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回歸第二年,我初中畢業(yè),沒考上高中,在家游手好閑了三個月。我父親看不慣,每每找茬訓,對我吹胡子瞪眼。我正處在逆反期,脾氣也很火爆,不吃他那一套。我父親罵我逆子、孽障,往往在抬手朝我揮過來之前,手掌變成緊握的拳頭,狠狠砸在板凳上。我長得雖然瘦弱,但個子已比他高出半個頭,他對我似有畏懼,也只能虛張聲勢,在那里咋唬兩聲。我們誰也看不慣誰,就像兩個爆仗,一點就炸響,這樣下去,早晚會打一架。母親只好和我商量,叫我去學木匠。這樣也好,省得在家看我父親的臉色。他整天臉不是臉,鼻子不是鼻子,一天到晚嘮叨我是一個吃閑飯的,讓人不吃就飽。
我們村只有一個木匠,我認識他,按輩分我該叫他叔。但我從不叫他叔,背地里叫他李結(jié)巴。母親要我跟李結(jié)巴學木匠,還說學會一門手藝,這輩子吃穿不用愁。李結(jié)巴木工活做得好,村里誰家婚喪嫁娶,都會請他做家具或打棺材。他手藝好,門里出身,雖然父親死得早,也沒怎么教他,但這并不影響他成為一個優(yōu)秀的木匠。他從小看著父親做家具,耳濡目染,根本不用手把手去教。李結(jié)巴說話不麻溜,腦子挺好用。要不是高考前他父親突然去世,他考個大學肯定沒問題。其實,李結(jié)巴比我大不了多少,我拜他為師時,他才三十歲多一點。
拜師那天,我父親拎著兩瓶汾酒,一條紅塔山,帶著我去李結(jié)巴家。之前我父親和李結(jié)巴打過招呼,改天登門,帶我去行拜師禮。還沒進門,李結(jié)巴家的那條狗就叫上了。我父親前腳邁進門檻,馬上又退出來,站在大門外叫了一聲,李平兄弟在家嗎?那條狗汪汪叫,沒聽見其他動靜。我父親又叫了一聲,過了一會兒,才聽見開門聲。那個從屋里出來的人就是李結(jié)巴,他大聲說著,叫——叫——叫什么——叫——閉上——嘴——去一邊涼快去!我差點笑出聲來,我父親狠狠瞪我一眼,那股氣兒被卡住了。我父親扭頭對李結(jié)巴說,他叔,忙著吶?李結(jié)巴說,不——不——忙——快——進屋——坐。我要拜這個人為師,只是聽他說話,就痛苦得要死。父親把我拽進門,把酒和煙擱桌子上,說他叔,給你帶來一個徒弟。然后扭頭看著我,又說快跪下拜師!李結(jié)巴說,這么大——大的禮,我——承——承受不起,現(xiàn)在——在——也不時興這個了——李結(jié)巴面紅耳赤,他說話費勁,我聽著比他還難受。我正猶豫著跪還是不跪,父親把我推到李結(jié)巴跟前,突然對著我的后腿窩就是一腳,我身體趔趄一下,就跪下了。李結(jié)巴趕忙把我攙起來,嘴巴張了兩下,剛要說什么,他的媳婦回家了。李結(jié)巴說,翠——翠——你去——泡壺茶——來——來!那一刻,我想死的心都有,聽李結(jié)巴說話,還不如打我一頓好受。
父親坐下后,又站起來,掏出煙,給李結(jié)巴遞過去,這才又坐下。他坐下后,瞪我一眼,說跟師傅好好學,學好了手藝,以后有吃有喝。知道不?李結(jié)巴上下打量我一眼,問我知道魯班不?我說知道。李結(jié)巴又問我,知道魯迅不?我點了點頭,不明白他問我知不知道魯迅是啥意思。我來學木匠,又不是來學寫文章,知道魯迅干什么?為了證明我讀過魯迅的小說,我一連說出他好幾個小說的名字《孔乙己》《阿Q正傳》《閏土》。李結(jié)巴很滿意我的回答,點點頭,說咋——不——不——讀書了?我說,腦子笨,沒考上高中。我父親咳嗽一聲,臉色一暗,對我的回答顯然不甚滿意。我父親說,腦子倒是不笨,就是沒用到正經(jīng)事上,不往正道走,整天上房揭瓦,不學好!李結(jié)巴張嘴,又要說話,我忙拿起暖瓶,給他的杯子里續(xù)水。我父親笑了笑,說以后跟著師傅,要有眼色,好好學,別把心思用到歪門邪道上去。李結(jié)巴又想說什么,我忙拿起我父親擱在茶幾上的煙,畢恭畢敬地給他遞過去一根。我父親對我的表現(xiàn)很滿意,在他眼里,我這么做就是有眼色。我哪里是有眼色,我是害怕李結(jié)巴說話,他一張嘴我都替他著急,感覺如螞蟻在背,癢得難受。
那天,拜師回家的路上,我父親倒背著手,走在我的前頭。走出一段路,他停下來,說魯班我知道,木匠行的祖師爺,魯迅是他什么人?我只好告訴他,魯迅是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我們在課本里學過他的文章。魯迅和魯班扯不上關系……我父親撓一下頭皮,再看我的目光便多了一絲敬畏,有點刮目相看的意思。我跟在他的屁股后頭,走走停停。他扭過頭來,嘴巴動了兩下,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出來。他咳嗽一聲,繼續(xù)走。
我拜李結(jié)巴為師,就不能再一口一個李結(jié)巴喊了,為了表示對他的尊敬,我稱呼他李師傅或師傅。我父親說一日為師,終身為師,跟著師傅好好學,以后有你吃香的喝辣的。我心里說,你就知道吃!除了吃喝,就不知道別的了。我父親又說,師傅領進門,學藝在個人。我嘴上不反駁他,心里卻說你懂個屁!大道理誰都會說,你這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不過有一點必須承認,師傅手藝響當當,在村里口碑很好。他喜歡動腦子,愛鉆研,沒事拿支鉛筆寫寫畫畫。他做的家具全是卯榫結(jié)構(gòu),從不用釘子。他瞧不起鎮(zhèn)上那些木匠,除了會用釘子,其他根本不會。但是,打心眼里說我不喜歡學木匠,那活太苦,要不是天天和我父親憋著勁,我才不去學什么木匠。
第一天學木匠,師傅什么也沒教我,只是讓我見識了一下他的那些工具。只是鋸子就分好多種,什么框鋸、刀鋸、槽鋸、板鋸、曲線鋸、鋼絲鋸,還有手工刨子。他一一告訴我那些刨子的名字:中長刨、細長刨、粗短刨、細短刨。工具多,一時半會我也記不住,他給我介紹工具的用處,我只是懵懂地點著頭。后來,他坐在核桃樹喝茶,邊喝茶邊和我聊天。其實,更多的時候是他在說,我在聽。聊著聊著,他說到了郵遞員老胡。不管我愿不愿意聽,也不管我聽他說話時內(nèi)心多么痛苦,他只管在那里磕磕巴巴地說。
老胡我知道,大個子,胡子拉碴,不修邊幅,騎著一輛叮當作響的二八自行車,挨村挨戶送報紙和信件。師傅投稿的信件,都是老胡帶走的。在裝進信封之前,老胡會先拜讀師傅寫的詩歌,讀到精彩處,老胡會大聲念出來,激動得紅光滿面。老胡也是一個性情中人,只是他寫的詩歌,投出的都石沉大海。寫詩也需要天賦,悟性不到,寫出的詩歌,只能味同嚼蠟。老胡除了喜歡寫詩,沒別的愛好。他很勤奮,那種塑料皮日記本,寫了十幾本,整天做夢,想成為大詩人。師傅的詩歌發(fā)表了,或收到稿費,他就留老胡在家吃飯。當然,樣刊和匯款單都是老胡送來的。還沒進門,老胡就咋咋唬唬,比我?guī)煾颠€興奮,好像是他的詩歌發(fā)表了一樣。在白水鎮(zhèn),師傅和老胡可以說是同道中人。整個白水鎮(zhèn),也只有他們兩個人寫詩。寫詩不能當飯吃,在那個餓死詩人的年代,他們不怕餓死,因為兩個人都有經(jīng)濟來源。師傅給村里人做家具,收入可觀。老胡在郵局工作,月月領工資,而且又是一個人過日子,可以說衣食無憂。他拿到手的錢,除了買煙買酒,剩余的幾乎都買了書。師傅的書很多,好幾個書柜,滿滿的全是中外名著。一個月里,師傅都要去縣城一次,回來的時候大包小包,全是書。我?guī)熌锊欢姼?,但是并不反對師傅寫詩。師傅在家做家具,從不打牌、賭博,嫁給這樣的好男人,師娘很滿意。
那天,師傅說了很多,我聽得受罪,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到了飯點,師娘已做好飯。師傅叫我吃飯。我跟著師傅學手藝,他還管我飯,有點出乎我的預料。師娘不漂亮,有點胖,說話嗓門大而沙啞,但是她飯菜做得可口。說心里話,我覺得師娘配不上我?guī)煾?。師傅白白凈凈,又飽讀詩書,說他是白衣秀士,毫不夸張。要不是師傅口吃,說話不利索,找個漂亮媳婦,應該不成問題。吃過飯,師傅意猶未盡,又要給我講他和老胡的事。還沒等他開口,大門口有人叫他。聽到大門外有動靜,那條黑狗汪汪地叫起來。
我忙說,師傅,有人來了。
師傅噢一聲,呵斥黑狗,閉——閉上——上你的嘴!
黑狗回到自己的窩里,吐著一條紅色的舌頭,兩眼朝大門外瞅著。
來的人是白水鎮(zhèn)的徐鎮(zhèn)長,朋友送了他幾根紅木,木料不錯,他想做八仙桌。徐鎮(zhèn)長在前任鎮(zhèn)長家見過師傅的父親做的八仙桌,所以慕名而來。師傅看過木料,點頭稱好。徐鎮(zhèn)長打發(fā)跟來的人把木料抬進院子里,又和師傅談工錢。師傅擺擺手,磕巴半天才說等桌子做好,徐鎮(zhèn)長相中后再談。徐鎮(zhèn)長點點頭,說他手上還有一個寶貝,問師傅能不能做個擺件什么的。師傅問他什么寶貝。徐鎮(zhèn)長又說朋友送的一塊老料,找行家看了,說是黃花梨,這次沒有帶來,等下次帶來。臨走,徐鎮(zhèn)長從包里掏出一條煙,擱桌子上。師傅不收,徐鎮(zhèn)長要和他急,迫不得已,師傅只能收下。師傅煙癮不大,只有在寫詩或想事的時候,才點上一根,平時他極少抽煙。
鎮(zhèn)長走后,師傅點上一根煙,坐在核桃樹下打了一個盹。醒來后,師傅泡上一壺茶,開始喝茶,表情若有所思,不時看一眼堆放在院子當中的紅木料。師傅堂屋里的那張八仙桌,不是他做的,是師傅的父親生前做的。現(xiàn)在做八仙桌的人家已經(jīng)極少,年輕人結(jié)婚,買組合家具,雖然不實惠,但美觀漂亮。徐鎮(zhèn)長要做一張八仙桌,主要是因為那幾根紅木,本來紅木又值錢,再做成一個古董,更是物有所值。師傅沒做過八仙桌,但是并不說明他做不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他家里就有一張八仙桌,比葫蘆畫瓢,應該不成問題。師傅要我?guī)退烟梦莸哪菑埌讼勺捞г鹤永?,說外面亮堂,他要研究一下。把桌子抬出來,擱在院子里。師傅點上一根煙,坐下來看著那張八仙桌。一根煙抽完,師傅又點上一根,叫我坐他面前。我把屁股下的板凳挪了一下,在他面前坐下。
那個下午,我如坐針氈,聽師傅講八仙桌的歷史。我聽得頭昏腦漲,師傅卻說得津津有味。我不好意思打斷他,只能硬著頭皮聽他說。我以為他講完八仙桌的歷史,會此打住,可他沒有,又一路講了與八仙桌有關的兩個傳說??梢韵胂笠幌?,聽一個口吃的人說話,而且又說了那么多,該是多么痛苦的事。三五分鐘就能說完的事,他至少用了半個小時。
那天,師傅講完,見我一臉的汗水,說道,講——講得——有——有點多,你——你一時——半會——接受不了,以——以——后時間——還長,慢——慢慢來……我點點頭,說師傅,您學問真大,懂這么多。師傅說,慚——愧,慚——慚愧!我說,師——師傅,我說的——是真心話。不知道怎么回事,我感覺自己說話也不利索了。師傅會不會誤以為我在學他?為了防止師傅再說什么,我去了廁所,在里面待了半天才出來。我出來后,師傅告訴我,他決定明天下料,叫我明天一早來。
第二天,天剛亮我就去了師傅家,他家里的那條黑狗再見了我,搖了搖尾巴,不像那晚那么兇了。師傅叫那條狗巴特,感覺像一個外國名字。我也叫它巴特,叫聲剛落,它撲棱一下跑過來,然后圍著我轉(zhuǎn)了一圈,伸出舌頭舔我的手。我想逗它玩一會,不想師傅走出屋門。師傅說了一聲來了。我點點頭,放開巴特。師傅站在那幾根木料面前,看他的神情,我知道他已經(jīng)胸有成竹。我和師傅把一根木料擱在架子上,他在上首,掌握馬鋸,我在下首配合他。師傅告訴我,鋸這樣的木料,關鍵是兩個人要配合好,配合好了才不會累。師傅掌鋸,我只負責送鋸,這樣我就不會太累。開始拉鋸,油亮的鋸齒發(fā)出刺啦刺啦聲,幾個來回,鋸齒已深入木料,沿著那條墨線,往下緩緩移動。
我坐在下首,不多時,已是大汗淋淋。師傅盯著來回拉動的鋸齒,跟我講如何銼鋸齒。銼鋸齒看似簡單,實則是一門技術活。銼鋸齒時,首先是用銼刀銼鋸齒,如果高底不平很明顯,甚至先要用平板銼將鋸條凹肚形或高底鋸齒銼平,再用三角銼銼鋒利,然后才能重新掰鋸齒整理鋸路。天有點熱,明晃晃的太陽高懸頭上。我不停地流汗,汗水進了眼里,而我又不能停下來擦,只能忍著,不時眨巴一下眼。那一刻我才知道木匠活不是什么好活,不僅要有技術,還要有力氣。沒干一會,我就腰酸、胳膊軟,又不好意思說休息,只能硬撐著。一根木料,一分為二,鋸得不偏不倚,就像用電鋸刨開的一樣,一條直線。師傅叫我休息一下,一會再鋸另一塊木料。我靠著那棵核桃樹,渾身無力,動也不想動。師傅扔給我一根煙,我沒接住,掉在了地上。等我把煙撿起來,師傅說,你不——不——抽煙——就——不要——抽——那煙不錯,一包二十多塊錢。我把煙又交給師傅,倒了一杯茶,給他端過去。師傅抽一口煙,吐出來,又接著昨天的話茬給我講老胡。我不能說不喜歡師傅說的那些事,那樣會讓他掃興,所以只好耐著性子聽他說。反正聽他說話又不累,而且我已習慣了他說話結(jié)巴,不再替他難受。
老胡寫詩,幾近走火入魔,但是寫的又發(fā)表不了,心里很是著急。我說過我?guī)煾祵懙脑姼?,老胡都一一拜讀過,久而久之,他的詩風便有點像我?guī)煾档脑姼琛蓚€人經(jīng)常在一起交流寫作心得,彼此受影響,并不奇怪。讓我?guī)煾迪氩坏降氖抢虾尤怀u他的詩歌,而且還發(fā)表了。那首詩的標題是:致XXX——
發(fā)生這種事,我?guī)煾岛苌鷼?。這也不能怪老胡,他那么想發(fā)表,做夢都想自己寫的詩歌變成鉛字,做出那種事來,有情可原。但是,我?guī)煾挡荒敲聪?,在他眼里老胡那么做就是偷。師傅對老胡推心置腹,想不到老胡卻是一個竊賊。老胡再來,我?guī)煾当闩郧脗?cè)擊,說那種抄襲行為,比偷人家的東西還可恥。老胡寫詩悟性不高,我?guī)煾的窃挼囊馑妓€是能聽出來,當時窘得面紅耳赤,為自己辯解。我?guī)煾岛芗樱患?,說話更不利索了。見我?guī)煾递^真,老胡也激動了。老胡一激動,我?guī)煾翟僖部刂撇蛔∽约?,要和老胡割袍斷義。爭吵了一陣子,兩個人不再做聲,只是埋頭抽煙。從那之后,兩個人之間的隔閡變大了,老胡再來送信件或匯款單,擱下就走,話也不說。我?guī)煾狄膊涣羲皇悄克椭叱鲈洪T。我覺得師傅有點小題大做,不就是發(fā)表個詩歌,老胡抄襲你兩句,至于大動干戈?天下文章一大抄,抄來抄去有提高。兩個人多年的交情,為了詩歌,就那么鬧掰了,不值得。我覺得師傅那么做有點不夠大度,兩個人也算是神交,高山流水,身在世俗之外,怎么也同俗人一樣小肚雞腸。
在兩個人吵了一架后不久,師傅的一組詩歌在《詩刊》上發(fā)表了。樣刊寄來,老胡比我?guī)煾颠€高興,把那個牛皮紙信封裝郵包里,騎上那年破自行車,一路狂奔去師傅家。從鎮(zhèn)上到我們村要經(jīng)過一座橋,橋下是白水河。平時河水緩緩,清澈見底,但是那天夜里下過一場雨,河水暴漲。老胡騎到白水橋上,只顧著興奮了,沒看到對面開來的那輛車。等他發(fā)現(xiàn)時,趕忙打了一下車把。那輛車幾乎是貼著他開了過去,而他的身體晃了兩晃,沒穩(wěn)住身下的車子,連人帶車跌進了白水河。河水濤濤,摧枯拉朽,一路狂奔而去。老胡掉河里,掙扎了兩下,就被洶涌的河水裹挾而去。三天之后,下游一個釣魚的男人發(fā)現(xiàn)了老胡的尸體,同時還發(fā)現(xiàn)了郵包里的那個牛皮紙袋。老胡的死對師傅的打擊很大,很長一段日子,他都一蹶不振。說到老胡的死,師傅兩眼含著熱淚。我瞄一眼師傅,趕忙扭過頭去。
老胡不是本地人,他死后,尸骨還鄉(xiāng)。他寫的那些詩歌,家里人沒帶走。十幾本塑料皮日記本,也不知道老胡寫了多少首詩歌。我問師傅那些日記本呢?師傅沒有馬上回答我,過了半天他才說燒了。我覺得燒了有點可惜,畢竟那是老胡的嘔心瀝血之作,整理一下,說不定以后會發(fā)表。
老胡死后,鎮(zhèn)上郵局的人才知道他寫詩歌,而且他們還了解到老胡和我?guī)煾店P系密切,并由此推斷我?guī)煾悼隙ㄒ矊懺?。老胡的遺物,他的家里人沒帶走,怎么處理就成了一個問題。后來,他們通知我?guī)煾担瑔査灰?,如果不要,他們就當廢品賣了。我?guī)煾抵缓萌ユ?zhèn)上,帶回了老胡的那些日記本。在老胡死后的第二年,也就是他祭日那天,我?guī)煾祹е切┤沼洷緛淼桨姿?,把那些日記本點著,一把火全燒了。那天,我?guī)煾狄粋€人坐在河邊,看著燃燒的火焰,大哭了一場。老胡寫的那些詩歌,化作灰燼,被河水帶走,一直漂到了遠方。
后來,再有信件寄來,都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來送,他騎著一輛摩托車,到了師傅家,喊一聲,接著把郵件扔過院墻,然后腳踩油門,轉(zhuǎn)身而去。
說到老胡,我還是頗有印象的,他個子高高,胡子拉碴,不像一個詩人。在我的想象中,詩人應該是羽扇綸巾的白面書生,至少也應該是我?guī)煾颠@樣的。
那天,我?guī)煾嫡f完,長嘆一聲,陷入了沉默。整個下午,我們什么也沒做,師傅只是在一根不迭一根地抽煙。我則背靠那棵核桃樹,看著天上的云彩發(fā)呆。老胡發(fā)表的那首致xxx的詩歌,是一首愛情詩,具體寫給誰的?我不得而知。
師傅用了一個星期,終于把那張紅木八仙桌做好了。同師傅堂屋里的那張八仙桌相比,不相上下。師傅在做這張八仙桌時,精雕細琢,頗費了一番功夫。幾乎可以同他父親做的那張八仙桌相媲美。八仙桌做好,徐鎮(zhèn)長開車來運桌子,順便帶來了那塊老料。見到做好的八仙桌,徐鎮(zhèn)長贊不絕口。所謂高手在民間,就是指我?guī)煾颠@樣的人。師傅頗為謙虛,連說徐鎮(zhèn)長謬贊……徐鎮(zhèn)長拍拍桌面,又瞧瞧桌腿,再次夸師傅,說卯榫結(jié)構(gòu)的家具,渾然天成,體現(xiàn)了真正的工匠精神。然后,徐鎮(zhèn)長扭頭看我一眼,說收徒弟了?師傅點點頭。徐鎮(zhèn)長說,民間工藝需要傳承,更需要發(fā)揚光大。
師傅對那塊黃花梨興趣挺大,拿鋸拉開一小塊切口,問徐鎮(zhèn)長做什么擺件。徐鎮(zhèn)長還沒想好,叫我?guī)煾迪茸聊ヒ幌?,要是有什么好的想法,兩個人再聯(lián)系。徐鎮(zhèn)長臨走前,留下兩千塊錢的工錢,師傅說一千就行。徐鎮(zhèn)長不肯,擱下錢就走。送走徐鎮(zhèn)長,師傅從那一疊鈔票里抽出四張給了我。我不要,師傅不同意,硬是把鈔票裝進了我的口袋里。師傅七八天掙了兩千塊,雖然辛苦,但在當時兩千塊數(shù)目可觀。師傅不用出門,接的木工活干不完,現(xiàn)在他的手頭還壓著好幾個活呢。我同學馬曉天的哥哥結(jié)婚,要做一套櫥子,師傅答應下來,還沒開始動工。只要肯出力,干木匠活,確實掙錢。
徐鎮(zhèn)長帶走那張八仙桌后,師傅要我休息一天,他要去縣城一趟。每個月,師傅都要去一趟縣城,見一見他的那些文朋詩友,然后逛一下書店。是在后來,我聽說師傅去縣城,除了買書,還為了見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也喜歡寫詩。在師傅跟我講他和老胡的事時,曾提到一個女人,叫陌上花。我一下記住了那個名字,在師傅講敘時,那個名字總是在飄來飄去。想不到我當時的感覺沒錯,那個飄來飄去的名字,原來就是他一個月見一次的那個女人。讓師傅沒有想到的是,他和那個女人見面,被我們村的劉敏看到了。劉敏看到師傅和那個女人走在大街上,還手拉著手。那親熱勁頭,一看關系就不一般。劉敏回到村里,把這事張揚了出去,沒出一天就傳到了我?guī)熌锏亩淅铩D鞘俏腋鷰煾祵W木匠半年之后,在師傅的指導下,我已能獨立做一個四條腿的凳子。
師傅去縣城,讓我休息一天,我求之不得。那幾天做八仙桌,雖然我只是給師傅打下手,但也累得不輕。休息那天,我一覺睡到上午,我父親也沒說我。若在平時,他早就大呼小叫了。因為我學木匠的緣故,父親對我和氣了很多,不再吹胡子瞪眼。在聽說我跟師傅做了一張八仙桌后,他掏出煙來,給了我一根。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接過來,還是拒絕。我母親說,小孩子家,抽什么煙?我父親說,抽根煙怎么啦?我十六歲,也是這個年紀,早抽上了。我母親狠狠剜他一眼,說抽吧抽吧,早晚死在煙上!
在母親眼里,父親就是個一無是處的男人,抽煙喝酒,一事無成,脾氣還很大。兩個人總是不對付,動不動就吵嘴。
吃過午飯,我出門去玩。現(xiàn)在,我口袋里裝著師傅給的四百塊錢,可以去鎮(zhèn)上的游戲廳消磨一個下午的時間。天天窩在師傅家,把我給憋壞了。
出了村子,我在去鎮(zhèn)子的路上遇見了馬曉天,他趴在白水橋的橋欄桿上,嘴巴上叼著一根煙。見了我,他一把攬住我的肩膀,那熱乎勁好像多年沒見一樣。馬曉天家庭條件好,他爸是個煤販子,這輩子即使他什么也干不,也花不完他爸掙下的那些錢。我們勾肩搭背去游戲廳,剛要進門,馬曉天指著一個女孩的背影叫我看她的屁股。我說女人的屁股有什么好看?馬曉天說這要看是誰的屁股。說完,他喊了一聲喂。那個穿白色裙子的女孩回過頭來——原來是我們的同學徐麗。徐麗罵了一句流氓,說你們兩個干嘛去?馬曉天叫了一聲徐麗,說嗨!真的是你啊,好久不見,我請你吃冰淇淋。徐麗對冰淇淋不感興趣,倒是對我?guī)煾低﹃P心。問我?guī)煾凳遣皇且粋€詩人?還說她姐姐喜歡寫詩,讀過我?guī)煾档脑姼琛qR曉天很無趣地看著我們聊,一個人去了游戲廳。畢業(yè)還不到一年,徐麗變得豐滿了,也變得更加漂亮,而且還紋了眉和唇線,假睫毛忽閃忽閃地,閃得叫人心猿意馬。因為離得近,我聞到她身上的香水味,很濃烈,有點刺鼻。
師傅發(fā)現(xiàn)我?guī)滋靵矶紵o精打采,問我怎么回事。我沒有隱瞞師傅,向他和盤托出。因為在那個時候,我已把師傅當做無話不談的知己。聽我說完,師傅啊了一聲,說愛情,多么偉大、多么迷人!普希金為了自己所愛的女人,選擇了和情敵決斗,你為什么不能呢?師傅看著我,眼睛閃閃發(fā)光。瞬間,我熱血沸騰。是啊,我為什么不能和那個男人決斗呢?我愛徐麗,為了她我應該去決斗!我不能做一個膽小如鼠的男人。
我去找那個男孩決斗,沒告訴師傅。走在路上,我才想起當時沒問師傅,普希金和那個男人決斗用的是什么武器。我去鎮(zhèn)子上,口袋里裝了一把水果刀,出門前磨了一下。到了鎮(zhèn)子上,我在游戲廳找到了徐麗,那個男孩也在。徐麗的嘴巴涂了很紅的唇膏,見了我,問我找她什么事?我說,晚上我們看電影!徐麗哈哈一笑,說別鬧了,我有男朋友了!那個男孩正在打游戲,扭過頭來,惡狠狠看我一眼,說一邊玩去,別騷擾徐麗,現(xiàn)在她是我的女人!我站在那里沒動,同樣用惡狠狠的目光看著他。他站起來,離開屁股下的椅子,臉上掛著笑容,不像要和我打架的樣子。我把手伸進口袋里,握緊了那把水果刀。那個男孩笑嘻嘻的,掏出煙來,問我抽不抽?我搖了搖頭。那個男孩說,游戲廳女孩多了去了,你隨便找一個,她們就會跟你走。我沒說話,松開了緊握的刀子,就是在這個時候,他突然操起那把椅子,朝我砸了過來。我用胳膊去擋,感覺他下手不重,但我還是疼得大叫一聲。徐麗也叫了一聲,她拽住那個男孩,說這是我同學,誰叫你打他的?男孩說,你是我的女人!知道嗎?不許你跟其他男人來往!
徐麗說,放你媽的屁!誰是你的女人?你以為你是誰??!
我后退著,狼狽不堪地離開了游戲廳。
別走??!徐麗喊,今晚我請你看電影。
我沒再回頭,快步走去,幾乎是落荒而逃。
游戲廳的遭遇,讓我顏面掃地。這種丟面子的事,我沒好意思告訴師傅,只是問他普希金和他的情敵決斗時用的是什么武器?師傅說,他們用射箭的方式?jīng)Q斗,普希金被對方射死了。我噢了一聲,手握刨子,去刨那塊棺材板。村里的劉為民死了,需要師傅做一口棺材,因為死得突然,而且年紀又不大,還不到五十,當然不會提前備下一口壽材。按照村里風俗,人死三天發(fā)喪,所以師傅必須在發(fā)喪前把棺材做好。時間緊,師傅沒心情跟我聊普希金。我心里窩著火,為了徐麗被那個男孩打了一下,這口窩囊氣憋得我難受。
又到了師傅去縣城的日子,他去縣城,我就休息。就是那次,師傅去縣城,我們村的劉敏看到他和一個女人手拉著手。在師傅回來的第二天,我?guī)熌锞吐犝f了這事。她是從農(nóng)田里回來,走在回家的路上,無意中聽幾個女人說的,當時她就火冒三丈。那天,我正和師傅在核桃樹下喝茶。師娘進門,二話不說,伸手就拽了師傅的耳朵。師傅齜牙咧嘴,問她為什么拽自己的耳朵?師娘說,村里人都知道了,就我不知道!你說你一個月去一趟縣城到底干什么了?今天你不說清楚,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師娘平時話不多,想不到那天她伶牙俐齒,把師傅問得啞口無言。師傅歪著頭看師娘,然后瞅了一下我,那意思叫師娘給他留一點面子,不要當著自己徒弟的面讓他斯文掃地。我過去把師娘拉開,她一屁股坐地上,兩手拍打著雙腿,號啕大哭起來。師傅怕鄰居聽見,把師娘拽屋里,關上門。師娘的嗓門大,即使關上門,也能聽見她的哭嚎聲。事發(fā)突然,我站在院子里不知如何是好。只聽見屋子里發(fā)出噼里啪啦的響聲,兩個人可能打起來了。
后來,師傅開了門,一只手捂著臉,另一只對我揮了揮手,意思叫我回家。
我只好離開了師傅家。從那以后,我再也沒見過師傅。
第二天,我才聽說師娘喝農(nóng)藥了,幸虧及時送到了醫(yī)院,再晚一點,人就沒救了。想不到平時師娘寡言少語,倒是一個剛烈女人。發(fā)生了這種事,我父親不再叫我去學木匠。拿我母親的話來說這樣的師傅,會把我?guī)У叫奥飞先サ模≡诖謇锎蠹易罴芍M、最痛恨的就是這種亂搞男女關系的事。師傅偉大的愛情,在現(xiàn)實面前不堪一擊。不管別人怎么非議我?guī)煾?,在我心里他還是一個好人。正如師傅所說,婚姻是法律的,愛情是信仰!信仰高于法律。對師傅的話我雖然不能茍同,但覺得他說的也不無道理。發(fā)生了這樣的事,師傅在村里名譽掃地,只能夾著尾巴做人。最可恨的是我們村的那個劉敏,他不僅四處傳播我?guī)煾档聂苁?,還說兩個人開房,被警察逮住,衣服都沒穿。劉敏和我?guī)煾禑o冤無仇,也不知道他埋汰我?guī)煾涤靡夂卧?。劉敏還到處跟人講那個女人,說那個女人妖里妖氣,小裙子穿的,連屁股都蓋不住。我父親不讓我學木匠,還另有一個原因。我跟著師傅學了半年木匠,手藝沒怎么學到,說話倒學會了結(jié)巴,簡直是得不償失。如果我繼續(xù)跟著師傅學下去,長此以往,我肯定會變成我們村的第二個結(jié)巴。不再學木匠,我在家閑了一個月,秋季征兵,我報名當兵去了。走那天,我沒去見師傅。
從部隊回家,我會打聽一下師傅的情況。
我母親說,他精神出問題了,胡子那么長,也不刮!看著跟一個野人一樣。
都是寫詩把腦子寫壞了!我父親附和道。
當兵第三年,我回家探親,在鎮(zhèn)子上遇見了徐麗,她嗨了一聲,把我叫住,說,帥哥,長高了?。?/p>
我笑笑,故意挺了一下胸。在部隊上,我天天鍛煉,胸肌和肱二頭肌可以與健美運動員相媲美。
徐麗說,多了一些英武之氣,部隊真的是鍛煉人的地方。
我說,你也越來越漂亮了。
徐麗說,告訴你個事兒。
我問她什么事,她說,你師傅失蹤了。
我說,知道他去哪了嗎?
不知道!徐麗說,笑嘻嘻地看著我。晚上有時間嗎?我們看電影去。
我說,再說吧,要是有時間,我找你去。
徐麗說,端什么架子??!掏出煙來問我抽不抽?我搖了搖頭。她說,還有個事兒,你想知道嗎?
啥事?我說。
徐麗說,你要發(fā)誓,對誰也別說。
我說,我會守口如瓶,以軍人的榮譽向你保證,絕對不會說出去。
徐麗說,靠我近點,我告訴你。
你師傅失蹤是假,私奔是真。徐麗在我耳邊說,呼出的氣息弄得我的耳朵有點癢。還有,你師傅結(jié)婚多年沒要孩子,都是因為我姐。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在我愕然之際,徐麗問我還能不能再給她寫一首愛情詩?
我說,什么愛情詩?
徐麗說,那次你說給我寫了一首詩,就是我們一起看《春光乍泄》的那天晚上。
我說,你記性挺好,還記著那事。
徐麗說,你寫的詩,我還沒看呢。
我說,我哪會寫詩,那是我抄襲我?guī)煾档摹?/p>
徐麗說,你還騙我,說你寫的。你根本就不愛我!
我沒有解釋,而是問她姐叫什么名字?是不是叫陌上花?
我姐叫徐美!美麗的美!徐麗笑起來,說傻瓜!陌上花是我姐的筆名。
責任編輯:惠潮
張可旺,山東鄒城人。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于《山花》《作品》《福建文學》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