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帕特里克·莫迪亞諾
①
雪天的紐約,59號公寓。
我從窗口望出去,正好能看見對面樓里舞蹈學(xué)校上課的情景。那是我開辦的學(xué)校。在大塊的玻璃窗子后面,我的女兒——那里的助教——正在給學(xué)生們示范爵士舞動作。他們剛做完腳尖點地和雙腿交擊的練習(xí),現(xiàn)在需要放松一下肢體。
待一會兒,我也要去跟他們一起練舞。
這群孩子里有一個戴眼鏡的小女孩。每次開始上課前,她都會摘下眼鏡,擱在椅子上,跟我當(dāng)年一模一樣。不過那時候我的老師叫狄絲邁洛娃,在她那里練舞的整個白天我都不戴眼鏡。沒有人會戴著眼鏡跳舞。
我喜歡摘下眼鏡的感覺。眼前的一切朦朧得美麗起來,所有銳利的線條,人的分明輪廓、物的棱角邊緣,都消失了,代之以柔和的光暈;所有骯臟的細節(jié)也被稀釋,所有的聲音被過濾,漸漸低沉,漸漸溫和。整個世界就像一個絲絨枕頭一樣,那么軟、那么大,讓我深陷其中并滿足地入眠。
“又做什么美夢呢?卡特琳?”爸爸問我,“戴上眼鏡吧。”
我于是戴上眼鏡,整個世界又回復(fù)到原來的堅硬、精確,正如它原本的樣子,一點不曾被歪曲的樣子,夢境煙消云散了。我在紐約的一個芭蕾舞團當(dāng)過幾年演員,之后,就同媽媽一起開辦了舞蹈班。媽媽退休后,我獨自經(jīng)營了一段日子,直到我的女兒和我一起工作。其實爸爸也該退休了,只是他還沒想好?,F(xiàn)在他和媽媽一起住在格林威治的一間小公寓里?;旧希覀円患易記]什么特別好說的,這樣的人紐約多的是。唯一與眾不同的一點是,我的童年是在巴黎的第十區(qū)度過的。不過這也是30年前的事了。
我們當(dāng)時住在一個類似倉庫的房子的樓上。每天晚上7點爸爸會把一樓倉庫的鐵門放下。就像一個鄉(xiāng)下火車站的庫房一樣,那里堆滿了箱子和盒子。每天都有人來寄放和寄發(fā)行李。除此之外,倉庫里還有一個秤臺很大的磅秤,最多可以稱300公斤的東西。
不過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巨大的磅秤真的稱過什么東西,除了爸爸。有那么幾次,當(dāng)爸爸的合伙人卡斯德拉先生不在店里的時候,他會一動不動地站在秤臺中央,雙手插袋,臉朝下,一聲不響,只是若有所思地凝視著表盤。我清楚地記得那指針顯示的是67公斤。還有幾次,爸爸會突然對我說:“要不要一起來?卡特琳?”
于是我上去站在他旁邊。我們兩個直立著,他的手搭著我的肩,然后紋絲不動,似乎是在等著照相。我拿掉了我的眼鏡,爸爸也拿掉了他的。周圍的一切都是那么醺醺然,時間靜止了,感覺十分舒暢。
②
直到那天爸爸的合伙人卡斯德拉先生撞見我們這一幕。“你們在干什么?”他大喝一聲。醺醺然的氣氛一掃而空,爸爸和我重新戴上了眼鏡。“你不是看到了嗎?我們在稱體重?!卑职终f。卡斯德拉先生無意繼續(xù)這個話題,煩躁地走進了玻璃帷幕后頭的辦公室。那里面對面擺著兩張胡桃木的辦公桌,桌前各有一把旋轉(zhuǎn)椅,那是他和爸爸的座位。
爸爸跟我說起他的合伙人雷蒙·卡斯德拉時,總叫他的綽號“釘勾”?!翱ㄌ亓眨蚁挛绮荒苋W(xué)校接你了。我得和‘釘勾工作到很晚?!焙髞砦也胖腊职直緛硎钦埧ㄋ沟吕壬鷣懋?dāng)秘書的。他想找個能把字拼對的人,而卡斯德拉先生年輕時曾準(zhǔn)備過文學(xué)學(xué)位考試。“釘勾”就這樣成了爸爸的合伙人。他有事沒事就喜歡教訓(xùn)人,他還喜歡宣布壞消息。一大早,他就坐在辦公桌前面慢條斯理地看報紙。爸爸坐在他對面,摘了眼鏡,聽他用帶著南部口音的腔調(diào)念災(zāi)難新聞和犯罪報道。
“你有沒有在聽啊,喬治?”卡斯德拉先生對爸爸說,“你總是心不在焉、逃避現(xiàn)實,戴上你的眼鏡,看清楚這個世界的真實面貌吧!”
“非得這樣嗎?”爸爸問。
“釘勾”的另外一個癖好是:挺著胸脯口授信件。有好幾次,我看見爸爸無可奈何地在打字機上“丁零當(dāng)啷”地敲著卡斯德拉先生口授的商用信件,卻不敢——哪怕委婉地——對他說其實這些信一點用處也沒有。而卡斯德拉先生一個字母、一個字母地拼讀著,并仔細地指明標(biāo)點符號以及長音音標(biāo)。
常常在他轉(zhuǎn)身離開后,爸爸就把剛寫完的信隨手撕掉了。
③
不但如此,“釘勾”對我也不放過,連我的作文他都強迫要念給我聽寫。雖然偶爾幾次我作文分?jǐn)?shù)很高,可通常老師對作文的評語是“不知所云”。
爸爸對我說:“如果你也覺得‘不知所云,就把那段聽寫部分刪掉,自己重寫一遍?!卑职诌€會模仿他的樣子,帶著他那種滑稽的南方腔調(diào)跟我說:“分號,上引號,逗號,冒號,破折號,換行,再來一個破折號,下引號?!毙Φ梦叶家須饬?。
“嚴(yán)肅點,小姐!”爸爸說,“別忘了在U上面加個分音符!還有,戴上你的眼鏡,看清楚這個世界的真實面貌!”
一天下午,我和爸爸剛從學(xué)?;貋?,卡斯德拉先生硬要看我的成績單。他一邊咂吧著嘴里含的煙斗一邊念著我的分?jǐn)?shù),然后用黑眼珠盯著我看,說:“小姐,我還以為你的成績會很好,至少是拼字這一科。我很失望,你的成績單上,只有——”“行了,卡斯德拉。”爸爸突然打斷他,“連我聽著都覺得累,你就不能讓孩子清靜會兒?”
“好,很好!”卡斯德拉先生“嗖”地起身,挺起他倨傲的胸膛,筆直又威嚴(yán)十足地消失在門口。
到美國之后,我再回憶起巴黎高城街的那個倉庫和卡斯德拉先生時,覺得那異常遙遠,遠到讓人不由得懷疑他們是否真的存在過。有一個傍晚,我和爸爸在紐約中央公園散步時,問起他為什么給卡斯德拉先生那么大的權(quán)力,甚至讓他干預(yù)我們的生活,包括支配我們聽寫、教訓(xùn)我們道德規(guī)范等等。
“為什么我們都不敢,哪怕只是打斷他的無理質(zhì)問呢?”
“沒法子,”爸爸說,“他曾經(jīng)在危難的時候救過我?!钡撬豢险f起其中的細節(jié)。
我只記得有一回,卡斯德拉先生發(fā)了很大的脾氣,他沖爸爸嚷道:“喬治,你應(yīng)該不會忘記,讓你免除牢獄之苦的人才是你真正的朋友!”
卡斯德拉先生結(jié)識爸爸之前,是一所郊區(qū)中學(xué)的法文老師。他還借爸爸對他曾經(jīng)出過書的敬重(他出過幾本詩集),占了點小便宜。我現(xiàn)在在紐約的家中,還收藏有一本他的詩集,那是我們離開法國時,爸爸塞進皮箱用以保存過去的點滴記憶的。它的書名叫作《抒優(yōu)曲》,是卡斯德拉先生自己編輯出版的。出版地址上寫著:巴黎第十區(qū)阿凱杜克街15號。封底的作者介紹還有這么幾行字:雷蒙·卡斯德拉,朗格多克地區(qū)百花詩競賽得獎?wù)?,波多爾市“繆塞”詩賽得獎?wù)撸弑人归_灣—北非文藝協(xié)會會員。
(摘自中信出版社《戴眼鏡的女孩》)