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敬堂
長白山腳下有段非常險的盤山公路,上嶺要開一個小時,下嶺還得一個小時,左一圈右一圈,開車如同推磨,所以被稱為磨盤嶺。六十多歲的賀麻子在磨盤嶺頂部焊了個三十多平方米的鐵皮房,賣點煙酒,幫歇腳的司機煮點方便面,生意還不錯。
一天傍晚,忽然下起雨來,賀麻子估計不會有顧客上門了,打算弄兩個菜喝一杯。他正忙活著呢,門外傳來了摩托車熄火的聲音,兩個年輕人帶著一身濕氣闖了進來,摘下頭盔拎在手里。
賀麻子聞聲抬頭,卻暗暗吃了一驚,只見其中一人臉上有道長疤,另一人留著炮頭,身材高大、面目兇惡,看起來非常瘆人。兩人進屋后半天沒說話,只是陰森森地盯著賀麻子手里的菜刀。
賀麻子定定神,將菜刀耍了個花剁在菜墩上,開口問道:“爺們兒,打哪兒來的呀?”
疤瘌臉和炮頭對視了一眼,生硬地轉(zhuǎn)了話題:“聞著味兒好像燉雞了,能勻一盤嗎?”
賀麻子笑了笑:“三百塊錢一盤,你倆吃呀?”
啥雞都沒這么貴,賀麻子看這倆人犯相,就是不想伺候。倆人卻仿佛松了口氣,在桌子前坐下,炮頭說道:“有價就行,上!”
賀麻子無奈,只好盛了一盤雞肉端到桌上。倆人又指著架上的白酒詢問多少錢。
賀麻子見沒法用高價趕走他們,索性把酒拎過去道:“白酒算老哥的,送你們喝!”倆人愣了一下,倒上白酒悶頭喝了起來。
賀麻子也盛了雞肉,坐在菜墩前喝起酒來,暗中拿起菜刀,偷偷別在后腰上,卻不知被倆年輕人看了個滿眼。
荒郊野嶺四處無人,賀麻子想了想,端起眼前的菜大步向兩人走過去,豪爽地說:“小兄弟,干巴巴喝酒沒意思,拼個桌,嘮會兒嗑!”
倆人直勾勾地盯著賀麻子不說話,賀麻子端起杯主動和倆人碰了一下:“人活著,就得有血性,啥時候都不能認慫!”他喝了一大口酒,用沙啞的嗓音講起自己的故事來。
四十年前,賀麻子還叫賀三強,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后沒接受安置,整天琢磨著立棍兒?!傲⒐鲀骸笔沁^去土匪的黑話,意思是占領(lǐng)某個山頭,對外報號這片歸我管了。
賀麻子想在當?shù)亓⒐鲀?,先從“撅棍兒”開始。啥叫撅棍兒呢?比如說他回到家鄉(xiāng)后,先拎著一把菜刀把當?shù)氐摹按蠊鲀骸敝艽筚嚳车霉虻厍箴?,這就是把“棍兒”撅了,而他自己在當?shù)鼐土⒘斯鲀骸?/p>
這還不算完,賀麻子一路西征,每到一個地方都先找到俱樂部,在電影散場的時候大聲報號:“我是磨盤嶺賀三強,今天到這兒撅棍兒來了,給你們的棍兒捎個話,前來會會!”
當?shù)氐墓鲀汉芸炻動嵹s來,一通血戰(zhàn),最后都敗在賀三強的菜刀下。賀三強連撅了七個鄉(xiāng)鎮(zhèn)的棍兒,立下了赫赫威名。
賀麻子又喝了一口酒嘆道:“我這臉就是撅棍兒的時候被火藥槍打的,那小子玩陰的,被我連砍了三十多刀,差點沒搶救過來,我因為這個蹲了二十多年監(jiān)獄?!?/p>
那時候的監(jiān)獄不像現(xiàn)在,管理不規(guī)范,誰拳頭硬誰是老大。賀麻子進去后,連著和號長打了半個月。好虎架不住群狼,號長手下有人呀,賀麻子一動手就被群毆一頓??伤褪遣环忍柪锏娜艘凰?,就沖到號長身邊,掐脖子摳眼睛,然后被驚醒的老犯兒再毒打一頓??傻诙齑蠡飪簞傄凰R麻子又沖上來了。半個月后,號長跪了:“賀麻子,你是爹,以后我聽你的!”
賀麻子又喝了口酒,搖著頭嘆息道:“說實在的,我這輩子就毀在心狠手辣上面了。蹲了十五年,眼瞅減完刑該放了,偏偏號里來了倆愣頭青,看我歲數(shù)大了想比量比量,被我用牙刷捅成重傷,又加了十五年刑,等出來都快六十歲了?!?/p>
“現(xiàn)在社會治安好了,也沒機會撅棍兒了,于是我就跑這兒開了個小店,荒郊野嶺,遇到不開眼的……”賀麻子的酒有些上勁兒了, 他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往山崖下一扔,神不知鬼不覺!”
兩個年輕人再次對視了一眼,疤瘌臉端起酒杯道:“原來是前輩呀,說起來都是同道中人,既然您老人家這么坦誠,我也講講我們哥倆的故事。”
兩人是表兄弟,從小就在體校練拳擊,等閑五六個人近不了身,仗著一身武藝,哥倆到哪兒都橫著走,難免得罪了一些人。昨天晚上,哥倆喝了些酒,趔趔趄趄從飯店出來。忽然一輛面包車在路邊停下,跳下來七八個拿著砍刀的蒙面人圍著兩人砍。疤瘌臉和炮頭毫無懼色,輾轉(zhuǎn)騰挪間打倒兩人,奪了他們的兵刃,追著蒙面人砍殺過去,連傷四人,這才從容離去。
不料一早起來聽新聞?wù)f,昨晚的斗毆竟然造成二死二傷。疤瘌臉和炮頭知道事情嚴重,趁警察沒來騎著摩托車跑了一百多公里,這才上了磨盤嶺。
疤瘌臉恨恨地說:“要不是這么能打,怎么能惹出人命來!前輩也是江湖中人,應(yīng)該不能泄露我們的行蹤吧?”
賀麻子愣了愣,很快大笑起來:“誰沒個落難的時候?放心,就算天塌了也不會從我嘴里漏出半個字去!再來一杯!”他干掉杯中的酒,踉踉蹌蹌?wù)酒饋?,邊往外走邊解腰帶:“你們先喝著,我方便一下?!?/p>
兄弟倆好像放松了很多,卻不料門鎖“咔咔”響了起來,賀麻子在外面把門反鎖上了。兄弟倆同時喊了聲“不好”,一齊跑到門前,卻發(fā)現(xiàn)門窗異常結(jié)實,一時無法逃脫。門外響起了發(fā)動機的轟鳴聲,炮頭焦急地說道:“哥,他把咱們的摩托車騎走了!”
疤瘌臉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沮喪地說道:“電話也打不出去……不行咱們就埋伏著等他,一個糟老頭子能有多厲害?”
半個小時之后,門外有了動靜,門鎖悄悄轉(zhuǎn)動著,猛然間被拉開了。
疤瘌臉和炮頭躲在門后,剛剛掄起酒瓶,就聽有人喊道:“別動,警察!”
疤瘌臉和炮頭頓時哭了:“警察同志,你們可算來了,這家是黑店呀!”
賀麻子從后面擠上前來大聲揭發(fā):“警察同志,他們就是殺人犯,昨晚在市里制造了一起血案,兩死兩傷!”
帶隊的警官驚訝道:“什么?我們沒有接到這樣的報案?。 ?/p>
疤瘌臉委屈地說:“他蹲了二十多年監(jiān)獄,說的話可信嗎?”
警官揮手道:“這就更扯了,我太熟悉他了,除了喜歡吹牛,他膽子比兔子還小,這輩子沒干過違法的事兒?!?/p>
警察查驗了兩人的身份證,發(fā)現(xiàn)他們是地方戲劇團的,沒有任何犯罪記錄,他們自述是越野摩托車發(fā)燒友,聽說磨盤嶺地勢險要,特意騎上來體驗一下,沒想到炮頭的車出了點故障,這才不得已在賀麻子的小店門前停了下來,沒想到遇到這么奇葩的事。
賀麻子指著疤瘌臉道:“你臉上那么大的疤,一進屋還不說話,我看著不像好人,這才尋思編點故事嚇唬嚇唬你倆。”
疤瘌臉氣憤地說:“這山上下點雨能凍死人,我們的嘴都凍僵了,哪能說出話來?再說,你以為自己一臉大麻子不嚇人呀?偷偷往后腰別菜刀不說,還把撅棍兒說得跟真的似的,換誰不緊張呀!”
炮頭也接嘴道:“俺倆還以為碰上黑店了呢,就編點故事震懾一下你,誰想到你也是吹牛呀!”
賀麻子難為情地笑了起來:“這真是麻稈打狼兩頭怕呀,對不住了小哥倆,雞和酒都算我的,今晚就住這兒吧,咱們接著吹!”
哥倆也松了口氣,一起笑著說道:“吹就吹,誰怕誰!”
(發(fā)稿編輯:趙嬡佳)
(題圖、插圖: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