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的一段——
暖水屯的人們都你跟我說,我跟你說著:“嗯,十一家地主的園子都看起來了,說有十一家咧,貧農(nóng)會的會員都在那里放哨呢。”“唉,是哪十一家咧,怕都是要給清算的吧?”“說是只揀有出租地的,富農(nóng)的讓他自己賣?!薄澳遣怀裳?!富農(nóng)就不清算了么?”“說不能全清算呀!有的戶要清算的,那時要他交錢就成,這好辦。”“這也對,要是把全村的都卡起來,農(nóng)會就只能忙著賣果子,還鬧什么改革,地還得要分嘛!”
……
一會,紅鼻子老吳又打著鑼唱過來了。他報告著賣果子委員會的名單,和委員會的一些決定。
“著呀!有任天華那就成呀!他是一個精明人,能替大伙兒打算,你看他把合作社辦的多好,哪個莊戶主都能掛賬,不給現(xiàn)錢,可還能賺錢呀!”
“哈,李寶堂也是委員了,他成,果園的地他都清楚,在果子園里走來走去二十年了,哪一家有多少棵樹,都瞞不過他;哪一棵樹能出多少斤,他估也估得出來,好好壞壞全裝在他肚子里?!?/p>
“看來這次全給窮人當權著呢。侯忠全他兒子也出頭了,這不給他的老頭子急壞了么!”
人們不只在巷子里和隔壁鄰舍談講,不只串親戚家去打聽,不只擁在合作社門外傳播消息,他們還到果子園去流覽,有些人是指定有工作的,有些婦女娃娃就去看熱鬧。
曾經(jīng)聽說過要把全村果樹都卡起來的。十七家富農(nóng),五家中農(nóng),如今都露出了笑容,他們互相安慰道:“咱說呢,共產(chǎn)黨就不叫人活啦!還能沒有個理!”他們也全家出發(fā)到園子里,把熟了的果子全摘下來,他們也不能落后,要把果子趕早發(fā)出去。
那被統(tǒng)制下來了的十一家,也有人到園子來,他們來向大伙要求留下一部分,他們又想監(jiān)視著那些農(nóng)民會不會少數(shù)了他的果子,會不會偷運,而且把些小孩子也派來,趁大伙忙亂的時候,孩子們就抱些回家去,一個果子也是好的,也不能隨便給人呀!
當大地剛從薄明的晨曦中蘇醒起來的時候,在肅穆的,清涼的果樹園子里,便飄逝著清朗的笑聲。鳥雀的喧噪已經(jīng)讓步到另外一些角隅去。一些愛在晨風中飛來飛去的有甲的小蟲,便更不安的四方亂闖。濃密的樹葉在伸展開去的枝條上微微蠕動,卻隱藏不住那累累的穩(wěn)重的碩果??吹靡娫谀菢淙~里還有偶爾閃光的露珠,就像在霧夜中耀眼的星星一樣。那些紅色果皮上有一層茸毛,或者是一層薄霜便更顯得柔軟而潤濕。云霞升起來了,從那重重的綠葉的罅隙中透過點點的金色的彩霞,林子中回映出一縷一縷的透明的淡紫色的,淺黃色的薄光。梯子架在樹旁了。人們爬上了梯子,果子落在粗大的手掌中,落在篾籃子里,一種新鮮的香味,便在那些透明的光中流蕩,這是誰家的園子呀!李寶堂在這里指揮著。李寶堂在園子里看著別人下果子,替別人下果子已經(jīng)二十年了,他總是不愛說話,沉默的,像無所動于衷似的不斷工作。像不知道果子是又香又甜似的,像拿著的是土塊,是磚石那么的毫無喜悅之感??墒墙裉炷兀男嵊X也和大地一同蘇醒了過來,像第一次才發(fā)現(xiàn)這蔥郁的,茂盛的,富厚的環(huán)境,如同一個乞丐忽然發(fā)現(xiàn)許多金元一樣,果子都發(fā)亮了,都在對他眨著眼呢。李寶堂一面指揮著人,一邊說:“這園子原來一共是二十八畝,七十棵葫蘆冰,五十棵梨樹,九棵蘋果,三棵海棠,三十棵棗,一棵核桃。早先李子俊他爹在的時候,葫蘆冰還多,到他兒子手里,有些樹沒培植好,就砍了,重新接上了梨樹。李子俊沒別的能耐,卻懂得養(yǎng)梨,告訴咱們怎么上肥,怎么捉梨步曲,他從書上學來的呢??上е皇_@十一畝半。靠西北角上五畝賣給了江世榮,緊南邊半畝給了王子榮,一個錢也沒拿到??垦缶侨€半還賣得不差,是顧老二買的,剩下七畝半,零零碎碎的賣給四五家人了。這些人不會收拾,又只個半畝,畝多的,就全是靠天吃飯,今年總算結得不錯?!?/p>
有些人就專門把這些裝滿了果子的籃子,拿到堆積果子的地方。人們從這個枝上移到那個枝上,果子逐漸稀少了起來,葉子顯得更多了。有些人抑制不住自己的歡樂,把摘的一個大果子,扔給在鄰樹上摘果子的人,果子被接住了,就大笑起來,果子落在地上了,下邊的人便爭著去拾,有的人拾到了就往口里塞,旁邊必然有人大喊道:“你犯了規(guī)呵,說不準吃的呀,這果子已經(jīng)是窮人們自己的呀!”“哈,摔爛了還不能吃么,吃他李子俊的一個不要緊?!?/p>
也有人同李寶堂開玩笑說:“寶堂叔,你叨咕些什么,把李子俊的果園分了,就打破了你看園子這飯碗,你還高興?”
“看園子這差事可好呢,又安靜,又不曬,一個老人家,成天坐在這里抽袋把煙,口渴了,一伸手,愛吃啥就吃啥,寶堂叔,你可享不到這福了?!?/p>
“哈,”李寶堂忽然成了愛說話的老頭,他笑著答道:“可不是,咱福都享夠了,這回該分給咱二畝地,叫咱也去受受苦吧。咱這個老光棍,還清閑自在了幾十年,要是再分給一個老婆,叫咱也受受女人的罪才更好呢。哈……”
“早就說你跟園子里的果樹精成了親呢,要不全村多少標致閨女,你都看不上眼,從來也不請個媒人去拜門,準是果樹精把你迷上了,都說這些妖精喜歡老頭兒啦!”
一陣哄笑,又接著一陣哄笑。這邊笑過了,那邊又傳來一陣笑,人們都變成好性子的人了。
果子一籃一籃的堆成了小山,太陽照在樹頂上,林子里透不進一點風。有些人便脫了小褂,光著臂膀,跑來跑去,用毛巾擦臉上的汗,卻并沒有人說熱。
比較嚴肅的是任天華那一群過秤的人。他們把稱過的果子記在賬上,同時又把它裝進簍子里。
李子俊的女人在飯后走來了。她的頭梳得光光的,穿一件干凈的布衫,滿臉堆上笑,怯生生的,向什么人都陪著小心。
沒有什么人理她,李寶堂也裝著沒有看見她的樣子,又把臉恢復到原來那么一副古板樣子了。
她瑟瑟縮縮地走到任天華面前,笑著道:“如今咱們園子不大了,才十一畝半啦,寶堂叔比咱還清楚啦,他爹哪年不賣幾畝地?!?/p>
“回去吧,”那個掌秤的豆腐店伙計說了:“窮人們都放心,你還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們已經(jīng)賣得不少了!”
“盡她呆著吧?!比翁烊A說道。
“唉,咱們的窟窿還大呢,春上的工錢都還沒給……”女人繼續(xù)咕嚕著。
樹上的人卻又大聲向鄰樹道:“嘿,誰說李子俊只會養(yǎng)種梨,不會養(yǎng)葫蘆冰?看,他養(yǎng)種了那么大一個葫蘆冰,真真是又白又嫩又肥的香果啦!”
“哈……”旁樹上也響起無邪的笑聲。
這個女人便走到遠一點的地方坐下來。她望著樹,望著那綴在綠樹上的紅色的珍寶。這是他們的東西,以前,誰要走樹下過,她只要望人一眼,別人就會陪著笑臉來解釋的。怎么如今這些人都不認識她了,她的園子里卻站滿了這么多人,這些人任意上她的樹,踐踏她的土地,而她好像一個不相干的討飯婆子,誰也不會施舍她一個果子。她忍著被污辱了的心情,一個一個的來打量著那些人的歡愉和對她的傲慢。她不免感慨的想道:“——好,連李寶堂這老家伙也反對咱了,這多年的飯都喂了狗啦!真是事變知人心啦!”
可是就沒有一個人同情她。
她不是一個怯弱的人,從去年她娘家被清算起,她就感到風暴要來,就感到大廈將傾的危機。她常常想方設計,要躲過這突如其來的浪潮。她不相信世界將會永遠這樣下去,于是她變得大方了,她常常找?guī)准f衣送人,或者借給人一些糧食。她同雇工們談在一起,給他們做點好的吃。她也變得和氣了,常常串街,看見干部就拉話,約他們到家里去喝酒。她更變得勤勞了,家里的一切活她都干,還常常送飯到地里去,幫著拔草,幫著打場。人家都說她不錯,都說李子俊不成才,還有人會相信她的話,以為她的日子不好過;她還說今年要不再賣地,實在就沒法過啦!可是現(xiàn)在還是不能逃過這災難,她就只得挺身而出,在這風雨中躲躲閃閃的熬著。她從不顯露,她和這些人中間有不可調(diào)解的怨恨,她受了多少委屈呵!她只施展出一種女性的千依百順,來博得他們的疏忽和寬大。
她看見大伙的工作又擴展開來了,便又走遠些,在四周逡巡,舍不得離開她的土地,忍著痛苦去望那群“劫掠者”。
到中午時候,人們都回家吃飯去了。園子里顯得安靜了許多。她又走過來,巡視著那些頓時失去了燦爛的綠葉,連不大熟的都被摘下來了。她又走過那紅色的小丘,這在往年,她該多么的喜悅呵!可是現(xiàn)在她只投過去憎恨的視線。“嗯,那樹底下還坐得有人看著呢!”
她通過了自己的園子,到了洋井那里,水汩汩的響著,因為在水泉突出的地方,倒覆了一口瓦缸,水聲便更清脆,再從缸底流出一條小渠來。這井是他們家開的,后來一道賣給顧老二了。顧老二卻從來沒有改變水渠的道路,也就是說從來沒有斷絕他們家的水源。這條小渠彎彎曲曲的繞著果子園流著,它灌溉了這一帶二三十畝地的果子。她心想:“——唉,以前總可惜這塊地賣給別人了,如今倒覺得還是賣了的好!”
顧涌的園子里沒有人,樹上結得密密層層,已經(jīng)有熟透了的落在地上了。他的梨樹不多,但他的紅果卻特別大。這人舍得上肥和花工呵!可是,還不是替別人賣力氣。她感覺到這三畝半園子也被統(tǒng)制了,她不禁有些高興,要賣果子就誰的也賣,要分地,就分個亂七八糟吧。
可是當她剛剛這樣想的時候,卻聽到一陣年輕女人的笑聲。接著她看見一個穿淺藍衣服的影子晃了過去,誰呢?她在腦子里搜尋著,她走到一條水渠邊,有一棵柳樹正從水渠那邊橫壓了過來,倒在渠這邊的一棵梨樹上。梨樹已大半死去,只留下一根枝子,那上邊卻還意外地結著一串串的梨。她明白了對面是誰家的園子,“哼!是她呀!”
她已經(jīng)看見那個穿淺藍布衫的黑妮,正掛在一棵大樹上,像個啄木鳥似的,在往下邊點頭呢。樹林又像個大籠子似的罩在她周圍。那些鋪在她身后的果子,又像是繁密的星辰,鮮艷的星星不斷的從她的手上,落在一個懸在枝頭的籃子里。忽的她又緣著梯子滑了下來,白色的長褲就更飄飄晃動。這時她的二嫂也像一個田野間的兔子似的跳了過來,把籃子搶了過去,而那邊她姐姐又叫著了:“黑妮!你盡貪玩呀!”
黑妮是一個剛剛被解放了的囚徒。她大伯父曾經(jīng)警告她道:“村子上誰也恨咱那個兄弟,咱們少出門,少惹事,你一個閨女家千萬別聽他的話,防著他點,是是非非你都受不了啦!”黑妮聽了他的話,堅決不去找程仁,答復他們道:“你們要再逼咱,咱就去告張裕民?!钡还茉鯓?,家里總還是不放松她,死死的把她扭著,不讓她好好呼吸一口新鮮空氣。正在無法擺脫的時候,卻一下晴了天,今天全家都喜笑顏開,當紅鼻子老吳,打鑼報告被統(tǒng)制的十一家果地的時候,幾對靠緊了門縫聽著的耳朵,都沒有聽到錢文貴三個字。他們互相交換了一下眼色,都會心的笑了,伯父已經(jīng)不再在院里踱來踱去,他躺在炕上,逍遙的搖著一把黑油紙扇。伯母東院跑到西院,不知忙什么才好。婦女們都被打發(fā)到園子里來了,錢禮就去找工人雇牲口。黑妮最感到輕松,她想他們不會再逼迫她了。她悄悄地向顧二姑娘說道:“二嫂,別怕咱爹,哼!他如今可是沾的咱二哥的光啦!”
李子俊的女人卻忍不住悄悄的罵道:“好婊子養(yǎng)的,騷狐貍精!你千刀萬剮的錢文貴,就靠定閨女,把干部們的屁股舐上了。狗肏的們就看著咱姓李的好欺負!你們什么共產(chǎn)黨,屁,盡說漂亮話,你們天天鬧清算,鬧復仇,守著個漢奸惡霸卻供在祖先桌上,動也不敢動!咱們家多了幾畝地,又沒當兵的,又沒人溜溝子,就倒盡了霉。他媽的張裕民這小子,有朝一日總要問問你這個道理!”
她不能再看下去了!她發(fā)瘋了似的往回就跑,可是又看見對面走來了許多吃過午飯的人,還聽到他們吆喝牲口的聲音,她便又掉轉頭往側邊沖去,她不愿再看見這些人,她恨他們,她又怕不能再抑制住自己對他們的憤恨,這是萬萬不準透露出來的真情。她只是像一個挨了打的狗,夾著尾巴,收斂著恐懼與復仇的眼光,落荒而逃。
人們又陸續(xù)的麇聚到這里了。侯清槐帶領著運輸隊。兩部鐵輪子大車停在路上等裝貨,連胡泰的那部膠皮轂轆也套在那里,還加了一匹騾子。顧涌不愿跟車,沒出來,李之祥被派定站在這里,攏著纜繩,舉著一根長鞭子。他已經(jīng)展開了笑容,不像前一晌的畏縮了,他覺得事情是有希望的。一串串的人扛著篾簍子,從園子深處朝這邊走來了。只聽見侯清槐站在車頭上嚷道:“老漢,你下去!到園子里撿撿果子吧,找點省勁的干!唉,誰叫你來的!”
這話是朝后邊那輛鐵輪車上的郭全說的。這老頭戴了一頂破草帽,穿一件舊藍布背心,連身也不反過來說:“誰也沒叫咱來,咱自個兒來的。咱自個兒還擱著兩棵半果樹沒下呢。老頭怎么樣,老頭就不辦事了?!”他忽然看見那小個兒楊亮也扛著一簍果子走過來,不覺便去摸了一下那兩撇八字胡,也高聲道:“咱老頭還能落后,老楊!到咱這里來!裝車是要會拾掇,又不要蠻力,對不對!”
“呵!是你!你的果子賣了么?”楊亮在車旁歇了下來,拿袖子擦臉上的汗。又向旁邊搜尋著。
“沒呢,咱那個少,遲幾天沒關系?!惫珡澲舆^送上來的簍子。
楊亮想起那天他們談的事,便問道:“和你外甥商量了沒有?打定了主意么?”
“什么?”他凝視著他一會,忽然明白了,笑了起來:“呵!就是那事呵!唉,別人成天忙!你看,小伙子都嫌咱老了干不了活啦!嗯,沒關系,咱老了,就少干點,各盡各的心!”
楊亮看見一個年輕女人也站到身邊來,她把肩頭上沉重的簍子慢慢地往下移,卻急喊道:“郭大伯,快接呀!”
她是一個瘦條子女人,黑黑紅紅的面孔,眉眼都細細的向上飛著。頭發(fā)全向后梳,又高高地挽了一個髻子,顯得很清爽。只穿一件白布的男式背心,兩條長長的膀子伸了出來,特別使人注目的,是在她的一只手腕上,戴了好幾道紅色的假珠釧。
“嘿,坐了飛機呀!”一個走過來的年輕農(nóng)民笑說道,“你真是婦女們里面的代表,羊欄里面的驢糞球啦!”
那女人決不示弱,扭回頭罵道:“你娘就沒給你生張好嘴!”
“對!咱這嘴就是笨,咱還不會唱‘東方紅太陽升呢,哈……”誰也沒有注意他給大家做的鬼臉,但大家都笑了。還有人悄悄說:“歡迎唱一個!”
“唉!看你們這些人呀!有本領到斗爭會上去說!可別讓五通神收了你的魂!咱要是怕了誰不是人!”她踅轉身走回去了。她走得是那樣的快和那樣的輕巧。
“誰呀?這婦女不賴!”楊亮覺得看見過這女人,卻一時想不出她的名字,便問郭全。
郭全也擠著眼笑答道:“羊官的老婆,叫周月英,有名的潑辣貨,一身都長著刺,可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女人,開起會比男人們還叫得響。算個婦女會的副主任咧。今天她們婦女會的人也全來了?!?/p>
“扛了一簍子果子,就壓得歪歪扭扭叫叫喊喊的,還要稱雄呢!”
“稱雄!稱個屌雄!不成,少了個東西啦!”
于是大家又笑了。
一會,車子上便堆得高高地,捆得牢牢地。侯清槐得意洋洋,吆喝了一聲,李之祥便揮動長鞭,車子慢慢的出發(fā)了。三輛車,一輛跟著一輛。在車后邊,是從園子里上好了馱子的十幾頭騾子和毛驢,一個長長的行列,跟車的人,押牲口的人在兩旁走著,有些人便靠緊了路邊的土墻,伸長著頭,目送著這個熱鬧的隊伍。有些人也不愿立刻回園去,擠在園門口,指指點點贊談著。這比正月的龍燈還熱鬧,比迎親的轎馬還使人感到新鮮和受歡迎呵!這時郭全也靠墻站著,輕輕地抹著他那八字胡,看行列走遠了,才悄悄地問他身旁的楊亮道:“這都給了窮人嗎?”
文采也到園子里來了,他的感覺完全和過去來這里不同。他以前曾被這深邃的林地所眩惑。他想著這真是讀書的勝地呵!也想著是最優(yōu)美的療養(yǎng)所在。他流連在這無邊的綠葉之中,果子便是散亂的花朵。他聽著風動樹梢,聽著小鳥歡噪,他怡然自得,覺得很不愿離開這種景致。可是今天呢,他被歡愉的人們所吸引住了。他們敏捷,靈巧,他們輕松,詼諧,他們忙而不亂,他們謹慎卻又自如。平日他覺得這些人的笨重,呆板,枯燥,這時都只成了自己的寫真。人們看見他來了,都向他打招呼,他卻不能說出一句可以使人發(fā)笑的話,連使人注意也不可能。他看見負指揮總責的任天華,調(diào)動著,巡視著,計算著,檢點著,又寫些什么,誰也來找他,來問他。他一起一起打發(fā)了他們。人們都用滿意的顏色離開他??墒撬允窍裨诤献魃绲墓穹坷镆粯?,沒一點神氣,沒一點模樣,只顯出他是既謙和又閑暇的。
胡立功更明確的說道:“這要換上咱們來辦成么?”
當然文采還會自慰:——這到底只是些技術的,行政的事,如何掌握政策,到底是農(nóng)民呵!但他卻不能不在這種場面里,承認了老百姓的能力,這是他從來沒有想到的,更不能不承認自己和群眾之間,還有著一層距離。至于理由何在,是由于他比群眾高明,還是只為對群眾的生疏,那就不大清楚,也不肯多所思慮了。
他們沒有在這里呆許久,便又回去,忙著布置昨天商量好的事去了。
園子里卻仍舊那么熱鬧,尤其當太陽西斜的時候,老婆子們都拄著拐杖走來了,這是聽也沒聽到的事呀!財主家的果子叫窮人們給看起來,給拿到城里去賣。參加的人一加多,那些原來有些怕的,好像懷了什么鬼胎的人,便也不在乎了。有些本來只跑來瞧瞧熱鬧的,卻也動起手來。河流都已沖上身來了,還怕濺點水沫嗎?大伙兒都下了水,人人有份,就沒有什么顧忌,如今只怕漏掉自己,好處全給人占了啦!這件事興奮了全村的窮人,也興奮了趙得祿張裕民幾個人,他們滿意著他們的堅持,滿意著自己在群眾中增長起來的威信,村上人說他們辦得好咧。他們很自然的希望著就這么順利下去吧,這總算個好兆頭。他們不希望再有什么太復雜,太麻煩的事。
【責任編輯】? 洪 波
作者簡介:
丁玲(1904.10.12—1986.3.4),原名蔣偉,字冰之,湖南臨澧人,畢業(yè)于上海大學中國文學系,著名作家、社會活動家。1936年11月到達陜北保安。代表作有處女作《夢珂》,長篇小說《太陽照在桑干河上》《莎菲女士的日記》,短篇小說集《在黑暗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