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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憶昔日壯勇,嘆欲火未遂

      2020-03-20 03:43:11馮唐
      智族GQ 2020年2期
      關鍵詞:發(fā)麻太醫(yī)戒酒

      馮唐

      衰老:

      見信好。

      2019年12月的一天早晨,我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床上,左腳面外側(cè)發(fā)麻、左腳踝和小腿外側(cè)發(fā)麻、右腳面外側(cè)也發(fā)麻,左腳面外側(cè)麻得最厲害。

      最開始我以為是昨晚睡姿不好把某根大神經(jīng)壓麻了。這幾天我休年假,像以前那些年假一樣,瘋狂補覺兒、讀書寫小說。在這些年假的夢里,我不由自主地打腹稿,難免人我、禽獸、神鬼不分,三觀凌亂,五蘊熾盛,夢魘有時把我肉身的某部分壓住,人醒了,肉身的那部分還.是在麻麻的夢里。

      我試圖緩慢而積極地在屋子里溜達,活動開筋骨,夢魘之麻就會沒有了吧?仿佛一邊拉屎一邊玩手機,時間長了,站起來之后雙腿麻木,喪失行動能力,要扶著墻慢慢走幾步,麻木才能消失,雙腿才能行走自如。我扶著墻走了好幾百步,我不扶墻又走了好幾百步,雙腳能行走自如,但是左腳面外側(cè)的麻木麻麻的還在。

      幾天前,我剛剛拿到體檢報告。四十歲前每年不想做體檢,因為體檢很可能沒用,抽了無數(shù)管靜脈血,所有指標結(jié)果都正常。四十五歲后每年也不想做體檢,因為體檢的結(jié)果往往是壞消息:原來不正常的指標很可能變得更壞,原來正常的指標這次可能變得不正常。這次的報告結(jié)果又一次證明了這一趨勢:輕度高血壓,建議戒酒;高脂血癥,建議戒酒;高同型半胱氨酸血癥,建議戒酒;主動脈壓偏高,建議戒酒;早期動脈硬化,建議戒酒;輕度脂肪肝,建議戒酒。

      我同班同學名字里有個“太”字,畢業(yè)二十年之后成長為心內(nèi)科專家。我打電話給他:“陳太醫(yī)啊,我不能沒有酒??!我已經(jīng)很努力了,我體重已經(jīng)降到大學畢業(yè)前的水平了,BMI只有19,體脂不到13%,十公里跑不到五十分鐘。血壓也降了一些,肝功也正常了,但是血脂就是不降反升。我還是不想吃降脂藥,我總覺得,人體復雜,用藥物調(diào)整基本生理指標可能會產(chǎn)生一些意想不到的副作用。我還有一個理論,這些生理指標范圍是給全人類用的,我不是全人類,我是個另類,很可能高血脂對我的心血管沒有不良影響。我先不吃降血脂藥,半年之后再觀察。但是,更重要的是,我是詩人啊,我不能沒有酒,我不能戒酒,人間至樂的吃喝嫖賭抽里面就剩一個酒了,再戒酒,我做人有愧啊。我才出了兩本詩集,或許還有三百首埋藏在未來的腦海里,戒了酒,一首也挖不出來了,我不能沒有酒啊?!?/p>

      陳太醫(yī)答:“第一,你的甘油三三酯高一點兒低一點兒,問題不大,甘油三酯水平與飲食關系明顯。第二,你現(xiàn)在需要關注的是低密度脂蛋白膽固醇,這個東西與動脈粥樣硬化狹窄有關,與飲食關系相對小,主要與自身基因有關。你再看半年是可以的,半年時間影響不大,半年后看血管超聲。第三,不存在身體已經(jīng)耐受高膽固醇的說法。目前你的血管還行是因為你的年齡還不大,其他危險因素還不突出,但到底什么時間血管受損表現(xiàn)出來不知道,不要心存僥幸。第四,關于降脂治療,我的想法是該到用藥的時候就及時用藥,早用早受益。這類藥物使用人群現(xiàn)在非常廣大,安全性沒有問題。第五,科學研究表明,只要飲酒就有害處,但我個人認為適當飲酒(不酗酒)是可以接受的,最好別喝到吐。我也希望我同學里有個更偉大的詩人?!?/p>

      在左眼眼花了之后沒兩個月,體檢結(jié)果明確提示我需要戒酒。在我明確需要戒酒之后沒兩天,睡醒之后腳麻了。我打電話給我的骨科林進老師,描述我的腳麻癥狀。

      林老師答:“應該是有骨突出壓迫神經(jīng)了,4、5、1的可能性大。這兩周先不要長跑了,也別伏案寫作了,多平躺休息,可以做點兒腰背肌運動。等急性期過了,還是要系統(tǒng)地訓練一下核心肌群,來穩(wěn)定脊柱。簡單說,恭喜你,你和我一樣,大家都到歲數(shù)了。無媒徑路草蕭蕭,自古云林遠市朝。公道世間唯白發(fā),貴人頭上不曾饒,疼痛也不會饒過詩人,疼痛什么人都不會饒過。”

      眼花,這輩子想讀的書讀不完了。高血脂,這輩子想喝的酒喝不完了。腰椎再出問題,跑步也不能放開跑了,小說也不能放開寫了。讀書、寫作、飲酒、喪跑,中年和北京的秋天一樣短到?jīng)]有,四十歲后殘存的四大快活,不到五十歲就基本失去肉身支持了。

      憶昔日壯勇,嘆欲火未遂。時間之水是如此之淺,似乎幾天前心性還在和性欲搏斗,幾天后,性欲的威脅就讓位給肉身的痛苦。

      有花盛就有花殘,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愛別離苦、怨憎會苦、求不得苦、五蘊熾盛苦。既然陳太醫(yī)和林老師都沒有什么更好的辦法,那么老了就老了唄,麻就麻唄。

      麻辣隔壁,余不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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