒身，并告訴她原因。瑪澤莉娜感到震驚和失望，但萊奧諾拉的勇氣、人道主義、同情心和無私的愛使她非常欽佩，也點燃了她心中的正義火焰。原劇中萊奧諾拉同羅科去挖墳?zāi)箷r帶了手槍，意搶在皮扎羅殺害弗洛雷斯坦之前將他打死?？死瓭蓪⑦@段改為萊奧諾拉的槍在被搜身發(fā)現(xiàn)時，立刻宣布了自己的真實身份。此時攜帶手槍和號角的瑪澤莉娜來到，擊中皮扎羅。有了前面瑪澤莉娜從萊奧諾拉那里得到的激勵為鋪墊，克拉澤對劇情的修改和增加不僅順理成章，也使瑪澤莉娜這一人物形象更加豐滿。另一個重要的修改是在第二幕最后，場景從地牢換到陽光下的監(jiān)獄門外，瑪澤莉娜吹起了象征解放的號角。眾人在萊奧諾拉取下弗洛雷斯坦的鎖鏈時的高潮時刻，高唱“啊上帝！多么了不起的時刻！”（O Gott！ Welch ein Augenblick！），這一出色的改變大大增強了結(jié)尾的歡樂勝利氣氛，不能不令人嘆賞。

撼人心扉的表演

考夫曼無疑是歌劇大腕，但劇中更加出色的是戴維森。首秀皇家歌劇院的麗茲·戴維森的“菲岱里奧”和萊奧諾拉，不僅不負(fù)眾望，甚至超過了人們的期待。戴維森面容秀美，身材高大勻稱。她的嗓音美妙華麗，在演唱表達強烈感情的唱段時，其聲音之強猶如爆發(fā)的火山，有時甚至壓過了樂團，為聽覺和心靈帶來強烈的震撼。戴維森又能出色地將難度非常大的唱段演唱得輕松自如，如第一幕中萊奧諾拉聽到皮扎羅圖謀殺害弗洛雷斯坦、急切盼望能夠救他時演唱的著名詠嘆調(diào)“魔鬼，你匆忙往何處去？來吧，希望，最后的一顆星”（Abscheulicher！ Wo eilst du hin？ Komm， Hoffnung， lass den letzten Stern），既充滿鋼鐵般的英雄氣概，又飽含和閃爍出溫暖熱情的人性。戴維森的嗓音在大幅度的音域浮動中游刃有余，且完美均衡，詠嘆調(diào)中的多個長句均是一氣呵成的，而并非如之前其他“萊奧諾拉”們那樣要在中間換氣。在羅科同意她一同去囚禁弗洛雷斯坦的地牢，他們二重唱中萊奧諾拉爆發(fā)出歡樂的、一再重復(fù)的“就在今天！”（Noch heute?。r，戴維森以她光輝且富有高超技巧的嗓音，把極難掌握的高音G和A無規(guī)律輪換的一段，唱得既充滿強力又行云流水。她又將另一些唱段處理得溫柔細膩、輕盈優(yōu)雅。戴維森的音域之廣和控制聲音的絕妙技巧，實在令人驚嘆。正如帕帕諾所說，貝多芬的“菲岱里奧”，音樂形象和演唱極富挑戰(zhàn)性，但帕帕諾都禁不住夸贊戴維森“這個女孩怎么能這么棒”。的確，戴維森不僅演唱完美，她對角色的把握和表演技巧亦非常準(zhǔn)確出色——英勇而又熱情洋溢，具有鋼鐵般的意志又充滿感情，把萊奧諾拉的痛苦、恐懼、愛和希望表現(xiàn)得既含蓄微妙又淋漓盡致。這個擁有非凡歌喉和才華、身材高挑的“萊奧諾拉”，統(tǒng)領(lǐng)著整個舞臺并征服了觀眾。難怪有人說，多年來許多非常優(yōu)秀的歌唱家首秀科文特花園，但如戴維森這樣充滿自信的實屬鳳毛麟角。

對于考夫曼的無數(shù)粉絲來說，他無疑是這一歌劇的主要看點（因為戴維森是新秀，人們對她多是期望和好奇）。因此當(dāng)考夫曼因身體不適沒有參加最后的彩排，由另一位演員頂替時，人們心里都不踏實了。首演開場前，歌劇院總導(dǎo)演奧利弗·米爾斯（Oliver Mears）走上臺，向滿懷期待的觀眾報告說考夫曼健康欠佳，但他不會讓大家失望時，他的幽默瞬間使場內(nèi)從失望的嘟噥轉(zhuǎn)為釋懷的笑聲。

考夫曼的戲只是在第二幕。雖然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fù)，但他畢竟極為優(yōu)秀?？挤蚵回?fù)眾望，以絲絨般的弱嗓音和他特有的控制聲音的絕妙技巧，釋放出詠嘆調(diào)“上帝啊，這里多么黑暗！”，這是弗洛雷斯坦暗淡孱弱的開場白?；糜X中弗洛雷斯坦仿佛看見天使般的妻子來拯救他，渴望著“我們生命中的春天”（In des Lebens Frühlingstagen）?？挤蚵鼘⑵浣^妙嗓音的色彩和質(zhì)感，與深切的情感完美融合，音量遞漸增強，直達極其光輝明亮、強烈震撼的高音——這是來自一個飽受折磨靈魂里的詩句。在吟詠這首滿懷悲傷與憧憬的詠嘆調(diào)時，考夫曼的整個身體動作都相應(yīng)表現(xiàn)出弗洛雷斯坦的悲觀低落、對妻子的深愛和對自由的渴望。盡管受到鎖鏈的束縛，他仍竭力伸開四肢、仿佛渴望獲得更多的空間。這同他在黑暗地牢受盡折磨后、終于在渴望已久的“天使”妻子萊奧諾拉的幫助下掙脫了鎖鏈時的興高采烈，形成鮮明和激動人心的對比。

考夫曼在今年夏天與帕帕諾對談中提到這一歌劇和自己的角色時說：“貝多芬對自己唯一的歌劇音樂旋律不規(guī)則感到不滿意，在多次修改后才成為最后上演的作品……第二幕我的詠嘆調(diào)之后是二重唱，接著是三重唱和四重唱，這種不同唱段間斷與銜接的安排非常經(jīng)典。與此同時，貝多芬在完全不同的重唱里為音樂和聲和演員的聲音所帶來的挑戰(zhàn)，可謂達到極限。當(dāng)時樂團的編制即使不如今天的規(guī)模大，但貝多芬在有限時間內(nèi)創(chuàng)作出的充滿陰暗和極度激烈緊張氣氛的音樂，令人難以置信，印象極為深刻?！碑?dāng)帕帕諾問道“貝多芬的歌劇向觀眾傳達信息的方式，是不是你作為表演者的巨大力量”時，考夫曼說：“作為一名演員，你試圖看到或做出真正的解釋，這就意味著你要真正體會這個角色的感覺，他的語言和歌詞會自然地浮現(xiàn)于你的腦海，這會使表演變得更加容易，但也更加困難。因為一方面你可以只是在傳遞角色的信息，另一方面你又必須讓聽眾相信這是你自己的表達。你內(nèi)心深處如此多的想法不容易讓人信服，加上演唱時對聲音的挑戰(zhàn)，所以說都很困難。所有歌手表演時都會有這種感覺：仿佛赤裸但同時又有遮蓋。但我多次出演這一角色，因此感到很自然和正常。有時你會懷疑為什么（表現(xiàn)方式）應(yīng)該是這樣，因為有可能完全不同。這是因為當(dāng)時尚未成形的歌劇在發(fā)展完善中，如何把這些即使是兩三分鐘歌唱的部分天衣無縫地合在一起，使這些‘寶石完美地組成一個‘項鏈，真是個巨大的挑戰(zhàn)。”考夫曼稱贊帕帕諾的指揮非常出色，“每個人都同意這個項鏈應(yīng)該是鑲了珠寶的王冠”。

劇中其他角色也均十分出色。小巧輕盈的瑪澤莉娜由美國女高音阿曼達·福賽思（Amanda Forsythe）飾演。福賽思2010年首秀皇家歌劇院，在莫扎特《費加羅的婚禮》（Le nozze di Figaro）中出演芭芭麗娜，之后又在幾部歌劇中現(xiàn)身。她成功地表演出一個十分本色率真的瑪澤莉娜，令人喜愛——既可以毫無憐恤和同情地拒絕雅基諾的一再求愛，同時任性地將自己的如火癡情一發(fā)不可收地傾瀉給“菲岱里奧”。在得知事實后，她的感受一如第一幕中她的金絲雀被暴虐的皮扎羅捏死時那樣震驚和傷心，但也十分理解和同情萊奧諾拉。她沒有沉浸于“失敗”而一蹶不振，而是為萊奧諾拉的英雄行為感召，擁抱了革命的理想主義，以全新的形象出現(xiàn)在劇終的高潮。福賽思音色甜美，唱演俱佳，唯一遺憾是嗓音力度嫌弱。

德國男低音喬治·齊本菲爾德（Georg Zeppenfeld）飾演的羅科十分出色，令人印象深刻。齊本菲爾德2015年首秀，飾演莫扎特《魔笛》（Die Zauberf？lte）中的薩拉斯托，之后在瓦格納《羅恩格林》（Lohengrin）中出演海因里?！の指窭铡＿@部歌劇中監(jiān)獄看守羅科的角色一般來說沒有多少深度，但齊本菲爾德的羅科是一個關(guān)心自己女兒的慈父和有良知的獄警。他很滿意能干又英俊的助手菲岱里奧，也希望“他”能成為女兒的伴侶。羅科天生并不邪惡，但作為皮扎羅的手下，他不得不聽命于這個暴君并參與他的罪惡活動。與此同時，他又由于自己缺乏堅持道德原則的信念和勇氣感到內(nèi)疚，矛盾重重。齊本菲爾德以演唱瓦格納的歌劇著稱，他的嗓音很美，凝聚了尊嚴(yán)和深沉，頗具重量，歌唱極為動聽，特別是第一幕描述瑪澤莉娜對菲岱里奧的愛的四重唱“一種奇妙的感覺充溢了我”（Mir ist so wunderbar）中，他的聲音和歌唱發(fā)散出特殊的光彩，展現(xiàn)了溫柔性格和快樂心情。在第二幕中帶萊奧諾拉去地牢時，他相應(yīng)地變得嚴(yán)肅緊張，但對萊奧諾拉向囚犯釋放的善意表達出敬意。

衣冠楚楚的皮扎羅騎著黑緞子般的駿馬出現(xiàn)時，他邪惡的心被一副高貴和正人君子的面目掩蓋了。飾演皮扎羅的英國男中音西蒙·尼爾（Simon Neal）2010年在皇家歌劇院首秀，出演古諾《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公爵。尼爾的皮扎羅令人信服地表現(xiàn)出這一反派人物的虛偽和猙獰。他對自己的華美坐騎贊美不已、傾注關(guān)愛，但卻無情殘忍地捏死了瑪澤莉娜的金絲雀，預(yù)示和象征了他殺害弗洛雷斯坦的決心。尼爾的嗓音很好，但遺憾的是他演唱處理有時略嫌粗糙，高音也沒有發(fā)揮應(yīng)有的光彩。

監(jiān)獄門衛(wèi)雅基諾飾演者是愛爾蘭男高音羅賓·特里施勒（Robin Tritschler）。特里施勒2013年首秀時，出演奧地利作曲家阿爾班·貝爾格（Alban Berg）的歌劇《沃采克》（Wozzeck）中的半智者（Half-Wit）?！斗漆防飱W》中的雅基諾本應(yīng)比較粗獷，瑪澤莉娜對他的冷淡拒絕和對“菲岱里奧”的癡情使他惱怒，以至對她有些蠻橫。但是特里施勒的雅基諾卻顯得溫柔脆弱，又因得不到心上人的愛受到其他獄卒的嘲笑，換來觀眾的憐憫和同情。特里施勒的音色和演唱都很好，但也是嗓音力度稍遜。

盡管大臣費爾南多只在接近劇終時才短暫亮相，拉脫維亞低男中音埃吉爾斯·西林斯（Egils Silin？）以其渾厚深沉的歌喉和氣宇軒昂的身姿，為觀眾留下美好印象。西林斯2011年首秀，在瓦格納《漂泊的荷蘭人》（Der fliegende Holl？nder）中飾荷蘭人，之后在理查·施特勞斯的《莎樂美》中飾演施洗約翰。

完美的音樂處理與制作

雖然帕帕諾以對意大利歌劇非凡的詮釋和指揮著稱，但他指揮的這一歌劇，無疑將貝多芬的這部歌劇推上了光輝的巔峰。他的指揮“彰顯了這一歌劇的歷史重要性，即標(biāo)志了歌劇音樂從莫扎特的古典向瓦格納的浪漫的轉(zhuǎn)變”。帕帕諾以其特有的對音樂的敏感領(lǐng)悟和激情指揮，激發(fā)起樂團和合唱隊極大的熱情、充分地表達出了代表這一故事的精髓：勇敢、正義、睿智與愛。他將每一個音符都處理得非常細膩準(zhǔn)確，音樂語言隨著故事的發(fā)展表現(xiàn)出從輕柔甜美、蒼涼緊張，到充滿激情、昂奮和尊嚴(yán)，色彩豐富，使深受感動和震撼的觀眾自始至終陶醉于貝多芬輝煌的音樂中。

皇家歌劇院的合唱太令人激動了，尤其是第一幕中的囚徒合唱。菲岱里奧希望發(fā)現(xiàn)弗洛雷斯坦，請求羅科讓可憐的囚犯出來放風(fēng)，羅科沒有拒絕。在這個世界上，陽光無限珍貴但一視同仁，任何人都應(yīng)能自由享受。囚犯們因短暫的自由欣喜若狂，他們歡樂的歌聲“啊，多么快樂”（O welche Lust）仿佛陽光從云層中爆發(fā)，而在被要求回到牢房時的“別了，溫暖的陽光”（Leb wohl， du warmes Sonnenlicht）則柔弱和悲傷。這一合唱也為對比二幕地牢中的嚴(yán)峻冷酷埋下了伏筆，這是貝多芬這部歌劇中最動人和了不起的大手筆之一。合唱團不僅以囚徒溫柔深情的歌聲深深撥動人們心弦，又在最后時刻以激動人心的輝煌合唱“為這一天歡呼吧”（Heil sei dem Tag?。?，將整個劇場在震耳欲聾的歡樂歌聲中卷入勝利的狂喜。

雖然故事發(fā)生在法國大革命恐怖時期，代表反動勢力的皮扎羅欲將政治對手弗洛雷斯坦置于死地，但究其根本，《菲岱里奧》并非是一部表現(xiàn)革命內(nèi)容的歌劇，而是講述對丈夫摯愛和忠實的女主角萊奧諾拉不畏危險和阻礙去營救他、最終成功的故事，突出宣揚了她的人道主義和博愛之心。因此當(dāng)萊奧諾拉打開弗洛雷斯坦的鎖鏈、二人緊緊相擁親吻時，被淹沒在眾人高聲頌揚弗洛雷斯坦有“如此一個好妻子”的震耳欲聾的贊歌聲中。

貝多芬將萊奧諾拉女扮男裝為菲岱里奧，不僅讓一個女性成為主角，同時增強了故事的戲劇性。她在兩個人物的變換間同時發(fā)揮作用，將不同層次的戲劇性絕妙地聯(lián)系起來：身為菲岱里奧時與羅科、瑪澤莉娜和雅基諾互動；面對暴君皮扎羅時以萊奧諾拉亮相、以營救被囚禁的丈夫，其英雄氣概和機智勇敢受到了大臣和眾人的高度贊揚。

具有豐富想象和新奇創(chuàng)意的制作團隊，群星閃耀的演員陣容，帕帕諾出色指揮下的樂團高水平的演奏和動人合唱，使人們?yōu)檫@部被帶入當(dāng)今境界的作品驚奇稱羨，同時證明經(jīng)受了時間考驗的這一歌劇主題永遠不會過時——只要有忠誠不渝的愛和勇氣，就能最終實現(xiàn)看來不可能做到的任何事情?；始腋鑴≡旱倪@版《菲岱里奧》，從幾個主要人物多圍繞家庭的糾葛起始，始于歷史終于當(dāng)代。在以對愛和自由的熱烈贊頌作為結(jié)束時，所有的人都換上了現(xiàn)代服裝?？死瓭傻淖髌冯m然改變了作曲家的一些初衷，但引發(fā)了時代和觀眾的共鳴。

皇家歌劇院首演貝多芬這一開創(chuàng)性的杰作，表達了作為對樂圣的紀(jì)念和由衷的崇敬與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